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到了乡政府,李主席接着,在天井里谈笑一阵,人们一个个散了。邓秀梅走在末尾。她跟送出大门的李主席说道:

“可恶是可恶,不过,既然是个新中农,还是要拉他一把。”

“怕不容易拉得动。”李主席说,“我看对这人,慢慢来也行。”

“我还是要去试一试。”

邓秀梅回到住处,吃了早饭,就出门去了。在一整天里,她把秋丝瓜的亲戚邻居和相好的人家,都访问遍了,单单没到符癞子家去,因为听说,这个竹脑壳,近来无论听了什么关于秋丝瓜的话,都报凶报吉,去告诉他。

从各家的人的嘴里得到的片片断断的材料,拼凑起来,邓秀梅联成了秋丝瓜的一个相当完整的形象,这位新中农的家世、景况、性格和历年的表现,她都看得比先透彻一些了。她知道,秋丝瓜向来有个巴结财主的毛病。他的学打,也是为的想当财主的打手。土改时,因为是贫农,他分了一件九成新的铁灰线春面子的羊羔皮袍子,当天夜里,他把袍子偷偷送还了原主。

国民党抽壮丁的时候,秋丝瓜将身子价卖,顶替地主儿子的名字,出去当兵;不到几个月,他就逃跑回来了。隔不好久,他又去给人家顶替,这样一共有三回,因此,人们叫他做兵痞,又叫兵贩子。“实际呢,也有点可怜,”他的一位邻舍说,“还不是拿自己的小命不当数,去换几块银花边。”

经年累月在外跑江湖,秋丝瓜作田自然是个碌碌公,但是整副业、喂鸡、喂鸭和养猪,解放后几年,他摸到了一些经验,很有些办法。他讨了一个勤俭发狠的安化老婆,两人一套手,早起晚睡,省吃省穿,喂了一大群鸡鸭,猪栏里经常关两只壮猪,还买了一条口嫩的黄牯,他整得家成业就,变为新上中农了。

秋丝瓜本来是个又尖又滑的赖皮子,解放初期,因为自己得了不少的好处,对党和政府,没有抱怨过,但是,由于家庭经济状况的变化,他的政治态度也和从前不同了,听到村里要搞合作化,牛要归公,抵触情绪更强了。到最近,他和符癞子一起,几乎把黄牯偷偷宰了。

他为人奸猾,反对政府的措施,总是觉得既不好意思,又不大稳便,恰在这时候,符贱庚想他的老妹,常跑他家,并且甘愿听调摆,当竹子,这样,凡百事情,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就不要亲身出马了。

访问一天,心里有了底,邓秀梅第二天清早,从容不迫去看秋丝瓜。

秋丝瓜的家,也是一座靠近小山的茅屋,跟清溪乡的别家的茅屋子一样,屋檐低矮,偏梢狭窄;楠竹丫枝织的壁糊着搀了糠头的泥巴;兼做住房的堂屋没有亮窗子,只有一张双幅门,光线都从门洞照进去,门一关,屋里就黑了。茅屋门前是块又小又窄的地坪,三面用竹篱笆围住,在这一块小小的地面上,秋丝瓜喂了四十来只鸡鸭,其中还有三只大白鹅。

看见邓秀梅来了,秋丝瓜勉强起身,开了篱笆门。邓秀梅一走进门,院子里鸡飞、鸭叫,显得很热闹;一只公鹅,伸出它的长颈根,蓦地叉过来,快要啄到邓秀梅的夹裤脚边了,主人才懒心懒意,拿一条扫帚,把它赶开了;吊在屋端太阳里的那条我们已经结识了的黄牯,正在低着头吃草,看见有人来,它抬起脑壳,一边嚼草,一边用它那双鼓鼓的眼睛望望邓秀梅,好像认识她一样,接着又低头吃草。邓秀梅看了看牛,就跟秋丝瓜并排走进了堂屋,笑着跟他说:

“我们打过一回交道的,一回生,二回熟,现在算是熟人了。”

“是呀,我们很熟了。”秋丝瓜一边懒洋洋地邀客人进屋,一边这样地敷衍。但心里暗暗琢磨:“这个家伙,又为什么来找麻烦了?”

邓秀梅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小竹椅子上,暂且不谈入社的事情。她转动眼睛,到处看看。堂屋里,靠里摆着一挺床;旁边是一个变黑了的朱漆柜子;当中是一张吃饭的矮桌;此外是晒簟、挡折和箩筐。从楼门口望去,可以看见,人一上去,头要触着楼顶的所谓楼上,挂着两铺旧帐子,显然,那是秋丝瓜的离了婚的妹妹跟他的崽女的床铺。

“你喂得不少。”邓秀梅看着门外的鸡鸭说。

“是呀,小地坪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利用了。”

“饲料没有困难吧?”

“吃菜叶子,还搀点糠。糠太难得到手了。”

“听说你的猪喂得好,看看可以吗?”

“请吧。”

秋丝瓜把邓秀梅引进灶屋。那里有个身材矮小,也还标致的年轻的女子,骑一张木马,正在打草鞋,手很不熟练。邓秀梅晓得,这是张桂贞,秋丝瓜的老妹,刘雨生的离婚的堂客。她低着头,红着脸拐,显出不想理人的样子。邓秀梅也就没有跟她打招呼,从她身边擦过去,走到猪栏边。两只肥壮的大猪,正在吃饲。猪栏宽敞,承板扫得很素净,靠南的土砖墙壁上,砌了两个长方形的通风眼,现在闭了纸。秋丝瓜说:

“一到热天,把纸撕了,风透进来,不独凉快,蚊子也少,猪不容易生病痛。人要透空气,猪也一样,人畜一般同。”

邓秀梅连连点头,含笑跟他说:

“将来,社成立了,请你去喂猪。”

“你说得好,”秋丝瓜心里暗想,“入社我还没有答应呢。”

这时候,一位年纪有三十来往,左眼皮上有个牵子[1]的堂客,扎脚勒手,从后门进来,秋丝瓜严厉地问她:

“半天不见人影子,到哪里去了?”

“泼菜去了,菜都干坏了。”

“嫂嫂请过来看看,”张桂贞叫她,“耳子是这样打吗?”

女人骑在张桂贞让出来的木马上,教她安草鞋的耳子。邓秀梅一边回堂屋,一边跟秋丝瓜说道:

“你们家里,男奔女做,好倒是好……”

听口气,邓秀梅好像有话要说,一定是入社的事,秋丝瓜不愿意听,为了岔开她的话,表示自己的不耐烦,他故意地高声埋怨堂客道:

“你也泡碗茶来嘛。”

“不要费力,我不喝茶。”

秋丝瓜堂客提个沙罐子,拿了两个碗,一起放在堂屋中央的矮方桌子上,撅起嘴巴,偷偷地瞧客人一眼,就进去了。邓秀梅明知自己不受这里的欢迎,但她不肯走。她要干的事,决不因为客观情势不顺利,就打退堂鼓。她转弯抹角,扯到了社上。

“依我看,你一家劳力都强,将来入了社,比现在还好。”

“不见得吧?”秋丝瓜点起自己的竹脑壳烟袋。

“入了社,田有人作了,不要你操心。”邓秀梅这话是针对秋丝瓜不会作田的这个情况来说的,“你一心一意发展副业,家里多喂鸡和猪,比起单干来,样样都要自己来操心,就强得多了。”

“邓同志,”秋丝瓜吧一口烟说,“我不是没有比过,我加入过互助组。”

“是吗,哪一个组?”

“刘雨生组。”

“刘雨生不是你的老妹郎吗?”邓秀梅故意这样问。

“现在不是了,我老妹跟他闹翻了。”

“是吗?”邓秀梅装作不晓得的样子,“为什么?”

“不晓得。”

“是你叫她回来的,还说不晓得。”秋丝瓜堂客靠在门边补衣服,这时候插嘴,把秋丝瓜的底子翻出来了。但话音很低,为的是不让灶屋里的人听见。

“要你多嘴!”秋丝瓜骂她,声音也很低。

“我偏要讲,偏要讲!”堂客嗓音还是压得低低的,但发了气了,“家里现是没饭吃,凭空又添一口人,草鞋都不晓得打,只会享福,信了你的屁,要拣高枝飞,要嫁街上有钱的,去做太太。”

“你敢再讲?”秋丝瓜把他的竹脑壳烟袋在竹椅子脚上磕得梆梆响,低声威胁她。

“那边听说不是红花亲,定不肯要了,好吧,这下子,那边挡驾,这边又不能转去,落得个扁担没扎,两头失塌。”

秋丝瓜对她鼓眼睛,咬牙巴骨,用手指指灶屋口,意思是叫她住嘴,不要叫老妹听见,堂客还是不听他的话:

“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只有你们家姑娘,崽都生了,还有这副脸回娘家长住。”

“狗婆养的,你要讨打了?”秋丝瓜跳起脚来,额上青筋暴出了,人亲骨肉香,他替老妹争气了。堂客看见他气来得真,就躲开他,到灶屋里去了。邓秀梅留神地听,隔着织壁子,秋丝瓜堂客把猫打得咪咪地叫,嘴里骂道:

“死不要脸的东西,不给我滚,我一家伙打死你。”

邓秀梅听见,张桂贞低声地哭了,伤心伤意,越来越大声。秋丝瓜气呼呼地跳进了灶屋。邓秀梅怕出事情,也跟进去了,秋丝瓜举起竹脑壳烟袋,赶他的堂客,口里叫道:

“鬼婆子,是角色,莫跑。”

“你打,你打吧,我送得你打。”堂客看见男人咬紧牙巴骨,真正发怒了,就慌里慌张,往后门飞跑,但一边跑,一边嘴里还是接接连连说:“我送得你打,我送得你打。”

秋丝瓜赶到门外,就止了步。真的要打,只一个箭步,他就把她撵上了,但是他没有这样,亲不亲,枕边人;而且她的劳动赛过一个男子汉,他舍不得打。堂客一溜烟逃进后山里去了。他回转来,看见邓秀梅正在劝慰泪痕满脸的妹妹,他也挨上去,赔笑说道:

“满姑娘何必跟她怄气呢?你还不明白,她是一个混账人,一个死不谙事的家伙?你回娘家,干她的屁事?只莫生气,等她回来,我还要狠狠地抽她一巡。”他说“还要”,好像已经打了她一回一样。看看张桂贞哭个不停,邓秀梅对秋丝瓜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暂且躲开一下子,女人劝女人,比较方便些。

“贞满姑娘,”等到灶屋里只剩她们两个人,邓秀梅亲切地叫道,“不要这样了,姑嫂之间,不免总有一些口角的,要嫌家里不方便,我跟你找个地方去住几天,好不好?”

“不,多谢你。”张桂贞听到邓秀梅说得这样亲切、体贴和知趣,就留神地听,心里伤痛也给冲淡一些了。她擦了擦眼睛。

“你又不是被人遗弃了,是你自己主动离开的,”邓秀梅继续说。在措辞里,她避免了“离婚”这样的字眼,只说是“离开”,表示她希望他们还有重圆的一日。接着,她又悄声郑重地说道:“告诉你吧,人家至今还想念你呢。”

张桂贞没有做声,也不哭了。她想他的本真、至诚、大公无私,都是好的,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她所需要的是,男人的倾心和小意[2],生活的松活和舒服。他不能够给她这一些。这个人不分昼夜,只记得工作,不记得家里。跟着他,她要穿粗布衣裳,扎脚勒手地奔波,到园里泼菜,到山里搂柴,脸上晒得墨黑的;十冬腊月,手脚开砖口[3],到夜里发火上烧;一到山里去,活辣子[4]松毛虫,都起了堆;想起这些,身子都打颤。无论如何,刘雨生人品再好,她是不能回去了。但在眼门前,她到哪里去?嫂嫂指鸡骂狗,伤言扎语,家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街上的人家,已经来信回绝了。只有符贱庚,这个没有亲事的后生,天天来缠她。他不挑红花白花,也好像愿意听她的调摆。但是,别人为什么叫他癞子,这个小名好难听。她一想起,抛下了孩子,改一回嫁,落得一个这样的收场,又伤心地哭了。邓秀梅没有猜透这个女子的全部曲折复杂的心事,以为她是单单因为受气而悲伤。她试探地说: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依我看来,你还是回去好些……”

“你说什么?”张桂贞好像从梦中惊醒。

“我说老刘是一个好人,他如今还是想你。”

“啊,”张桂贞拿手掩住脸,又哭起来,“请修修福,不要提他了。”

“他是一个本真人,有什么亏你?并且,一句老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

“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你怪他吗?”

“我不怪他,也不想他。”

邓秀梅听了她这话,晓得劝不转,又怕耽误了动员入社的正事,就说: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今是,自己的婚姻,自作主张,你想如何就如何。”

说完这话,邓秀梅回到堂屋。秋丝瓜趁空喂了一阵鸡,才回到屋里。请客人坐下,自己仍旧坐在竹椅上,他叹一口气:

“唉,家里这些事,真是淘气。”

“你还是说说入组的事吧。”邓秀梅把话题归正。

“有么子说的?那一年吃了一个哑巴亏,我一世也忘记不了。”

“吃了什么亏?”

“我帮了人家,自己的田,火色没抢上,少打十来石谷子,这不叫吃亏,叫互助吗?”

“社跟组不同。”

“社更难办,人多乱,龙多旱,我给他们排了八字的,搞得不好,各家会连禾种都收不回来。”

“这样,你是不入了?那么好,我少陪了。”邓秀梅站起身来。

“也不是不入,”秋丝瓜怕得罪她,口又松动了一点,“要等年把子再看,我身上还背点子账,等我检清了,再作调摆。”

“你亏账吗?”邓秀梅重复坐下了,“听别人说,你不是还放贷吗?”

秋丝瓜脸上一红,没有否认,只低头吧烟。邓秀梅晓得他文化不高,但心记默算,比哪一个都强,人家欠他的都记在心上,连本带利,分毫不差。邓秀梅又晓得他顶爱算账,数字比空话更能打动他的心。受区书抢白以后,邓秀梅也很讲究数字了,又练了珠算,看见桌上有把算盘子,她走拢去,坐在桌边,把珠子拨得的的答答响,对秋丝瓜说:

“听说你最会打肚算盘,来吧,你使心算,我用珠算,我们来倒一倒你的家务,你们分了几亩田?”

“一人一亩,一共五亩。”

秋丝瓜堂客在山里捡了一大捆柴火,背起回来了。她把柴捆放在阶矶上,扯起抹胸子边边,揩干了脸上的汗水,进屋拿起针线盘,坐在阶矶上的矮凳上,晒太阳、补衣服,有时胆怯地偷偷瞄瞄秋丝瓜,她怕她男人。大天干那年,她从安化一路讨米来到清溪乡,秋丝瓜把她收在屋里,做了堂客,他不嫌她左眼皮上的牵子,倒是爱她能吃苦,肯劳动,一天到黑,不是在屋里烧茶煮饭、缝衣补裳,干种种细活,就是在田里、园里,或是山上,做粗笨的功夫。她的手脚一刻也不停。比方刚才,本是怕挨打,躲进山去的,也顺手捡了一捆干柴火回来。秋丝瓜看上了她这一些地方。瞧她捡回这样一大捆焦干的枯树丫枝,他心里欢喜,但为了在客人面前,维持男人的架子,也为了讨好妹妹,还是粗声大气地喝道:

“家伙,还不死得去服个小呀?”

秋丝瓜堂客放下手里的针线,进灶屋去了。邓秀梅坐在桌边,面对通到灶屋的门口。从门洞望去,那边的一切,她看得一清二楚,张桂贞坐在木马上,低着脑壳,只顾打草鞋,不理她嫂嫂。这堂客从灶下渡了一碗热热的浓茶,泼泼洒洒,端到姑娘的跟前,勉强赔笑道:

“满姑娘,请吃口茶吧。”

张桂贞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正在犹豫,这时候,后门的腰门子上头,伸进一个戴鸭舌帽子的脑壳。

“嫂嫂,请开开门。”那个人微笑着要求。

秋丝瓜堂客看见那人,喜得忙把茶碗放在木马近边的灶上,跑去开门。茶在灶上,冒着热气。

“我说是哪个,原来是老符你呀。半天不见的稀客,请进,请进。”秋丝瓜堂客满脸春风,欢迎符癞子。她晓得他的来意,是为她姑娘。她惟愿他们早一点好,以便减轻家里的负担,“口口声声叫嫂嫂,哪一个是你的嫂嫂?”堂客又说,忍不住笑了。

“你不愿意做我的嫂嫂?”符贱庚看张桂贞一眼,这样地问。

“这事不能由我呀。你要去问一个人。”秋丝瓜堂客也看张桂贞一眼。

“去问哪个?”符癞子假痴假呆说。

“你心里还不明白?你想哪个,就去问哪个,不过我料你不敢。”

“我是不敢,真的不敢,全靠嫂嫂帮帮忙。”

“别的事情好帮忙,惟有这件,对不住,全靠你自己。”

两个人此唱彼和,都是故意说得张桂贞听的。这位小巧的,也还标致的女子只低着脑壳,装作专心专意,在打草鞋的样子。灶上的茶放凉了,不冒热气了。牵子堂客又寻话说:

“你这个人一天来跑好几回,我们这条路上的草都给你踩死了。可惜是……”

“可惜什么?”符癞子问。

“可惜你心上的人,不领这个情。”

“我心上的人是哪一个呀?”符贱庚偷偷地睃张桂贞一眼,故意这样问。

“你装假。”

“我没有心上的人。”

“你哄人,那你天天来,为的是什么?”

“你猜。”

“为的是呀,”牵子堂客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不生气啵?”

“不。”

“那我讲了,为的是我猪栏里的这只没有栏草的仔猪婆。”

“骂得好恶,不看秋哥的面上,我挖你一个栗古脑[5]。”

“你敢,伢子,料你也不敢,清早来混过一阵,如今又来了,你不怕羞吗?”

“我是来借柴刀的,我的砍缺了。”

“你用那样大的牛力做什么?”

“没有用力,不小心砍在石头上了。”

“我去替你找刀去,你在这里,可要规规矩矩啊。”秋丝瓜堂客笑着暗示,临走又看了张桂贞一眼。

“只有嫂嫂是,我有什么不规矩的呢?”

秋丝瓜堂客没有答白,进堂屋去了。她把堂屋通灶屋的门随手带关了,没有去寻找柴刀,坐在堂屋的门口,一边照旧补衣服,一边留神细听灶屋的动静。

“我这五亩田,原先都不是好田,在我手里作肥了。”秋丝瓜还在算他的家务。

“收得好多谷?”邓秀梅问,右手搁在算盘的上边。近来她的算盘有了点进步。

“一亩打得四百来往斤。”秋丝瓜故意说多点,借以显示单干的好处。

“放好多粪草?”邓秀梅问。

“没有算过。”秋丝瓜说。

“不对,耳子不是这样子安法,满姑娘。”秋丝瓜堂客听见符癞子在灶屋里做声,“我来告诉你打吧。”

听不见张桂贞的回答,秋丝瓜堂客生怕他们闹翻了,想去看看,放下针线,起身走到堂屋门角落,找了把柴刀,打开了通灶屋的门。符贱庚扶住张桂贞的手,正在安草鞋的耳子,听到门响,他连忙跳开,走到灶脚下去拨火点烟,张桂贞低下脑壳,脸红到颈根。秋丝瓜堂客晓得他们的事情进行得很好,眼里含着安心落意的微笑,把柴刀往地上一撂,对符癞子说:

“给你,砍缺了,要你赔新的。”

“砍缺了,拿我那一把砍缺了的赔你。”符癞子逗耍方。

“你说得好,砍缺了,你不赔新的,我只问她。”

符癞子得意地笑了,张桂贞生气地说:

“嫂嫂你说什么话?”

说完,起身冲到菜园里去了。符癞子要出去追她,秋丝瓜堂客连忙用眼色制止:

“你先不要去,正在气头上,你去会碰一鼻子灰。我去看看她。”

她说着,提个六角篮,到后园里去了。

堂屋里,邓秀梅把算盘珠子拨得啪嗒啪嗒响,嘴里说道:

“人工粪草加起来,本钱很不小,收的谷子呢?”她拨动算盘,“你算一亩能收四百吧,四五得二十,不过二十石。”

“还有晚季。”

“你劳力有限,晚季能种几多呢?”邓秀梅又扒着算盘,“把你那点冬粘[6],荞麦……”

“还有秋洋芋。”

“通通算上,满除满打,也不过折谷两三石,还能多吗?”

秋丝瓜没有做声,邓秀梅又说:

“一入了社,劳力充足,你的五亩田都能插上双季稻。”

“也有两丘冷水田,不能插两季。”秋丝瓜无法否认农业社的劳力充足的好处,只好这样说。

“除开这两丘,至少还有百分之九十能收两季吧?算一算看,你强到哪里去了?粪草放得足,至少是一个夹倍?”

“多收一点,不归我一个人得呀。”秋丝瓜又找出一条理由。

“你自己作了,收的谷子,能由你一个人独得?”邓秀梅问。

“在旧社会不能。”

“解放后,你单干,也要买石灰,请零工……”

“如今的零工子,实在太贵了。”

“比方,你田里收得二十二石主粮和杂粮,人工、石灰、粪草,花去你好多?”邓秀梅眼睛盯着秋丝瓜的脸,等他回答,后者低着头,只不做声,“你的肚算盘是最清楚的,算一算看。”

秋丝瓜没有做声。他抬起眼睛,从打开了门扇的门洞,望着灶屋,只见符癞子在那里走来走去,急得像热锅上面的蚂蚁。隔不好久,这个后生子从地上捡起柴刀,走到磨刀石旁边,用劲把刀磨得嚓嚓响。

“把各样开销打在一起,”邓秀梅拨动着算盘珠子,“是这个数目,你看。”她把算盘平起端给秋丝瓜,盘上的一根柱子上了一颗子,紧挨着的右手的一根上了两颗。

“十二石?”秋丝瓜看了,这样地问。

“对不住,本钱就要这样多。”

这个账一算,秋丝瓜认真默神了。他想,一年辛苦,只落得十来石谷子,还要好年成,算了,跟大家走吧。想到这里,秋丝瓜双眉舒展,看看邓秀梅,说道:

“只怕社一办起来,人多嘴杂,反倒搞不好,俗话说:‘艄公多了打烂船’,一烂场合,不要说社会主义搞不成器,大家的肚子也要受孽了。”

从那神色和口气看来,邓秀梅猜到他的心有些活动了,就回他说:

“那倒不用你操心,烂了场合有我们。”

“刀风快的,你还磨什么?”正在灶屋里磨刀的符癞子听见这样说,转身看见秋丝瓜堂客提一六角篮洗净的白菜从后门进来,她的背后,跟着张桂贞,一见符癞子,张桂贞满脸羞红,连忙走到木马边,低着脑壳,只顾打草鞋。秋丝瓜堂客把符癞子拉到房门角落里,悄悄地说:

“有点谱了,我再给你探探口气,你先避一避,隔天来吧。”

符贱庚听了这话,欢喜饱了,连忙站起身,把磨快的柴刀插在捆着腰围巾的腰杆上,出后门一溜烟跑了。秋丝瓜堂客赶到后门口,对他唤道:

“蛮子你可仔细啊,不许把刀砍缺了。”

她回转来,把菜倒在案板上,动手切菜。她一边把菜叶和菜帮切得短短的,一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看也算了,难得的是他并不挑精,年纪轻,气力足,性子真,人口又简易,上无大,下无小,一过门就当家立户,凡百事情都听你调摆,满姑娘,你看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张桂贞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认为这话对她是唐突。

“你再想想吧,总之是,我们决不勉强你。”邓秀梅看秋丝瓜一眼,这样子说,“天色不早,还有点事,我要走了。”她站起身来,放下算盘,抚平了因为低头而垂下的一绺短发,往门外走去。秋丝瓜顺口挽留:

“吃了饭去,就弄饭了。”

“不了,多谢。”邓秀梅已经走到地坪里,鸡鹅叫着,飞扑着,避开了。对着送到竹篱笆门口的秋丝瓜,邓秀梅又说:

“好好想想吧,明天请把你的决心告诉我。”

“好的,明朝一黑早回你的准信。”

邓秀梅才出柴门,符癞子又从后门溜进张家的灶屋。

“怎么你又回来了?”正在切菜的秋丝瓜堂客抬起头来问。

“借你扦担用一用,我没有带。”符癞子一边这样说,一边乘机又看了一看张桂贞。

“在门角落里,自己去拿吧。”

符贱庚拿了扦担,只得走了。

“老符,你还在这里?”秋丝瓜送邓秀梅回来,绕到后门口,去搬柴火,看见符癞子,就低声地对他说道,“请你替我到龚家里去跑一趟,看他有什么打算,入社不入?”

符癞子如奉圣旨,掮起扦担,首先跑进自己的山里,砍了一点柴火,随即把刀插在围巾捆着的腰上,往龚家走去。龚子元的茅屋的后门,正对着符癞子的山场。符癞子翻过堤沟,溜进了龚家的后门,找到龚子元,跟他打了一阵讲,临走时,龚子元一边取下头上的毡帽,在巴掌上拍一拍灰,一边对他说:

“你去告诉他,这事要他自己想清楚,别人是做不得主的,不过,依我看,他要入社,亏是吃定了的,人家也不会十分信靠他,他那段历史,上头是会查究的,进去了明明晓得吃亏了,也不好缩脚。”

“你的意思是要他不入?”

“哪里,那要看他自己的主意。”

“你入不入?”

“我不一定入,也不一定不入。”

听了这话,符贱庚走了。他回到山里,砍起一担柴火,用扦担挑回家去,然后拿着扦担和柴刀,往张家跑,一边要回秋丝瓜的话,一边也是为了再去看看张桂贞,他觉得,张桂贞比盛淑君还乖。

“刀还你,你看没有砍缺吧?”符癞子走进张家的灶屋,笑嘻嘻地对秋丝瓜堂客说道。

“砍缺了,还怕你不赔?”秋丝瓜堂客并没有看刀。

符贱庚拿眼睛四围张望,没有看见张桂贞,又不好问得,只是四处看。

“一双贼眼睛,你在找哪个?”秋丝瓜堂客察看出来了。

“我吗?啊,不找哪个,要找秋哥。”符癞子自相矛盾。

“他在堂屋里。”

“都在堂屋里?”

“只他一个人。”

符贱庚只得没精打采地走进堂屋,看见秋丝瓜正在砧板子上切烟叶,他走拢去,把龚家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样,他是不主张入了?”秋丝瓜问。

“也没说定。”符癞子一边答白,一边往四边看看,到处不见张桂贞影子,他只得走了。

第二天黑早,秋丝瓜赶着黄牯到门口的塘边喝水,看见邓秀梅满脸含笑,对他走来了:

“你起得早。”

“也不算早。”

“主意定了吗?”

秋丝瓜瞧着牛喝水,避免看对方,缓慢而又坚决地说:

“夜里我默清神了,我想还是慢点子再讲。”

“怎么你又变卦了?”邓秀梅收了笑容。

“原来就没有答应你嘛。如今我手里呆,一个活钱也没有,单是股份基金这一项就把人死死卡住了。”

“你有牛、有猪,鸡鸭成群,还哭什么穷?你没得钱,河里没得船。”

秋丝瓜自己也觉得穷是装不过去的,就说:

“邓同志,你是青天,替我想想吧,家里这样多人吃茶饭,如今又添了个老妹,我只一双手,入到社里,能把一家吃的都做回么?你是明白人,最会谅情,将心比心,替我想想吧。”

“要我替你想,我看入比不入强一些,昨天不是跟你算清楚了吗?你变了卦,又是听了哪一个人的话了?”

“没有,没有。”秋丝瓜连连否认,脸上却有一点热,慌忙低着头。他和龚子元间的关系,双方都不愿意别的人晓得,除开符癞子。

“脆脆崩崩地说吧,到底入不入?”

“我想,”秋丝瓜想要脚踏两边船,并不干脆地回死,“还是等年把子再看。”

“好的,听你,以后不要失悔啰。”邓秀梅心里有点冒火了,转身要走。

看着邓秀梅生了气,果决地要走,秋丝瓜的心又往回想了:

“听她的口气,莫不是我入到社里,真不会吃亏?”思路这样一转弯,他满脸赔笑,连忙叫道:

“邓同志,你先不要走,还有话讲。”

“那你说吧。”邓秀梅回身站住,但也不走拢。

“实其要入,只好入了。”秋丝瓜牵着黄牯走拢几步说。

“没有想通,实其不想入,请不要勉强。”

“你看这样可以啵?我先把六亩分来的水田,交还国家。”

“不是国家要你的土地,是要你将土地入股,参加农业社。”

“都是一样。”

“大不一样。”

“好吧,六亩田交给社里。我留下自己开的那一点山土。”

一听这话,邓秀梅就领会了秋丝瓜的主意,还是脚踏两边船。她也顺着他的这意思,说道:

“我想这也行。不过,听说你的土很多,都留了,你就会心挂两头,田里、土里,社里、家里,两头忙得不清闲。”

“我自己会有一个调摆的,还有我的这条牛,怕入到社里,喂得不好。”

“入到社里,还可以归你自己打收管,不想入,私有租用,也无不可。”

“入到社里,听说作价非常低。”

“没有的话。”

“进去再吃口茶吧。”

“不,吵烦了。”邓秀梅走了。她的穿得一身青的匀称的身子飞快地消逝在清早的阳光照着的金灿灿的大塅里。

* * *

[1] 牵子:上眼皮上的疤痕。

[2] 小意:体贴入微。

[3] 开砖口:皴裂。

[4] 一种有毒的躯体像树叶颜色的虫子。

[5] 用手指的弯曲着的关节把人的头皮敲得肿起一个包,叫做挖个栗古脑。

[6] 冬粘:晚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