听了声音,不用抬头,亭面胡就晓得是刘社长来了,他叫请坐,又叫婆婆筛茶和点火,自己仍照低头编藤索。盛妈起身,用拧干的一件衣服擦了擦两手,到灶屋里去了,亭面胡说:

“社长你看,这搞的是么子名堂?藤索还要用牛的来编。”

盛妈筛出茶来了,又提一个烘笼子放在阶矶上,给他们接火抽烟。亭面胡编完一根藤索,就坐下陪客。吧着烟袋,靠在竹椅上,他看一看地坪里的黑毛黄牯说:

“牛喂得这样,只剩几根肋排骨,这班家伙哪里像个作田的?”

“你是会打点牛的,给社里看一条好吗?”刘雨生问。

“好倒是好,只是腾不出手来。”

“叫菊满看,你指点指点。”

“看牛的讲究多极了。”社长看得起他,面胡的话又多起来了。

“所以,牛要交给里手看。”刘雨生打算去催别家出工,急着要走,面胡还在谈他的牛经:

“牛不会讲话,肚里饿了,口里干了,它都不做声,全靠人体贴。无昼无夜,你都要经心经意。”

刘雨生本来已经起身了,听他说得蛮有味,又坐下了。

“在饮食上,要趁时趁节,跟人一样。”

“人吃茶,牛只喝水,它哪里跟人一样?”坐在旁边矮凳子上的菊满抓住爸爸末尾一句话,反驳他说。

“菊满你打岔!”盛妈制止她满崽,“不准这样没规矩,大人讲话细人子听。”

“人畜一般同,”面胡接着说,“平常人骂人:‘笨得像牛’,拿牛比笨人。其实,牛哪里笨呢?它机灵极了,就欠阎王老子给它一个活泛的舌头,不会说话。它一天要吃三巡水,田里的水有粪尿,它不肯喝,要到塘边去。越口里的活水,它顶爱吃。一眼塘里的水,水牛吃过的地方,黄牛不肯吃,黄牛吃过的地方,水牛闻一下,就昂起脑壳。”

“什么道理?”刘雨生问。自从选他当社长,对于牛,他特别感到兴趣。他晓得,机器还没有,春牛如战马。牛养得不壮,田里功夫就会做不好。只听亭面胡回说:

“黄牛水牛是前世的冤家,不过习性也还差不多,比如在数九天里,凌冰一样的冷水,黄牛不吃,水牛也不闻。打点牛的人要费力烧些热水它们喝。要不,一天一夜不进一滴水,肚里风科百叶干坏了,车不动,不要说是做功夫,命都保不住。你以为呀,”他看社长一眼,“作田这样子容易!要门门里手,懂得犁耙,懂得喂牛。”亭面胡把油实竹烟袋磕去烟灰,给烟锅里塞好烟叶,用手擦擦烟嘴子,递给社长。

“准定请你看条牛。”刘雨生接了烟袋,这样决定,随即起身到烘笼子里接火,不等亭面胡做声,他又问道:“你说还有哪个会看牛?”

“谢庆元行,他当过作头司务,门门里手。”

“还要请你把看牛的讲究给大家谈谈。”

“不行。当人暴众,我不会说话。”

“没有好多人,只邀几个看牛户,你就像今天一样谈一谈。好吧,少陪了。”刘雨生抽完了烟,把烟袋放下,起身往外走,亭面胡送到门口。快要出地坪,刘雨生又回转头来说:

“还有一件事。你邀几个老作家,把这一片的犁耙功夫通通都包了,好不好?”

“邀哪几个?”

“陈先晋,你和老谢,你们几个人组成一个犁耙组,不管别的事,专门用牛。”

“那有什么不好呢?”

“你们推一个组长。”

“三个人要什么组长?”

“还是推个组长好。看哪个合适?”

“自然是副社长兼嘛。”

“他行吗?”

“飞行的,田里功夫门门都来得。”亭面胡相当佩服谢庆元的技术。

“这我晓得了。我是问你,先晋胡子服他吗?”

“这有什么不服的?都是去跟牛屁股。”

“那就好吧,这不过是酝酿,社管会还要讨论,包耕方法如果行得通,将来要推广到全社。你火速出工,天色不早了。”刘雨生临走催促他。

“我就去了。”亭面胡虽说答应“就去”,又耽误一阵,才把编好的藤索吊在犁上。牛把犁拖到了田边。但是等他在田里开始动作时,刘雨生已经串过两家的门户,到了第三家。

发动是难的,要花脚力,又费唇舌。刘雨生是个性情和睦的有耐心的人。他从不厌烦。事情堆起了,他不慌张。别人还不听提调,他不发脾气。他所拜访的人家,有的门上一把锁,屋里的人访亲戚去了;有的人家只留老人家守屋、带人,正劳力出门赚外水去了。间或,也有几家勤快的,闲不住手,就在屋里打草鞋,切猪草,或到山里砍柴火,园里翻菜土。刘雨生走到陈先晋家的塘边上,碰到会计李永和。两个人蹲在篱笆边,细细扯起来。李永和反映了一些情况,就笑笑说:

“这个局面几时得清闲?”

“不要紧。头难头难,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刘雨生蛮有信心,“当然,也要怪我没调摆。”

“一个人难得周全。”李永和随口说了这一句,刘雨生好像得到了启发,接着说道:

“对,党经常教导我们走群众路线,我们最容易忽略这点。我看,社要办好,千斤担子得靠大家挑。”他站起身来,对着也站起身来的李永和果决地说:“我想,今晚开个社员大会,你去给我通知各队。”

“今晚不是说要开社管会吗?”李永和提醒他一句。

“先开大会,再开小会。”

李永和走了。刘雨生也正要走时,陈先晋婆婆从屋里赶出来叫道:

“刘社长,请留一步,我有件事要请教你。”

“什么事呀,陈家姆妈?”刘雨生站住。

“刘社长,你如今是一家之主,吃饭的一屋,主事的全靠你一人,我家里的事也不得不来麻烦你了。”说着,她哭了起来,扯起滚边的衣袖来擦眼睛。

“到底是什么事呀?是不是大春要走,你舍不得?”

“他要走?”陈妈拿开衫袖说。

“他还没有回来告诉你?”

“没有。他还舍得落屋呀?他到哪里去?”

“调工作了,去的是个好地方,株洲。你挂牵他吗?”

“我挂牵他做么子?他人大心大,又对了个象,我只懒得管他了。我是为我那个细妹子。你晓得,我生三个女,只救得这个妹子,她如今也背着我在外边乱找对象了。”陈妈又拿衫袖掩住脸。

“找对象有什么不好?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古今常理,这有什么伤心的?”

“她还小呀。”

“先订好,迟一点结婚就是。”

“你猜她喜欢的是哪一个?”

“没有留心。”

“这个该死的瞎了眼睛的丫头,她看上了亭面胡的二崽。”

“盛学文吗?那还不好?那是一个好角色,精干,诚实,又有点文化,我们打算叫他做会计,代替李永和。你有这样一个女婿,很不错了,两亲家又门当户对,都是贫农,又是老作家。”

“他不吃酒吗?”

“你问哪个?盛学文吗?他滴酒不尝。”

“他不面胡,不像他的老驾吧?”

“他像他妈妈,灵灵感感。”

“龙生龙子,虎生豹儿,我就是怕他像面胡老倌,混混沌沌,一个酒面胡。”

这时候,围上一大群妇女,都是陈家的左邻右舍,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拿着针线活,吵吵闹闹,对刘雨生提出各色各样的要求和问题。

“社长,你说怎么办哪?我又丢了一只鸡。”

“社长,我那黑鸡婆生的哑巴子蛋,都给人偷了,偷的人我是晓得的。他会捞不到好死的,偷了我的蛋会烂手烂脚。社长,帮我整一整这个贼古子吧。”

“刘社长,我们那个死不要脸的,昨天夜里又没有回来,找那烂婊子去了。”

“你们去找副乡长,去找秘书,我还有事去。”刘雨生回复大家,脱身走了;随即又串联了十来多家。有劳力的,尽数被他劝动了,都答应出工,他一一就地排了工,才回家去弄早饭。

开了铜锁,打开堂屋门,他从那里转进灶屋里,随手敞开灶屋门。阳光从门口映进,照得里外亮通通。他看到桌椅板凳上没有一点点灰尘,地上也素素净净,灶脚底下码起一堆焦干的柴火,灶里塞好柴,锅里上了水,样样都安排得熨熨帖帖,他只划一根洋火,就把灶里的火点起来了。

不一会工夫,刘雨生的热饭到口了。正在这时候,灶屋门口出现一个人,笑笑嘻嘻说:

“才吃早饭哪?”

“才回不久,你吃过了吗,老谢?”

“相偏了。”谢庆元走到矮桌边,看见桌上摆着一碗辣椒萝卜,一碗擦菜子,就说:“只这两样?你太省俭了,老刘。”谢庆元自己寻着一根旱烟袋,装好烟叶,伸进灶口去接火,一边又说:“盛佳秀不是常常送腊味来吗?”

“哪个讲的?家无常有,社又才办,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刘雨生一边吃饭,一边扯起工作来。他把包看耕牛,以及成立犁耙组等等事项,说了一遍。

“我们想请你兼犁耙组长,好不好?”

谢庆元点头,但口里又问:

“你说这社到底搞好搞不好?有人说我们驾的是只没底船。”

“哪个说的?”刘雨生停下筷子,惊讶地问。

“总有人说呗。”谢庆元不肯说出龚子元的名字。

“你一个负责同志,不相信党,倒去相信什么人的信口胡说,这是不好的。”刘雨生批评他。

“群众的意见,我们也要听一听。”

“如果真正是群众的意见,你我当然要考虑,或者解释,到底是哪个说的?”

谢庆元支支吾吾,不肯说出龚子元的名字,并且扯到今天的出工问题上:

“你看今天这个阵势,有哪一个上劲?”

“这只能怪我们还没有经验。我们常青社情况有点特殊。初级社建成以后,紧跟着是高级化。组织好多人集体生产,你没搞过,我也还是头一回。”

“我看问题在于大家都是叫化子照火,只往自己怀里扒。”

“这就要靠党团员们用大公无私的行动去影响人家。”

谢庆元明白,他自己是不能影响别人的,对刘雨生的这话表示冷淡,只笼笼统统说了一句:

“我看是难。”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刘雨生吃完了饭,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这样说,“我相信,我们的道路要越走越宽,毛主席、党中央指明的方向是不会错的。”

“人家单干菊咬筋露出了这样的意思,要跟我们比一比。”

“那还不好?”

“我们哪里比得上?人家什么都现成,齐备,人也红心。”

“你太泄气了,老谢。你是一个负责人,不该说出这种话。”

“我算是什么负责人啊?”谢庆元说,“家里生活都没得办法,还负什么责?”他想起家里的米桶现了底。

“这是两回事。个人生活和党的工作不能并提。我们不应该拿个人生活的解决当作为党工作的条件。”谢庆元低了脑壳,刘雨生又说:“邓同志说得顶对:共产党员如果一心只想个人的生活,那就是思想的堕落。”

“你当然落得讲这种话啰,既不愁米,又不愁柴,天天有人送烘腊。”

“你看见过吗?”谢庆元末尾一句话,伤了对手方,又分明是蓄意的夸张,刘雨生心里未免有一点动火,但他有涵养,能控制,火气并不完全流露在外边。他问了上边这一句,就一边动手抹桌子,一边转换话题,研究工作了:

“包耕方法在你那队如果行得通,我们打算推广到全社。请你负责,”说到“负责”两个字,刘雨生有意略微顿一下,作为“我算是什么负责人呢”的回答,然后接着说:“整理这部分经验。你是老作家,犁耙挠脚都里手,相信你会搞出名堂来。”几句米汤灌得谢庆元称心如意,对立的情绪马上消除了。谢庆元的这脾气,他的堂客顶欣赏,总说他是“有嘴无心”。但李月辉说:“他这是一种寒热病,有时候,寒潮来了,他困在床上,棍子都撬不起来。”刘雨生晓得他的这个老毛病,并且能够相机设法融化他心里的冰块,激起他的工作的热情,比方现在吧,两个人就说得非常的合适,投机,刘雨生趁势和他一起商商量量,把社里功夫排得有条有理了。

“这些意见还要拿到支部去研究,再交社管会讨论。”刘雨生最后说道。

“讨论个屁,他们有什么意见?依得我的意思,这些事情只能搞集中。”谢庆元说。

“不能这样讲,常言说:‘人多出韩信’,而且这是个组织手续。”谢庆元没有做声,起身走了。才到地坪边边上,刘雨生又叫转他来道:

“只怕屋里又有困难吧?到李永和那里去再支一点,说是我答应了的。”

谢庆元满意地走了。对刘雨生的田里功夫,谢庆元没看在眼里,但他的一心为社,对别人充分关心的这点,使他折服了。

等谢庆元一走,刘雨生连忙回到灶屋里,熄了灶火,关好门窗,从偏梢子里挑出一担尿桶来,准备上街去收粪。抬头看天上有乌云,又转身拿了一个小斗笠。走到塅里,望见山边上有人用牛,他不放心,绕路过去。

“先晋大爹,犁了好深?”

“四寸来往。”陈先晋回答,一边赶起牛飞跑。

“太浅一点吧?上头正号召深耕。”

“深耕也要看是么子田,这号干鱼子脑壳三四寸足够,再深会把老底子翻上,塞不住漏。到哪里去呀?”

“上街买肥料,想顺便挑回一担。”

“这天色怕有雨来,太阳出早了。”陈先晋看看天空。

“是呀,”在不远的田里操白水的亭面胡答白,“你看那朵云,一定是东海龙王的干女婿。”

“女婿还有什么干湿啊?”背着犁,赶着牛,正走过来的谢庆元插嘴凑热闹。

“干女儿的老公不叫干女婿,叫什么?”亭面胡问,跟着骂了一声牛。

“你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东海龙王有个干女儿?”谢庆元笑着盘他。

“你又从哪里得到了确信,世界上有个东海龙王呢?”亭面胡也问得扎实。

他们正在笑谈间,刘雨生已经朝着上街的方向,走得远了。他的背后,时常爆发着笑声,他放心地想:“情绪还不错。”

天快落黑,刘雨生挑着满满一担粪,从街上回村。路上果然碰了雨,淋得一身精湿的,特别是斗笠遮盖不住的肩背,衣服贴肉都给水泡了。在塅里,没有看见一个社员的影子,只有菊咬筋还披起蓑衣,戴着斗笠,在攒劲耖田。他心里想:“这家伙硬是要把我们比下的样子。”下村的一丘大田的越口塞住了,田里的水漫过了粪凼的子,粪水冲走了。四到八处,丢着社里许多小农具。把粪挑到粪池里,刘雨生家也不回,连忙走到社里,问了问各组工作的情况,又赶到保管员家里,邀着那位后生子,先到塅里,各人捡一把锄头,把水田的越口通通挖开来,放掉一些水。然后,两个人分途去收集社员随便撂下的农具。两人总共捡了两担箩筐,三担箢箕,五把锄头和一把耙头,送回保管室。

“以后,哪一个领了东西,都登记一下。收了工,家伙归不得原,你只问具领的人。”

“都怕麻烦。”

“人家怕麻烦,你为什么要学样?”

正谈到这里,会计李永和来寻刘雨生,说是有电话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