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底,雪花飘了。山上青松翠竹的枝丫上,积着白雪,挂着亮晶晶的冰柱子。天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厚云。风不大,但刮到脸上,却有深深的寒意。

田塍上、田里没有翻转过来的晚禾蔸子上、荞麦的残株上、草垛上、屋顶上,通通盖了雪,显得洁白、晶莹和耀眼。

村路上,农民们挑着菜蔬、木炭、丁块柴和茅柴子,推着装满土货的吱吱呀呀的独轮车,到街上去换一点钱,买回一些过冬的家伙。

村路上,有个后生子,身上穿件破旧的棉袄,脚上穿双黑亮的胶皮鞋,急急忙忙,往山那边走去。这人就是刘雨生。

新近,各个农业社的筹委会通过了社章,举行了选举。刘雨生被选做常青农业社社长,一天到黑忙得不住停。他总是一绝早起床,抹个脸,用开水冲热隔夜的剩饭,用点剩菜,马马虎虎吃几碗,就出门去,到处奔走和张罗。社委才选出,没开成立会,分工不明确,事无巨细,都要他来操心和经管。

因为里头人走了,刘社长家里的事情,完全靠他一人单干了。群众说他“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

天天,吃过早饭,碗也不洗,他锁好门,把钥匙挂在裤腰带子上,出门去了。一直到深夜,他才回来,把门打开,火烧起,随便弄点饭吃了。有时回得晚,人太累,生火弄饭的时候,他会打起瞌来。他的心完全放在工作上,自己家里的事情,只好马马虎虎了。

整整半个月,他没进过菜园的门。人家的白菜萝卜菜,都吃得厌了,他土里的,还是才栽的一样,因为没有浇粪水,营养不良,叶子焦黄了。

没有工夫洗衣服,换下来的褂子单裤,他都塞在床铺下。他的父母,傍着他老弟,住在山那边,妈妈本来可以替他洗衣的,因为路远,没有人来拿,他也没有工夫送。

一日三,三日九,这样的生活,刘雨生也渐渐惯了。有天晚边,他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平常的事情。他从乡政府回来,打开熟铜锁,一走进门,就闻见一股饭菜的香气,烟子熏得一屋都是的。他吃惊不小,连忙跑到灶屋里,只见灶里的火烟还没有熄灭,红焰闪闪的,映在灶口对面的竹壁上,汽在锅里的饭甑,正在冒热气。他点起灯来,一边吃饭,一边低着头寻思:“准定是妈妈弄的,或者是打发人来了。”

吃罢饭,拿起灯盏,走进房间,他看见床上的被窝跟枕头袱子,都洗得干干净净,方桌子上放一叠洗好浆好的衣裳。他想,“妈妈一定足足忙了一整天,但为什么,路这样远,她又回去了?”

睡在浆呵呵的被窝里,他忽然想到:“锁是怎样打开的?妈妈怎么能进来?”

这几天,他们忙着要开全乡五社的成立会,刘雨生正在准备发言稿,没有闲心全力寻究家里这些事。“反正不是妈妈,就是她打发来的什么人搞的。”这样一想,刘雨生把这件事搁在一边,没有再穷究,第二天也没有对别人提起。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吃着蒸得喷香的热饭和热菜,他感到舒服,并且习以为常了。“妈妈辛苦了,天天这样远跑来,还要回去,来来回回,都要翻山过岭的。”他想。

到第四天,另外一件新奇事,使他更加大惑不解了。揭开饭甑盖,他看见,汽在饭上的,除开平常的白菜和擦菜子以外,还有碗腊肉。这是哪里来的呢?他晓得,爸爸妈妈,老弟家,是不会有这样精致的荤菜的。

他决计趁一个闲空,到山那边去跑一趟,好查明真相,消去心上的疑团。

到了老弟家,还没有落座,就对妈妈说:

“你老人家一天来回跑五六里路,人不累吗?”

“你说什么?”刘妈不懂他的话。

“你老人家不要天天跑去替我煮饭了。”刘雨生又说。

“我根本没有到你那里去过呀,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说起这话?”刘妈看着她大崽。

“并不是无缘无故。”

刘雨生把他那个上了锁的小茅屋子里近来发生的奇事,一五一十,告诉爸妈和兄弟。大家越听越骇怪。刘妈又急又担心,生怕儿子给精怪笼了。刘雨生笑笑。他猜到了几分了。

“不是碰了精怪吧?”刘妈很担忧。

“信河,有什么精怪?”刘爹咕嘟咕嘟吧着手里的白铜水烟袋,这样地说:“我是一个蛮人子,长这么大,没见过鬼怪。”

“你不信,就没有吗?听人说,梓山村那边,有个堂客叫狐狸精笼了,拖得寡瘦的。你不信,就没有吗?”刘妈反问。

“什么狐狸精、野猪精,”刘爹抽口水烟说,“都是你们这群婆婆老老捏出来的白。”

“你不信就没有吗?”刘妈又重复一句。

“都是你们这一群婆婆老老,死不开通。”刘爹又斥她。

“精怪怕是没有的,妈妈,”刘雨生老弟也笑着说,“这事情,从前我还有点信,现在完全不信了。什么鬼怪,什么菩萨,都是哄人的。”

“你这蛮家伙,还不快住嘴?”刘妈连忙制止他,好像菩萨就在眼面前,怕他听见了一样。

“记得天干的那年,有一天夜里,我在对门山里看见一小团鬼火。”刘二说道。

“你叩头没有?”刘妈慌忙问。

刘二没有回答妈妈话,还是说他的:

“初起我有点怕,我麻着胆子赶起拢去,那家伙飘飘悠悠跑开了;我一转身,它又来追。我不怕,还是走我的,赶了一段路,鬼火不见了。”

“你这个蛮家伙。”刘妈骂她的二崽。

“后来,”老二又道,“教书先生李槐卿叔叔告诉我说,那是磷火,跟火柴一划,头上发出的蓝光是一类东西,是过世的人的骨头里分解出来的。”

“那还不是鬼?”妈妈趁机说。

“鬼是没有的,妈妈。”刘二又说,但也讲不出更多的论证。

“雨生,你不要信他们的,神鬼、精怪,都是有的,梓山村的那个堂客,敬老爷、冲锣,[1]都不见效,到底被狐狸精笼死了。狐狸精见了女的,就变个飘飘逸逸的美貌的少年郎;见了男的,就变个美女。伢子,下次见了烘鱼腊肉什么的,切莫再吃了。那是吃不得的呀。吃了茶,巴了牙,吃了她的肉,她就会来笼你了。”

刘雨生笑着,没有做声。

“伢子,你堂客走了,狐狸精是来趁空子的,不能大意啊。”刘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要不要你兄弟去给你做伴?”

“不要,不必。”

“你一个人不怕?”

“我怕什么?有精怪正好,正要找她来做伴。”

“都是蛮家伙。”

“要不是鬼怪,又是什么呢?”刘爹吧一口水烟,这样子说。

“一定是哪家邻舍好心好意帮了我的忙。”刘雨生这样含含糊糊说,并不讲出心里已经猜到的那人。

“你的门不是上了锁吗?”刘妈这样说,还是担心她儿子给精怪迷了,“赶快冲一个锣吧,雨生,听我的话。”

刘雨生抱抱自己的三岁的孩子,就走了。当天晚上,他又吃到了鲜美的腊肉,还有喷香的烘鱼。

他又把这事,一五一十,悄悄告诉了邓秀梅和李月辉,提到了他的母亲的担心,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邓秀梅想了一想,就笑一笑,没有做声。

“这狐狸精真怪,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想吃烘鱼腊肉呀。”李月辉心里有数,笑着打趣。

“人家中了邪,李主席还开他的玩笑。”邓秀梅含笑说道。她早猜着了。

“你要冲锣,我替你请司公子[2]去。”李主席还是笑着。

“冲锣是迷信,共产党员不作兴搞这个名堂。”刘雨生回答,“不过,我就怕是坏分子。”他故意说。

“坏分子天天给你鱼和肉,那你就糟了。”李月辉说。

“要不,是什么呢?”刘雨生含笑着说,“大概是你们在开我的玩笑吧?”

“我们没有这样的闲空,也没有本钱,没有这样多的烘鱼腊肉去开社长的玩笑。”建社工作告一段落,邓秀梅的心绪也很轻松了,说话总是带着笑。

“我们有这样多的烘鱼腊肉,一定先去开开自己的肚子的玩笑。”李月辉更为轻松。

“那这事情,的确有一点怪了。”刘雨生嘴里这样说,但心里猜到一个八开了。

“你知道有怪,还不快去捉。”李月辉说。

“对,我就去捉去。”刘雨生回应。

“一个人去不行吧?”李月辉故作担心地发问。

“怎么不行?她三头六臂,我也不怕呀。”

刘雨生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一天办完正事,他特意早一点回家,打开锁,推开门,屋里没有任何的动静,饭也还没煮。他把窗上木闩移开了,从屋里走出,把门锁好,又推开窗子,从窗户眼里爬了进去,把窗户关好。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妥帖和利落,没有露出有人在内的痕迹。

到夜饭时节,刘雨生听见,茅屋门口的地坪里,有人踏着枯焦的落叶,窸窸嚓嚓,上了阶矶,不久,一个人影子在窗前一闪过去了,刘雨生扒着灶屋的壁缝,往外窥看。他看清了来人的脸颊。“果然是她。”刘雨生心想,“看她怎样开锁吧。”

来人走到正屋门跟前,脱下一只鞋,用鞋底把铜锁两边连拍几下,锁就开开了。这人穿好鞋,推开门扇,进了灶屋,刘雨生慌忙把身子藏在印花布帐子的后背,继续地窥察。

在灶屋里,那人生了火,就端个淘桶,走进房里来量米,量完了米,把淘桶搁在桌上,不晓得要找什么,她弓下身子,往床下察看。陡然看见床背后的角落里,露着一双男人的布鞋脚,她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往外奔跑。刘雨生连忙赶出,跳到房门口,一把拦住她,连连地说:

“不要怕,不要怕,是我,是我刘雨生。”

“哎哟,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女人一边说,一边不自主地倒在刘雨生怀里。

“天天给我煮饭的,原来是你呀?这回抓住了。”刘雨生扶住这女人,快乐地说。

女人靠在他身上,歇了一阵气。等到恢复了平静,才觉察到自己歪在人家的身上,她羞得满脸通红,飞身跑了。

“李嫂,慢点跑吧,仔细绊跤啊。”刘雨生赶出门来叫。

“哪一个是你的‘李嫂’?”她回了一句,飞快不见了。

当天晚上,刘雨生的夜饭是自己煮的,但吃得非常满意,因为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那端正的壮实的“精怪”。

“精怪捉住了没有?”第二天,李主席笑问刘雨生。

“捉住了,是一只喜欢刘海的狐狸精。”刘雨生舒畅地笑了。

“几时吃喜酒?要不要找个,比方说,找个媒人?”李主席吞吞吐吐问。他又想做媒,吃待媒酒了。

“请你帮忙吧。”刘雨生笑一笑说。

* * *

[1] 敬老爷是敬菩萨;冲锣是巫师作法。

[2] 司公子: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