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每天晚上,邓秀梅跟李月辉分头掌握各种各样的会议,宣传和讨论农业合作化。这一天夜里,邓秀梅正在乡政府的厢房里主持妇女会,李主席不慌不忙从外边进来,悄悄告诉她,外乡又起谣言了。
“什么谣言?”邓秀梅低声地急问。
“说是鸡蛋鸭蛋要归公,堂客们都要搬到一起住。”
“盛清明晓得了吗?”
“他下去摸情况去了。”
邓秀梅默了默神,就从容地说:
“好吧。这事等等再商量。”
李主席才要走开,听见房间里有个姑娘叫:
“欢迎李主席参加我们的会议。”李月辉不看也晓得,说这话的,是盛淑君。他回转身子,满脸春风地问道:
“要我参加?我有资格加入你们半边天?”
“你怎么没有资格?你不是婆婆子吗?”盛淑君笑嘻嘻地说。
“这个细妹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调起我的皮来了,好,好,我去告诉个人去。”
“告诉哪个,我也不怕。”盛淑君偏起脑壳回复他。
“我晓得你哪一个都不怕,只怕那个武高武大的蛮家伙,名字叫做……我不说出口,你也猜到了,看啊,颈根都红了,你调皮,是角色,就不要红脸,有什么怕羞的呢?从古到今,哪个姑娘都要找个婆家的。”
李主席说完就走,盛淑君起身要追,被陈雪春拖住,低低劝她:“不要理这老不正经的。”李主席站在厢房的门口,没有听见雪春的小声的说话,只顾对盛淑君取笑:
“细妹子,不要得罪我,总有一天,你会求到我的名下的。晓得吗,人家叫我做月老?月老是做什么的?”
“吃糠的。”盛淑君撅起嘴巴说。
“好,好,骂得好恶,我一定会帮你的忙,一定会的,妹子放心吧。”在一大群姑娘们的放怀的欢笑里,李月辉走了。厢房里,会议继续进行着。妇女主任把那屁股上有块浅蓝胎记的她的孩子,按照惯例,放在长长的会议桌子上,由他乱爬,自己站在桌子边,做了一个简短的报告,号召大家支持合作化。她说:做妈妈的要鼓励儿子报名参加,堂客们要规劝男人申请入社,老老少少,都不作兴扯后腿。她又说:姑娘们除开动员自己家里人,还要出来做宣传工作。
讨论的时节,婆婆子们通通坐在避风的、暖和的角落里,提着烘笼子,烤着手和脚。带崽婆都把嫩伢细崽带来了,有的解开棉袄的大襟,当人暴众在喂奶;有的哼起催眠歌,哄孩子睡觉。没带孩子的,就着灯光上鞋底,或者补衣服。只有那些红花姑娘们非常快乐和放肆,顶爱凑热闹。她们挤挤夹夹坐在一块,往往一条板凳上,坐五六个,凳上坐不下,有的坐在同伴的腿上。她们互相依偎着,瞎闹着,听到一句有趣的,或是新奇的话,就会哧哧地笑个不住气。盛淑君是她们当中顶爱吵闹的一个,笑声也最高,妇女主任的报告也被她的尖声拉气的大笑打断了几回。
讨论完了,快要散会时,邓秀梅宣布,家里有事的妇女可以先走,姑娘们都要留下。她跟妇女主任商量一阵,宣布组织一个妇女宣传队,号召大家踊跃地参加。开头一阵,没有人做声,盛淑君只顾不停地哧哧地发笑。妇女主任说:
“盛淑君,你是吃了笑婆婆的尿吧?”接着,她又转身对大家说道:“你们不做声,都是怕割耳朵啵?”
妇女主任是军属,是个一本正经的女子,平常不轻于言笑,开会时,就是说点轻松话,惹得别人都笑了,自己也不露笑容,好像是在做政治报告一样。就像这时节,她说的怕割耳朵的这话,引得姑娘们又都笑了,淑君伏在雪春的肩上,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位主任还是板着脸,正正经经说:
“你们不报,我来点名了!盛淑君,你干不干?”
“我怕割耳朵。”盛淑君说完,俯身又笑了。
“那你不想参加了?”主任严肃地问她。
“哪个说的?我为什么不参加?”盛淑君这才忍住笑回道:“我要抢先报了名,慢点又说是爱出风头,搞个人突出。”
“这些牢骚,你跟陈大春发去,只有他讲过你这话。好吧,记下你的名字了,还有哪个报?”妇女主任问。
“还有陈雪春。”盛淑君连忙代答。
陈雪春是陈大春的妹妹,也是高小生,和盛淑君同过两年学,她们相好过,也做过“亲家”。“做亲家”是清溪乡的孩子们的特有的术语,那含义,就是不讲话。这两个做过“亲家”的姑娘近来好得没有疤。村里人都说,她们共脚穿裤,干什么都在一块。她们为什么会亲热得这样?有人推测,这和盛淑君的恋爱有关系,她爱这姑娘的哥哥,自然而然,跟她也亲了。
如今在妇女会上,两位姑娘手挽手,肩并肩,坐在板凳上。淑君替雪春报名的时候,这个才十五岁,有些早熟,脸色油黑的姑娘羞得连忙把脸藏在同伴的背后,有好一阵,不敢露出来,直到妇女主任记下第四个报名者的名字时,她才腼腼腆腆,抬起头来,把身子坐正。这时候,一个瘦小的姑娘声明自己不打算参加。
“为什么?”妇女主任问。
“不认得字。”
“不认得字,要什么紧?”邓秀梅接过来道,“我才参加工作时,斗大的字,认不到一担。”
“不识字,怎么好作宣传呢?”瘦姑娘又说。
“认得字的,写标语,不认得的贴标语。”邓秀梅笑道,“要怕贴倒了,叫一个人帮你看。”
大家笑了,盛淑君的笑声最响亮。
妇女主任推荐盛淑君做宣传队长。这个泼泼辣辣的姑娘听到这任命,兴奋得脸都红了,低下头来,没有做声。妇女主任没听到异议,宣布散会了,有些人动身要走。
“报了名的不要走。”盛淑君高声吆喝。
“新队长走马上任了。”正要离开厢房的邓秀梅对盛淑君笑笑。
“不要讥笑吧,我做得什么队长啊?还不是无牛捉了马耕田。”盛淑君说。
“你是一匹烈马子。”邓秀梅笑着走了。
宣传队的会议短促而热闹。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阵,研究了宣传的内容和方式。全队决定分两组,一组作宣传,用广播筒分头到各村山顶去唤话;一组写标语、编黑板报和门板报。
这以后的几天里,宣传队里的姑娘总是一绝早起来,三三五五,分散爬上各山头。在村鸡正叫,太阳还没有出来的灰暗的拂晓,清溪乡的所有的山岭上,都传出了用土喇叭扩大了的姑娘们的清脆嘹亮的嗓音。她们用简短有力的句子,宣传农业合作化的优越性,反复地说明小农经济经不起风吹雨打。不过几天,她们的喉咙都哑了。
盛淑君自己,天天鸡叫二遍就起床,在星光朦胧的阶矶上,拿起木梳,摸着梳了梳头发,扎好松散的辫子,就急急忙忙往山顶上跑。因为她起得最早,又闯惯了,总是一个人,不去邀同伴。她的妈妈向来是不管她的,看着女儿天天这样的横心,这样舍得干,有一天,跟邻舍谈起,她叹口气说:
“晓得吃了什么迷魂汤啰?”
“如今的妹子都了得!比起差不多的男人来,还要强一色。”一位邻舍的堂客当她妈妈夸奖她。
但在盛家的背后,说这话的这位堂客的口风又变了:
“一大群没有出阁的姑娘,天天没天光,就跑到山上,晓得搞的么子名堂啰?”
“都是淑妹子一个人带坏的,一粒老鼠屎,搞坏一锅粥。”另外一位邻舍堂客附和说。
“你不晓得这妹子的根基吗?一号藤子结一号瓜,没得错的。”
“会出绿戏的,你看吧!”
这些闲话,有些片断吹进盛淑君自己的耳朵里来了,但她不过笑一笑,照旧热情地工作,其余的姑娘,在她鼓舞下,也都冒着闲言的侮慢,一直不打退堂鼓。
有一天,离天亮还远,广阔无人的原野,只有星星在田里和塘里发出微弱的反光。盛淑君跟平素一样,手杆子下边夹着喇叭筒,踏着路边草上的白露,冒着南方冬夜的轻寒,往王家村的山顶上走去。山里还是墨漆大黑的,茂密的四季常青的杂木林,把星光遮了。茶子花的香气夹着落叶和腐草的沤味,随着微风,阵阵地送进人的鼻子里。
王家村是菊咬筋所在的村子,全村都落后。盛淑君把这当做宣传的重点,常常亲自来唤话。跟全队的别的姑娘们一样,盛淑君的喉咙也嘶了。
站在山顶一棵松树下,举起喇叭筒,正要呼唤时,盛淑君听到背后茅柴丛里有响动,不像是风,好像是野物,或是什么人。她吓一大跳,转身要跑,这时候,从她后边蹿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不要怕,是我。”看见盛淑君吓得身子都发颤,手里的铅皮喇叭筒掉了,蹿出来的汉子这样说。
盛淑君没有做声。
“是我,不要怕。”汉子重复一句。
“你是哪一个?”心里稍稍镇定了,盛淑君恼怒地发问。
“我么?是熟人。”这男人笑嘻嘻地说。
在树木的枝叶的隙间漏下的星星的微亮里,盛淑君辨出,这人就是符贱庚,小名叫做符癞子的同村人。这个发现使她越发恼火了。她素来看这人不起,不是由于他的头上的癞子。他的癞其实早好了,脑门心里只剩几块铜钱大的癞子疤,留起长头发,再加上毡帽,是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的。但他起小不争气,解放以后,照样不长进,别人都是人穷志不穷,只有他是人穷志气短。他常常跟在富裕户子的屁股后头跑,并且还偷偷借过富农曹连喜的钱。人都讨厌他,符癞子小名以外,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竹脑壳,一叫出去,就传开了,贱庚的本名,倒少有人叫了。贱庚这名字,本是妈妈心疼,怕他不长命,给他起的。这名字里头包含了母亲的好多慈爱啊!而符癞子、竹脑壳的小名呢?唉,听起来,真有点叫人伤心。有了这名号,他找对象,碰到了不少的阻碍。他错过了村里一般后生子的标准的成家的年纪。今年满二十五了,还是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和姐妹,也没有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朋友给他当一当军师,出一点主意。他自己又口口声声,说要娶个标致的姑娘。墨水[1]差点的,还看不上。这一回,他找到了全乡头朵鲜花名下了,用的又是这样不算温柔,效力堪疑的手段。他想借这突击的办法,不凭情感的交流,来赢得一位十分漂亮的、没有出阁的姑娘的心意。
符癞子走拢一步,抬起手来,想要施展粗蛮手段了。情势危急,深山冬夜,空寂无人,山下人家又隔得很远。盛淑君心里想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纵令是叫得人应,也来不及援助她了。心里一转念,她装成和气的样子,用嘶哑的喉咙跟他说道:
“让开路,隆更半夜,这是做什么?”
符贱庚挨她很近地站着,笑嘻嘻地说:
“等你好多天数了。”
盛淑君移步要走。符贱庚又把她拦住,说道:
“想走吗?那不行。”
“你要怎么样?”盛淑君昂起脑壳问,心脏还是怦怦地跳动。
“等你好多天数了。你起好早,我也起好早。我注意了,有时你到这里来,有时也到别的山上去,今早我等到手了。”
“你要怎么样?”盛淑君气得说不出别的话来,重复地质问。
“要你答应一句话。”符贱庚伸手要拉这姑娘的手。她脸模子热得发烫,把手一甩,警告他道:
“你放规矩点,不要这样触手动脚的。”
使符贱庚这样癫狂的这位姑娘的面庞很俏丽,体质也健康,有点微微发胖的趋势。她胸脯丰满,但又没有破坏体态的轻匀。在家里,因父亲去世,母亲又不严,她养成了一个无拘无束,随便放达的性子。在学校里,在农村里,她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欢蹦乱跳,举止轻捷。她的高声的谈吐,放肆的笑闹,早已使得村里的婆婆子们侧目和私议。“笑莫露齿,话莫高声”的古老的闺训,被她撕得粉碎了。她的爱笑的毛病引动了村里许多不安本分的后生子们的痴心与妄想。他们错误地认为她是容易亲近,不难到手的。符癞子也是怀着这种想法的男子中间的一个。因为已经到了十分成熟的年龄,他比别人未免更性急一些。
符癞子本来是个没得主张,意志薄弱的人物。在爱情上,他极不专一。村里所有漂亮的,以及稍微标致的姑娘,他都挨着个儿倾慕过。秋丝瓜的妹妹张桂贞,一般人叫她做贞满姑娘的,没出阁以前,也是符癞子的垂涎的对象。她生得脸容端丽,体态苗条,嫁给刘雨生以后,符癞子对她并没有死心,路上碰到她,还是要想方设法跟她说说话,周旋一阵子。
在乡里所有的姑娘里,符癞子看得最高贵,想得顶多的,要算盛淑君。在他的眼里,盛淑君是世上头等的美女,无论脸模子、衣架子,全乡的女子,没有比得上她的。事实也正是这样。追求她的,村里自然不只符癞子一人,但他是最疯狂,顶痴心的一个。平常在乡政府开会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盛淑君的对面,或是近边。一有机会,就要设法跟她说一两句话。这姑娘虽说带理不理,但是她的爱笑的脾气又不断地鼓励着他,使他前进,使他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终于在今晚到山里来邀劫她了。他没考虑过,这位姑娘的心上早已有人了,也没有想过,盛淑君是这样的女子:在外表上,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活泼;在心性上,却又禀承了父亲的纯朴和专诚;她的由于这种纯朴和专诚派生出来的真情,已经全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了。有关这些,符癞子是一点消息也没摸得到手的。他是正如俗话所说的:“蒙在鼓里”了。
盛淑君急着要脱身,温婉地对他说道:
“你这是做什么呢?这像什么?放我走吧,我们有话慢慢好商量。”接着,她又坚定地威胁他道:“你要这样,我就叫起来。”
听到这话,符癞子把路让开了。他不是怕她叫唤,而是怕把事情闹得太僵,往后更没有希望。盛淑君趁机往山下跑了。
“你说,有话慢慢好商量,我们几时再谈呢?”符癞子追上她来问。
“随你。”盛淑君一边往山坡下奔跑,一边随便回答他。
“在哪里?到你家里去?”符癞子又追上来问。
盛淑君没有回答,符贱庚又说:
“你不答应,好吧,看你散得工。我要去吵开,说你约我到山里,见了面。叫你妈妈听见了,抽你的筋,揭你的皮。”
盛淑君听了这话,心里一怔。她感到了惶恐,但不是怕她妈妈。她是担心符癞子首先把事情吵开,又添醋加油,把真相歪曲,引起她所看中的人的难以解释的误会。默一默神,想定了一个主意,她停住脚步,转身对着符癞子,装作温婉地说道:
“这样好吧,明天你到这里来等我。”
“真的吗?你不诒试我?”符癞子喜出望外,蹦跳起来,连忙问道:“这个原地方?”
“这株松树下。”
“好的。什么时候?”
“也在这个时候吧。”盛淑君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天渐渐露明,山脚下,传来了什么人的赶牛的声音,符癞子没有再来追逼她。他站在山上,痴呆地想着明天,想着她所亲口约会的吉祥如意的明夜。盛淑君走到估计对方再也追不上了的距离,就扯开脚步,放肆跑了。她跑得那样快,一条青布夹裤子被山路上的刺蓬挂破了几块。她一口气跑回了家里,走进自己的房间,闩上房门,困在铺上,拿被窝蒙头盖住了身子,伤心地哭了,低低地,房外听不出一丁点儿声息。妈妈向来不管她。她每天黑早,跑出去又走回来,去做宣传,总是累得个要死,总要在房间里歇一阵子气,她看惯了,不以为奇。今天她以为又是跟往常一样。女儿没有带喇叭筒回来,她没有介意。
低低地哭泣一阵,盛淑君心里想起,这事如果真的由符癞子吵开,传到陈大春的耳朵里,可能影响他们的关系。想到这里,她连忙坐起,扎好辫子,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又跑出去了。她找到了陈雪春。
“何的哪?哭了?看你眼睛都肿了。”陈雪春诧异地问。盛淑君把这件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家伙,真坏。”陈雪春骂符癞子。
“我想给他点颜色,你看呢?”盛淑君说。心的深处,她有故意在爱人的妹妹跟前漂白自己的意思。
两位姑娘咬一阵耳朵,盛淑君恢复了轻松的情绪,人们又能听到她的笑声了。她们两个人,当天晚上,写完黑板报以后,又在宣传队里找到几个淘气的姑娘,讲了一阵悄悄话,内容绝密,旁的人无从知晓。
符癞子有事在心,彻夜没合眼。第二天,鸡叫头一回,他翻身起床,洗了手脸,旧青布棉袄上加了一件新的青斜纹布罩褂,毡帽也拍掉了灰尘,端端正正戴在脑顶上。他收拾停当,把门锁好,一径往王家村的树山里走去。在微弱的星光下,他进了山,摸到了这株约好的松树的下边。他站在那里,边等边想:“该不会是捉弄人吧?不来,就到她家里去找,把事情吵开。”
鸡叫三回,天粉粉亮了。符癞子东张西望,竹木稠密的山林里,四围看不见人影。他抬起头来,从树枝的空隙里,望望天空,启明星已经由金黄变得煞白。青亮的黎明,蒙着白雾织成的轻柔的面网,来到山村了。野鸟发出了各色各样的啼声,山下人声嘈杂了。符癞子感到失望,深深叹口气,准备下山了。正在迈开脚步时,毡帽顶上挨了一下子,是颗松球子。打得不痛,但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脸上,额上,又挨了两下,这倒有点痛。接着,松球子和泥团骨,像一阵骤雨,从周围所有的树木上倾泻下来。他的头上,额上,脸上和肩上,都挨了几下,有一颗松球击中了右眼,打出眼泪了。他护住眼睛,慌忙跑开,并且边跑边骂道:
“树上是哪里来的野杂种?我肏你的妈妈。”符癞子嘴巴素来不文明,这回恼了火,越发口出粗言了。
回答他的,不是言语,又是一阵雨点似的松球子和泥团骨。他冒大火了,弯下腰去捡石头,打算回敬树上的人们。天大亮了,树上的一位姑娘,扯起嘶喉咙,对他叫道:
“要用石头吗?你先看看我们手里是什么?我们提防了你这一手的。”符癞子抬头一望,薄明的晨光里,他看得清清楚楚,说这话的,是盛淑君,正是他所眷恋,他所等待的姑娘。这个可怕的发现,使得他心灰意冷,手也瘫软了,好大一阵,没有做声。盛淑君骑在松树枝枝上,笑嘻嘻地从衣袋子里抓出一大把石头,亮给他看。“我们在树上,你在下面,要动手,就请吧,看哪个吃亏?”
符癞子看见周围的松树杈杈上,都骑得有人,这些姑娘手里都拿了石头、松球和泥块,只要他动手挑衅,他的脑壳上就会砸几个小洞。他只得抛下手里的石头,忍气吞声,往山下走了。姑娘们听到他边走边说:
“打得好,打得好,我去告诉去。”
树上的人一齐大笑了,没等符癞子走远,她们同声朗诵道:
“癞子壳,炖猪脚,两碗,三蒸钵。”
以盛淑君为首的姑娘们的这宗顽皮的事件,不久传遍了全乡。乡里的人们有骂符癞子的,也有怪盛淑君的:
“打得好,要得!哪个叫他去调戏人家的红花室女?”
“盛家里的那个妹子也不是好货。她要自己站得正,别人家敢么?”
“对的呀,妈妈是那样的妈妈。”
陈大春听见了传闻,十分生气。他是正经人,但有时也不免略带迂腐。对己对人,他都严格。他的性情脾气跟盛淑君恰好相反。盛淑君聪明活泼,他戆直古板;盛淑君爱笑爱闹,他认真严肃,打扑克都正正经经,输了硬生气,赢了真欢喜。他办事公道,脾气却大,一惹发了,拍桌打椅,父母都不认。村里的年轻人,青年团员们,都敬重他,但也畏惧他。自然,谁人背后无人说?就是他这样的人,也是有人议论的。有个追求盛淑君的后生子说他实行家长制,动不动骂人。后生子发问:“哪一个是该他骂的呀?”但就是这些背后议论他的人,当了面,也都不敢奈何他。陈大春没有一点把柄,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阴暗的东西,一脸正气,工作舍得干,劳动又当先,不怕他的,也都不能不服他。
爱笑爱闹的盛淑君一见了他,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她觉得一个男子,应该是这样,有刚性,有威严,心里有主意。糯米粑粑,竹脑壳,她都看不起。村里好多青皮后生子们都在追求她,她不介意,这位团支书却有一种不能抵挡的内在的力量,吸引着她,使她一见面,就要脸红,心跳,显出又惊又喜,蛮不自然的样子。
姑娘们用松球子和泥团骨警告了符贱庚的当天的上午,在乡政府门外,陈大春碰到了盛淑君。
“你跟我来,有句话问你。”他鼓眼怒睛,对她这样说。
她晓得是为符贱庚的事,想不去,又不敢违拗。她胆怯地跟在他背后,进了乡政府。陈大春三步两脚跨进会议室,坐在桌边一把靠手椅子上。盛淑君慢慢走进来,站在他对面,不敢落座,他也没有叫她坐。这阵势,好像是他审犯人一样。
“做的好事,搞的好名堂,我都晓得了。”他粗声地说。
盛淑君低着脑壳,两手卷着辫子尖,没有做声。
“你为什么要打符贱庚?”
“没有打他。只不过稍微警告了他一下。他太没得名堂了,他……”盛淑君低着脑壳,打算再声辩几句。
“没有打?人家为什么告你?”陈大春打断她的话。
盛淑君不停地卷着辫子尖,卷起又放开,放开又卷起,没有做声。
“说呀!”陈大春催促。
“你不晓得,他好可鄙,他破坏我们的宣传。”
“他怎么破坏?造了谣言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太没名堂,尽欺侮人。”
“他欺侮哪个?怎样欺侮?”
盛淑君心想,这详情,怎么好说出口呢?尤其是在这样古板的人的跟前。
“说呀。”陈大春催她。
“问你的妹妹去吧,她都晓得。”盛淑君被迫得急了,只好这样说。
“问她,她还不是包庇你。你们两个人的鬼把戏,我都晓得了。你这样调皮,这样不成器,一点也不顾及群众影响,还想入团呢,哼!”陈大春用粗大的右手在桌面上只轻轻一放,就拍出了不小的声响,“放心吧,团会要你的。”
陈大春说完这话,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房间。盛淑君听了他最后的话,心里着急了,连忙转身,跑出房间,扯起她的嘶哑的喉咙,慌忙叫道:
“团支书,大春同志,大春!”
陈大春出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盛淑君跑到大门口,浑身无力地靠在石门框子上,望着他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在那里出神。
“淑妹子,你在想什么?”
盛淑君抬头一看,问这话的,是李主席。他走进门来,笑嘻嘻地跟她又说:
“你在想哪个?告诉我吧。我给你做媒。怕什么?你不是很开通的吗?是不是在想符贱庚?”
“只有李主席,爱讲俗话子。”盛淑君把脸一扭,正要跑开,李主席又笑着说道:
“不要发气,我是故意逗起你耍的。我早就猜到你的心事了。”
“人家又不准我入团了,李主席。”盛淑君枯起眉毛说。
“哪一个?陈大春?这你放心,不能由他。只要你安安心心,把工作做好,把这回合作化宣传搞得漂亮些,创造了条件,他也不会反对的。”李主席牵着盛淑君的手,走进享堂,边走边说。讲到下面这几句,他把嗓音压得低低的,故作机密地说:“至于你们两个人的那宗事,我教你个窍门:去找两个人,请他们帮帮你的忙。”
盛淑君转过脸来,瞅住李主席,没有好意思开口,但眼神好像在问:“是哪两个人?”
“近来他听这两人的话:一是邓秀梅,一是刘雨生,你找找他们,把心事坦白他们听一听。”
“我有什么心事呢?”盛淑君满脸飞红地抵赖。
“没有心事?哈哈,对不起,那我算是多嘴了。”李主席笑着要走开。
“李主席……”盛淑君叫他一声,有话要说,又怕说似的。
“什么?你也学得吞吞吐吐了?有心事又不丢脸。每一个男子,每一位姑娘,都有自己必要的合理合法的心事。好吧,你要是怕说,包在我身上,我去替你讲。安心工作,我包你称心如意。”
“李主席,我不懂得你这是什么意思?”盛淑君低着脑壳说。
“不懂,为什么脸红?脸红就说明懂了。”
这时有人来找李主席,把他们的谈话岔开了。盛淑君回家去了。
差不多在这同一个时刻,符癞子到了秋丝瓜家里。自从在联组会上吵过架以后,秋丝瓜越发看重符癞子,符癞子也把秋丝瓜当做好心的知己,凡百事情,都向他倾吐。现在,他坐在张家茅屋的堂屋门槛上,把他挨了打的这一段公案,一五一十告诉秋丝瓜。
“我看算了吧,老弟,不是姻缘,霸蛮是空的。”秋丝瓜一边用手搓草索,一边这样地劝他。
“心里总有一点舍不得。”符癞子弓起腰杆,低着脑壳,用右手的食指在泥巴筑的地面上乱划,一边这样说。
“你舍不得什么?她的相貌呢,还是她的情分?”秋丝瓜抬头问他。
“自然是相貌。”符癞子想起了山里的松球子,觉得不好谈情分。
“论相貌,她也不过是平常。”秋丝瓜说。
“这话你就说得不公平。”
“就是有一点墨水,你的名下也没得份了,你不晓得么?她看上陈大春了。”
符癞子一听这话,好像闻到了一个炸雷。他抬起头来,呆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你这话是听哪一个说的?”
“都晓得了,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肚里。”
“造谣,你这个家伙,只想打断我们的关系,好叫我爱你的老妹。”符癞子听见盛淑君心里有人,发了疯了,说出来的话,牛都踩不烂。
“这话混账不混账?我好心好意告诉你,你反来咬我。哪一个要你爱我的老妹?自己不去照一照镜子,我的老妹再不值钱,也不会爱你这个没得出息的家伙。”秋丝瓜发了火了。
符癞子不愿得罪秋丝瓜。他已经晓得,秋丝瓜的妹妹早要跟刘雨生一刀两断。对这一位也还标致的,自己从前爱过的人,他没有完全死心。就不再做声,只低头划地。看风使舵,秋丝瓜的口吻随即也变温和了:
“你不应该把盛家里的妹子看得太起了,你不晓得她的妈妈吗?”
“她不像她妈。”符癞子为她辩白。
“她本人的那个样子,也就够了。你看她走起路来的那个轻狂的样子。什么好货!”秋丝瓜竭力诋毁盛淑君。
“我就喜欢她,总觉得她好。”
“老弟,你的心事,我都明白的。这几年,你看上的人,说少一点,也有这个数。”秋丝瓜伸出右手的五指,笑了。
符癞子没有做声。这是实情,他不好否认,只听秋丝瓜又说:
“我晓得,现在你只喜欢她,不过她不喜欢你,又有什么法子呢?好好想一想,想开一点,就会感得她也不过是那样。你年纪轻轻,成分蛮好,劳力又强,有了青山,还怕没得柴砍吗?”
几句米汤,灌得符癞子舒服透了,觉得秋丝瓜实在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但他心里还是十分怀念盛淑君。回家的路上,看见山边边上落了好多松球子,他不但没有不快的感觉,反而有种清甜的情味涌到心上来。盛淑君的手拿起松球打过他。重要的是她的那双胖胖的小手,至于松球子,却是无关轻重的。而且,她为什么不拿石头,偏偏拣了这些松泡泡的松球子来打呢?可见她很体贴他。这不叫体贴,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得意了一路,忽然之间,想起陈大春,他的心又痛起来了。
“有了青山,还怕没得柴砍么?”快近家门时,他想起了秋丝瓜的这句知心话。他的心里,又在品评村里所有的姑娘了,不过这一回,他把嫁过人、正闹离婚的贞满姑娘张桂贞也包括在内。
* * *
[1] 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