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烧夜饭的炊烟飘上家家屋顶的时候,邓秀梅收拾停当,动身到陈家里去,路上碰见李主席。

“晓得路吗?”李月辉问,不等她回答就说:“奔大路一直走,到右手头一个横村,一拐弯就是。”

邓秀梅从一掌平的大塅里,拐进一个排列好多梯田的、三面环山的横村。暮色迷蒙里,远远望见一座靠山的小小的瓦屋,她晓得,这就是陈家。坐北朝南,小小巧巧,三间正屋,盖的一色是青瓦,西边偏梢子,盖的是稻草。越过低矮的茅檐,望得见竹子编成的狭小的猪栏。屋后是座长满翡绿的小松树、小杉树、茶子树和柞树的丛林。一丛楠竹的弯弯的尾巴,垂在屋脊上,迎着晚风,轻轻地摇摆。屋前有个小地坪,狭窄而干净。屋的东端,一溜竹篱笆,围着几块土,白菜、青菜和萝卜菜,铺成稠密的、翡青的一片。土沟里、土壤上,一根杂草也没有。

陈先晋全家大小,正在灶屋里吃饭。他们五口人围住一张四方矮桌子。桌上点起一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中间生个气炉子,煮一蒸钵白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炉子的四围,摆着一碗扑辣椒[1],一碗沤辣椒,一碗干炒的辣椒粉子,还有一碗辣椒炒擦芋荷叶子。辣椒种族开会了。除开汤菜,碗碗都不离辣椒,这是陈家菜蔬的特色。

陈先晋收工得晚。一年四季,他家总是点灯吃夜饭。吃完饭,抹个脸,稍稍坐一阵,老倌子抽一袋旱烟,陈妈洗净了碗筷,就熄了灯,全家都归房就寝。近两年来,雪春要是温夜课,老倌子破格地允许点灯。他疼爱这个调皮的满女,可是满女并不顺从他,背前面后,还骂他落后。

看见邓秀梅进来,陈妈连忙把筷子撂下,起身打招呼。她们没有见过面,但是她听雪春说起过,晓得这位生客就是县里派来的干部。

“快不要起身,陈家姆妈,请你的饭吧。”邓秀梅赶到陈妈的面前,按按她肩膀。

“邓同志,稀客呀,”雪春活泼而且热烈地欢迎,“吃碗便饭吧。”她跳起身来,就要去装饭。

“不,不要费心,我相偏了,多谢你,雪春妹子。你们这个细妹子真好,”邓秀梅掉头跟陈妈说道:“又会读书,又会宣传。”

“哪里?她晓得什么?”陈妈忍住心里的高兴,谦逊地说,“还不是全靠你们教导、关照。”

邓秀梅跨进灶门的时候,陈大春正低头扒饭,因为大口吃辣椒,热得满头大汗。他早知道客人的来意,抬起头来,对她微微地一笑,算是他的会意的招呼。邓秀梅坐在一把竹椅上,带着她的素具的细心,观察这对老夫妻。朦胧灯影里,只见陈先晋老倌,脸色微黑,鼻梁端正,眉毛淡淡的,手指粗大,手背暴出几条鼓胀的青筋;头上缠条染黑了的萝卜丝手巾,身上穿件补得成了青灰杂色的棉袍子,腰上系条老蓝布围巾。他站起身来,到甑边装饭的时候,显得身材高大而结实,脊梁直直的,不像五十出头的老倌。食量也好,堆拱一碗饭,几筷子就消灭了半边。他的婆婆脸也晒得黑黑的,但有一点不一定健康的虚胖。她的脑后梳个巴巴头,右手腕上戴一个玉钏,昏黄的灯光里,发出灰黯的光泽。

邓秀梅跟陈妈谈话的时节,老倌子一句话不说,低着脑壳,只顾吃饭。把饭吃完,他站起身来,用那黑黑的、青筋暴暴的、皴裂的右手的手背擦了擦嘴巴,拿起他的旱烟袋,夹在手臂下,对邓秀梅微微一笑,说道:

“对不住,邓同志,我要出去有点事,你在这里打讲吧。”

把话说完,他出门走了。这个突然的行动,使得邓秀梅心里震动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丝毫见怪的颜色。陈妈觉得很过意不去,望着老倌子的渐渐消逝的背影,她大声问道:

“断黑了,你还到哪里去啰?”

“去借碾子。”老倌子边说边走,一会就看不见了。

“真是生成的!”大春责备他爸爸。

“爸爸真像样子,客来了,弦也不弹,自己走了,一点礼信都不讲。”雪春嘟着嘴,也怪老倌子。

“他的脾气素来就是这样嘛。”孟春体谅他爸爸。

“邓同志,请不要见怪。”陈妈笑着给客人赔礼,“你不晓得我们老倌子,说起来,也实在可怜。老班子没有留下一点点家伙,靠他一双手,好不容易养活一屋人。他十二下力,真正没有住过一天手。一件棉袍子还是我们亲事那一年置的,足足穿了三十年。唉,邓同志,你不晓得,我们作田人家好苦啊……”她扯起衣袖,来擦眼泪,泣声咽住了话音。

“现在见了青天了,将来会越过越好。”邓秀梅接过话来说。

“是吗?那就太好了。”

邓秀梅跟这老婆婆,扯起长棉线,打着家务讲,暂时避开不提合作化的事。她细细密密,问起陈家的景况,山里的出息,园里的菜蔬,以及猪牛鸡鸭等,谈话琐碎、具体而又很亲切。

陈家的人都吃完了饭。孟春进房间去了,大春陪了一阵客,也抽身走了。邓秀梅望着他的宽厚的背,对陈妈说道:

“你老人家崽女通通好,看你这位孟春也很不错的样子。”

“哎呀,他才不好呢。”正在洗碗的雪春插嘴说道,“他是个落后分子,逢年过节,还跟爸爸一起,偷偷摸摸去敬土地菩萨。”

“要你多嘴,你这个鬼婆子!”陈妈喝骂她女儿,“只有你是个百晓,是样的晓得。”

“我又没说你,你争么子气?”满姑娘一边洗碗,一边嘟起嘴巴顶撞她妈妈。

“混账东西,你还要翻!邓同志,你不晓得,他们都好淘气啊。”

“你老人家看得娇,他们才敢这样放肆呀。”

“我们那个大的,也死不谙事,一把嘴巴子,有的没的,冲口乱说,又不怕得罪人的。”

“这样倒好,人家都喜欢他直套。”

“还不是承大家作得起他,原谅他有嘴无心。”

“陈家姆妈,你晓得吗?村里好多的妹子,都只想做你老人家的媳妇呢。”

“真的么?”昏黄的灯光下,邓秀梅看见,这位历尽艰辛的老婆婆的微黑虚肿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她把她所坐的竹椅子拖拢来一点,靠近邓秀梅,机密地问道:

“邓同志,你说哪一个妹子好一些?”

“那还要说?自然是盛家里的那一个嘛。”邓秀梅说到这里,把头转到雪春的一边,含笑问道:“听说你跟她是共脚穿裤的好朋友,是吗?”

洗完了碗,正在揩抹桌面的雪春,听了邓秀梅的话,连忙扭转身子去,对陈妈说道:

“妈妈你听听,邓同志不是也说淑君姐好吗?赶快催哥哥跟她好嘛。”

“蠢东西,这也急得的?”陈妈骂她。

“我看你比淑君还着急。催得哥哥办完了喜事,你好找婆家,是吗?”邓秀梅逗起她说。

“只有邓同志,爱逗耍方。”雪春红了脸,低头只顾装作抹桌子的样子,心里倒是还想听到这一类的话。

陈妈把坐的竹椅拖得更近了一点,把嘴贴近邓秀梅耳边,悄悄问道:

“邓同志,你看盛家里的这个妹子究竟如何?”

“你老人家自己还不清楚吗?”

“听说……”老婆婆要说又停。

“听说什么?”

陈妈对那抹完了桌子的雪春盯一眼,骂道:

“还不死得给我铺床去!”

等女儿走了,老婆婆才说:

“听说她妈妈声名不正。”

“你又不是讨她做媳妇,她不好,与你何干?”

“是倒是的,不过,门风不正的人家的女儿,讨了过来,总怕淘气。”

“我也听说过,盛淑君的妈妈原先有段风流事。在娘屋里做女时节,爱了一个人,后来出嫁了,两个人还藕断丝连,这只能怪包办婚姻,不能怪她。”

“那么你说这门亲事要得啰?”

“自然要得。”

“妈,快催哥哥同她好起来。”原来雪春并没有进去铺床。她躲在灯光映照不到的房门角落里,偷听妈妈和客人的谈话,这时候,她跳出来插嘴。

“鬼婆子你又出来了?身上皮子痒了么?”陈妈喝骂着,等女儿进房去后,她又问邓秀梅道:

“你说,请哪一位做媒人?”

“让他们自己接近,互相了解吧,媒人倒可有可无。”

“没得媒人还要得?”

“那有什么要不得?”陈雪春又跳了出来,插嘴说道,“你说要不得,他们说要得,你有什么法子呢?”

“看我打你这混账家伙。”陈妈才起身,雪春早跑了。

“终身大事,礼不能缺。”

“要备个三茶六礼吗?”

“三茶六礼备不起,也不作兴了;媒人非得要不行。邓同志,请你来好吧?”

“我们村里有位现成的月老,为什么不请?”

“你是说的李主席?那倒是合适。烦你带个口信去,请他作合。二天你要见到我们那个大家伙,费心劝劝他,不要不理人家,大模大样的。家底子只有这样,还挑精选肥!”

“如今不凭家底子。”

“话是这样说,底薄的人家,究竟还是为难些。你总要置套把衣服,办两桌便饭吧。讲究的人家,还要一套绒绳子衣服。听说,盛家里这个妹子不挑这些,这就很好。你劝劝我们那个家伙吧,叫他早一点定局。爸妈都上了年纪,阎老五点我们的名了。”

“想抱孙子了。”邓秀梅模拟陈妈的口气,接过来说。

“邓同志真有意思。”陈妈分明满意邓秀梅这话,又叮咛一句:“还是请你劝劝我们那一个。”

“放心吧,不要我们劝,他们自己会好的,只要你们答应加入农业社。”邓秀梅看谈话投机,趁对方高兴,把闲聊巧妙地引入了正题。陈妈初初听了这个陡然的转折,愣了一下,好久才说:

“听雪春说,入社是好事,我是没有么子不肯的,只怕老倌子他不答应。”

“他为什么不答应?”

“舍不得他开的那几块土。”

“土可以给他留一点。”

邓秀梅偷眼看看这位老婆婆,打皱的虚肿的脸上,笑容没有了,话也不说了。显然,入社不入社,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邓秀梅想了一想,就笑着问道:

“听人说,你老人家的郎[2]是个好角色。”

“哪里?他也是黑脚杆子,跟我们一样,称得么子角色啰?”不出邓秀梅所料,岳母爱郎,老婆婆心里喜悦,脸上又笑了。

“如今,黑脚杆子都是政府看得起的好角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不对了;如今的世界是:‘万般皆下品,惟有劳动高。’”

“那你们呢?你们干部不下田,都是下品吗?”

“我们动脑筋,也是劳动的一种。你女屋里是哪一区?”

“八区。”

“隔这里好远?”邓秀梅怀抱一个新主意,这样地问。

“十几里路。”

邓秀梅点一点头,没有再问。她枯起眉毛,正在运神。

“你在劳动了。”陈妈用她才学的新话,说道。

邓秀梅笑了一笑,没有做声。她还在思索。这时候,从房间里传来了均匀微细的鼾声,孟春雪春都睡了。邓秀梅起身告辞,陈妈一直送到大门口,顺手关了门,因为老倌子和陈大春还没有回来,她没有闩门。

邓秀梅没有回面胡家去,一直走到乡政府,找着大春,动员他带信给他的姐夫,叫他马上来劝岳丈和岳母。出了乡政府,邓秀梅又转到盛清明家里。这位治安主任,正在灶门口跟他妈妈调摆什么事。邓秀梅跨进门去,劈头就说:

“好一个先进分子,共产党员,你在群众中间起了什么样子的作用?”

“这是哪里吹来的十二级台风?究竟是为什么事呀?”

“有个那样落后的朋友,亏你平素净夸口。”

“我晓得你是用的《三国》的办法,请将不如激将,说吧,你要请我去劝哪一位?”

“我只懒得请。这是你自己的责任。限你三天,打通陈孟春的思想,并且动员他劝醒自己的老子。”

“得令,”盛清明站起身来,立一个正,玩笑地说:“军令如山倒,卑职马上去执行。”

“稍息,三天后,我来检查。”邓秀梅同样轻松地笑着。

调兵遣将,布置完毕,邓秀梅才回到乡上,紧接着参加了那里的一个会议。

第二天晚边,陈家女婿詹继鸣来了。他是接到大舅子的信,特地赶来的。既是姑姑家,又是岳母家,他每次到来,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一跨进门,略坐一坐,他就扎脚勒手地,摸把开山子,去劈柴火;劈完柴火,就去挑水。在言辞上,他不会比岳丈更多一些,两个人半斤八两,都喜欢静默。有一回,岳婿同路上街去,走了十几里,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

因为不爱多嘴多舌的,詹继鸣说出来的话,总是经过再三的斟酌,很有分寸,十分扎称,连固执的陈先晋老倌也都信服他的话。

陈先晋上山挖了一天土,断黑才收工。他背起锄头,回家吃夜饭,一进大门,看见郎来了,他的沾着泥土的疲倦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

“你来了!”就只说了这一句,算是招呼和欢迎。他把锄头顿在房门角落里,洗脸去了。

他的崽女都在家,夜饭桌上,大家谈得很热闹,只有惯于缄默的两岳婿不做一句声,都只管吃饭。

来了娇客,岳母娘特地在火炉屋里生了一堆火,饭后大家围在火炉边,烤火、抽烟、随随便便地谈话。一段焦干的杉树废材,在火焰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松木丁块柴的松脂油香气飘满一屋子。火边炖了一个沙罐子,开水咕嘟咕嘟地响着,火炉里的烟焰的影子在板壁上不停地晃动。陈妈泡了四碗放了盐姜、芝麻的家园茶,给老倌、女婿、大春和孟春,一个人一碗。

“妈妈,我也要。”雪春靠在妈妈身上撒娇了。

“自己没得手,筛不得呀?这个鬼婆子,惯肆得没得死用。”她一边骂,一边给她筛一碗。

喝着滚热的家园茶,两岳婿还是没交谈,陈妈忍不住,开口问了:

“继鸣,你们那边也在办社吗?”

詹继鸣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喝完了茶,他的嘴里嚼着茶叶和芝麻。

“你打算入吗?”岳母又探问。

“报了名了。”詹继鸣说了这一句,又不说了。

“爸爸你看,”雪春抢着说,她时时刻刻没有忘记她是村里的宣传队队员,“继鸣哥哥都入了,我们还不赶紧去申请。”

“是呀,”大春马上响应他妹妹,“迟参加不如早参加。”

“我看也是入了好,单干没意思。”孟春从盛清明家里刚回来不久,受了熏陶、说服和启发,也劝他爸爸入社。孟春的话使老倌子心里一惊。他决计单干,在人力上,主要是想依靠女婿继鸣和二崽孟春。他晓得大春是靠不住的,他是公家的人了;惟有这两人,和他脾味相投,想法一样,是可指靠的,万万没有料想到,他们也变了。他再指望哪个呢?插田打禾,赶季节,抢火色,哪个来帮他的忙?想起这些,他心灰意懒,周身嫩软的,无力回答他们的劝说。这时候,孟春又说:

“爸爸你不入,我也要入。”

雪春也劝道:

“爸爸你快入了吧,免得人家指我们的背心,说我们落后。”

“滚开些,你晓得么子?”爸爸骂她。

“满女子,快给我去睡吧,不要在这里惹得爸爸生气了。”每逢女儿挨了爸爸骂,陈妈总要用软语温言,劝慰几句,生怕她受了委屈。

“我偏不睡,”雪春撒娇,“偏要看看爸爸到底打算怎么样?”

“要你管吗?”陈妈的声音还是很温婉。

“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管?他落后,连累我们都抬不起头来。”

“混账东西,再讲,挖你一烟壶脑壳!”陈先晋举起手里的烟袋。陈先晋是打儿女的好手。他说打,就真的下死劲毒打,不像亭面胡,口里骂得吓死人,从来不下手。如今上了年纪,崽女也大了,陈先晋很少打人。但是,看到他的缠着漆布的穿心枣木烟袋快举起来时,陈妈吓得身子都打颤,生怕满女挨他一家伙。她慌忙站起,一边用身子挡住女儿,一边骂她:

“鬼婆子,还不死得去睡去!”回转身子,她劝陈先晋:“老倌子,你犯不着生气,她不谙事。”

看着陈先晋把烟袋放下,陈妈才又安心坐下来,小声小气,跟满女说道:

“去困觉去,不要在这里讨打了。”

“我偏不,他敢打我!”雪春咕嘟着嘴巴,昂起脑壳说,“如今有共产党做主,哪一个威武角色也不兴打人。”

“满妹子,少讲几句吧,你去睡去。”共产党员陈大春答白,“我说爸爸你,也该想得透彻点,你一个贫农,入了社,会吃什么亏?共产党是回护贫农的,你还不晓得?解放以来,我们家里得了政府几多的好处,你数得清吗?”

“爸爸忘本了。”雪春从旁边插嘴。

“要你多嘴多舌的!”陈妈生怕老倌子生气,又要打女儿,连忙代他骂一声,来和缓他的可能发生的怒气。

詹继鸣噙着旱烟袋,一直没做声。这时候,他咳一咳嗽,大家晓得他想要说话,都静静地等待他开口。雪春心里更高兴。她早晓得,姐夫的话,最能打动爸爸的心了。

“外公,”詹继鸣依照他儿子的叫法,叫他岳老,“大舅说得对,入了社,你吃不了亏。我看你还是入了。一个人单干,这一份田,你作得出来?”

说到这里,他住口了。雪春很失望。她本希望姐夫讲一长篇大道理,却只说了这样平平常常的几句,又有么子作用呢?不料他的话非常灵验,老倌子想了一阵,说道:

“都说入得,就先进去看看吧。”

“对,爸爸说得真正好。”雪春欢喜地跳了起来。

“满女子,你疯了?”陈妈干涉她满女。

“不过,”老倌子用火钳搬搬柴火,问道,“后山里的那几块土,是祖传祖遗,我想留着,行不行?”

“爸爸,你又来了,”雪春冲口说,“田入社,土留家,你这不是脚踏两边船?”

“你晓得么子?快去睡去。”陈妈生怕女儿惹得老倌发脾气,推着她走。

“具体问题,到了社里,还可以商量。”大春从旁说明。

“外公,我看就是这样吧。”詹继鸣也补了一句。

“继鸣,依你看,将来入了社,不会叫老倌子吃什么亏吧?”陈妈问女婿,意思是叫他稳稳老倌子的心。

“那哪里会呢?”大春抢先回答了,陈妈却还等着女婿的回话。

“当然不会,社里的章程是,公众马,公众骑,订出的规则,大家遵守,都不会吃亏。”詹继鸣破例地多说了两句。

“公众马,公众骑,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个底了。”陈妈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看老倌子。她的这话,明明是说给他听的。

陈先晋看见女婿、崽女,连婆婆也在里面,都劝他入社,他想,自己年过半百了,何必一定要跟后生子拗呢?算了,反正单干也没发过财。

“好的,我们都入吧。”

“田土都入么?”大春回问他一句。

“都入都入。”

“爸爸真进步,真聪明。”雪春拍手打掌笑起来。

“混账东西,大人子要你来夸奖来了!”陈妈含笑骂她的女儿,“继鸣你看我们这丫头,痴长这么大,还是这样不谙事,何得清闲啊?”

詹继鸣笑了一笑,在炉边石上,磕磕烟袋头,没有答白。对于无须回答的问题,他决不多言。

这一家人当夜都睡了,有的怀抱欢喜的心情,困着落心觉,有的是相反。陈先晋老倌困在被窝里,不住停地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觉。天才粉粉亮,他爬起来,穿好衣服,脸也不洗,拿起扦担和柴刀,上山去砍柴。他的祖山跟王菊生的山搭界,中间只隔条堤沟。王菊生也是个勤俭发狠的角色,这时早上了山了,隔堤望见陈先晋,他笑着招呼:

“先晋胡子,起得好早!”

“你也不晏嘛。”

“这些天,村里几多热闹啊。”菊咬筋试探着说,“看见你的郎来了。他们那里呢?”

“也闹合作社。”

“他入了吗?”

“入了。”

“你呢?”菊咬筋把扦担插在地上,停步发问。他所盼望的,分明不是对方的肯定的回答。

“我打算申请。”陈先晋的答复出乎菊咬的意外。

“好呀,这下看你穿绸挂缎了。”菊咬冷笑地说。

“只怕未必吧?”本真的陈先晋根本没有听出对方讽刺的意思。

“未必,你又何必要入呢?”

“唉,”陈先晋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依你看,他们的场合正经不正经?”

菊咬筋早看中了陈先晋老倌。他有这样的盘算,要是大家入了社,他邀先晋胡子搞单干,农忙时节,互相帮助。这时候,听出胡子入社,带点勉强,他满心欢喜,忙把柴刀纳在腰围巾子的腰上,跳过堤沟,蹲在地上,一边掏出竹根小烟袋,笑嘻嘻地跟他说:

“合适的朋友,要讲心里话。”王菊生装好烟袋,又问对方:“抽口烟吧?”

“我抽过了。”

“依我看,办社是个软场合,”菊咬自己抽着烟,又往山里四围张一眼,才往下说:“你默默神吧,田还是这些,没添一丘,一家伙把所有田少的户子都扯起拢来,还包下那些鳏寡孤独,都吃哪个的?”

陈先晋低下脑壳,不做一声,王菊生又说:

“一娘生九子,九子连娘十条心,二三十户人家扯到一起,不吵场合,有这道理吗?”

陈先晋平素讨厌菊咬筋尖刻,但也佩服他会打算盘,觉得他的这席话,句句有道理,就说:

“依你说,入社是找当上了?”

“对不起。”

“那我还要看一看再说。”

“你要不入,我也不入,我们两个人缴伙单干。”

王菊生走后,陈先晋弓起腰子砍柴火。但只砍得一担,懒洋洋地收拾回家了。他回到家里,洗了手脸,扒了两口饭,进房睡倒在床上。

“老倌子,人不熨帖吗?”陈妈慌忙走到床边问。

“没得么子,干你的去吧。”

陈妈坐在床边上,拿手摩摩他额头,又叮咛地问:

“我去煎碗姜汤你来吃,好不好?”

“不要。”陈先晋不耐烦地说,他一反平素的习惯,睡到晚边,才爬起床。崽女回来了;女婿帮他推了一天谷,也休息了;吃过夜饭,大家又都围在火炉边。陈先晋添了两块焦干的松木柴火,火焰冲得高高的,照红了围炉的人们的脸颊。没有进九,还不太冷,但也烤得住火了。

“爸爸,申请写了吗?”雪春着急地询问。

陈先晋没有做声。

“满妹子,你去拿副纸笔来,我帮他写。”大春说。他没读过书,解放这些年,学了不少的东西,文化程度比雪春还略强一色,他是陈家顶有学问的人了。

“我不去。”雪春靠在妈妈的怀里,不肯挪动。

“你这个懒鬼,只会讲空话。天天早晨叫人家入社,要你拿副纸笔来,替爸爸写个申请,就发懒筋了。”

“你自己没有脚呀?”雪春翻他,“大懒使小懒,还骂人呢。”

老实的孟春走到房间里,拿出一副文房四宝来,端端正正,摆在矮桌上,还点起了那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

“爸爸,你说如何写?”大春坐在桌子边,提起笔来问。

“你先不要写。”老倌子低下脑壳。

“你变卦了?”雪春吃一惊。

“又是听了哪一个的小话了?”大春放下笔来问。

老倌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妥。龙多旱,人多乱,几十户人家搞到一起,怕出绿戏。”

“爸爸,你三心二意,真没得面子。”雪春冲口责备她父亲。

“你敢多嘴?”陈妈喝住她女儿,“大人子讲话,只许小人子听。”

“不入算了,哪一个来求乞你?”大春发了躁气,“大家都是为你好,才劝你的。不久,看你单干到几时?我们都不会做家里的工了,告诉你吧!”他站起身来,冲出去了。

“老倌子,我看我们入了也算了,何必淘气呢?”陈妈极其柔和地说道,“单干又有什么出息呢?你单干了四十年了,发过财没有?入到社里,不定还会发财呢。”

“妈妈说得真好笑,”雪春笑道,“入社是为了发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晓得么子?”陈妈说。

“妈妈的思想要不得。”雪春斥她的母亲。

“你一个女娃子,晓得个屁。”

“入社发财办不到,”喜欢缄默的詹继鸣,这时开口说,“饱衣足食是靠得住的。”

“饱衣足食还不好?”雪春响应她姐夫,“还要发财做什么?想当地主资本家,给人家打倒?”

老倌子抽一口烟,咳一声嗽,接口说道:

“发财倒并不想了,我只想守住这点本分,吃碗安逸饭算了。一个人生条穿草鞋的命,要想布鞋,也得不到手,人强命不过,霸蛮是空的。”

“办起社来,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将来大家都会过舒服日子。”詹继鸣说。

“哪里只只蚂蚁都上得树呢?”先晋老倌看到大崽冲走了,女婿、满女、婆婆都苦口劝他,心也软了,只提了这个勉勉强强的问题。

“你劳力好,包管入社强,不信,你先进去试一年子看。”言辞不多的女婿又开了口了。

“烂了场合,我一家身口,指靠哪个?”老倌子又说,口气更松了。

“烂了场合,我有大春,不要你探。”陈妈插嘴说。

“我也不要爸爸探。”雪春跟着妈妈讲。

“入了社,有困难,社里会管的。”詹继鸣说明。

“只要有工做,田里总有出息的,”孟春说道,“爸爸你不要操这些隔夜心了。”

“将来没得力量给你们办喜事,莫要怪我呀。”陈先晋告诉二崽。

“怪你做什么?”孟春反问。

陈先晋还犹疑不定,雪春着急地声明:

“爸爸实其不肯入,我们把田土分开,我带我的去入社。”

孟春跟着说:

“我也把我的带走。”

雪春在妈妈面前,讲了几句悄悄话,陈妈也胆怯地说:

“我也带了我的走。”

老倌子四面被围,急得发气了,跳起脚来说:

“你们都走,都滚,一个也不要留在这里。如今的崽女,有么子用啊?记名没绝代罢了。”

陈妈连忙丢一个眼风,女婿先走开,崽女也一个个溜了。婆婆拍拍衣上的柴灰,起身说道:

“老倌子,寒气重了,早点睡吧。”

说完,她进了房间。火炉屋里,剩下老倌一个人,低着脑壳,坐在椅子上向火。他双手蒙脸,一动也不动。

卧室和客房,先后发出了年轻人的均匀细小的鼾声。这一家人,只剩老夫妻两个,还没有睡。一个睁着眼睛躺在床铺上,一个坐在火炉边。陈先晋又添了块干柴,把火烧得大大的。看着升腾的烟焰,他想起了女婿的言语:“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顺手又添两块柴,火更加大了。陈妈睡在床铺上,看见从门缝里映射进来的火光闪亮闪亮的,怕老倌子出事,总睡不着。她爬起来,披上棉袄,走到房门边,从门缝里张望,只见老倌坐在火边上,低着脑壳,弓起身子,一动也不动,像石头一样。鸡叫头回了,她唤道:

“鸡叫了,睡吧,明朝你不要去挖土吗?”

听见婆婆提起了挖土的事,陈先晋慢慢地抬起头来。四十年的劳动养成的一股习惯的力量,使他摆脱了忧闷的沉思,想到田里功夫了。他站起身来,用火钳把炉里的没有烧完的柴片,夹到门外地坪里,舀一瓢水,泼了下去,柴上发出一阵嗞嗞的声响;一股灰白的烟雾,弥漫临近黎明的夜空。他回到炉边,用火钳把炉里烧剩的红炭埋在柴灰里,然后解下腰上的围裙,摸进了房间。

* * *

[1] 扑辣椒:用开水漂白后,用盐腌在坛子里的青辣椒。

[2] 郎: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