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晋在山土呆了一阵,起身掮起锄头,回到了家里。陈妈母女装作不介意,不声不气,收拾早饭,打发他吃了。

放下碗筷,老倌子坐在灶脚下,一边装烟袋,一边问婆婆:

“继鸣呢?”

“他回去了。”

抽了一袋烟,陈先晋果断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走进房间,打开放在床边红漆墩椅上的一个漆水变黑了的小小文契柜,取出一个油纸包。他坐在床边,用他那双手指粗粗的、青筋暴暴的大手,颤颤波波地打开那纸包,拿出一张“土地使用证”,他分进的水田的证书;还有一张“土地所有证”,他开垦的山土的文契。陈先晋识字不多,但是这两个文件,他看熟了,只要看见上头的图案和颜色,就分辨得出,哪一张是所有证,哪一张是使用证,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阵,才郑重地把它们折起,包好,收进棉袄袋子里,站起身来,他换了一条素素净净的没有补疤的蓝布腰围巾,穿起一双半新不旧的青布单鞋子,一声不做,出门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村里的大路上走着,没有料到雪春奉了妈妈的差遣,远远跟在他后边。

父女两个,一先一后,到了乡政府门口,雪春蹦到草垛子后边,把身子藏住,伸出她的扎着两根油黑的粗大的辫子的头来,瞄着爸爸进了乡政府,她才放下心,转身跑回去,跟妈妈汇报去了。

陈先晋走进乡政府大门,看见李主席站在阶矶上的太阳里,正在跟一个农民谈讲。看见这位老倌子,李月辉满脸堆笑,招呼他道:

“先晋大爹,今天怎么有工夫出来走走?”

“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

“我去了,不陪你老人家谈讲了。”阶矶上的那位农民说。

李月辉对那农民点一点头说:

“不送了,你的事,以后再谈吧。你有什么事?”这后一句,他是对陈先晋问的。

陈先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交给李主席,接着说道:

“我申请入社,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李月辉露出欢迎的脸色。

“这是我的土地证。”

“你想通了吗?”李月辉没有接收土地证,先这样问。

“大家都入,也只好入了。”

“这不好,这叫随大流。要自己心里真正想通了,才能作数。”李月辉说,“土地证倒不要急,我们现在还不收,你先带回去。”

“请收了吧,”陈先晋果断地说,“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做事从来不三心两意。”

“我晓得的,”李月辉伸手接了土地证,“好,我暂时收了。不过,你要是还带点勉强,随时随刻,都好来拿。你真的通了?”

听到这问话,陈先晋满脸飞朱,额头上的青筋也暴出来了。他本来就拙于言辞,现在一急,更说不成理,只好发赌了,他说:

“李主席,你要是信不过我,怕我缩脚,我来具个甘结,好不好?我去抱个雄鸡来斩了。”说完他转身就走,李主席连忙拦住,赔笑说道:

“你为什么要发急?到厢房里去坐一坐吧。”两个人走进厢房,坐在桌子边。李月辉笑道:

“我晓得你,先晋大爹,你一下了决心,就会一脚不移的,不过按照政府的自愿政策,不能不尽你两句。你们家里,大春、雪春都积极。我怕他们对你来了一点点冒进,该没有吧?”

“我耳朵又不是棉花做的,光听他们的?”

“我晓得,你是有主张的人,土也入吗?”

“土也入算了。”

“不要算了,你要不愿意,土先不入也行;不过,那你就是脚踏两边船,农忙时节,不晓得干哪一头好了。”

“都入了吧,免得淘气。”

这时候,来找李主席的人,已经不少了。人们都挤在厢房外边,窗户底下。陈先晋不便耽搁,起身告辞,临行时他抱歉地说:

“我没写申请。”

“有了土地证行了。”

李月辉送了几步,转身接待别的人去了。陈先晋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听见路边山上有个人叫他。昂起头来,他看见王菊生爬在一棵松树上,用柴刀在劈树丫枝,这时住了手,大声问他:

“大爹你从哪里来?”

“从乡政府来。”

“这样早,什么贵干呀?”

“我去把土地证交了。”

“你入了社了?”王菊生吃惊而又失望地询问。

“我想还是一套手入了算了。”

“这样说,从前的话,都不算数了?”菊咬筋绷起脸来问。

“老菊,是这样的,你听我说,”陈先晋感到对不起朋友,连忙解释,“我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宵。村里人家,都一入了社,水源、粪草、石灰,净都卡在人家手里,单干什么都得不到手。”

王菊生原先这样想,陈先晋的落后和固执,在清溪乡是数一数二的。他又是贫农,大崽当了团支书。他们两个人缴伙在一起,人家都奈何不得。如今,这个老倌也入了社了,王菊生感到了恐慌,但他还是装出镇静的样子,嬉皮笑脸说:

“恭喜你爬上去了。”说完,他骑在一根横枝上忿忿地挥动柴刀,砍树丫枝,没有再理陈先晋。

陈先晋拙于言辞,明知受讽刺,一时也想不出答复的话来。他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菊咬筋。他们两个人原是相约长远单干的,如今他违了约,一个人先抽开了身子。他过意不去。但也没有法子了,土地证交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能从那一方面再缩回脚来。他抱歉地走开,往家里走去,在禾场上,碰见了大春。这个劲板板的后生子正要上山砍柴火,手里拿一把柴刀,肩上掮一根扦担,这时,他问:

“爸爸你申请了吗?”

“契都交了。”

“好极了,”团支书十分欢喜,“这下全家都沾你老人家的光了,人家不会再指我们的背心了。”

陈先晋没有答白,进门去了。大春在上山的路上,远远看见盛淑君在大路上走着,他想起一事,就大声叫道:

“盛家里,快过来一下。”

“做什么?”淑君停住脚步问。

“快过来呀,有个好消息。”

盛淑君起着小跑,赶到山边,陈大春从衣袋子里,掏出一张表格纸,交给她道:

“团支部批准你的申请了。把这填好,赶夜里送来。”

“送到哪里?”盛淑君又惊又喜,红着脸问。

“送到我家吧。”说完这话,陈大春掮起扦担,朝山里走了。盛淑君站在山边,望着他的高大的身子,好久还没走。大春进了山,不知为什么,又回头看看,一见盛淑君还站在那里,他丢了柴刀,两手合成一个扩音器,套在嘴巴上,高声对她说:

“盛家里,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盛淑君一边向他跑拢去,一边问道。

“我们老驾也入了社了。你看好不好?我们家里一个白点子也没有了。”

“那好极了。”盛淑君从心窝子里感到欢喜,好像这是她自己家里的喜事一样,她为这想法,又红了脸。

“菊咬筋,秋丝瓜,都会气得雁子一样呀。”

“把他们气死也是应该的。”盛淑君一边附和他的话,一边走进了山里。她一接近这个长着浑身黑肉的高高大大的青皮后生子,心脏跳得十分的厉害,脸上发火上烧的,浑身浸透了清甜的兴奋、惊悸和欢喜。这时候,站在几根枝叶翡青的楠竹的下边,她拿眼睛盯住对方的脸颊,柔声询问道:

“夜里你几点在家?”

“不晓得,没一定,夜饭边头,你来吧,你要有事,明朝也行。”

“不,我今夜里就把表填好送来,一定在家等我啊。”她对他妩媚地一笑,又低下头来,篾手指甲。想到夜里的约会,她的心跳得更急,脸也更红了。她转身要走,大春又叫住了她,对她说道:

“万一我有事,不在家,你把表格用信封封好,交给雪春吧。”

“一定等等吧,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

“有什么事,现在讲好了。”性急的大春认真地追问。

“不,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夜里再讲。你猜猜看,是什么事?”

“我只懒得猜。”大春想了一想,又说:“好吧,我一准等你。”

盛淑君十分称意,对他愉快地深情地一笑,转身跑开了。跑了才几步,她又回过头,叮咛地说:

“千万记住,不能失信,要等我啊。”

说完,她跑下山去,长长的两根辫子,在她的背后,扬起又落下,落稳又扬起,显出十分活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