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乡的谣风停息了,建社工作又在平稳地进行,邓秀梅和李月辉召开了一个支部扩大会,研究了处理耕牛、农具和股份基金的原则和办法,并且决定建议各个联组成立建社筹备委员会。
刘雨生和谢庆元的两个互助组混合在一起,又吸收了附近的好多单干,搭起了一联组的社架子,随即成立了筹备委员会。
支部考虑一联组的筹委名单时,大家同意指定刘雨生做委员会主任,群众也都选了他。谢庆元被选为副主任,心里不服,一连几天推病不出屋,后来又说生活没着落,要去搞副业,砍柴火去卖。从那以后,任何会议他都不参加,分配的工作,他也懒心懒意地,不很探了。
听从李主席劝告,刘雨生小心小意,三番五次去找谢庆元,和他细细密密地谈心、解释、劝他工作。
“你们不要我也行。”谢庆元说,眼睛不看刘雨生,“我是一个蛮人子,晓得什么?”
“我不也是蛮人子?”刘雨生赔着笑脸,好像自己得罪了他一样。
“你不同啰,”谢庆元回应,眼睛还是没有望对方,“你是我们乡里头一位红人。”
听了这话,刘雨生不但不分辩,心里还是不存任何一点点芥蒂,轻松地笑道:
“你也红嘛。”
“我是一只烂草鞋,叫人丢在路边不要的,有什么红,什么绿的?”谢庆元发一篇牢骚。
“共产党员不红,还有哪个算红呢?”刘雨生说,脸上照旧浮着笑。
“我这个党员哪,没有人看在眼里。”
“你这话来得重了。你是党员,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应该主动寻工作。你说这话,意思是要领导上三请诸葛?”刘雨生正正经经说了他几句。
“我没有请你来训我。”谢庆元扯起大喉咙,忿忿地说。
刘雨生默不作声,等对方的气平息一点了,他又小声小气规劝道:
“老谢,作一个党员,你有意见,应该找领导人当面去提,千万不要背后发瓮肚子气。”
“我有什么意见呢?人家都是原差子升班长,昂起脑壳一丈二尺高,还认得我们这样不识字的蛮人子?”
“不要这样子说了,好吧,以后再谈。”刘雨生看见话不投机,讲不拢边,就打退堂鼓,但又留出一条再见的后路。
送走刘雨生,谢庆元回到屋里,堂客又筑他的药:
“你以后不要再出去仰了,我劝你,少吃咸鱼少口干,不要探这些框壳子事了,伢子也大了,再过几年,他接得脚了,我们怕什么?依得我的火性,社也不入。”
“社不入不行。是党员都应该带头入社。”在落后的堂客的面前,谢庆元却又说了这句明白话。他的心,在进步和落后的状态的中间摇摆着。
刘雨生回到乡政府,把老谢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邓秀梅和李月辉。李主席打算马上亲身去找他谈话。邓秀梅阻止他道:
“算了,先不要理他。他不要打错了主意,以为缺了他,我们社办不成了。”
“他作田倒真是一角。”刘雨生说。
“作田里手有的是,我看亭面胡就不弱于他。”邓秀梅说。
但刘雨生觉得自己和老谢一起工作了几年,总不愿意丢开他,打算得空再去找他谈。
按照规划,全乡成立了五个社的筹委会。五处地方日日夜夜忙开会,学习中央公布的农业社社章,处理田土入股、耕牛农具折价和股份基金的摊派等等具体的问题。几个会打算盘的人不停地拨得算盘珠子响。夜间霜降了,寒气非常重。五处地方都用干柴和湿柴烧起火来,用的柴火,都是亭面胡供给的。
把工作布置到筹委会以后,五个主任挑起了实际工作的担子。邓秀梅和李主席分别掌握两个重点社,来取得经验,推广全乡。邓秀梅掌握的是刘雨生的那个重点社。刘雨生诚实可靠,记性又好。他能不看土地证,背出那一村田的丘名、亩级、解放以前的收成,以及最近几年的产量。
“你是说的那个牛角丘吗?”刘雨生回答人家的问题,“平常年岁,只能收五担谷左右,一九五三年,年成特别好,那丘田里出了八担谷。盛家大姆妈的井丘,一季顶多收四石。”
因为有了情况烂熟的得力的干部,这个筹委会处理具体问题比较快一些,工作很顺利,邓秀梅也清闲多了。
这一天,邓秀梅从刘雨生那边回来,吃完早饭,天气蛮好,又没有风。金光闪闪的阳光照在阶矶上。她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一张报纸,看见盛妈跪在脚盆边头一条矮凳上,正洗衣服,使她想起,自己好久没洗衣服了,就返身进房,拿出两套衣裤,还有一条铺得脏了的花格子床单。
“拿给我洗吧。”盛妈对她说。
“不,那还要得?”
“你没得工夫。不要客套,我洗一样嘛。”
“不。我今天有空。”邓秀梅找到个脚盆,把衣服床单浸在冷水里,先泡一下。
“锅里有热水。”
邓秀梅从灶屋里提一桶热水出来,倒进脚盆里,坐在一张矮竹椅子上,弓起腰子,动手搓洗。盛妈一边洗衣,一边跟她谈闲天。她们谈起了谢庆元堂客,也扯到了秋丝瓜的老妹张桂贞。
“她跟刘主任本不是姻缘,离了也好。”盛妈笑着说,小小心心,不说任何一方的坏话。
“她跟符贱庚结了婚了。”邓秀梅说。
“听说过了。”盛妈还是不发表评论,转脸又问道:“邓同志你呢?为什么不去看看爱人?”
“我们都忙。”邓秀梅简洁地回答,又低头洗衣。
“忙也不能不顾家。听说工厂也有星期天呢。”
“这一个月,我们没得星期天。平常也有。”
“你们亲事好久了?”
“不到一年。”
“你们何不在一起工作?少年夫妻,隔开久了不好啊。”邓秀梅记得,她才到这里的那天,盛妈也讲过这同样的话。
“人一忙,就顾不得这一些了。”邓秀梅换了一盆清水来涮衣服。
“我晓得你忙,”盛妈顺着她的话讲,“你这一向,真正是太辛苦了。大家将来要得了好处,怎么来酬谢你呢?”
“这话说都不敢当。”邓秀梅不愿人家过多地谈她自己的功绩,有意换个话题说:“将来,你们这个社准定办得好。”
“何以见得呢?”盛妈显然关心这件事。
“你们选对了人了。刘雨生和李永和,两个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角色。”
“这话不假,两个都是靠得住的好角色。”在“角色”两字上,盛妈还添了个“好”字。
“刘雨生本真,言不乱发,脑筋又清楚。李永和的算盘子好,这回又学会了新式簿记。”邓秀梅的话带有推荐和保证的意思。
“李永和他回来了?”
“昨天回来的。”
“他也是个本真伢子,在乡政府当了两年财粮,操出来了。这都是劳烦你们操心,替我们挑的一批牢靠的行角。社一办起来,大家都只问主任要工作、要饭吃,吃饭的一屋,主事的一人,没有刘主任这样舍得干的人,我们是难放心的。”
“也不单是靠他一个人,还有支部,还有大家。”
“是呀,你们为大家,以后还要操长远的心。邓同志,你太舍得干了。差不多的男子汉还赶不上你。不过,不要太霸蛮了啊,体子要紧,不好大意的。那天夜里,你深更半夜,起去追牛,记得你还有点不熨帖。”
“后来跑出一身汗,倒是好了,那天夜里,山里又暖和。”
“妈妈,”这时候,菊满从外边回来,进屋拿起一个鱼篮子,又跑出来,对盛妈说,“上边塘里水车干了,我要去捉鱼。”
“你敢去!”盛妈口里骂一声,但并不深究,让他跑了,自己又转向邓秀梅方面,接上先前的话头:“那天夜里,你自己不去其实也行,有清明他们这一批男人家,牛也追得回来的。”
“我总不放心,生怕你们乡里损失一条牛。损失一条,明年春耕、赶秋,都成问题了。”
“太为我们着想了。”盛妈感激地说,“应该吃一点东西,补一补身子。”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岁,补什么身子?”邓秀梅笑了。
“一天到黑用心思,脑壳痛不痛?”
“间或有一点点昏。”
“乌鸡蒸天麻,治脑壳昏,立服立效。我有一只黑鸡婆,明天杀了,买点天麻来蒸了你吃……”
“千万莫费心,蒸了我也不得吃。”没等盛妈的话说完,邓秀梅满口回绝。她扭干了涮好的衣服和被单,拿去搭在地坪里的晒衣竹篙上。
听了邓秀梅的坚定的口气,盛妈不再提起乌鸡和天麻。她伏在脚盆边上,只顾洗涮。邓秀梅晒好衣服,回到房间里,想歇一下,再看看文件。她发现灰尘络索的桌上,摆着一些报刊,里头有几期《互助合作》,一份打印的文件。
“我怎么没有收到屉子里去呢?”枯起眉毛,思索一阵,她想起来,自从追牛那一天夜里,急急忙忙跑出去以后,好多天来,一直没有闲功夫回家里歇歇,翻翻书报。“这些东西,还是那天翻过以后,摆在桌上的。”她想着,连忙打开桌子的抽屉,把文件收起。抽屉里,摆着一帧男人的半身照片,她顺手拿起,凝视一大阵。忽然,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一样,她抽下身上的钢笔,铺开信纸,写上“家杰”两个字。正在这时候,盛清明猛闯进来,笑嘻嘻地,正要说什么。邓秀梅脸上微微发红,顺势拿右手的袖子遮掩了信纸。盛清明眼尖,对方的这个可疑的动作和羞臊的脸色,他早已看清,走拢来笑道:
“什么机密?你瞒别人,可不能瞒我,值价一点,快给我看看。”
“偏不给你看。”
“真的不吗?对不起,我要动手了。”
盛清明扳开邓秀梅牢牢压在纸上的手臂,看见一张雪白光滑的道林纸的信笺上写着“家杰”两个秀气的字眼,他笑起来:
“啊,写情书了。这是正经事,我真不该打扰你,对不起。”他直起腰子,立一个正。
“看你这个怪样子。”
“有情书可写的人,是幸福的。不过,大姐,我忠告你,干什么,要像什么,写情书,就要像一封情书,不能像篇干干巴巴的八股。‘家杰’两个字上面,应该添些喷喷香的字眼子,你应该写:‘我的最亲爱的家杰’。”
盛清明的指手画脚的批评还没有落音,邓秀梅起身笑着要捶他,后生子一闪就躲开去了。
“你这个家伙,只晓得胡闹瞎闹。”邓秀梅嘴里这样说,没有再追他。
“这是胡闹瞎闹吗?”盛清明又走拢来了,“叫你把情书写得甜蜜一点,是为你好,还是为你坏?”
“多谢你的这个好。”
“你们女同志都是这样,一结了婚,心里眼里,就只有自己的男人,别的人,分明为她好,也都是胡闹瞎闹。”
“说正经话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邓秀梅端端正正地坐着,这样地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盛清明扯到了正经事上,但脸上还是愉快地笑着,“没有事,敢来打扰你?全乡的地主、富农和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跟坏分子,都叫得来训过话了。我们警告了他们,在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他们都得好生守法,不许乱说乱动。我还吩咐他们一星期到乡政府来汇报一次。李主席也训了话。他给他们指明了前途,告诉他们,只要守法,不造谣破坏,惹是生非,好好地接受劳动改造,将来不久,农业社可以分批吸收他们做社员,或候补社员。”
邓秀梅点点头又问:
“他们的反应如何?”
“都鼓了掌,愁眉苦脸的,心怀不满的,也拍了手。巴掌声各式各样,有热烈的,也有勉强的,只有我们这些心眼灵,有经验的人,才听得出来。”
“不要吹了,小盛就有这个小毛病,爱吹。”邓秀梅含笑批评他,停下又问:“还有什么事,有新情况没有?”
“符癞子和张桂贞姘上以后,天天跟秋丝瓜一起,鬼鬼祟祟,不晓得搞什么把戏。”
“人家是郎舅至亲,在一起也是常情。”
“符癞子又时常到龚子元家去;富农曹连喜那里,他也去过一两回。”
“不要动声色,不要打草惊蛇。”邓秀梅低声地、机密地说道,“我们不妨看看他们如何活动,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深水里还有大家伙。”
“我那出了五服的伯伯到龚家里吃过一回酒,说不定他……”
“面胡老倌是没有问题的,你不要神经过敏,弄得草木皆兵的。”邓秀梅规劝他说,“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你办你的要公吧。”说完正事,玩笑又来了,这是盛清明的老毛病,“一开头,就是干巴巴的‘家杰’两个字,老余看了,有什么意思?你千伶百俐,怎么连封情书都不会写啊?”
“你聪明,你会写。”
“对不住,不瞒大姐,只要有对象,我一天一封也拿得出来。”
“没有对象,快到畜牧场去找。”邓秀梅笑了。
“好家伙,你敢骂人?我要去告诉老余,叫他替我出出气,一行服一行,豆腐服米汤,我猜他是一定能降伏你的。”看见信纸,他又扯到写信上来了:“你不好意思写出心里的话吗?来,来,来,我帮你写。”他坐在桌边高凳的一截上,抓起钢笔,拖过信纸来,用一种歪歪斜斜的字体,飞快地写着:
我的最亲爱的……
才写六个字,邓秀梅伸手来夺笔,不许他写,并且笑道:
“看你这算是什么字体?”
“这叫盛清明体。”
“只能叫鸡脚叉体。”
“管他鸡脚叉也好,鸭脚板也好,只要能表达寄信的人的深情蜜意,就是呱呱叫。”他一边说,一边又在“我的最亲爱的”六个字后边,接着写道:
家杰:你近来好吗?想不想我?我这里朝思暮想,连做梦也都看见你呀……
“太肉麻了,把笔给我不,你这个家伙?”邓秀梅扑上来抢笔。她在玩笑中,比在工作时,显得更为年轻而活泼。盛清明力大,左手一把堵住她,右手不停地挥动笔杆子:
我想得要死,想得要吃水莽藤,寻短路了。……
“你要死了,你这个鬼崽子?”
“是鬼崽子,还死什么?鬼还会死吗?”盛清明顺嘴驳回她,又把她推开,继续写道:
因为想你,又不好意思请假来看你,躁得我一天到黑,净发脾气,骂人。刚才还骂了治安主任,叫他畜牧场去跟猪婆子结婚。治安主任盛清明是一个好角色,一个堂堂的共产党员。他本本真真,言不乱发,我自己明白,糟蹋他是太不应该的。我骂得无理,骂得混账透顶了。这是因为我心里想你,一烦躁起来,不骂骂人,就过不得日子。你快快来吧,我的亲人……
邓秀梅听他边念边写,越来越荒唐,又好笑,又好气。她装着躲开不理的样子,隔了一阵,出其不意,从他背后一手抓住那信纸,夺在手里,撕得稀烂。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节,李主席打发民兵送了封信来,信套上清楚地写着:邓秀梅同志亲启。一看那秀丽而略带草书模样的笔迹,她就晓得是哪个的信,脸上通红了。盛清明看看信封,瞄瞄邓秀梅的脸色,晓得定是她爱人的书信,拍手笑道:
“真有味,说鬼,鬼就到。哎呀,好大一叠啊,怕莫有好几十张吧。够你一夜读的了。好好地看吧,亲爱的,我走了,免得造孽。真可怜,相思快要成病了,才接一封信。再见,祝你们今夜在梦里团圆。”
“你这个家伙。”邓秀梅说到这里住口了,这个时候的她的欢喜的心境,不宜于骂人。等盛清明走出了房门,她连忙把信拆开。五张信纸,全都写得拍密的。她从头到尾,凝神细看。余家杰写的净是他在这次大运动里的体会和经验。他那一边进度要快些,具体问题早处理完了。他警告她:到了处理具体问题的时候,有些举棋不定的、业已申请入社的农民,思想还是会有波动的。这正是她眼前急切需要的经验,她感激他对自己的工作的息息相关的、恰当其时的关怀。她也体味到,他是全身心地投进运动里了,写信时,也不知不觉地光谈工作。仅仅在末尾,带了几句感情话,他说:
我虽说忙,每到清早和黄昏,还是想你。有一回,我在山上,折下一枝带露的茶子花,不知为什么,闻着那洁白的花的温暖的香气,我好像是闻到了你的发上的香气一样。亲爱的秀梅,来一封信吧,仅仅画几个字来,也是好的。
读完这段话,邓秀梅的脸上发热了。一颗由于狂喜和激动蒸发出来的晶莹的泪珠,扑的一声,滴在信纸上。她抬起她的泪花闪动的一双大眼睛,凝望着亮窗子外的明净美丽的青空,好像要从那苍茫的远处,看出她的爱人的睿智的、微笑的脸颊一样。
正要提笔伸纸写回信,门一响,有人进来了。她慌忙用手背擦擦眼睛,把信塞进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