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粉粉亮,值日的财粮委员李永和赶到乡政府,推门不开,就从祠堂耳门口进入邻舍家,再走那里一张月洞门,绕进乡政府,把大门打开。隔不好久,陆陆续续,来了好多的农民。

李永和伏在厢房南窗下的一张方桌上,手不停挥,在给人们开写各种各样的条子。厢房里外,挤满了人,有要卖猪的,有要买糠的,有要打油的,有要借钱的,都吵吵闹闹,争着要条子。

陈大春在享堂里听见大家吵成一片,跨进房间,粗声喝道:

“吵什么?人家邓同志还在睡觉呢。”

“张飞三爷,你这一叫,倒把人家惊醒了。”李永和笑道。

“不要紧的,我们起来了。”是后房里的邓秀梅的声音。

邓秀梅和盛淑君都起床了。听见陈大春说话,盛淑君的脸泛红晕。她扣好衣服,对着李主席桌上的那面镜子,用梳子拢了拢额上的短发,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一眼看见大春站在房门的对面,她一溜烟跑了,两条大辫子在她背后不停地摆动。邓秀梅穿好衣服,叠起被窝,用手略微抚平了头发,对镜夹上了夹子,就提个脸盆,出来舀水。端起一盆水,回到房间时,陈大春也跟进来了。她弯腰弓身,一边洗脸,一边跟团支书谈论村里青年的思想。才一壶烟久,李主席来了,帮邓秀梅捆好行李,准备带她往亭面胡家去。

“我不送你了。”大春说完就走了。

“那是盛家里。”李主席帮邓秀梅背着行李,走了一里多点路,指指前边一个屋场说:“这原先是地主的坐屋。”

邓秀梅远远望去,看见一座竹木稀疏的翡青的小山下,有个坐北朝南、六缝五间的瓦舍,左右两翼,有整齐的横屋,还有几间作为杂屋的偏梢子[1]。石灰垛子墙,映在金灿灿的朝阳里,显得格外地耀眼。屋后小山里,只有疏疏落落的一些楠竹、枫树和松树,但满山遍地都长着过冬也不凋黄的杂草、茅柴和灌木丛子。屋顶上,衬着青空,横飘两股煞白的炊烟。走近禾场,邓秀梅看见,这所屋宇的大门的两边,还有两张耳门子,右边耳门的门楣上,题着“竹苞”,左边门上是“松茂”二字。看见有人来,禾场上的一群鸡婆吓跑了,只有三只毛色花白的洋鸭,像老太爷一样,慢慢腾腾地,一摇一摆地走开,一路发出嘶哑的噪叫。一只雪白的约克夏纯种架子猪正在用它的粗短的鼻子用劲犁起坪里的泥土,找到一块瓦片子,当做点心,吃进嘴里,嚼得嘣咚嘣咚响。

进了门斗子,里边是个小小的地坪。当阳的地方,竖着两对砍了丫枝的竹尾做成的晒衣架子,架上横搁几根晒衣的竹篙。麻石铺成的阶矶,整齐而平坦。阶矶的两端,通到两边的横屋,是两张一模一样的月洞门,左门楣上题着“履中”,右门楣上写着“蹈和”,都是毛笔书写的端端正正的楷书。

邓秀梅正在留神察看这一切的时候,一位微驼的中年农民从屋里迎出,笑着打招呼,这就是面胡,都是熟人,不用介绍。他们坐在阶矶上的板凳上,抽烟,谈讲。盛家的孩子和邻家的孩子都围起拢来,看城里人,李主席赶了一回,他们散开一阵,又拢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一手提一沙罐子温茶,一手拿几个粗碗,放到谈话的人们跟前的一张朱漆墩椅上。邓秀梅想,这一定是面胡婆婆,便悄悄地看了几眼,只见她腰身直直的,穿一件有补丁的老蓝布罩褂,神态很庄重。放下茶罐和茶碗,她不声不响,退到横屋门边的太阳里,坐在竹椅上,戴起老花镜,补一件衣服,间或,她抬起头来,眼睛从眼镜上望去,赶一声鸡。

主客的谈话,由收成扯到了冬耕,由冬耕谈到互助组,又提起了面胡进城去卖竹子的事情,邓秀梅没有责备他嘲笑他,只是顺便地问起竹子的价格。

“卖不起价啊,晓得这样,不该去的。三根竹子抵不得一个零工子的钱。”

“你在街上没喝酒吧?”李主席笑着插嘴问。

“还喝酒呢!酒都贵死人,哪个喝得起?”

李主席笑道:

“酒价高些,意思是要你少喝一点。邓同志要到你家做客了,你欢迎吧?”

“欢迎,欢迎,哪有不欢迎的道理?”亭面胡还没有完全听清李主席的话,就先一连说了三个热烈的“欢迎”,然后才问:“你是说,她要住在我们这里吧?那好极了。只要不嫌弃,看得起我们。我把我们文伢子住的那间正屋,腾给你住。我们到横堂屋里去坐吧,这里当风。”

面胡替邓秀梅提起背包,引导他们进了横堂屋。这里摆着扮桶、挡折、箩筐、锄头和耙头,还有一张四方矮桌子,几条高凳,一些竹椅和藤椅,楼护[2]上挂了一束焦黄的豆壳子,还有四月豆和旱烟叶子的种子。他们坐下来,又继续谈话。

这位亭面胡的出身和心性,我们已经略加介绍了。在他的可爱的心性里,还有几点,值得提提。他一碰到知心识意的朋友,就能诨得好半天。他的知心朋友又容易找到。不论男和女,老和少,熟人或生人,只要哪一个愿意用心地,或是装作用心地倾听他的有点啰嗦的谈吐,他就会推心置腹,披肝沥胆。他的话匣子一开了头,往往耽误了正事。好久以前有一回,他们还是单家独户,住在上边茅屋子里的时候,灶屋里的缸里没有水,灶上的瓮坛快要烧干了。婆婆要他赶紧去挑一担水来应急。他挑起水桶,走出去了,足足有一餐饭久,还没有回来。婆婆站在阶矶上一望,看见他离井边不远,放下水桶,蹲在小路上,正在跟一个人谈讲。她只得自己跑出去提水,回来时,只听见啪嗒一声,瓮坛烧炸了。

现在,因为谈讲,他把腾房间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邓秀梅看了看表,过了七点,快要开会了,她望李主席一眼。李月辉会意,随即问道:

“老亭哥,房间怎样了?”

“还没有收拾,”亭面胡说,接着就扬声叫骂:“文伢子,快把正房间收拾出来,你这个鬼崽子,在那里搞什么鬼?没得用的家伙。”

亭面胡在外边,对什么人都有讲有笑,容易亲近,在家里却是另一个样子。他继承了老辈的家规,对崽女总是习惯地使用命令的口气,小不顺眼,还要发躁气,恶声恶气地骂人,也骂鸡和猪和牛。他的二崽,名叫学文,已经十五岁,住初中了,有时也要挨他几句冲。对于小儿女:满姐和菊满,他骂得更多,也更厉害。“你来筑饭不筑,你这个鬼崽子?”他总是用“筑饭”代替“吃饭”,来骂贪玩的菊满,“还不死得快来洗脚呀,没得用的家伙?”“我抽你一巡楠竹丫枝,”“要吃楠竹丫枝炒肉啵?”“我一烟壶脑壳挖死你,”“捶烂你的肉。”等等,好厉害啊,要是真的这样照办了,他的崽女,他所喂的鸡和猪,和他用的牛,早都去见阎王了。可是他们还健在,而且,哪一个也都不怕他。凭经验,他们都晓得,他只一把嘴巴子,实际上是不会动手认真打人的。

儿女们的不怕他,还有个理由,那就是他的恶骂,他的发脾气,都不在点上,该骂的,他没有开口;不该骂的,他倒放肆吵起来。比方说,天才断黑,孩子们还没有洗脚,这又何必动气呢?但他也要猛喝一两句。他的这些不在点上的凶狠的重话,不但没有增长自己的威风,反而使得他在孩子们的心上和眼里,失去了斤两。他的婆婆和他正相反。这位勤劳能干的妇女说话都小声小气,肚里有主意,脸上从不显出厉害的样子。她爱精致,爱素净,总是把房间里,灶门口,菜土里,都收拾得熨熨帖帖。她烧菜煮饭,浆衣洗裳,种菜泼菜,一天到黑,手脚不停。因为心里有主张,人很精明,家里的事,自然而然,都决定于她,而不决定于面胡。对于孩子们,她注意家教,但是她从不乱骂。他们都很畏惧她。有时候,他们也不听她话,不去做她吩咐做的事,她温温婉婉劝一阵,还不听,就把脸一放,问道:“你真不去吗?”听了她的这一句,孩子们往往再不说二话,乖乖地依着她的吩咐去做了。左右邻舍说:“盛家姆妈有煞气。”

初中学生盛学文,对他能干的妈妈很是孝顺。这个十五岁的后生子的气质有些接近他妈妈,一点也不像他爸爸。他说话小声小气,做事灵灵干干,心眼儿多,人又勤谨,通通都是他妈妈的脱胎。他在学校里的功课好;一下了课,回到家里,挑水、砍柴、泼菜,什么都来。他还有一些特殊的本事,会扎扫把,会劈刷把子。就是有一点,对他爸爸的谈吐,他不敬佩,尤其是,动不动就要他回来住“农业大学”,他更不心服。除非不得已,或是经过妈妈的劝说,他一向都是不大爱听爸爸的话的。比方这一次,他正在后门阶矶上劈刷把子,爸爸叫他去收拾房间,他不想去,还是低头只顾劈他的东西。盛妈起身走进去,小声动员他:

“伢子,你去吧,快去把正房间打扫一下,腾得客人住,你住楼上去。”听了妈妈的这一番和婉的叮咛,他才起身,带领满姐和菊满,奔到正房里。三个人就在那里,一边收拾,一边玩耍,房间里噼里啪啦,闹得翻了天。小菊满爬上床铺,大翻筋斗,把铺床的稻草,弄得稀巴乱,草灰子飘满一房间。

谈了一阵,李主席告辞先走,亭面胡也砍柴去了。盛妈带着邓秀梅来到正房里。邓秀梅看见,这是一间面了地板的熨熨帖帖的房间。面向窗户,靠紧板壁,摆着一挺朱漆雕花嵌镜的宁波床。东窗前面,放着一张黑漆长方三屉桌。桌上摆个酒瓶子,插着一朵褪了色的红纸花。南边粉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两边是一副红纸对联:

现在参加互助组

将来使用拖拉机

盛妈把孩子们赶走,自己打了一桶水,帮助邓秀梅揩抹桌椅和门窗,一边闲扯着。她问:

“邓同志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吧?”

“我的老家在癞子仑那边。”

“你们先生呢?”

“他也在工作。”

“你们何不在一起工作?少年夫妻,分开不好啊。”

“有什么不好?”邓秀梅笑着说道,脸上微微有点红。

“不好,不好。”盛妈又连连地说。

“不在一起,通通信也是一样。”邓秀梅有心转换话题,她问:“你的崽住中学了?”

“讲得你邓同志听,这也是霸蛮[3]读呢。老驾不肯送,要他回家来作田。”

“那也好嘛。”

“伢子横心要读书,劝也劝不醒。”其实,她自己也是横心怂恿他读高中的。她总觉得,肚里多装点书好些。

房间收拾干净了。邓秀梅打开拿了进来的背包。盛妈帮助她铺好被褥,挂起帐子,就到灶门口煮饭去了。邓秀梅从挎包里拿出了好些文件:“互助合作”,“生产简报”,还有她爱人的一张照片。她拿起这一张半身相片,看了一阵,就连文件一起,锁在窗前书桌的中间抽屉里。

在盛家吃了早饭,邓秀梅锁好房门,走到乡政府,开会,谈话,一直忙到夜里九点多钟。

等到人们渐渐地散了,邓秀梅才准备回面胡家去。刚到大门口,李主席赶出来说:

“你路还不熟,送送你吧。”

“不必,我晓得路了。”

“不怕吗?”

“怕什么?”邓秀梅嘴里这样说,心里想起那段山边路,也有点怯惧。刚出大门,他们碰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子,拿一个杉木皮火把,向他们走来。火把光里,李主席看出他是面胡的二崽。连忙问道:

“学文你来做什么?”

“妈妈叫我来接邓同志,怕她路不熟。”

“看你这个房东好不好?盛妈是最贤惠的了。”李主席笑着说道:“你们去吧,我不送了。”讲完,他转身进乡政府去了。

“难为你来接。”邓秀梅一边走,一边对中学生表示谢意。

“这是应该的。”

两个人打着火把,在山边的路上走着,脚下踩着焦干的落叶,一路窸窸嚓嚓地发响。

“这里是越口[4],小心。”碰到路上一个搭着麻石的越口,中学生站住,把火把放低,照着邓秀梅走过麻石,才又往前走。

“听说你想读高中。”

“没有希望,爸爸不答应。他说:‘等你高中毕了业出来,我的骨头打得鼓响了。算了,还是回来住农业大学,靠得住些。’”中学生说。

“‘住农业大学’,有意思,他叫得真好。”邓秀梅满口称赞。

中学生听见邓秀梅这样地赞美农业,和他自己想要升学的意思显然有抵触,就稳住口,没有做声。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邓秀梅又开口问道:

“我看你妈妈是很能干的。”

“是呀,可惜没有读得书,要是读了书,她要赛过一个男子汉。”

“读了书的人,不一定能干。”

盛学文沉默了一阵,才又说起,他们家里离不开妈妈。他说,有一回,妈妈到外婆家去了,家里饭没得人煮;屋没得人扫;衣没得人洗;满姐和菊满,夜夜打死架,爸爸骂不住;猪不吃食;鸡给黄竹筒拖走了一只;菜园里的菜没得人泼,土沟土壤,都长满青草,把菜荫死了。临了,他说:

“邓同志,你不晓得,我们这个家,爸爸不在不要紧,妈妈只要出去得一天,屋里就像掉了箍的桶一样,都散板了。”

* * *

[1] 偏梢子:搭在正屋两旁的草盖的侧屋。

[2] 楼护:把楼板托起的梁木。

[3] 霸蛮:勉强。

[4] 越口:横过大路或田塍的小流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