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乡的路上,邓秀梅和李月辉心里,同在考虑百分之七十,好久都没有开口。邓秀梅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在区上,由于小数点后面的一个数字说不清,当人暴众,受了区委书记间接的抢白,至今想起,还存余痛。但心思一旦转到工作上,她就完全忘了个人荣辱,只想如何达到区里规定的百分之七十的指标了。

回到清溪乡,他们当夜开了一个支部会,传达了区委的精神,并且决定扩大积极分子的队伍,来搞思想发动,个别串连。

支部分析了没有发动的那些农户,把顽固的几家,分给了比较强些的干部。陈先晋归邓秀梅包干,李主席答应去和菊咬打交道,秋丝瓜由陈大春串连,刘雨生协助谢庆元,去做李盛氏的工作,防止她缩脚。分配工作的时候,邓秀梅私下跟李主席商量:

“只怕大春性子躁,方式简单,不是秋丝瓜对手,不如叫刘雨生去。他细致一些,办法也多点。”

李月辉听了笑道:

“也要叫大春锻炼锻炼。”

“我们还是要帮他一手,斗智说理,他不是行角。”

“放心,翻了船,不过一脚背深的水。”

散会时节,快到半夜。李月辉和邓秀梅叫住刘雨生,问他对谢庆元组了解得怎样?

“没有去了解。”刘雨生枯起眉毛说。

“为什么?”邓秀梅问。

“我老婆提出离婚了。”刘雨生心思烦恼,低下头去。

“离就离呗,你有了青山,还怕没得柴砍吗?”邓秀梅斩钉截铁地说。

“你们那一位,实在也闹得够了,这样散场,对你只有好处,没得害处。”李月辉劝慰他道。

“你们怎么闹开的?是不是跟办社有关?”邓秀梅询问。

“有关系。一听要办社,她绞了我吵。她从娘家回来后,昨夜里,她提出来:‘替我解决吧,拖也是空的。’我没有做声。她转身冲出了房间,我赶了出去。”

“赶她做什么?”邓秀梅问。

“外头墨漆大黑的,我怕她叫野物咬了。”刘雨生说。

“她太寡情,你太好了。”李月辉笑着说。

“我还怕她寻短路,吃水莽藤。”刘雨生说。

“你这是多余一虑,这号女子,水性杨花,哪里会去寻短路?”

“我跑出去,四围找了一个够,没见她影子。回家去时,孩子醒了,在床上直哭,可怜他成了没娘崽了。”

“她回娘家去了吧?”李月辉问。

“是的。”

“她的娘家在哪里?”邓秀梅问。

“就在本村,她就是秋丝瓜的老妹。”

“啊,难怪,难怪。他们真是两兄妹。”

“看我伢子的分上,你们两位去劝劝她吧。”刘雨生恳求地说。

李月辉看看邓秀梅,问道:

“怎么样,秀梅同志,你有兴趣吗?”

邓秀梅对于任何妇女的任何事情都感到兴趣,而且,她觉得这事跟合作化有关,正需要了解。她答应明天去看刘雨生的这位坚决提出离婚的妻子,秋丝瓜的妹妹张桂贞。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邓秀梅跟李主席一起,到了张家。秋丝瓜夫妇早已出门了。堂屋里,一个小小巧巧的女子勉强出来迎接着客人。邓秀梅晓得,这是张桂贞。她偷眼看着这女子,瓜子脸上还略带睡意;黑浸浸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好像还没有梳洗;她的眉毛细而弯;眼睛很大;耳上吊双银耳环;右手腕上戴个浅绿色的假玉镯;身上穿套翡青的线布棉紧身,显得很合身。她嘟起嘴巴,对客人说:

“他们出去了。”

“我们是来看你的,贞满姑娘。”李主席笑嘻嘻地说,“看样子,你不欢迎,是不是?”

“哪里?”张桂贞顺手搬出一条高凳来,懒心懒意说:“请坐,我去拿火来,你们抽烟。”

“不要费心,我们不抽烟,也不吃茶,说两句就走。”李月辉站着这样说,“这是邓秀梅同志,认识吧?”

“认得。请坐。”张桂贞邀邓秀梅坐在高凳上,李月辉坐在堂屋大门的门槛上,脸朝里,笑着对张桂贞说:

“回到娘家,哥嫂搞了一些么子好东西你吃?几时回去?”

“我不回去了。”张桂贞决断地说。

“不回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李主席故作不知,惊讶地说。

“我们离婚了。”

“离婚了?结发夫妻,怎么干这个把戏?我怎么还不晓得,登记了吗?区里如何说?”

“登记不过是一个手续,上头准不准,都是一样,反正我们过不到一起。”

“离婚是你先起意的吗?”

“是的。”张桂贞低下脑壳,不敢去看邓秀梅的盯着她的闪闪有神的眼睛。李主席还是和蔼地笑着说道:

“贞满姑娘,你这主意打错了,不早回头,将来会要后悔的。老刘是个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到的好人!”

“他好,他实在是太好了!”张桂贞嘟起嘴巴说。

“他不好么?你说他哪点不好?”

“他呀,心里眼里,太没得人了,一天到黑,只晓得到外边去仰[1]……”

“为了工作呀。”李月辉打断她的话。

“工作,工作,他要不要吃饭?家里经常没得米下锅,没得柴烧火,园里没得菜,缸里没得水,早起开门,百无一有,叫我怎么办?去偷,去抢?”张桂贞说到这里,低头用手擦眼泪。

“你家的粮食底子,我是晓得的。”李主席说,“不丰裕,也还不至于这样。我替你们算过,只要不浪费,是够了的。至于菜蔬,那就要靠自己勤快了。”

“李主席,我没有请你来教训人。我不勤快,是个懒婆娘,当初他为什么讨我?他瞎了眼,自己不晓得去看,光听人家哄他的话的?”

“你话里有话,连我这媒人都带进去了。”李月辉说,“不过,贞满姑娘,我当初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

“是呀,我看中了刘雨生,他能干,又老实。”

“老实鼻子空,肚里打灯笼。他在家里,才不老实哩。”

“这是你们中间的私事,”李主席笑道,“你说他对你不老实么?没有旁证,我们难断定,这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当初你妈妈想把你许给一个财主崽子,幸亏我劝她说:‘会选的选儿郎,不会选的选田庄。’她信了我的,把你对给了雨生,你要是做了财主崽子的婆娘呀……”

“那倒好了。”

“好挨斗,是吗?”

“就是挨斗,也比受这活磨好一些。”

“贞满姑娘,你要真是这样想,我们没有交谈余地了。我们走吧?”他看邓秀梅一眼,起身又说:“我晓得,这不过是你的气话,你会回心转意的。常言说,夫妻无隔夜之仇,说不定,明朝一早,你就回去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既出了门,就是不再打算回去的。”

“好好想想吧,我们走了。”

走到路上,邓秀梅说:

“我看她离意很坚。”

“是呀。其实,这号婆娘,离了也好,省得淘气。她仗着有几分墨水,嫁给一个黑脚杆子,总以为埋没了人才。看她再挑一个什么人?”

“依你意见,离婚是她自己做主呢,还是她哥哥插了一手?”邓秀梅看问题,总是着重政治性的一面。

“这哪里晓得?反正秋丝瓜不是个好货。他们郎舅也合不来。”

“他要是主张他老妹离婚,为的是什么?抱的是什么目的?”邓秀梅最爱寻根究底,寻求事物的隐蔽的、内在的缘由。

“这问题我没有想过。”

“他是不是想用离婚的手段,来挫折老刘的情绪?”

“难说。秋丝瓜肚里是有绿麻鬼[2]的。他们兄妹,又都爱吃松活饭,他平素常说城里太没有脚路,说不定这回是想把他的老妹许给城里的买卖人。”

“明知劝不醒,你为什么那样苦口婆心地劝呢?”

“婚姻劝拢,祸祟劝开,明知无效,我们也要做到仁至义尽。”

这以后的第三天,刘雨生正在乡政府开会,张桂贞来找李主席,要他开个介绍信,到区上去办离婚手续。

“他同意了吗?”李主席问,这回不再深劝了。

“我不管他。”张桂贞撅起嘴巴说。

“那不行,这是两方面的事。”

张桂贞只好坐在享堂里等着刘雨生。

刘雨生开完了会,面带笑容,跟大家一起,走出享堂,一眼看见张桂贞,脸色就顿时变了。他转身又回到厢房,张桂贞跟了进来。

“你们谈吧。”正在厢房和人谈话的李主席,邀着谈讲的对方一起,退了出来,把房间让给他们两个。刘雨生坐在会议桌子边,满脸愁容。张桂贞远远坐在板壁边,背对着他。她的脸上露出冰冷的决断的神色。

“看伢子的分上,你还是多想一想吧?”刘雨生望着她的背,恳求地说。

“我都想过了,”这女子说,脸面还是没有转过来,“我觉得,我们这样拖下去,对大家都没得好处,歹收场不如好收场,迟解决不如早解决。”

“自从你过门,我自问没有对你不住的地方。”

“你太好了,实在太好了!一天到黑,屋都不落。家里烧柴都没得。我为么子要做牛做马,替你背起这面烂鼓子?”她哭起来。伤心一阵,用手扯起罩衣角,把泪水擦干,又说:“这一向,你越发不管家里了。我一天到黑,总是孤孤单单地,守在屋里,米桶是空的,水缸是空的,心也是空的。伢子绞着我哭。他越闹,我心里越烦,越恨。”

“恨我?”

“还敢恨你。我恨我的命,恨我爸妈没眼睛。”

房里沉静了一阵,刘雨生思前想后,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就松了口:

“好吧,实在要这样,只好依你了。”

“你写个东西。”张桂贞紧迫他写离婚申请。

“等几天再说。”

“还等么子?”张桂贞怕拖下去,又会起变化。

“伢子归哪一个带?”

“归你,你不是喜欢他吗?”在清溪乡一带,有“搭头”的女子,找对象要为难得多。张桂贞为了自己,想把孩子摔给刘雨生。

刘雨生动手写离婚申请。李主席在窗子外面,故意高声跟别人谈话,来掩盖他们说话的声音。张桂贞看见他用颤动的手,拿起钢笔,低头写申请,她的心一时也软了。她想起男人平日的情意,他的没有花言巧语的本真的至性,她也想起他们的三岁的孩子,她的心也微微波动了,但她念到自己的辛苦,操劳,寂寞和凄清的生活,心又硬起来,“不,我不能回头。”重新下定了决心,她的脸上露出温软柔和的颜色,赔笑说道:

“我去了,省得你心挂两头,不好专心专意搞工作。伢子把得你妈妈去带,一定会比我经心一些,你换洗的褂子单裤,我都洗好清好了,放在红漆大柜里。”

听了这番款款的叮咛,刘雨生以为她有些后悔,有点回心转意了,连忙放下钢笔,对她笑道:

“申请暂时不写好不好?这一向,你要是嫌家里烦闷,在哥嫂那里,多住几时,也行。”

“不,你还是写吧,不要拖了。”张桂贞果决地说,她的脸色又变严峻了。

刘雨生从她的脸色和口气里,晓得她的心去了,只得重新提起笔,伏在桌子上,草草写了一个离婚申请书。

“你也要写一句话。”李主席接了刘雨生的离婚申请书以后,转脸跟张桂贞说。他的脸上,没有笑容,这在他是少有的。“是你提出要离的,口说无凭,怕你将来又后悔。”

“我死也不悔。”

“好吧,你写。”

“我不会写。”

“你念,我来替你写。”

李月辉帮张桂贞写好了申请,又给她念了一遍,然后叫她按了手印。和这同时,刘雨生也在自己的申请书上盖了图章。李月辉写了一个证明信,用了印,交给刘雨生。在乡政府的人们的私语、惋叹和怒目的包围里,张桂贞昂起脑壳,撅着嘴巴,走了出来,刘雨生心思沉重地跟在她背后。他们到区上登记去了。

刘雨生从区上回乡,当天就把孩子送给妈妈去抚养去了。他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太阳落了,天色阴下来,小小的茅屋里,冷火悄烟。他无心做饭,一个人坐在屋前一棵枇杷树下的一捆稻草上,两手捧着脸,肘子支在膝头上,在那里沉思。有人看见这情景,跑去告诉李主席。李月辉慌忙跑来,搬一捆草坐在他的斜对面,对他说道:

“老刘,不要想了,我们来商量一下,这下一步,如何走法。”婆婆子想用工作来治理刘雨生的心上的创伤。“你去看过李盛氏吗?”

刘雨生摇一摇头。

“你应该去看看她。设法帮助她。我们要积极教育落后的户子。不要看不起他们,我们都是从落后来的。”

“我怕说不过她。”

“看你这个裤包脑[3],你去试试,说不过,就找帮手。这个女子不是能说会讲的角色。你不要怕。去吧,振作一点,人一忙起来,就会忘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刘雨生没有做声。李主席望着冷火悄烟的茅屋,问道:

“走了?”

“走了。”刘雨生无精打采说。

“走了算了,这号堂客勉强留在屋里,终久是个害。”

“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我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了?”

“你太老实,这就是你对不起她的地方。想开一点吧。孩子呢?送给他姆妈去了?”

刘雨生点一点头,眼睛望着墨黑的远处。他还是在盼望他的负心的妻室会意外地回来。李主席猜透了他的心事,想了一想,笑笑说道:

“你们离开了,我才敢说。张桂贞漂亮是漂亮,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鼻子太尖了一点。况且,一个人,不论男人和女人,要紧的是心,她心不在你。你肚里有她,她心里没你,有么子味?你还是去看看李盛氏吧。”

“为什么?”

“她一个妇女,丈夫把她遗弃了,也还是过得蛮好。”

刘雨生听见这话,没有做声,心里在想:“我倒不如堂客们了。”口里随即说道:

“我就是可怜我的孩子。”

“如今的孩子都是国家的人,要你操心做什么?”李主席站起身来,又说:“我奉劝你,不要这样没有作为了,一个共产党员,要随时随刻想到党和人民的事业。现在,党在领导合作化,你在这里闹个人的事,这不大好,叫别人看见,不像样子。先不先,老邓就很看不起。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她,邀她同来劝劝你,她说:‘对不起,我没得工夫。’听听这口气。”

刘雨生听了这话,受了刺激,精神振作了一点。他站起身来说:

“进屋里去坐坐吧。”

“不了。你把家里事安顿好了,就去劝劝李盛氏,她摇摇摆摆,想不入社,你能包干负责,把她稳住吗?”

“我去试试。”

“她的丈夫在外跟人结了婚,她隐隐约约,晓得一些了,你先不要提,看她如何说?天色不早,我要走了,你的衣服没人洗,拿给我婆婆去吧。”

“多谢你。”

送李主席走后,刘雨生回到冷火悄烟的屋里,他的心又涌上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流,饭也不弄,和衣困在床铺上,用手蒙住脸,好久睡不着。他思前想后,心绪如麻。忽然,从朦胧的远处,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女子的清楚的声音:

“对不起,我没得工夫。”

邓秀梅的这句话,使他想起了同志们不分昼夜的奔忙和劳累。他的心感到有些惭愧了。

* * *

[1] 仰:跑。

[2] 绿麻鬼:青蛙,这里作鬼怪或鬼主意讲。

[3] 裤包脑:见不得世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