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是刘雨生,他没有留心邓秀梅的眼角的泪花,和她的双手的藏信的动作。邓秀梅从从容容,把抽屉关好,含笑问道:

“怎么样,老刘?筹委工作进行得如何?”

“还好。”刘雨生坐在桌端一把椅子上,这样说道。

“你谈谈看。”

“我们筹委,兵分两路。一路有李永和跟我参加,在乡政府隔壁,评议入社各家的田土的亩数、亩级和入社产量。”

“入社产量你们怎么评定的?”邓秀梅问。

“我们是按照查田定产的底子,又参考了这几年的实际的产量和土质的变化,评定出来的。”刘雨生回答。

“另外一路人马干些什么?”

“他们把各家的土通通丈量了一遍。”

“没有出什么问题吧?”邓秀梅记起了余家杰信上的警告。

“大问题没有,只是出了两件小事情。量土的那组,筹委决定由谢庆元带领,他不干。”

“你们为什么定要找他,好像求乞他一样?”邓秀梅顶不喜欢人家拿架子。

“后来,我们只得要陈大春带领。”

“还出了一件什么事情?”

“讨论土地报酬时,对于百分之四十五这个比例,劳力强的,都没有意见。他们不指靠这个,也能稳定地增加收入。烈、军、工属,也无异议。他们一来觉悟高,二来大半都有另外的经济来源。只有劳力弱的户子没有点头,李盛氏还吵起来了。”

“她吵些什么?”

“我们今夜里还要讨论这问题。你顶好去看一看。”

“我一定去。”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你不是说只出了两个岔子吗?”

“这不是岔子,倒是喜事,我们替将来的社,起下名字了。有人提议起名毛泽东农场,大春说:听到人讲,毛主席不让人家用他的名字作地名厂名农场名,我们另外起了个名字,你看好不好?”

“什么名字?”

“我们定名常青农业社。这是李槐卿老倌提的,说是四季常青,一年四季都有收成的意思。”

“你想收四季?”邓秀梅笑了。

“水稻当然只能插双季,不过我们这里土质好,除开主粮收两季以外,冬春两季,还能收好多杂粮。将来,科学家要是能把农作物的生长期缩短,那我们不但季季有收,可能月月有收了。”

“你的心倒飞得远。好吧,今夜里你们的会,我一定参加。”

晚上,邓秀梅办完别事,赶到乡政府隔壁老龙家里时,那里会议已经开始了。刘雨生连忙请她坐在他的旁边一把竹椅上。邓秀梅问了几句话,抬眼一看,堂屋里,五十多个男子和妇女,围着一堆火,烟子和松脂油香气,飘满一屋子。有位年轻的妇女坐在火边上,正在说话。邓秀梅上下打量她,只见她体子壮实,两手粗大而红润,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一看就像一位手脚不停的、做惯粗活的辛勤的妇女。看见邓秀梅进来,她似乎有一点怯生,把话停了,头也低了。闪动的通红的火焰的反光映在她的端正的脸上。邓秀梅隐约地看出,她的眼眶的下面,鼻子的两边的脸颊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细小的雀斑。她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罩褂子,下边露出大红玻璃缎子棉袄的边边,青布夹裤的裤脚上,略微有几点泥巴的痕印。她的年纪约莫有二十三四的样子。

“继续说吧。”刘雨生催她,声音很柔和。

“我也没有多话说。反正是,”李盛氏停了一下,举眼看一看大家,然后才说,“左邻右舍都晓得,我家没有男劳力,土地报酬只有这点点,还要交公粮,将来吃什么?”

“土地报酬是剥削,”陈大春反驳她说,“现在给一点是照顾,将来还要取消呢。”

“人家应得的,为什么要取消呢?”李盛氏询问。

“土改时,你没算过剥削账?你不晓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劳动创造的?”

陈大春正在和李盛氏争辩,邓秀梅小声地问刘雨生:

“她的家境到底怎么样?”

刘雨生还没有做声,旁边会计李永和抢着说道:

“困难是有的。说起来,我这位堂婶实在也可怜。”

“你堂叔有音信没有?”邓秀梅又问。

“今年回了一封信。”

“有信就好嘛。”

“信是对我们老驾写的。”

“写些什么?”邓秀梅急忙低声问。

“他说,他们的婚姻是包办的,请老驾做主,把她离了。”

“你们老驾态度怎么样?”

“他骂起来:‘岂有此理,伢子都生了,还提什么包办不包办?真是冷水肚里出热气。’骂有什么用?不要说是路隔几千里,他听不见,就是听见了,他也不会怕,俗话说:崽大爷难做,碰到这号事,亲老子都奈他不何,一个隔了一层的堂哥哥,有什么办法?”

“你们男同志,哼……”邓秀梅正要骂骂男同志,回转脸去看见刘雨生,想起了他和张桂贞的事,就没有再做声了。李永和又悄声地说:

“如今,全乡的人都晓得那边已经结婚了,只有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今年她炕了好些腊肉和烘鱼,总是盼他回。有次她到我家来,对我妈妈说:‘嫂子,你说何解一封信都不回来呀?’我妈只得说:‘外边忙得很。’她说:‘就是忙,决不至于写封信的工夫也都没有呀。’我妈妈劝她,‘你想开一些,实其不来信,听他去算了。’我妈这样影影绰绰地想叫她死心,她感觉到了,眼泪一喷,慌忙追问:‘嫂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他……’我妈连忙改口说:‘没有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她擦擦眼睛,有些疑惑,但也还抱着希望,转回去了。我妈和我们老驾商量,等她瞄好对象了,再把真情告诉她。”

邓秀梅看刘雨生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听李盛氏还在跟陈大春算账、顶嘴。

“晓得这样,当初我真不该答应入的。”李盛氏说,眼睛落在陈大春膝上的算盘子上面。

“你现在要退,也来得及。”陈大春只有几句硬八尺,“没有你这只狗虱,怕撑不起被窝?”

“大春同志,”邓秀梅插进来说,“话不是这样讲的。盛佳秀,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跟我说说。”

“我想在外边再搞年把子看。”盛佳秀说,“反正你们也不靠我这一户。单干如今也还有不少,等都入了,我再来不迟。”

“来享现成,是不是?”陈大春又冲她一句。

“让她说下去,大春你不要打岔。”邓秀梅干涉。

“邓同志,你晓得,我是一个苦命人,男人出外好几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粗细都要自己来,插田、打禾、撒石灰,无一不靠我这一双手……”

“这是确情。”亭面胡磕磕烟袋说,“她是一把手,插田打禾都来得,劲又大,装口又好,俨像个男人。”

“只要保得住身口,单是苦一点,我也情愿。”盛佳秀继续说道,“如今又说要入社,万一社里烂场合,我一个女子,带个孩子,去指靠哪个?”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不要这样了,盛佳秀,”邓秀梅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决不勉强你。”

“绝对不会拿八抬轿子来接你。”陈大春恶声恶气补了一句。

“你替我做主,”盛佳秀扯起抹胸子的边边擦一擦眼睛,抬起头来说:“请他们把土地证还我。”

“那个容易。”邓秀梅满口答应。

“明天就给你送去。”刘雨生顺着邓秀梅的意思说。

“不过,”邓秀梅又改口道,“替你默神,我看还是入社强一些。”邓秀梅看着这个勤劳的女子的粗粗大大的手指,充满爱护和同情的心意,“入了社,田里工夫不要你探了,可以全力去作土,你劳力强,人又勤快,我打包票,收入绝不会减少。”

“不,”盛佳秀想了一想,决断地说,“我还是看年把子再来。”

会后,邓秀梅指定刘雨生明天装作送还土地证,去劝盛佳秀,务必使她回心转意,不要退社。邓秀梅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她明白,感情是由接近产生的,希望他们彼此由接近而产生的感情会消除彼此的心上的伤痛。刘雨生也领会了她的这种出于好心的用意,但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他以工作为重,把自己摆在次要的地位,他说:

“还是李永和你去劝劝她好。你们叔婶好讲话,不行的时候,我再跟邓同志去。”他想,李永和是个中农,李盛氏也是中农,将心比心,好说话一些。

李永和满口答应,家也不回,跑到李盛氏家里,看见他堂婶正在灶屋里洗碗。他进去招呼了一声,坐在灶下,照火、抽烟、闲扯,暂时不谈退社的事情。他问她柴火还有烧的啵?园里的菜蔬长得怎么样?猪有好大了?

“你去瞄瞄,看有好重了?”李盛氏说。

李永和起身,走进猪栏屋,用楠竹丫枝把一只垮肚子花猪赶了起来。这是一只阉了的草猪,浑身滚圆的,又素素净净。李永和衔着烟袋,看看它侧面,又从它的屁股后头,瞄了一阵,然后说道:

“婶子,你这只猪怕有两百出头了。”

“哪里有这样子重?”李盛氏一边不停地把碗擦得咕噜咕噜响,一边这样说。

“你喂些什么?”

“还不是米汤、潲水、菜叶、青草。糠不好买。”

“你今年收的红薯藤子,怕不少吧?”

“都沤起来了。”

“猪栏收拾得这样干净,真是经心。”

“听老班子说:‘喂猪没巧,栏杆肚饱。’我一天要打扫三巡。”

“将来,婶子可以做饲养员,替社里喂猪。”李永和有心把话题引到社上来。

“自己喂一只都忙不赢,还替社里喂。”

“替社里养。糠饲不要自己挑,省力省心。”李永和从猪栏屋出来,坐在灶门口的一把竹椅上,接着说道,“婶子,你给不给社里养猪,都只由你,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退社。”李永和迅速地归到本题。

“这事情大,等你叔叔回来调摆吧,田是他的,我做不得主。”李盛氏想把事情推开去。

“叔叔出门多年了,家里的事,婶婶哪里做不得主呢?何况是,如今的田,哪一个作,就归哪个管!”

责任不能够推卸,李盛氏只得说出自己的顾虑:

“我就是怕公众堂屋没人扫,社里人口添多,田还是这些,明明是个吃亏的路径。”

李永和找了一把算盘子,帮她算了两笔账;一笔是她这份田入社前的最高产量,除去开销和公粮,净落多少;另外一笔是入社以后,她一个人出工所赚的工分,加上土地报酬,一共折合多少石粮食。在算盘子上,明明地摆着,入社以后要强得多了。看着算盘珠,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有点动了。但想了一阵,她又摇摇头,干干脆脆回绝了:

“我是一个撑了石头打浮湫的人,还是想看年把子着。”

眼看谈不出名堂,李永和只好告辞,回到乡政府,把这情况详细告诉邓秀梅和刘雨生。结尾,他说:

“是空的,进不得锯。说了一堂屋,她没听一门斗子[1]。人家在外边结了婚了,她还说:‘等他回来再调摆。’人实在可怜,思想又顽固极了。”

邓秀梅听到“人实在可怜”这一句,眼睛潮湿了。对于妇女的痛苦,她十分敏感。乡里的每个妇女的不幸,好像就是她自己的遭遇一样。她说:

“要是别的老中农,实其不入就算了。盛佳秀不同。她是一个可怜的妇女,我们应该再花点力气,拉她一把,引导她来过社会主义这一关。何况她劳力又强,入了社,还能带动一般妇女们。老刘,我同你再去看看她,好吧?”

“你一个人去,只怕要方便些。”刘雨生还是不肯去。

“田亩、产量,你都记得一清二楚的,跟她算账,比较方便,而且,”邓秀梅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能不同情她吗?”

“这样,我们去试一试吧。”刘雨生对盛佳秀的遭遇,不只是普普通通的同情,还有一种深切的同病相怜的感触。

他们两人赶到李盛氏家里。

“稀客呀。”正在喂猪的盛佳秀用抹胸子揩一揩两手,连忙跑出来招呼客人,随即转身去筛茶、点火,把她男人在家常吸的一根烟袋递给刘雨生。

“盛佳秀,你为什么要退社,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邓秀梅开门见山这样问。

听到这问话,盛佳秀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邓秀梅笑笑嘻嘻地又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怕吃亏,怕社搞不好?”邓秀梅停了一下,看对方一眼,没等她开口,又说:“那你就是不相信我们大家了。我是新来的,你不信服,那也难怪,你的老邻老舍,大概都信得过吧?我如今介绍一个人跟你过细谈谈,这个人,我料想你一定信得过的。”邓秀梅故意这样连珠炮样说下去,使得对方没有回嘴、解释和插话的机会,说到末尾的一句,她中断了一下,满脸春风地问道:“你猜这个人是哪一个?”

盛佳秀没有做声。她的脑筋被这一位泼泼辣辣的女子连珠炮样的问话搞得有点发懵了。

“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邓秀梅指刘雨生,“就是他,名字叫做刘雨生,常青农业社将来的社长。你信得过他吗?我想你一定是信得过他的。你们扯扯吧,我还有事,少陪了。”

邓秀梅告辞走了。忽然之间,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不免感到有点点拘束。盛佳秀继续喂猪去了,刘雨生只顾抽旱烟,一时不晓得如何开口。

“你的猪长得好吗?”吧了几口烟,刘雨生终于吐出这样一句多余的问话。

“不见得。”盛佳秀作谦。

“喂了几只?”这句问话一出口,刘雨生连自己也很吃惊。他对乡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哪家养了几只猪,好多鸡,他都清楚。分明晓得这个女人家里只有一只猪,他为什么要问?意识到自己是没话找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发烧了。

“一只嘛,你不晓得?”盛佳秀看了他一眼,也有一些感觉了,就低了头。

盛佳秀的孩子捡柴火去了。刘雨生盼望有一个人来,但又暗暗地希望,暂时最好不来人。

他们两个人其实早就很熟识。从解放的前几年起,刘雨生一年要到李家做好多零工。他总是黑雾天光就来了,工又散得晚,李盛氏和她的男人都喜欢他,说他勤快、诚实,做事又利落。村里人称他老刘,或是雨生子,或是雨胡子,盛佳秀的男人叫他雨生哥。她也习惯地这样叫他。

这样熟的人,今天为什么显得不自然,而且没有话说了?隔一阵,刘雨生竭力想克服这点。他断断续续、拐弯抹角绕到社和退社的问题上来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退?不相信大家?”

盛佳秀喂完了猪,洗净了手,拿出针线盘,坐在一条矮凳子上,给她孩子织毛衣,这样地回答:“雨生哥你,我们是信得过的。”

三两句对话以后,双方都渐渐地恢复了平素的放肆和随便,雨生微微一笑,又追问道:

“信得过,你为什么要退?”

“我只信得过你,雨生哥。”盛佳秀用竹针织着毛衣,低着头,她的晒得黝黑的、稍稍有些雀斑的脸上泛起红晕了。

“别人比我还靠得住些。”诚实的刘雨生净说办社的事情。

“别人哪个不为己?”盛佳秀反问。

“请你举出事实来。”刘雨生的心完全冷静了。

“事实有的是,从前在互助组里,还没淘得气足吗?”

“组是组,社是社,完全是两码子事。”

“办组也好,建社也好,村里的田都还是这些。你比方,我拿我的好田都入到社里,人家拿进来的是些什么呢?干鱼子脑壳、冷水田,还有畈眼子[2]。”

“人家都没有好田?”刘雨生笑了,又磕磕烟袋。

“人家好田少,我的好田多。”

“你没有差田?你们屋门前的那丘园畈眼,牛都进不去,要用锄头挖。”刘雨生点明了她的弱点。

盛佳秀听到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坏田,无可争辩,就不说话,低着头,只顾打毛衣。一针织错了,她又拆开来重织。

“好坏扯平,各家都不得吃亏。你还顾虑什么呢?”

“田入了社,田塍也归社里吗?”停了一阵,盛佳秀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刘雨生点了点头。

“想要种点绿豆子,豌豆子,田塍都入了社了,叫我们秧到哪里去?”

“社里统一秧,收了大家分。”

“还有豆角子。”

“要秧豆角子,可以给你留一条田塍。”

“田土都入了社了,南瓜、冬瓜、丝瓜、芋头,栽到哪里呢?”

“这些瓜菜,或是几家缴伙种,或是各家留点土,自己分开做,社里将来都有个安排。李嫂子,我今天还有点事去,不能多陪你打讲,你入不入,干脆给我一句话吧,我好回去告诉邓同志。”

“你急什么?我去烧碗茶你吃。”盛佳秀就要起身。

“不,不要费力了,我还有事去。”

“这样好啵,雨生哥?”盛佳秀欠起身子,略显娇态地笑一笑说道,“我再想一想,到底退不退,请你明朝来听准信吧。”

“也好,”刘雨生想了想说,“什么时节来?”

“吃过夜饭来。”

第二天,吃过夜饭,刘雨生摆脱了别的事情,换了一件素素净净的半新不旧的青布罩褂子,如约按时,到了盛佳秀家里。坐在灶门口,他穿心破胆,细细密密地向她解释、计算和劝说。道理无非是这些:“小农经济受不起风吹雨打”啰,“个体经济没得出路”啰,“合作化的道路是大家富裕、共同上升的大路”啰,等等,他在互助合作训练班里学来的这些,和肚子都翻出来了。盛佳秀手脚不停地收拾碗筷和锅灶,后来又坐下来织毛衣。她的话也无非是这些现话:怕吃饭谷收不回来;怕田多劳力少,要减少收入;怕股份基金要得太多了。在言语之间,两个人没有靠拢,但他们的心好像是接近得多了。不知为什么,双方都愿在一起多呆一会,多说几句话,纵令是说过的现话也好。

“请你明朝再来跟我谈谈吧。”刘雨生走时,盛佳秀又说。

“看有没有工夫。”刘雨生其实也想来,故意这样说。

第二天下午,刘雨生又到了盛佳秀家里。这个女人正在灶屋里烧水,准备洗衣。远远看见刘雨生来了,她连忙打发自己的六岁的孩子福儿背个箢箕,从后门上山,捡柴火去了。

刘雨生跨进灶屋和盛佳秀打个招呼,自己就像往日一样,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抽旱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家常话。锅里水开了,盛佳秀冲了碗茶,亲手端给刘雨生。

刘雨生接了茶碗,喝了一口,碗里泡的是家园茶叶,炒黄豆子,还有几片白洁的盐姜。茶味香醇,还含着盐姜的又辣又咸的味道。有客人在,她没有洗衣,坐在矮桌子边上,又在替她孩子织毛衣。

“门口有风,坐进来点吧。”她说,看了他一眼。

依了她的话,刘雨生把椅子移得挨近她一点,说是挨近,其实还隔三尺来往远。

“人家说,”盛佳秀又开口了,“山都要入社。”

“哪个说的?”刘雨生忙问,“我们还是低级社,山林还不入。”

“真的吗?”盛佳秀笑道,“那就好了。要不,玉个火夹子,都没得竹子。”

“将来,到了高级社,才会处理山林的问题。到哪座山里唱哪支歌,现在你不要去管,相信我们吧,不要再提退社了。”

“都说入社好,我也不退了。”盛佳秀含情脉脉地看刘雨生一眼,意思好像说:“看你的分上。”

“那好极了。”刘雨生连忙欢迎。

“不过,”盛佳秀又转了口气,“我有话在先,假如社里场合不正经,你们搞信河,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要退的。”

“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什么时候你想退,什么时候都可以走。”

“我只信得过你。”

“邓同志、李主席,你信不过吗?”

“也信得过。他们今天都不在,这里只有你,我就抓住你不放。这一份田,是他们李家里的祖业。”在“李家里”的前面,加上“他们”两个字,是出了嫁的女人家称呼婆家惯有的口吻,但她在这里,对着刘雨生,加上眼睛的不无情意地一瞥,却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含义。她继续说:“这份田,一年收四千来往斤谷子,除开公粮、人工、牛力、灰粪,所有花销,净剩两千零。假使入到社里去,我的两千斤谷子没有着落,问哪个去要?”

“问我吧。”刘雨生移开吧着的烟袋嘴,满口答应。

“那好极了。”盛佳秀笑道,“只要你雨生哥拍了胸口,我就靠实了。我晓得你是角色,说话算话的。一言为定,这份田就算入定了。”

“不退了吗?”刘雨生再紧她一句。

“准定不退了。”盛佳秀说,“不管土地报酬算多少,社里一收了八月,我只晓得问你做社长的要两千斤干谷。”

“我还没有做社长。”刘雨生分辩。

“你不做社长,我就不入。”盛佳秀情浓意远地微笑着说道。

“那是为什么?”刘雨生心里称意,装作不懂地问她。

“那是因为呀,”盛佳秀的端正的黝黑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我只晓得你。一年你不还我两千斤谷子,看你脱得我的身!”她的嘴已微微地一嘟,做出一个淘气的、撒娇的样子。她显得年轻美好得多了,这时看见她的人,一点都不会觉得,她的脸上的雀斑是她的容貌的缺陷。

“两千斤是二十石,那太容易到手了。我打包票。只不过你要争取多多地出工,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不劳呢?”盛佳秀调皮地故意询问。

“就不得。”刘雨生回答得崩脆。

“老人小孩怎么办?”盛佳秀想起了自己的福儿。

“老人从前尽过力,流过汗,妥帖地供养他们,是我们后生子们应负的责任;至于孩子,都是国家后日的主人,哪一个敢亏待他们?我们不但要把他们养得胖溜溜,还要送他们上学。”

“这就是你们的社会主义吗?”盛佳秀高兴地询问。

“这就是社会主义,我们大家的。”

“但要有人发起懒筋来,只想吃现成,不肯扎脚勒手做功夫,又怎么办?”

“我们要抽掉他的懒筋。”刘雨生说着,接着含笑问:“你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莫该你要发懒筋?”

“我?你放心吧,雨生哥,只要我不病,人家做得的,我也会争起来做。手脚一不动,脑壳要晕,脚杆子就要发胀、发肿,我是一个生成的享不得福的人。”

看看事情谈妥了,盛佳秀答应不退社,刘雨生放下烟袋,起身告辞。

“多谢茶烟。”刘雨生走出灶屋。

“多谢什么啊?”盛佳秀送到外边阶矶上,好像还有话要说,没有出口,脸先红了。“雨生哥。”她叫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情吗?”刘雨生停住脚步,偷偷从侧面看了她一眼,她的端正、黝黑、稍许有点雀斑的脸上,又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羞臊的红晕,显出引人的风致。

“请你慢点走。我有一句话,好问不好问?请再进来坐一坐,灶屋里暖和一些。”

“不了,天色不早了。”刘雨生口里拒绝,但两脚不由自主地又进了灶屋,好像听了不可抗拒的命令一样。

“请再坐坐。”盛佳秀把自己坐的一把小竹椅子,移得靠近了门口,实际上是跟刘雨生靠得更近些,“听到人说,你跟你们里头的,有点过不得,她回娘家了,有这个话啵?”

“她跟符癞子亲事好久了。”刘雨生脸上露出伤痛的神色。

“是么?”盛佳秀有些惊讶,也很欢喜,“好好的夫妻,为什么闹到这步田地了?唉,你们男人家,我是晓得的,都有喜新厌旧的毛病。”

“这不能一概而论。”刘雨生打断她的话。

“一定是你看上了哪个小姑娘了吧?”盛佳秀的眼圈都红了。她已经略微闻到她的男人在外的风声。

“没有这个话。”刘雨生连忙分辩,“是她自己不讲理,离婚也是她先提出来的。”

盛佳秀听了这话,越发欢喜刘雨生,但又故意说:

“一定是你平常对她太不好。你们男子汉,见的世面多,度量应该大一点才好。你要晓得,我们女人家,都是可怜的。”说到这里,盛佳秀为自己的话音所感动,哭泣起来了。刘雨生连忙说道:

“你不晓得,她才不可怜呢。她比是人都恶些。回娘家才不几天,她换了几个人了?又是街上的,又是乡里的,她都找够了。也是天报应,挑来挑去,搞到个癞子。”

“人家够可怜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取笑她?”盛佳秀扯起抹胸子边边,擦擦眼角,听刘雨生又说:

“她一天到黑,绞着我吵,不肯劳动,我一落屋,自己要煮饭,还要挑水。她挑精选肥,一担水,只准我把前边的那桶,倒进水缸,后臀那一桶,她不肯要,怕我放了屁,你看她这脾气古怪不古怪?”

盛佳秀快乐地笑了。这是一种从嫉妒本能产生出来的、对于情敌的可笑行为的幸灾乐祸的情绪。她的一向沉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了。但在嘴上,她还是说:

“都只怪你,哪个叫你平素不好好地开导她呢?”

“哪里没有啊。日日夜夜跟她讲,她充耳不闻,你有什么法子想?”

“啊,”盛佳秀听到“日日夜夜跟她讲”,醋意上来了,冷冷地“啊”了一声,又说:“那你再去跟她讲去嘛。”

“再去跟她讲?你说笑话。少陪了,李大嫂。入社的事,就是这样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盛佳秀满口应承。送出灶屋,她忽然又说:“请慢点走,我还有句话问你。你们的那个小把戏呢,她带走了吗?”

“没有,送到我妈妈那里去了。”

“倒是安排得不错。简慢了。过几天,我还有宗事,要丫烦你。”

“什么事?”刘雨生拿眼睛凝视着她。

“我先不说。”盛佳秀妩媚地一笑。刘雨生仔细看清了,她的脸模子长得端端正正的,体子又结实有力,一双哭过不久的、黑浸浸的、潮润润的眼睛闪亮闪亮的,这时候,显得特别的迷人。两眼下面,鼻子旁边的那些细小的雀斑,刘雨生看不大清楚,但就是看得清楚,他也不会讨厌的。

“好吧,我不送你了,雨生哥。”盛佳秀含笑说道。

“到底有什么事呢?快告诉我吧。”刘雨生还是不走。

“明朝有空,请来帮我舂臼米,好啵?”盛佳秀手弄衣角。

“好的。明朝下半天我来。”

刘雨生说完就出门走了,盛佳秀一直送到大门口。她的微胖的、显得圆厚的背脊无力地靠在木门框子上,望着刘雨生的渐渐远去的背影,好久好久,她都不想动,直到屋面前的菜园的篱笆边沿上出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的紫赯色的圆脸的时候。

“妈妈,我要吃饭,肚子饿了。”小福走进门斗子,把一箢箕柴火往地上一放,跟平素一样,撒娇地说。

“半日工夫,捡了这点点,还想筑饭哪?尿水子都没得你吃的,没得用的死家伙!”盛佳秀这回一反平素溺爱的习惯,恶声恶气地骂了。小福摸不清是哪来的风浪,鼓起眼睛望着他妈妈。隔了一阵,他才撅起小嘴翻说道:

“这还少呀?箢箕都装不落了。”

“混账家伙,你翻,你翻,我拿条子抽死你。”说着,盛佳秀从门角落里捡起一枝竹丫枝,真的举起来要打。小福吓得一边哭,一边往外面跑了。

到夜里,盛佳秀早把做好的饭菜汽在锅里,等小福回来。左等右等,不见孩子的影子。盛佳秀急了,忙去告诉右邻左舍们。许多男人和妇女,打起灯笼,点亮火把,山边、塅里,到处去寻找。大家都为她着急,怕孩子给野物咬了,怕他失足落进水塘里,滚到老墈下。隔不好久,盛佳秀自己跟一群妇女在山边溪涧的一片丝茅丛里找着了小福。孩子蹲在涧边上,低声在哭泣。有个妇女把他抱起来,大家往回走。

“李嫂子,回去不要打他了,乖伢子,你莫哭了。”抱着小福的妇女替他擦眼泪。

回到家里,盛佳秀送走了客人,就点起灯盏,从锅里端出饭菜,摆在矮桌上,叫小福来吃。孩子不肯吃,只是委屈地伤心地哭个不停。盛佳秀眼里噙着泪,把孩子拖到自己的身边,一边抱起来,紧紧搂在胸口里,她的心像刀一样地割,一边哭泣,一边说道:

“伢子,来吧,吃点妈妈做的菜,要不,妈妈喂你,好不好?你看,有豆腐干子,有炒白菜心,还有你爱吃的烘鱼。快吃吧,我的心肝,我的可可怜怜的没爷崽,是妈妈错了,是你的苦命的妈妈错了。”

说到末一句,盛佳秀放声大哭了,孩子伏在她怀里,看见妈妈哭,自己更伤心。母子两人的哭声惊动了邻舍,男女老少又来一大群。他们围住母子俩,劝解妈妈,又抚慰孩子,好久好久,大人和小孩才止住哭泣。大家又渐渐地散了。人们只晓得,盛佳秀今天发了一个牛脾气,责骂了自己一向娇惯的亲儿;人们没有体味到她的更为深沉的心事,她的极其矛盾的心情。

* * *

[1] 门斗子:门的枢纽。

[2] 一种泥脚深,人、牛都难下去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