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梅回到盛家,看见亭面胡坐在阶矶上的一把竹椅上,一边晒太阳抽旱烟,一边恶声恶气喝骂他的猪和鸡。看见邓秀梅,他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邀她坐下晒太阳。

“那家人家,你去过了吗?”邓秀梅坐下来说。

“哪一家?”亭面胡完全忘记了。

“老龚家。”

“龚子元家吗?还没有去,打算今天夜里去。”因为忘记了,面胡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不过是去探探他的口气,实其不入,不要勉强。”

“晓得,要听他自愿。”

到了晚边,亭面胡吃完早夜饭,打盆水抹了一个脸,这是他走人家前的惟一的修饰,随即解下腰上的蓝布腰围裙,点起旱烟袋,出门往龚家里去了。

亭面胡走后不久,李主席来了。他走进正屋,告诉正在灯下写日记的邓秀梅,说是区里来了个通知,要调会计到县里受训,请她一起到乡政府去商议名单。邓秀梅把灯吹熄,门锁了,趁着月色,跟李主席并排一起往乡政府走去。两人一路谈起合作化的百分比,自从区书朱明逼过她一下,邓秀梅十分注意百分比的正确性。一个数目字,总是经过三翻四覆地推算,才得出来的。这时,她说:

“申请入社的户子,超过了全乡总农户的百分之五十。”

“应该停顿一下了。”李主席提议。

“为什么?我们离开区委的指标还很远,怎么好停顿?”邓秀梅问他。

“贪多嚼不烂。况且,饭里还加了谷壳、生米。”

“你说哪些是谷壳生米?”

“我们本家的那位活寡妇就是摆明摆白的生米。”

“你说的是哪一个?”

“李盛氏。”

“就是男人出去了多年的那一位吗?”

“就是她的驾。”

“她落后一点。我们已经分配刘雨生去帮助她,不晓得结果如何?”

“不晓得。”

“这些都是极其个别的例子。趁高潮时节,我们再辛苦几天,说不定可以超过区委的指标,今年就能基本合作化。”

“切忌太冒,免得又纠偏。”李主席认真地说。

“又是你的不求有功,但求不冒吧?你真是有点右倾,李月辉同志。”邓秀梅严肃批评他。

李主席没有回应,也没有发气。走了一段山边路,他又记起一件事情来:

“刚才碰见亭面胡,他说要去劝龚子元入社,是你叫他去的吗?”

“怎么样,不合适吗?”

“你这个将点错了,只怕会师出无功。龚家里这个家伙,阴阴暗暗,肚里有鬼,开会从来不发言,盛清明说他一脸奸相,亭面胡去,敌得过他?”

“敌不过,不要紧,翻了船,不过一脚背深的水,叫他去探探虚实也好,又是面胡老倌自己要去的,不好泼他的冷水。”

到了乡政府,他们忙着开会,商量派去受训的会计的名单,把龚家的事搁在一边了。

和这同时,亭面胡提根烟袋,兴致勃勃往龚家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运神:“都说,这龚家里是个阴阳人,别处佬,无根无叶,夫妻两个,俨像土地公和土地婆,开会轻色不发言,对人是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清明子也说摸不清他的底子。我倒要去看个究竟。”心里又想:“这个家伙一路来穷得滴血,这是不能做假的。解放前半年,两公婆挑担戽谷箩,箩里塞床烂絮被,戳起两根木棍子,从湖里一路讨米上来的。天下穷人是一家,不管乡亲不乡亲,穷帮穷,理应当,清明伢子年纪轻,没有吃得油盐足,哪里晓得原先的穷汉的苦楚?”接着,他又默神:“非亲非故,平日又没得来往,这一去,说是做什么的呢?总不能开门见山,一跨进门,就劝他入社吧?”他低下脑壳,看见路边一些蓝色和白色的野菊花,想起龚子元会挖草药,对他就说是来跟他弄点草药子的。

打定了主意,亭面胡慢慢吞吞走到了村子的西边,一座松林山边上,有个巨大的灰褐菌子似的小茅屋,屋端一半隐在松林里,屋场台子是在山坡上,比门前的干田要高两三尺,外边来了人,站在堂屋里,老远望得见。这就是龚家。亭面胡走进篱笆,看见一个戴毡帽的、四十来往的男人在园里泼菜,大粪的臭味飘散在近边的空间。亭面胡看见人下力劳动,总是很欢喜。他站在篱笆外边,笑眯眯地打招呼:

“泼菜呀,老龚。你真舍得干,断黑了,还不收工。”

“老亭,稀客呀,”龚子元一边泼菜,一边抬头笑一笑,“今天怎么舍得过这边走走?”

“我想请你挖副草药子,我的腰老痛。”亭面胡按照既定的程序开口说。

“那好办。”龚子元满口应承。

亭面胡看见土里的白菜又小又黄,就笑着说:

“老龚,挖草药子,你是个行家,不过你那菜,怕要到明年春头上才有吃的呀。”

“今年雨水亏。”

“你栽得迟了。是过了白露才贴上的吧?”

“是的,想早点栽,弄不到秧子。”

“田里的庄稼,园里的菜蔬,都要赶节气,早了迟了都不行。我今年的菜很好,冬里你菜不够吃,到我园里去砍吧。”

“多谢厚意。到屋里去坐坐,我就完了。”

龚子元泼完最后一端子粪水,挑着空桶,走出菜园,跟亭面胡并排往家里走去。到了低低的屋檐下,龚子元把屎桶放下,解下腰围巾,抹了抹脸,陪亭面胡走进了幽暗的堂屋。

“怎么还不点灯呀?”龚子元这话还没有落音,房里出来一个人,划根火柴,点亮一盏小小的玻璃罩子煤油灯,放在方桌上。昏黄的灯光照出这人是个三十来往的妇女,右手腕上笼个银丝钏。

“来了稀客呀。”女人笑得很大方,露出一颗金牙齿,在灯光里发闪。她进里屋提出一个烘笼子,殷殷勤勤,放在面胡的面前,给他接火抽旱烟。

“去烧点茶吧。”龚子元吩咐堂客。

“不要费力,不要费力。”亭面胡说,但龚子元堂客还是进灶屋里去了。

“天有点凉了。”龚子元不晓得面胡来意,只好泛泛说天气一边暗暗地留神,察看对方的脸色。

“还好,还没进九,一到数九天,就有几个扎实的冷天。特别是三九,热在中伏,冷在三九。”

“穷人怕冷不怕热,一冷起来,就措忧衣服。”

“土改分的衣服呢?”

“卖的卖了,穿的穿烂了。”

话又停止了。

“你喂了猪吗?”面胡没话找话地发问。

“有只架子猪,跟我女屋里缴伙喂的。”

“你女屋里在哪里?”

“在华容老家。”

“事体还好吧?”

“还好,不是他们接济点,我这些年就更为难了。”龚子元说到这里,眼皮眨几眨,心里打了几个转。他想,光弄草药子,不是这神色,看样子,一定还有别的事。堂客端上热茶来,面胡喝完,还是不走。他想:“这面胡,既然送上门来了,就不要轻轻放过。跟他交一个朋友,将来,他比符癞子还要作用些。他家里住了个干部,消息灵通,从他口里,会透露点什么,也说不定。”龚子元想到这里,没有等面胡开口讲什么,就笑嘻嘻地说:

“佑亭哥,你来得正好,昨天我发了点小财。”

“发了什么财?”面胡一听到发财,眼睛都亮了,连忙询问。

“你猜猜看。”龚子元故意卖关子。

“做生意赚了几个?”面胡不着边际地乱猜。

“你真是名不虚传,老兄,真有点……”龚子元含笑说道。他本来要说“真有点面胡”的,为避忌讳,“面胡”两个字,溜到舌尖,又咽回去了。他拍拍身上的破棉袄,接着又说:“我这穷样子,哪会有钱做生意啊?”

“打了个野物?”面胡又说。

“不是。”龚子元慢慢吞吞说,“其实,也不算财喜,昨天是贱内的散生[2],女屋里送来一只熏鸡,一块腊肉,还有两瓶镜面酒。”龚子元晓得亭面胡十分好酒,说到镜面,故意着重地把声音放慢。

“啊,”一听到酒,面胡心花都开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眼角的皱纹挤得紧紧的,把他劝人入社的任务丢到九霄云外了。“这真是财喜。”

“两瓶真正老镜面,一打开瓶塞,满屋喷香。我去拿来你看看。”龚子元说着,起身进房,隔了一阵,一手提个玻璃酒瓶子,放在方桌上,亭面胡贪馋地望着,看见一瓶空了小半截,一瓶还是原封没有动;听龚子元又说:“老兄你是轻易不来的稀客,要不嫌弃,陪你喝几杯,好吧?只是没得菜咽酒。”

“那又何呀要得呢?婶子华诞,我还没有来叩寿。”面胡笑眯眯地说。

“这话说都不敢当。”龚子元作谦,随即把脸转向屋里,叫他堂客:“你听见吗?切点熏鸡跟腊肉,我请佑亭哥喝两杯酒。”

“不要费力,不要费力。”面胡嘴里这样说,但是不走。

隔了一阵,龚子元堂客用红漆茶盘端出两副杯筷,四个白地蓝花小碟子,精精致致,摆着四样下酒菜:熏鸡、腊肉、炒黄豆和辣椒萝卜。亭面胡满心欢喜,但在外表上,竭力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请吧。”龚子元站了起来。

“这又如何要得呢,寿还没拜?”亭面胡也站起身来,走到方桌边。

“请这边坐。”按照习俗,龚子元把客人让到右首的宾位。

“你太客气了,婶子。”亭面胡把烟袋搁在桌边。

“你只莫讲得吓人,屋里水洗了一样,一点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龚子元堂客摆好碟子和杯筷,就进去了。

“不要施礼,请吧。”龚子元坐在下首的主位,筛好两杯酒,举起杯来说。

亭面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还可以吧?”龚子元问,一边让菜。

“是真正的老镜面。”亭面胡一边夹片辣萝卜,作咽酒菜,一边这样说,“你老兄的命真好,有这样好女。”

“尝尝这腊肉,”龚子元用筷子点点碟子,“咸淡如何?”

“恰好,恰好。”亭面胡光寻好话说,一边夹了一片肥腊肉。

“升起一杯。”龚子元拿瓶子倒酒。

一连几杯冷酒子,灌得面胡微带醉意了,话多起来了。他说,从前,他的大女出嫁时,没有打发,被窝帐子,肥桶脚盆,样样都没有,说起来吓人,真正只有一团肉。亏得亲家是个忠厚的人家,也是穷过的,体贴得到他们的艰难,不计较打发,发轿那天,还送一桌席面来。那一天,他吃得大醉,婆婆只是念:“吃不得酒,就莫吃嘛。”

“你不晓得,老龚,”面胡抬起醉红的眼睛,在摇摇晃晃的煤油灯光下,盯着龚子元的脸,这样地说:“我婆婆真是个好人。”

“你婆婆是个好人,关我什么事?告诉我做什么呀?”龚子元心里暗笑,但不流露在脸上。他心里又想:“这家伙醉了,索性再灌他几下。”就笑笑说:

“再升起一杯。”

“不行了,酒确实有了,不能再来了。”

“我们还只结果半瓶,这叫吃酒吗?这叫丢人,不叫吃酒,对不起,恕我的话来得重一点。无论如何,升起这一杯,我们就添饭,”龚子元抬起脑壳,对灶屋里说:“你听见吗?来点什么汤,我们好吃饭。”

“酒有了,汤不要,饭也不要了。”面胡醉了酒,照例饭是吃不下去的。

看见亭面胡满脸通红,舌子打罗了,龚子元想趁火打劫,探听点情况,他装作毫不介意地笑一笑道:

“听说你家里客常不断,是吗?”

“扯常有干部住在家里,不算是客,家常便饭,也不算招待。粮票饭钱,他们都照规定付,分文不少。”面胡回说。

“现在住了什么人?”

“一位女将。”

“县里来的吗?”

“街上来的,也常到区里。摸不清她是哪里派来的,没有问。”

龚子元怕过于显露,没有再问,装作耐烦地听面胡东扯西拉,间或插一两句嘴。面胡从老镜面酒说到从前财主们的红白喜事,又从红白喜事,扯到自己从前的业绩。开了话匣子,他滔滔滚滚,说个不完。只有间或抿一口酒,夹一筷子菜。这时,他说:

“从前,清溪乡远远近近的人家办喜事,都爱请我去抬新娘轿子。”

“那是为什么?”龚子元捏着空杯。

“为的是我跟我婆婆是原配夫妻。”

“照你这样说,续弦的男子,连抬新轿也没资格了?”

“对不起,积古以来,老班子兴的是这样的规矩。我一年到头,总要抬几回新轿。一回一块银花边,还请吃酒席。”

“这生意不坏。”

“害得我一年到了,总要醉几回,呕几回,回去婆婆就要念:‘吃不得,莫吃嘛,’就这两句,没有多话。我婆婆是一个好人。不瞒你老兄,我这个人,就是有一个脾气,容不得坏人。如果我的婆婆不好,我宁可不抬新娘轿,不吃人家的喜酒,也要休她。”说到这里,他吃口酒,抬起头来,盯住龚子元的脸说道:

“我这个人,就是容不得坏人。”

龚子元听到他重复这句话,心里一惊,隔了一阵,等到稍许镇定了,心里火又上来了。他暗中恶狠狠地盘算,“再灌他几下,叫他慢点跌到老墈底下,白水田里,绊死这只老牛子。”主意定了,就叫堂客:

“你来,给我把酒渡到锡壶里,温一温,我跟亭哥再吃它几杯。”

堂客走到他身边,嘴巴附在耳朵上,紧急地悄悄地说:

“外边塅里有手电的闪光。”

听见这话,龚子元才又记起自己眼前的处境,仿佛觉得,已经有人在留心他了。他想,面胡对他正有用处,就和颜悦色,显出亲切友善的样子,一边斟酒,一边笑道:

“是不是怕回去挨婆婆的骂?不要紧的,再升起这杯,只这一杯。”

“酒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了。”亭面胡伸开粗糙的手掌,遮住酒杯口。

“真的不行了?哈哈,你太不行,老兄。我们吃饭吧。”想起塅里的手电光,龚子元不再劝酒了。

吃完了饭,面胡坐在竹椅上,抽了一袋烟,又打一阵讲,就拄着他的长长的烟袋,起身告辞。他把劝人入社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了。

“多谢,多谢,少陪了。”他走出堂屋,连连点头。

“多谢什么啊?”龚子元送到地坪里。

亭面胡走后,龚子元回到堂屋,把双幅门关了。堂客一边收拾桌上的杯筷和碗碟,一边埋怨道:

“你为什么要款待这样没用的家伙?”

“唉,你们女人家晓得什么?”龚子元神秘地一笑。

“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看上他了?”堂客把桌上的一切收到红漆茶盘里。

“不要看不起他吧,如今就是这一号人走得起,和他来往……”说到这里,他把喷着酒气的嘴巴,伸到堂客的雪白的颈根的近边,悄悄地说了一些什么话,屋里没有别的人,但他还是小小心心提防着。

“站不长算了,我正要走。”堂客却大声大气地反应他的话。

“咝,咝,小声点。”龚子元低声喝住她,接着又悄悄地问:“你说要走,走到哪里去?”

“随便哪里,都比这个鬼地方好些。”

“再大声,捶死你。看,外边塅里又亮了一下。”他们从门缝里张望,外边的亮光果然又闪了几下。龚子元低低地说:

“以后,常到亭面胡家看看,不要把自己蒙在鼓肚里。跟这号人来往,对你我只有好处。”

“那里有个干部。”

“那怕什么?她又没有三头六臂,碰到了,还应该扯扯。”龚子元低声地说。

亭面胡身子摇摇摆摆地走到塅里一条小田塍路上,脸上被冷风一吹,酒在肚里发作了。路很窄,他的腿发软,右脚踩在路边松土上,土垮了,他踏一个空,连人带烟袋,滚到老墈底下,白水田里;右脚踝拐骨碰在老墈边上一块石崖上,痛入了骨髓。他想爬上田塍去,一只脚痛,一只脚深深陷在泥巴里,提不起来。他无力地伏在田边,不由得哼出声来了。

“那边是哪个?”远处塅里,手电的白光一闪过去后,有人这样大声地喝问。

面胡恶声恶气地回答:“是老子!”踝拐骨一阵痛楚过去以后,亭面胡心里火了,只想骂人,近边又没有对象。他只得忍气吞声,扳住狭窄的田塍的路面,用劲往上爬,好不容易,爬上了田塍,老倌子脸上、手上、身上、脚上,净是泥浆子,好像泥牯牛一样。把他那根寸步不离的烟袋忘在田里,他动身要走,朦胧星光下,两支茅叶枪的发亮的枪尖,猛一下子顶在他胸前。他睁开醉眼,看见两个后生子,挺起两支枪,拦住了去路。

“没得用的东西,你们干什么?”亭面胡以为自己在家里,他用骂儿女的惯常的口气,来骂人了。他嘴里酒气冲人,对方的手电又亮了一下,前面的后生子叫道:

“佑亭伯伯是你呀?怎么滚到田里了?”

“你是哪一个?”亭面胡云里雾里,至今没有看清人。

“我是清明。”

“拦住我的路,你要干什么?”亭面胡听说是本家侄儿,拿出长辈架子了。

“你吃醉了?”盛清明收拢扎枪。

“我没有醉,哪一个说我醉了?”

“你绊在田里,受伤没有?掉东西没有?”

“没有,没有。”

盛清明拿手电照照田里,看见那里有一根烟袋。

“没有掉东西,你的烟袋呢?”他问亭面胡。

“忘在龚家了。”面胡想要打转身。

“不,在这里。”盛清明溜下老墈,一手扳住田塍路,一手伸到田里去,替他堂伯取上了烟袋,随即扶住他,往他家走。

“你醉得厉害。”治安主任说。

“我没有醉。记得那一年,你妈妈亲事,也是我抬的新轿,那天我坐了首席,吃了三锡壶,也没有醉。”

“听我爸爸说,那天你醉得云天雾地,只往床铺底下爬,说是屋子里出了鬼,爸爸笑了好些年。”

“哪个说的?你瞎嗑,我没有醉过,前世没有。我盛佑亭是一个海量,海……海……”绊了一跤,冷风又呛进肚里,酒性发作了,口里涌酸水,胸口紧得慌,心脏像要跳到口里来一样,他弯下身子,哇的一声,把刚才吃进去的酒和菜和茶水,都呕出来了。盛清明不避刺鼻的酸味和酒气,用手稳稳扶住他说道:

“呕完就好了。”

亭面胡用手背擦干了因为呕吐而迸出的眼泪,往前走动了。吐过以后,酒醒了一半,胸口不再难过了,到一眼井边,他蹲下去,用手掌舀起微温的泉水,漱了漱口,又站起身来,只觉得脚杆瘫软,身子要倒。盛清明把巡逻的任务交给陈大春,自己扶了这位一身泥牯牛似的、出了五服的堂伯伯,往他家走去。

听见叫门声,面胡婆婆连忙起身,把大门一开,一股酒气冲进她鼻子,她赶紧把醉汉托住,口里细声细气说:

“真是要命,在哪里吃酒,醉得这样?”

“在龚子元家。”盛清明代他回答。

“怎么跑到那里去吃酒去了?”

“他呕过了。伯娘你再冲碗白糖水他吃,就会好的。”

“多谢你,清明,进去坐坐。”面胡婆婆说。

“不了,我还有事。”

送清明走后,盛妈关好门户,回到屋里,替面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侍候他睡了,又把绊得满是泥水的棉袄炕在烘笼子上面。

第二天清早,亭面胡醒来,想起夜里的事情,知道因为喝醉了,耽误了劝人入社的正事,不好交票,他连忙起来,披上烘干刷净的棉袄,趁着邓秀梅没有起床,往外跑了。走到龚家,他叫开门,应门的龚子元堂客微露金牙,勉强笑道:

“亭大爷,好早。”

“老龚呢?”

“请进来坐,他就起来了。”把客人让进堂屋,堂客进到屋里说:“快起来吧,人家又来找你了。”

龚子元攀开帐子,朝外边招呼:

“佑亭哥,进屋里来吧,里边暖和些。”

亭面胡走了进来,坐在红漆墩椅上,道歉地说:

“对不住,我们还有点首尾。吵醒你的瞌了。”

“不要紧,我该起来了。”龚子元打个呵欠,开始穿衣。

“我特为早一点来,怕你出门,一来道谢盛情的款待,二来呢,我特意来劝一劝你们,你是明白人,跑的地方多,见识又广……”

“什么事呀?”龚子元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但装作不知,看他如何开口说。

“我们清溪乡,远远近近,差不多的人家都已申请。”

“申请入社吗?”

“正是的。”

“你老兄也申请了吧?”

“是的,写了个东西。”

“你觉得农业社真的好吗?”

“我看一定不会错,要不,党和政府不会这样大锣大鼓地来搞。”

“好在哪里呢?”

亭面胡被卡住了,回答不上来。停了一阵,他只得说:

“干部都说好,准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土改那年,你我不是也不相信会有好处吗?后来如何?我分了家伙,你也分不少。”

“你听哪些干部对你说农业社好?”

“邓同志常说。”

“邓同志是哪一个?”

“住在我们家的那位女同志,上头派来的。”

“一个女人家说的,作得数吗?”

“你不要看不起她。她不儿戏呀。秋丝瓜赶起牛跑了,她一马当先去追牛,给追回了。这个女子有胆量,也有调摆,差不多的男子汉比不过她。”

“她在你家办公吗?”龚子元趁机打探。

“也到乡政府,也在家里,常常挨门挨户去串连,村里的人,三股她熟两股了。她也晓得你。”

“真的吗?晓得我什么?”龚子元心里稍稍吃一惊,外表毫不动声色。

“晓得你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问你是哪一年来的。”

“还问些什么?”

“没问什么,说正经的,你入不入吧?”

“入社?”

“是呀,我在邓同志面前,一力担保你是个好人,你我两个,从前穷,现在也还没有挖尽穷根子。穷帮穷成王,我所以定要来劝你,昨夜误了事,今天特意来,你是一个明白人,话一说就清,灯一点就明,你入了吧,我好去向邓同志交差,我在她面前夸下了海口,我说,老龚那里,只要我去,马到成功。”

面胡这篇话,龚子元好像没有介意,只顾探问:

“她还问了些什么?”

“问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还有呢?”

“问你作田里手不里手。我说你:‘作田倒是不见得,手面上功夫,挖土薅草皮,还对对付付,用牛就不行。’”

“她还问起些什么?”

“没有再问什么了。”面胡回说,“这回我要来劝你,她抬起眉毛,想了一阵,就点头说:‘也好,你既然信得过他,他自然也信得过你,去劝劝也好,我们不愿意看见任何一个人留在社外,不过,不要太勉强。’你看,我就来了,我在她面前夸过口的,说是只要我开口,你准定会入,你入了吧,老兄,我好去交差。”亭面胡重复地说。

“看你面上,我入。”龚子元答应得崩脆。

“真的吗?好极了,好得不是的,我马上去告诉老邓,说你是个明白人,我有眼睛吧?”亭面胡欢喜饱了。夹起烟袋就要走。

“慢点,要不要写个什么?”

“写个申请吧,我也写了。”

“我不会写。”龚子元装假。

“叫我们文伢子来帮你写,好吧?要不,不写也行,我看盛家大姆妈就没有写,只要心虔意诚,不打算缩脚,不写也行。我去替你讲一讲。”

“正要亭哥替我方圆几句子。”

“穷帮穷,理应当。包在我身上,我跟邓同志说说,决不能漏下你这个好人。”

“多谢,多谢,我指靠你了。”龚子元拱一拱手。

“放心,放心,我说帮忙,一定帮到。以后你要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我跟邓同志一说就成。”面胡说到这,从墩椅上站起,动身要走。

“再坐坐嘛。”龚子元堂客笑一笑说。

“不了。少陪了,多谢茶烟。”

“多谢什么?”两夫妇齐声地说。

“多谢昨夜的款待。”面胡没有提起昨夜他绊跤的事。

“你这是一家人说两家的话了。”两夫妻送到门口,龚子元说,“有空过来打讲吧。”

“这一下子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会少来的。”亭面胡边走边说,“婶子有空也到我们家去走发走发吧。”

听到面胡这句无心话,龚子元有心加以充分地利用,趁面胡背转了身子,他用肘子撞一撞堂客,悄悄地说:“快答白呀。”这女人会意,连忙对着越走越远的面胡高声地回答:“改天一定去看望伯娘。”她按照女儿的口气称呼面胡的婆婆。

“家伙,真是个面胡。”等亭面胡走得远了,龚子元跟堂客议论,一边回身走进屋,打算再去睡一觉。

“你为什么答应他入社?”堂客跟进来,这样子问。

“为什么不?你们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要入,你也应该自己去申请。”

“托他一样,我们这样,还交个朋友。”

“我看他还不如符癞子。”

“各有各的用,你看他说了好多情况?酒后吐真言,一瓶老镜面,没有白费吧?”

“这号面胡,不吃酒,也像吃醉了酒一样,你看吧,他也会把我们的情况告诉邓家那个鬼婆子的。”

“由他去告,正要他去告。记住啊,不要失掉机会,常常去走走,怕什么呢?你又不是裤包脑,见不得人,出不得众的。”

* * *

[1] 镜面:稻谷熬的一种烈性的好酒。

[2] 不是三十、四十等等整数生日,是三十几、四十几等等生日,叫做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