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一个清冷的黑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山后的天上,几片浓云的薄如轻绡的边际,衬上了浅红的霞彩;过了一阵,山峰映红了;又停一会,火样的圆轮从湛蓝的天海涌出了半边,慢慢地完全显露了它的庞大的金身,通红的光焰照彻了大地;红光又逐渐地化为了纯白的强光。白天开始了。雾色的炊烟飘泛在家家的屋顶。鸡啼鸭叫,牛也赶热闹,按照它们各自不同的年龄、性别、体格和音色发出不很秀丽,但也不太难听的错杂的长鸣。
已经沾了春,地气不同了,雪花才停住,坪里、路边的积雪就都融化了。到处是泥巴。大路中间,深浅不一的烂泥里,布满了木屐的点点的齿迹和草鞋的长长的纹印,有些段落,还夹杂着黄牛和水牛的零乱的蹄痕。
初级化以后,毛主席、党中央和各级党委领导全国的农村又掀起了一番深刻、广泛的变化。在短短的期间以内,所有初级社都转成了高级社。和全国全省的各地一样,清溪乡的常青初级农业社,经过邓秀梅和李月辉一个来月不停不息的奔忙,并入了两个小社,扩进了一批单干,建成一个约有九百人口的高级社,还叫常青社;刘雨生被选为社长,谢庆元勉强当选为副社长。说是勉强,因为有一些社员开首硬不肯选他。为了这事,李月辉和刘雨生暗地里做了好多说服的工作。
在清溪乡里,高级化运动大致还顺当。仅仅在山林归社这个问题上,他们碰到了一些微弱的阻碍。在这方面,刘雨生自己也遇到了心里和身外一连串的烦恼,特别是为了劝通有块茶山的盛佳秀,他费了一点点唇舌。
等到社建成,春耕开始时,社里又发生了新的情况,碰到了新的困难。这是因为,正像李月辉说的:“旧的皇历看不得,新的日历还没有出来。”
要照老办法,春初一开天,人们就各自赶着牛,掮起犁耙,到自己的田里去了。但是现在,社员们该到哪里去呢?田都入了社,要归社调摆。他们赤脚草鞋,系起腰围巾,掮着锄头或耙头,成群结队,去找社长刘雨生,听他排工。
到了刘家茅屋前面的茅封草长的地坪里,人们看见堂屋关闭了。双幅门上吊起一把小铜锁。刘雨生不在。把肩上的家伙放下来,人们有的站在地坪里,有的走上阶矶,坐在竹凉床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扯起谈来。亭面胡走去推灶屋的门,也关死了。他从门缝往里瞄一眼,就退了几步,坐在一盘磨子上,打个呵欠,说道:
“都起这样早,等他一个人。”
“是呀,耽误人家的工了。”陈先晋答白。
“你说这个角色,到哪里去了?我从门缝里瞄了一下,灶里冷火悄烟的,只怕夜里都没有落屋。”
“他还有空落屋呀?”高高大大、黑皮黑草的谢庆元粗声粗气说,声音有一点嘶哑。
“他不在,你也可以当家嘛。”亭面胡对谢庆元说。
“我当什么家?我还能当家?我是什么人?”谢庆元满腹牢骚。
“你是副社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能当家?”亭面胡说。
“我不敢当。”谢庆元说。
“哪个不要你当了?”陈大春跳了过来,粗鲁地质问。
“唉,唉,算了吧。”亭面胡劝道,“清晨白早,吵什么架?这个家你们都不当,由我来当吧。”
“那好极了,面胡哥,你当家,我好有一比。”龚子元冷冷浸浸,笑一笑说。
“好比何来?”亭面胡学着乡里说书的人的口气。
“好比无牛捉了马耕田,好比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你这个家伙,敢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我是说……”
“莫逗耍方了!”陈大春最看不惯龚子元,连忙岔断他的话,又问大家:“你们说,社长到底到哪里去了?”
“摆明摆白,一定是开会去了。”大春的老弟,孟春肯定说。
“开会去了?开什么会?我为什么不晓得?”谢庆元说,“告诉你们吧,昨天夜里是没有会的。他只怕是跟亲家母开枕头会去了。”
“哈,哈,”草垛子那边,爆发了笑声。大家一看,那是龚子元。为了避开陈大春,他退到了草垛子脚下,手里拿着竹根子烟袋,说道:“开枕头会,这名目真好,真是有味,哈,哈,开枕头会,有味,有味。”
“不准你侮辱社长!”陈大春一手提锄头,一手捏起拳头骨,大步赶过来。
“看样子怕要打人哪?”龚子元退后一步,背脊贴近草垛子,握住烟袋说。
“你再试试,看我打不打?”陈大春努起眼睛。
“大春,有样子没有?”陈先晋过来,压制他大崽。
龚子元本来还想讲几句,眼睛一瞄,看见大春背后站着孟春。他想:“这个家伙跟他哥哥是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性子一样的暴烈。人家有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捺住火气,强赔笑脸问:
“这话是我说起的吗?”接着,又连讥带讽地说道:“你们党团员真大公无私!谢庆元先说,你不敢奈何,只晓得来欺负我们这些非党员,是不是?”他眼皮子连眨几眨,看看大家脸上的神情。陈大春立即警觉,这家伙的话里含有挑拨党群关系的恶毒的用意,就按住性子,不再做声,慢慢走开了。这时候,亭面胡挨近谢庆元身边,低声问道:
“刘社长有个么子亲家母呀?在哪里?我为么子不晓得?”
“等你晓得,人家崽都生得不爱了。”谢庆元道。
“到底是哪一个呀?他为么子没有告诉我?”
“人家悄悄搭个亲家母,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是怕他的对象不合适,又吵架子。看是不是要大家参谋参谋,民主一番?”
“这件事情不能讲民主,只能搞集中。”
两人的小话,到此为止,只听龚子元把竹根子烟袋在身边一块石头上响亮地磕了几下,对谢庆元说道:
“到茶时节了,副社长,这样呆等着有什么意思?我要走了。”
“你到哪里去?”谢庆元丢开大家,赶上龚子元。
“现路一条,回家睡觉。”龚子元掉转脑壳,回了一声,又走他的。
“急什么?一路走。”谢庆元掮起耙头,跟龚子元走了。
“没有立场的家伙,做人家的尾巴,亏他是个副社长。”陈大春指着谢庆元背心。
“这号副社长,一扫把子打得几门角落。”孟春大声附和他哥哥。
“你再讲试试,死不谙事的家伙。”陈先晋喝骂他二崽。
没有扶梢的,大春又摸不清首尾,不好调摆,只得听大家散了。大春跟他爸爸、弟弟和亭面胡一起,背着锄头,走过菊咬筋的田塍路,望见他在赶起黄牯耕白水。
“还是他行,几早就干起来了。”陈先晋夙来欢喜菊咬筋勤快。
“他行,我们也不错。”亭面胡说。
“错是不错,一个清早白耽搁,他倒已经耕翻一亩了。”陈先晋很不满意这一早晨白白过去了。
“一亩田算得什么?我少歇一阵气就赶出来了。亲家,”亭面胡说,“你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那边来人了。”陈大春抬头望着前面说。
“好像是刘社长来了。”陈孟春说。
大家往前边望去,只见不远的山边,一个戴青布制帽,赤脚草鞋,不高不矮的角色从从容容往塅里走来。
“社长,找你一个早晨了。到哪里贵干去了?”亭面胡笑着迎上。
“开一夜会,天亮才散。”刘雨生用手揉揉微现红丝的眼睛,这样地说,“事情堆起了,又有人要走,忙着打移交。”
“哪个要走?”陈大春忙问。
“这事以后再跟你谈吧,”刘雨生望大春一眼,又转向大家,“你们怎么还没有出工,这样晏了?”
“鸟无头不飞,你这扶梢的不在,他们都不敢当家,都只晓得在你地坪里清等,我好心好意要代替你调摆一下,龚子元又出来捣蛋。”
“谢庆元呢?”刘雨生问。
“他呀,你只莫问起,同没事人一样,一点责任也不负。”陈大春说。
“他过来没有?”刘雨生又问。
“来点了点卯,又跟龚子元走了。依得我的火性……”陈大春恨得咬牙。
“可惜一个早晨空过了。”刘雨生转换话题,按住大春的火气,“你们都赶快检场。先晋胡子,你去赶起社里那条大水牯,去耖板田。”
“耖哪一丘?”陈先晋听到排工,心里有着落,十分高兴,连忙这样问。
“先耖李槐老的那丘干田。”刘雨生说,“佑亭哥你去耕白水,随便耕哪一丘都行。”
“用哪条牛?”亭面胡问。
“黑毛黄牯。孟春,你带一个组去翻洋芋土。”
分派了工作的人陆续地走了,剩下陈大春呆在那里。他有点莫名其妙,急忙询问:
“你怎么不派我的工?”
“你跟我来。”刘雨生含笑拍拍他肩膀,抓住他的手,边走边说,“你的工作不能由我分派了,老弟。刚才你不是问我,‘哪个要走’吗?你就是一个。”
“调哪里去?”陈大春问。
“你猜猜看。”
“我猜不着。”
“株洲。好地方呀,崭新的城市。论理,我们是不能放你走的,支援工业,没有办法。你马上收拾铺盖,怎么不做声?不快活吗?”
“没有什么。”
“啊,我晓得了。是舍不得盛淑君吧?”
“不是。刘社长,你不晓得,我自从参加工作,就立下了一个志向,也可以说是一片小小的雄心。我要经我手把清溪乡打扮起来,美化起来,使它变成一座美丽的花园,耕田的人驾起拖拉机……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拿出一张草图来,“这是我偷空画的清溪乡的未来的草图。画得不好,请莫见笑。”
“真有意思。”刘雨生和陈大春并肩看着这草图,笑着赞叹。
“你看,这里是机器站,这里是水电站,这里呢,是用电气挤奶的牛奶站,这里是有电灯电话、一套肃齐的住宅区,中间是花园,后山是果林。”
“有意思极了。”刘雨生又满口称赞。
“这计划还没有开始实行,我就要走了。”陈大春的眼睛放出一种明亮的、如痴似醉的光泽,望望对面的群山。
“你放心,”刘雨生把草图叠起,郑重地收进自己衣袋里,“交给我吧,只要我不调工作,我一定实现你这计划。到时候,请你回来赏香花,尝果子。”
“那好极了。我去卷铺盖。还有哪个去?”
“乡长才回,也要调动。”
“还有不有?”
“邓同志也去。”
“真的吗?好极了。我邀他们同路去。”
“邓同志早已进城了。这回调她,我们本来不肯的。朱书记马上整我们的风,说我们是本位主义,问我们是先国家呢,还是先乡社?李支书哑口无言。”
“还有哪个去?”
“还有符贱庚。”刘雨生不自觉地把头低了。
“他也去吗?”陈大春感到意外,也有一点觉得屈辱的样子。
“他早就要求出去,李支书说:‘也好,让他到工厂去,锻炼锻炼。’每次见到我,他总有点子尴尬,我倒是没有什么,我们的事又不能怪他。”
“是呀,”陈大春晓得刘雨生讲的是他和张桂贞的事,“说来好笑,他一见了我和盛淑君,也不自然。”
“可见这人还老实,劳力又强,你应该帮助他进步,莫抱成见。好吧,今天你不必出工了,跟爱人告告别,讲点私房话。”刘雨生笑了,他如今十分幸福,就更关心人们心上的种种:幸和不幸。
“没有什么可讲的。”陈大春嘴上这样说,脸却发热了。
“没有讲的吗?”刘雨生笑着催他,“去吧,去吧,估计她会提出同走的要求,你就告诉她,这回不能去,乡里空了;株洲路不远,来往很方便,将来,你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
“我是说,将来把你们调到一块。现在你先跟爱人谈一会,再到社里来,把团支书的职务交代一下。走吧。我要去看洋芋种。”刘雨生走了。
陈大春想先回家,但不由自主,走到了盛淑君的家门口。爱人还没有过门,陈大春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就到岳家去。他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走到紧挨盛家的一个邻舍的门口。这里喂了社里几只猪。走上阶矶,看见邻舍男子正在切猪草。
“猪喂得怎样?”陈大春好像是来检查饲养工作的样子。
“进来看看吧。”那男子连忙丢下切菜刀,站起身来,两手在腰围巾上擦了一擦,满脸笑容,迎接这位检查人。
伏在脚盆边上洗衣的邻家嫂子连忙起身到隔壁,告诉了盛妈。这位妈妈正在房里吸水烟,听到女婿过来了,欢喜仰了,连忙放下水烟袋,插起纸媒子,拍一拍身上,打算出来,但是又想,郎为半子,自己应该有一点做岳母的架子,就仍复坐下,拿起纸媒子,等了一阵,不见贵客进门来,她朝后臀房里唤:
“淑妹子,你在后臀搞些么子啊?还不出来呀?”
早晨,盛淑君和一群女伴,去找过社长。才回家不久,正在后房梳头发,听见妈妈叫,她跑了出来,手里正在编织一条没有编好的黑浸浸的长辫子。
“叫我做什么?”
“你看看外边是哪个来了?”
盛淑君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看见陈大春站在隔壁大门口,嘴里在跟人打讲,眼睛却望着这边,分明早已看见盛淑君,却装作没有看到似的,扭转脸去,对那人说:
“猪长得太慢。”
“饲水不足,有什么法子?”
“你应当割一点苋菜,来拌老糠。”陈大春心不在焉地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这时节有什么苋菜?”那人正在疑问间,一眼看见盛淑君从自己屋里跑到这边来,他哈哈大笑,连忙说道:“难怪你神不守舍,冷天要割苋菜了,你原来不是来看猪,是来看人的。你们谈吧。”那人走了。他的堂客也带着孩子走开了。
盛淑君背靠邻舍的大门框子,一边仍旧编辫子,一边红着脸,假借妈妈的名义邀请道:
“妈妈要你到家里坐坐。”
“不,有件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呀?”
“要紧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嘛?”盛淑君急了。
“我调工作了。”陈大春瞄瞄对方的略胖而又微黑的圆脸的侧面,这样开门见山地说了。他的嘴是不知道拐弯的。
“调哪里去?”盛淑君吃了一惊。
“到株洲去。”
“真的吗?我只不信。”盛淑君说。
“哪一个哄你?”
“我也要去。”盛淑君撅起嘴巴,略微显出一点娇憨的神态。
听了她这个要求,陈大春想:“刘社长料得真准。”就重复刘雨生的话,来安抚她了:“这次你不能去,株洲路不远,来往很方便,而且将来……”
不等他说完,盛淑君把编好的辫子往背后一甩,泼泼辣辣地说:
“什么将来不将来,我要去,要去,马上跟你一起走。”说完就离开门边。
“你到哪里去?”陈大春想把她拖住,忽然又把手缩回,只跨过一步拦住她去路。
“我去找社长,倒要问问他,只叫你去,不许我去,是什么道理?”
“工作上的道理,这里需要你。”
“这里不需要你吗?多了你吗?你这个团支书,说话好没有分晓。不跟你讲了,我去找人去。”
被盛淑君抢白了几句,有点子气了,陈大春劈脸就问:
“你是个团员不是?”
盛淑君没有答白,陈大春又说:
“是团员,就应该遵守纪律,服从调配,叫你留在哪里工作,死也要留在那里,你还是这个自由主义的派头,当初何必入团呢?”
一席“硬八尺”,说得盛淑君低下脑壳,不再做声了。同去无望,两人的前途又不知怎样,心里不禁涌出一股酸楚的离情,她哭了。
“淑妹子,站在外头风肚里,不怕冷吗?进来吧。”盛淑君妈妈从房里出来,在阶矶上说。接着,她朝大春看一眼,好像是才晓得他来了一样,微微一笑道:“啊,大春你来了,到屋里坐。”
大春对她点头笑一笑,算是招呼了,他没有叫她。他还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唤“妈妈”似乎早一点,又不习惯。
他们并排走进了大门,没有进正房,一径来到灶屋里,坐在灶下一条长凳上。看见女婿大模大样地,对她只笑笑,一点不亲热,她也懒心懒意了,自己进房,咕咚咕咚,抽水烟去了。
在灶脚下,大春弓着他的横实的腰子,拿起火叉子,在铺满灶灰的地上画来画去。盛淑君起先是背靠着他,好像在生气。过一阵,问到邓秀梅也走,她说:
“你们倒好,都走了,社里乱糟糟,单叫我们背起这面烂鼓子。”
“没有都走嘛,社长还在,支书也不动,他们两人都是好角色,一个踏实,一个稳当。”
盛淑君没有做声,起身往外走。陈大春跟在背后,相隔尺把远。淑君妈妈站在房间里,隔着护窗板,望见他们走过了地坪,连忙叫道:
“淑妹子,你回不回来吃早饭?”女婿的大模大样使她心里不暖和,她故意不跟他招呼。
“不了,妈妈你不要等我。”盛淑君回答一声,出了门斗子。
“你到哪里去?”陈大春问,相隔还是那么远。
“你管我。”盛淑君头也不回。
“那就少陪了,我要去找李永和。我们分路了。”陈大春打算走另一条路。
“你站住。”盛淑君转过脸来命令道。陈大春看见她的眼睛潮湿了。他走拢来,自己心里也动了,语言显得格外的柔和:
“何必呢?又不是小孩,哭脸做什么?”
被他点破,盛淑君的眼泪涌出更多,一双一对滚落在她的花衣的鼓起的胸前。陈大春又走近一步,盛淑君扑到了他的肩上。
“看有人来了。”陈大春说,盛淑君跳到一边,两个人四围一看,并没有人,又挨拢来了,他们没料到,已经有人看见他们了。盛淑君妈妈站在房间里,越过护窗板,望见两人紧挨在一起,连忙不看,坐了下来,咕咚咕咚,抽水烟袋去了。邻舍的堂客提个六角篮,正要出门打猪草,才把脑壳伸出大门外,一眼瞄见这对男女的亲亲昵昵的情景,慌忙把脚缩回去,本能地伸手掠掠额上的乱发,在门斗子里对男人招手,笑着轻轻地叫道:
“你来,快来看把戏。”
她想叫他来,看看那对青年男女的亲亲昵昵的光景,受点教育,得点启发,对自己也来那么一下子。男人正在拌猪饲,心上不清闲,就申斥她道:
“你还有心看把戏,你这个人!事情起了堆。猪喂得寡瘦,有人讲话了。还不快来抬饲桶!”末尾一句话带着硬性命令的口气。
门里的这些普通的口舌和日常的琐事,门外的情人自然不晓得。离情别绪,充满胸怀,使得他们暂时忘了周围的世界,他们并排走动了。往哪里去呢?没有一定目的地。走到村里大路上,看见满眼是泥巴,他们就拐弯,走上铺满碎石和落叶的山边小路了。踏着潮湿的败叶,他们慢慢地走着。有时默默的,有时又交谈几句,话题是非常广泛,而又相当杂乱的。他们谈到了工厂,臆测了陌生的厂里的生活,于是又回到他们深深熟悉的乡村;陈大春提起了他所设计的清溪乡的明天的面貌,并且告诉盛淑君,他的精心描绘的草图已经交给社长了。谈话自然涉及了婚期,两人同意推迟一两年。两个人并排地走着,碰到了人,就离得远些;人一走,又靠拢来了。只顾讲话,陈大春一脚踏进越口里,绊倒在地上,淑君去扶,也踩塌了脚,绊在大春的身上。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他们没有料想到,山路的对面有家人家正在看他们,而且发出他们没有想到的议论。那就是亭面胡的家。
亭面胡接受了刘雨生分派的工作,先到社管会的牛栏屋里牵出那条寡瘦的大黑毛黄牯,然后又到保管室领了一张犁。他牵着牛,背着犁,到了田里,准备把牛驾到犁上时,发现缺藤索,他放肆地骂了几句,只得把牛吊在田边的树荫下,自己回家,找到一些嫩竹篾,叫了菊满,父子两人在阶矶上编藤索。
“你看,那是哪个?”也在阶矶上洗衣的盛妈,抬头看看对面的山边。
“你管他是哪个?”亭面胡说,手里仍旧编藤索,又骂他满崽。说他没有把索子绷紧。
“不晓得是哪个后生子跟哪家的姑娘在一起?绊了跤还笑。”
“如今的时新,黄天焦日,男的女的在一起,嘻嘻哈哈,像个什么?”面胡一边照旧编藤索,一边议论说,“将来,菊满伢子你要是这样,我要抽掉你的一身肉,你试试看。”他瞪菊满一眼,好像这孩子已经不守他规矩,准备去讲恋爱一样。
“翅膀一硬,就飞了,你还管得了?”盛妈提醒他。
“我长大了,跟二哥一样,根本不在你屋里住了,看你管得了我不?”菊满这样说。
“管不了你这个鬼崽子,黑了天了。”面胡威胁他满崽。
管得了呢,还是管不了?这是渺渺茫茫的事情。菊满今年还只有九岁,等他取得大春一样的资格,也能陪着自己的爱人在山边走走的时候,我们的国家还要经过两个,甚至于三个五年计划。到得那时候,我们的亭面胡更老一些了,心气也会更平和一些,对他管不了的事,他就索性面胡一下子,不去管它,也说不定的。但是,哪个晓得呢?光凭猜测,总是不会正确的。
“你还在家呀,佑亭哥?这样晏了,怎么还没有检场?”门口有人这样问,不用抬头看,亭面胡晓得是什么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