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辉以为起了一个绝早,又抄了近路,到区不是头一个,也是第二名。哪里晓得,等到他们进得区委临时办公处所在的一家人家的堂屋,那里早已坐满一屋人,碰头会开始好久了,他们赶塌了一截。

七个乡汇报完毕,区委朱书记站起来宣布:“吃了饭再谈。”

朱明是师范生出身,二十七八,中等身材,单单瘦瘦。他在屋里不爱戴帽子,短短的头发好像不大听话的样子,随便披散着。除了同一般区书一样,十分熟悉各乡的情况以外,朱明还会打算盘。听人发言时,一个数目字,他也不肯含糊地放过,定要问清白。乡干只要有一个数字交代不清,就是能过关,也要挨几句,话也来得重,总是把笔杆子一放,脸也放下说:“算了,不必说了。”或是责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他认为搞社会主义,要替国家好好打算盘。干部都怕他,又奈不何他。有时为了一个数目字,他们要打好多次电话,甚至于要来回跑好多的路。走得累了,人们不免要埋怨几句,但一见了他的面,就都循规蹈矩地,按照他的意思办。

朱书记还有个特点。他会合理地调配干部,充分地发挥人们的工作的潜力。这回办社,他亲自到天字村来,把区委会的临时办公处设在这里,电话也安到这里来了。天字村是个群山环抱的落后的穷乡。这里山高皇帝远,县区干部不大来,村干也不大上劲。

朱明选取了这个穷村角落,作为重点乡,有他一番巧妙的安排。他听到讲,在这次规模巨大的合作化的运动里,除了原来的区乡干部外,省委、地委和县委,都还要下放好多的干部。区移到这里,他想上级一定会派人来的,他打算利用外来的力量,配上区上的干部,趁势把这落后乡的工作推进一下子。果然,地委和县委,都派来了工作组,加上区上的人们,这个平静的荒僻的山村,一时间,人来客往,电话不停,变得十分热闹了。对于基础较好、上级直接派了干部的地方,朱明一个人不添,自己平常也不大过问。比方清溪乡,他晓得有邓秀梅在,李月辉领导的支部也还算稳妥,区里完全放开手,只是定期地听取他们的汇报。

除开这种精打细算的作风以外,朱书记还有一个也许是属于生理方面的小小的癖性。人家讲话,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低头用心记录的时候,他的嘴唇总要一涡一涡的,好像拿着笔的手,气力不佳,要用嘴巴来予以有效的协助一样,乡干部们初初一见,总是想笑,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当时他宣布吃饭,大家一窝蜂冲进了灶屋,七手八脚地装饭、端菜,抢着拿碗筷。他们分做十几起,站在堂屋里,或是蹲在阶矶上,埋头用饭。菜蔬只是一些萝卜和白菜,但大家的食欲都非常的好,开始几分钟,寂寂封音,都低头扒饭,等到添过了一碗,谈话就多起来了。李月辉蹲在阶矶上,端着碗笑道:

“我说我们早,不料你们还早些。”

“搞社会主义,不赶早还行?”有人答白。

“李主席一向的主张是从容干好事,性急出岔子。这一回算是难为他,来了一个倒数第一名,比我们只迟得一个多钟头。”有人讥笑他。

邓秀梅低着头笑了。她心里想,要不是她先去邀他,还不晓得挨到什么时候才来呢!朱书记蹲在另一人堆里,正在一声不响地用饭,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也插嘴,但还是不笑,还是一本正经地,跟开会发言一样:

“搞社会主义,大家要辛苦一点。这次合作化运动,中央和省委都抓得很紧。中央规定省委五天一汇报,省委要地委三天一报告,县里天天催区里,哪一个敢不上紧?”

早饭后,黄灿灿的太阳光,晒满一地坪,没有风,太阳肚里十分地温暖。有人提议到地坪里开会,大家都同意,就七手八脚地把桌子、椅子和高凳搬到地坪里。人们疏疏落落地坐满半地坪。邓秀梅抢先说话。她开会发言,最爱打头炮。她总觉得,先把自己的说完,好从容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她坐在一把矮竹椅子上,背靠着草垛。她的稠密的黑浸浸的头发,衬着太阳照映的金黄的稻草,显得越发黑亮了。她翻开那个大红封面的小本子,摊在膝头上,但只间或看一看,因为有些事,她心里记得烂熟了,用不着看黑课本子。

“我先讲一点,有遗漏,请李主席补充。”邓秀梅扼要地总结了清溪乡的宣传阶段的情况以后,就转到建社对象的分析,她说:“清溪乡原有六个互助组,四个都是明互助,实单干,都散了板了。如今两个组,也只有一个比较好点。”

“好一点的组的组长叫什么?”朱书记提着笔问。

“叫刘雨生。”

“好像他是个劳模。”

“是的。我们打算把他培养成为清溪乡的中心社的社长。他受培养,人本真,又肯干。”

“还有一个呢?”

“那个组不好不坏。组长谢庆元,思想上有些毛病,但还愿干。清溪乡本来建了一个社,社长陈大春是个莽莽撞撞的猛子,工作舍得干,但一受了阻碍,也容易泄气。今年春上,他那个社被当做自发社,给收缩了,陈大春的积极性受到了挫折。这回规划他来当社长,死也不干。”

邓秀梅说这话时,看了李主席一眼,只见他低着脑壳,收了笑容,她就不再提起这件事,转到别的话上了。她说:

“县里开三级干部会时,清溪乡规划建立四个社。现在,从群众申请的热情看来,没得问题。”

朱书记伏在桌上,嘴唇一涡一涡地,把邓秀梅讲的事情扼要地记在小本子上,这时,他问:

“申请入社的,占全乡农户的百分之几?”

“百分之四十五点几。”邓秀梅随口回答。

“到底点几呀?”朱明追问。

邓秀梅的数目字向来不十分精确,一时答应不上来,脸迫红了。李主席想帮她解围,连忙起身代她回答道:

“大概是点五的样子。”

“大概?”朱明看李月辉一眼,辛辣地说道:“这样是大概,那样是大概,那我们的经济,不叫计划经济,要叫‘大概’经济了。”讲到这里,他转弯一想,这事情,有上级下放的干部邓秀梅夹在里边,不便苛责。他没有像平常一样,不客气地说:“算了吧,不必说了。”“回去搞清楚再来。”瞅瞅邓秀梅的绯红的脸,他语气温和地说道:

“请讲下去吧,秀梅同志。”

邓秀梅受了这场意外的迫逼,内心激动,眼睛也湿了。停了一阵,等心情稍稍平复,才继续说道:

“社干名单,在党的会上研究过,但还要看群众选不选。刘雨生组有三个人能当社长,我们认为刘雨生比较合适。”

“他是党员吗?”朱明停笔问。

“他是在治湖工地上入党的。”李月辉代答,“他党性强,就是老婆有一点扯腿,不愿意他出来工作,经常吵场合,现在越来越厉害,看样子,没得好收场。”

“不要扯开了。秀梅同志,请你讲下去。”朱明催促道。

邓秀梅接着说道:

“在头一个阶段,清溪乡的工作进行还顺利,没有碰到很大的阻碍。家庭纠纷有一些,比如刘雨生夫妻反目,近来更加剧烈了,李主席家里也有些吵闹……”

“你老婆跟你过不去了?”朱明插嘴问。

“不,是我伯伯跟我里头的吵架。”李月辉忙说。

“也跟合作化有关?”朱明又问。

“有点关系。”李月辉点头。

“一般人家还是平静的。”邓秀梅继续说道,“到第二阶段,就是个别串连的时候,估计事情要多些,但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问题?现在还看不清楚。”

邓秀梅说完以后,李月辉接着汇报了清溪乡党团发展的近况。他把这段工作中的积极分子一一分析了,并且说明,党的发展对象,会计李永和,团的发展对象,盛淑君和陈雪春,已经培养成熟了。盛淑君的宣传队在全乡起了很大的作用。

下面是梓山乡汇报。这个乡的农会主席,头上挽个大大的白袱子,青布袍子上拦腰系条蓝布腰围巾。他没有笔记本子,单凭心记,讲他乡里的情况。他站起身来。朱书记做个手势:

“坐下说吧。”

“坐下说不好。”

“那你就站着说吧。”

“我们乡是个落后乡。这回合作化,我们那里,起了谣言。说是有一条黄牯,有天在山里,忽然对它主人开口讲人话。它抬起脑壳,鼓起眼睛,伶牙俐齿,说得很清楚……”

朱书记听到这里,打断他的话:

“这样一描写,好像你也在场看见了。这话是哪个传出来的?”

“张志斌。”

“什么成分?”

“上中农。”

“来历清楚吗?”

“他是土生土长的。”

“请讲下去。”

“牛说:‘你家来了客,还不快回去。’这人吓得张开口,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暗想:‘我刚从家里来,没有看见客人呀。’牛好像猜到了他的心事,告诉他说:‘你前脚出门,他后脚来的。还提了十个鸡蛋,两盒子茶食,不信,你回去看看。’这人慌忙把牛吊在树干上,飞跑回去,果然看见家里来了个亲戚,手里提个腰篮子,里边装十只鸡蛋,两盒茶食,跟牛说的,一模一样。他客也不陪,跑回山里,双膝跪在牛面前,牛正在吃草……”

“它不是神吗,怎么吃起草来了?”朱书记问得大家都笑了,自己并不笑。白袱子主席继续说道:

“对牛叩了一个头,他恭恭敬敬说:‘你老人家未过先知,不知是哪方神道,下凡显圣?下民叩头礼拜,恭请大仙,指点迷途。如今政府要办农业社,你看能入不能入?’牛摆一摆头,摆得吊在颈根下边的梆子当当地响了几下。它说:‘你切莫入,这个入不得,入了会生星数的。’说完这话,牛再不开口,吃草去了。”

“你追根没有?”朱书记问。

“治安员正在调查。”

罗家河的主席汇报时,说那里的群众难发动。有个贫农,名叫胡冬生。解放前,穷得衣不沾身,食不沾口。因为原先底子薄,如今光景也不佳。土改分来的东西,床铺大柜,桌椅板凳,通通卖光吃尽了。左邻右舍,说他是懒汉。他早晨困得很晏才起来,上山砍柴火,到了中时节,他回家去,吃几碗现饭,再背把锄头,到田里挖一阵子,太阳还很高,他先收工了。他住在山坡肚里一个独立的小茅屋子里,家里只有一床烂絮被,一家三口,共同使用。他连门板也卖了,到十冬腊月,堂客用块破床单,扯在门口,来挡风寒。老北风把破布吹得鼓鼓囊囊的,飘进飘出,远远望去,活像趁风船上扯起的风篷……

“你讲发动的事吧。”朱书记切断他的仔细的描绘。

“我去发动过。头一回,我一进门,他就起身,掮起一把小锄头,满脸赔笑说:‘对不起,你坐坐吧,我要挖田塍去了。’弦也没弹就走了。第二回去,承他的情,没回避我。我们交谈了几句。他眼睛看着地上,说道:‘社会主义,我也晓得好,我们贫农本来应该带头的。不过,我的田作得太瘦,怕入了社,别人讲闲话。我打算今年多放点粪草,把田作肥点,明年再来。’两回都进不得锯。第三回,我自己没有出马,特意找了一位跟他合适的人去了。他才把心门敞开,顾虑打破,仔细倾吐,他讲:‘手长衫袖短,人穷颜色低,怕入到社里,说不起话。’他朋友笑道:‘说不起话,不说。’他又叹道:‘怕人讲我一无耕牛,二无农具,入社是来揩油的。’朋友告诉他:‘这个用不着操心,政府会撑腰。’他又悄悄地说道:‘我这个人懒散惯了,入了社,是不是不自由了?听说要敲梆起床,摇铃吃饭,跟学堂里一样。’朋友解说了半天,他才答应入一年试试。”

“可见贫农也有好多的顾虑。”朱书记说,“罗家河的这一位贫农,如果不是叫他的好朋友去劝,会劝不转的。这叫做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邓秀梅听到这话,低声地跟李月辉说:

“我们那里,也应该注意陈先晋这号户子。”

“他倒不怕别人看不起,他是怕社搞不好,又舍不得那几块土。”李主席也低声地说。

“我们也要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邓秀梅说,声音还是非常低。

“开陈先晋这锁,要用一把熟铜钥匙。”李主席说。

屋里电话铃响了,朱书记起身进去,回来的时候,他跟地委和县委来的同志们商量了一阵,就说:

“我讲几句……”

大家知道,这就是结论,都寂寂封音,坐得拢一些,拿出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只听他说道:

“听了大家的汇报,可以看出,各乡运动的发展不平衡。有的乡还在宣传阶段,有的进到个别串连了。在整个运动中,我们要坚持三同一片的传统的作风,深入地了解并设法彻底打通各家的思想。思想发动越彻底,将来的问题就越少。发动时,首先要对症下药,对象害的什么病,你就用什么方子,不要千篇一律,不要背教条;其次,要注意去做说服工作的人选,要选派合适的人去做这个工作;第三,要尽先解决发动对象的迫切的问题。”说到这里,朱书记引用他在天字村乡深入一点的经验,他说:“这里有一个贫农要讨堂客,女家催喜事,他连床铺都无力备办,你想,他有什么心思谈入社的事呢?工作组拜访几回,他都躲开了。后来,我们给他找了一挺梅装床,趁着他满心欢喜,我去找他谈,只有几句话,他就满口答应了,接接连连说:‘我入我入,我堂客也入。’其实,他堂客还没有过门。他想,只要有了床,他们就是夫妻了,他就有充分的资格代表她来说话了。”

大家笑起来。朱书记自己没笑。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男子,难得说笑话,就是说出来的事情本身有一点趣味,引得大家都笑了,他也并不和大家同乐。现在,他抽一口烟,严肃地又说:

“合作化运动是农村的一次深刻的革命,个体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旧的生产关系和新的生产关系的这番剧烈尖锐的矛盾,必然波及每一个家庭,深入每一个人的心底。现在已经有些家庭吵嘴了。为了防止出乱子,我们要特别注意。要发动一切可能发动的积极的因素,共同努力,把社建好。”

朱书记接着谈了处理具体问题的一些原则。举凡投资数额、土地报酬的标准以及耕牛农具折价等问题,他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告诉大家,要禁止偷宰和私卖耕牛。他说:“我们这区,耕牛本来就不够,如果再减少,纵令只一条,也会严重影响合作化以后的生产运动。”

“入社农户的耕牛一律归公吗?”李月辉提出一个问题。

“折价归公,私有租用,都行。”朱书记回答。

“犁耙怎么办?”李主席又问。

“犁耙跟牛走。”

“定产的标准怎么样?”白袱子主席发问。

“这倒是个复杂问题。”朱书记枯起眉毛,翻了翻记录本子,然后才说:“入社产量决不能按三定[1]的标准。要依据查田定产运动订下的产量,再把这几年来的实际产量扯平一下,作为参考。天水田[2]的产量要减低一些,瘦田作肥了的,补它一些肥料费。”

“这个问题不简单。”白袱子主席笑着说。

“搞社会主义,哪个问题简单呀?现在的工作,比土改不同,我们必须要细心,要好好儿地动脑筋,一点也不能粗枝大叶。原则只是个原则,我们要按照各乡具体的情况,灵活地运用。”

朱书记重新点起一支烟,继续说道:

“根据各乡今天汇报的形势,大家再努一把力,我们全区的入社农户,跟总农户的比例,可达百分之七十。请大家注意,这个百分之七十,就是区里要求的指标。”

邓秀梅听到这里,特别用心。她把这个指标郑重记在本子上,并且在下边连连打了几个圈;听朱明又说:

“不过这运动越到以后,矛盾越深刻,复杂,我们还不能预料,各乡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会平静无事,也许会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故。反革命残余的趁火打劫,也可能会有。总之,我们既要快,又要稳,要随时随刻,提高警惕,防止敌对分子的破坏。有电话的乡,每天跟我打一个电话。没安电话的乡,隔天写个汇报来。刚才跟地委、县委来的同志们商量了一下,再过十天,我们还要开一次这样的战地会议。今天的会,到这里为止。”

散会了。人们正要动身走,区里秘书,一个双辫子姑娘连忙站起来叫道:

“同志们,没缴粮票菜金的,请缴清再走。”

* * *

[1] 三定为定劳力、定肥料、定产量。三定的产量标准比较高一点,入社产量如果以之为根据,支付土地报酬时,社里要吃亏。

[2] 天水田:没有水源,靠天落雨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