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梅和李主席正在谈论李盛氏,区里的通讯员送来一个紧急的通知,叫他们明天一早,到天字村去开碰头会。信上写明,要求他们赶到那里吃早饭。
当天晚上,邓秀梅开过乡上的汇报会以后,叫住刘雨生,要他明天调查谢庆元的那个互助组,看他们全组入社,是否有虚假,或者有强迫?邓秀梅临了,嘱咐刘雨生留神考察李盛氏家里的情况。
把明天的工作布置完毕,邓秀梅回到了亭面胡家里,连夜赶材料。她统计了申请入社的农户,整理了全乡的思想情况,不知不觉,窗外鸡叫了。她吹熄灯盏,和衣睡了。
才一小会,鸡叫三回,她连忙起床,匆匆抹了一个脸,梳了梳头,就出门去找李主席。
“急么子啊?别的乡包管没有我们这样早。”李主席一边穿衣,一边这样对邓秀梅说。
一路上,李月辉直打呵欠。
“没有睡足吗?”邓秀梅走在后边,这样问他。
“家里吵了一通宵。”
“哪个跟哪个吵?”
“我堂客跟我伯伯。”
“为什么事?”
“我伯伯云里雾里,自己不争气,又爱骂人。他骂别人不成器,自己又没做个好榜样,赖一世的皮,讨过八个婆婆,没有一个同老的。”
“都去世了?”
“有的下世了,有的吵开了。如今上年纪了,傍着我,吃碗安逸饭,不探闲事,不好过日子?他偏偏不,不要他管的,他单要管。平素爱占人家小便宜,又爱吵场合,一口黑屎腔。这回搞合作化运动,他舍不得我们那块茶子山,连政府也骂起来了。他说:‘政府搞信河[1]。十个手指脑,都不一样齐,说要搞社,看你们搞吧!只有你这个蠢猪,自己一块茶子山,都要入社,猪肏的家伙。’我婆婆听到,马上答白了:‘你骂哪一个?你嘴里放干净一点。’他大发雷霆,跳起脚来骂:‘混账东西,你有个上下没有?’两个人都不儿戏,我两边劝,都劝不赢。”
“你真是个婆婆子,太没得煞气。”邓秀梅笑道,“要我是你,就不许他们吵闹。”
“一边是伯伯,是长辈,一边是婆婆,是平辈,叫我如何拿得出煞气?”
“我看你对晚辈也没得煞气,后生子们都不怕你。”
“要人怕,做什么?我不是将军,不要带兵,不要发号施令。我婆婆不畏惧我,对我还是一样好。”
“听亭面胡说,你们两公婆的感情好极了。”
李主席听到这里,回头一笑,从他笑容里,邓秀梅看得出来,他完全陶醉在经久不衰的,热热和和的伉俪深情里。他称心如意地说道:
“我们的感情不算差,十多年间,没吵过架子。她脾气犟……”
“她脾气犟,你没得脾气,配得正好。”
“她时常跟人家吵架,也发我的气,我的老主意是由她发一阵,自己一声都不做。等她心平气和了,再给她来一个批评。她这个人气一消,就会像孩子一样,温温顺顺,十分听话。”
“她有好大了?”
“拍满三十,十四过门,接连生四胎,救了两个,走了两个,她在月里忧伤了,体质很坏,又有一个扯猪栏疯的老征候。”
“这病是怎么得的?”
“不晓得。她有病在身,爱吵架,爱发瓮肚子气,今年又添了肺炎。我总是劝她:‘你不怄气,体质会强些,病也会好了。’她哪里听得进去?我那位伯伯,明明晓得她体质不好,喜欢怄气,偏偏要激得她发火。”
李月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顿了一下,才又说道:
“我总怕她不是一个长命人。今年春上,给她扯了一点布料子,要她做件新衣穿。可怜她嫁过来十好几年了,从来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裳,总是捡了我的旧衣旧裤子,补补连连,改成她的。我那回扯的,是种茄色条子的花哔叽,布料不算好,颜色倒是正配她这样年纪。她会剪裁,我想她一定会做一件合身的褂子。隔了好久,还不见她穿新衣,我时常催她。有天看见她缝衣,心里暗喜,心想,总算是领我的情了。又过了几天,我要换衣,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茄色条子花哔叽衬衣,我生了气了,问她:‘这算是什么意思?’她捧住胸口,咳了一阵,笑一笑说道:‘你要出客,要开会,我先给你缝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
两个人边走边谈,不觉到了一个岔路口,李主席说:
“我们抄小路好吧?小路不好走,但是近一些。这一回,我们定要赶到各乡的前头,叫朱政委看看,搞社会主义,哪个热心些?”
邓秀梅自然同意走小路。他们走过一段露水打得精湿的茅封草长的田塍,上了一个小山坡。山上长满松树、杉树和茶子树。路边一些平阳地,是劳改队开垦出来的新土,有的秧上了小麦,有的还荒着,等待来年种红薯。李月辉一路指点,一时说,这个山坡里,他小时候来看过牛;一时又说,那个山顶上,他年轻时来捡过茶子。他忘记了堂客的病况,好像回到孩童时代了,轻快地讲个不休。
“说起来,真正好像眼面前的事。发蒙时,我死不肯去。妈妈在我书包里塞两只煮熟的鸡蛋,劝诱半天,我才动身。在李槐卿手里,读了两年老书,又进小学读了一年半。我靠大人子,扎扎实实过了几年舒舒服服的日子,无挂无碍,不愁衣食,一放了学,只晓得贪耍,像大少爷一样。十三岁那年,我开始倒霉,春上母亲生疔疮死了,同年夏天,资江涨大水,父亲过横河,荡渡船,一不小心,落水淹死了。父亲一死,我好像癫子一样,一天到黑,只想在哪里,再见他一眼。那时候幼稚,也不晓得做不到。为了见见父亲的阴灵,我想到茅山学法,其实茅山在哪里,我也不晓得。我看《封神榜》,看《西游记》,一心只想有个姜太公,孙大圣,施展法力,引得见父亲一面,就是一面,也是好的。
“父亲过世,我伯伯勉强把我收养了,不久又叫我去给人家看牛。后来一亲事,我婆婆和这老驾过不得,分了家了,为了口,挑了几年杂货担子,解放军一来,马上参加了工作。看我有了些出息,伯伯火烧牛皮自己连,傍起拢来,又跟我们一起了。”
“解放以来,你一直在这里工作?”邓秀梅插嘴问他。
“是的。搭帮上级的培养,乡里的事,勉勉强强能够掌握了。有些干部,嫌我性缓,又没得脾气,有点不过瘾。我伯伯也说我没用,他说是‘男儿无性,钝铁无钢’。我由他讲去。干革命不能光凭意气、火爆和冲动。有个北方同志教导过我说:‘小资产阶级的急性病,对革命是害多益少。’革命的路是长远的,只有心宽,才会不怕路途长。”
“也不能过于心宽,毛书记说过,过犹不及。”邓秀梅笑着跟他说。
“我觉得我还不算‘过’。”
“你是这样觉得吗?”
“是呀,要不,今天我就不会抄近路。这条小路,茅封草长,不好走极了。”
“上半年,有人批评你太右,有这回事吗?”邓秀梅点破他一句。
“这倒是有的。”李主席说,“三月里,区上传达上级的意见,指出我们这一带,办社有点‘冒’,要‘坚决收缩’。我当时也想,怕莫真有点‘冒’吧?我们,说是我们,其实只有我一个,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牵连别的人,大春他是不赞成这个说法的。我一力主张响应上级的号召,坚决收缩了一个社,全乡通共办了一个社,全部干净收缩了。”
“那你不是百分之百地完成上级的任务了?”
“是呀,上级表扬了我们,还叫我们总结收缩的经验,好拿去推广。陈大春大叫大闹,吵得乡政府屋都要塌下来了。社是他办的,说要解散,他不甘心。年轻人感情冲动,当时他指了我的鼻子尖,骂得好凶啊!这个家伙,这样厉害,偏偏有好多女子追他。他走桃花运。”
“当时,你总结了一些什么经验?”邓秀梅好奇地问他。
“经验倒不算什么。我只有个总主意,社会主义是好路,也是长路,中央规定十五年,急什么呢?还有十二年。从容干好事,性急出岔子。三条路走中间一条,最稳当了。像我这样的人是檀木雕的菩萨,灵是不灵,就是稳。”
“你这是正正经经的右倾。”邓秀梅笑了。
“老邓你也俏皮了。右倾还有什么正经不正经?说我右倾的,倒不只是你一个。毛主席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在《新湖南报》发表时,省委还没有召开区书会议,我就在全乡的党员大会上,把文件读给大家听,念到‘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陈大春趁火打劫,得意洋洋,扯起大喉咙,指手画脚,对我唤道:‘李主席,你自己是小脚女人。’我放下报纸,半天不做声。别人也都不做声,以为我生了气了。”
“我想你不会生气。”邓秀梅笑道。
“我气什么?我只懒得气。小脚女人还不也是人?有什么气的?”
“是呀,婆婆子们本来都是小脚嘛。”邓秀梅笑着打趣,接着又认真地说道:“我看你这缓性子,有一点像盛佑亭。”
“你说我像亭面胡?不像,不像。首先,他面胡,我不面胡;其次,他爱发火,我不发火。他总以为人家都怕他发气,其实不然。他跳进跳出,骂得吓死人,不要说别人,连他亲生儿女也都不怕他。这样的人真可怜。”
“我倒觉得很可爱。”邓秀梅说。
“至于我,”李主席还是只顾说他的,“跟他相反,根本不愿意人家怕我。我最怕的是人家怕我。你想想看,从土改起,我就做了乡农会主席,建党后,又兼党支书。党教育我:‘共产党员一时一刻都不能脱离群众’,我一逞性,发气,人家都会躲开我,还做什么工作呢?脱离群众,不要说工作没办法推动,连扑克牌也没得人跟我打了。”
“你爱打牌,我看得出来。”
“不瞒你说,秀梅同志,解放前,我也算是一个赖皮子,解放后,才归正果的。那时节,伯伯和我分了家,还是住在一屋里,他一把嘴巴讨厌死了,家里存不住身子,只好往外跑。这一带地方,麻雀牌,纸叶子[2],竹脑壳[3],隆日隆夜,打得飞起来。旧社会是这个样子,没得法子想。有味的是我那位伯伯。他自己是一个赌痞,轮到我一出去打一点小牌,他就骂我是‘没得用的坏家伙’。只有他有用,他爱打牌也成有用了。我心里高兴的时候,就这样顶他一句:‘我学得你的。’把他气得像雁子一样。我想:‘你何必生气?有角色自己不赌,做个好榜样。’”
他们翻了一个小山坡,在一片梯田中间的一条田塍上走着。李月辉指着田里的翡青的小麦说:
“如今这种田,一年也要收两季。解放前,这一带都是荒田,就是因为赌风重,地主老爷押大宝,穷人打小牌,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卷进去了。解放后,不等政府禁,牌赌都绝了。心宽不怕路途长,我们边走边讲,不知不觉,赶了八里路。那个大瓦屋,就是区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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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搞信河:乱来。
[2] 一种长方油纸牌。
[3] 一种竹片做的牌,顶大的牌是天牌,九点和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