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個旗下大娘們走來說道「戲是打住了」,眾人聽她聲音嬌細,一時辨認不出是個什麼人,再定睛一看,原來就是楊四郎的渾家、蕭太后的女兒、那位深明大義放夫見母的鐵鏡公主。
毓五道:「蔣老闆,這是後台,你怎麼還這般的嬌音細語!你放心,我們都是磁公雞鐵仙鶴琉璃耗子玻璃貓,嗇刻九老爺,一毛不拔的。你要狼,還得去狼前台的老爺們,跟我們用不著這套玩藝!」蘭香不由的笑了道,「我是著了急,一時忘了換本嗓,將在台上念京話白念順了嘴了。你不要打攪,我和沈頭兒說正經的。方才我將唱到『盜令』一場,毓二老爺氣急敗壞站在台下大聲嚷道:『不要唱了,我家出了人命了!』場面先生聽得這一聲,坐著的抬身,站著的開腿,都跑了。我們場上唱戲的也只得下來了。只不曉得是什麼人命。」
說話間,眾賓客已走了一半。有幾個走到裡面幫忙,有幾個溜入後台裹亂。眾伶人乘機問他本宅死了什麼人,他們答道:「是二太太死了。」沈明不聽便罷,聽了時只急得跺足捶胸道:「哎呀,我的爸爸!可坑了我了!」湯金蘭道:「沈頭兒擰了!二太太死了,你怎麼叫起爸爸來了?」沈明道:「湯老闆少說風涼話!今天的零散掌子全是我找的。他家死了太太,倘若不給戲價,這伙催爺豈肯饒我!可憐我連褲子都沒得當了,這支蠟我可坐不了!」金蘭笑道:「不相干。你向來找人,幾時痛痛快快的給過他們錢?你這一回少落腰包就是了。今天塔化錢已經不少,二十弔一單起,一直打到一百吊錢一單,夠打發他們的了。你也不是十分苦事,何必裝這一門孫子!即或你弄賠了,你把盜賣梨園會館的房價吐出一點來,就填補上了,不見得便脫你的褲子。」沈明紅了臉道:「湯老闆聽了誰的謠言了?我幾時盜賣什麼梨園會館?當著燈光老爺呢,我姓沈的若作那種喪心的事,叫我今天出門就被糞車壓死!來輩子變個矢殼螂!湯老闆別屈我的心。」金蘭道:「你把梨園會館不言不語偷偷的賣給天壽堂了,瞞得廟首程大老闆,瞞不得眾人耳目。只大家不肯和你叫真罷了。」
沈明未及回答,只聽有人大聲嚷道:「哪一個是蔣蘭香,快給我滾過來!」眾人看時,見個少年,穿著很闊綽的衣服,一臉的大麻子,怒目橫眉站在那裡。沈明便迎上去問道:「爺台貴姓?找蔣老闆作什麼?」那人道:「你們別裝不認識!我不是俗等之人,我是毓宅的舅爺。只因毓老二一向寵著蘭香,欺負我姐姐,不曉得打了多少次嘴架!今天塔化錢多了,我姐姐說:『豈有此理,誰家唱戲有打到一百吊錢一單的!』毓老二道:『因是蘭香作來手,要替他作臉。』我姐姐惱了,搶白了他幾句,誰料毓老二競自給了我姐姐一個大鍋貼。我姐姐趁著他在台下對了蘭香直眉瞪眼的犯色迷的時候,冷不防走入臥房關門上吊。等他得著消息,趕去搭救,早已沒了氣了。我姐姐這條命是送在蘭香手裡,我斷不與他甘休!」蘭香聽畢,由不得也急了,說道:「這是哪裡的橫禍,怎麼這場人命羼上我了!」一面說一面的跺足捶胸,和方才的沈明一般。這沈明反倒沉住了氣,向那舅爺道:「爺台明鑒,請問這姓蔣的,還是威逼人命,還是定計害人?請爺台把他的罪名說出來,不但爺台不饒他,連我們也不能依他。倘若他沒有犯這兩條,我們可不能讓爺台在後台擺弄唱戲的。」那舅爺大怒,伸手便是一個嘴巴。沈明趁勢倒在地下嚷道:「打死人了!」眾伶人和那幾個賓客都趕過來勸解,那舅爺忿忿的不依不饒,被眾賓客攙了出去。天喜、金蘭、蘭香、沈明、毓五和眾伶人也一哄而散。
蘭香連妝也顧不得卸,急上車趕那十二鍾的夜城回家。來在門首,叫開了門,走進裡面。他一家見夜半三更忽來了個旗下女客,無不吃驚。他母親、妻子都迎過來盤問,蘭香道:「你們敢是撞著了鬼!怎麼連人都認不得了!」他母親、妻子方才看出是自己兒子、丈夫,一發詫異問道:「你怎麼不卸妝便回來了?」蘭香把毓宅的事說了一遍,他母親也嚇傻了,道:「人命關天,只怕要受拖累!」愁了一回,各自歸房,蘭香才脫下旗袍,摘了旗頭,上床睡了。
次日正還未醒,忽聽得街門被人拍得山響。蘭香夫婦從夢中驚醒,方待問時,跟包早進來說道:「毓二老爺的管家來了。」蘭香這一嚇非同小可,慌忙披衣下床,把管家讓入。那管家見面便道:「蔣老闆昨夜受驚了!二老爺十分對不住,不想宅裡鬧了亂子,帶累後台諸位著急。二太太自己怨命,娘家人沒甚勢力,二老爺破上花幾個錢,就算沒事。明天還要請蔣老闆去幫忙。這是昨日的戲價,蔣老闆收下。」說著遞過銀子。蘭香接了,方放了心。只見那管家望著蘭香的臉不住的發笑,蘭香莫名其妙。那管家笑了一陣,告辭而去。
蘭香方才叫人打水洗面,對著鏡子一照,哎呀,原來昨夜竟忘了卸彩,一個男子腦袋卻是涂脂傅粉,還點著大紅的嘴唇,又在被窩中磨蹭得不成樣,一塊黃一塊白,好生扎眼,怪不得人家要笑的。他正洗呢,沈明來了,嚷道:「蔣老闆你可得衛護著我,那毓宅不是什麼好說話的。我跑腿再帶賠錢,可合不著。」蘭香笑道:「你急什麼,這不是十分大事。就是毓宅一文不給,你也犯不著這樣的烏煙瘴氣。」沈明道:「我的蔣爺,話不是這樣說。大鑼一響,哪裡不用錢?三箱口,交坐,伙計,彩匣子,水鍋,一個錢也不能少他們的。搭上場面加一番的錢,況且又找的有戴錦江戴先生,誰不知道這位老爺子貨高價出頭?還有他幾個徒弟,仗著師父是好老,沒有一個不磨牙的。那上台唱戲的曹春山曹先生,張奎官張先生,哪一個也不好辦。更有那個毓老五,是有名的餓膈。這幾位,我全了不了。除了沈天喜、湯金蘭這幾位老闆是毓宅自己開發,剩下的全是我的亂子!毓宅向來又不容人說話,比不得秦老衚衕明大人待人有恩典。所以後台有句流口轍,叫作『待發財,上明宅,哪一位去一趟,不拿個十呆八弔不回來』,這毓宅差的多。蔣老闆可留神他借著家裡死人,扣咱們戲價,那可害了我了。」蘭香道:「沈頭兒,你太過慮了。毓二老爺幾時苦過咱們這一行人?」沈明道:「世事有變,那可保不起。反正是您叫我找的人,我只有求您幫忙。倘若毓宅認真不給錢,您可得想主意,我實在賠不起!」蘭香也不答言,回手取銀遞與沈明。沈明見銀包上面寫著「毓宅戲價二百兩整」八個大字,登時笑逐顏開道:「我也早知毓二老爺不會白使喚我們的。人家真是一尊活佛,向來要一不二,疼我們真比疼兒女還要強過十倍。慢說別人比不上他老人家,就連秦老衚衕明大人、經板庫立四爺,雖說待人不錯,都沒人家想的格外周到。其實,晚給幾天,有什麼要緊!後台這些位,誰也跟我不含糊,決不能逼我的命。不過我的公事,總得交待的下去,所以我才急了。細一想,我也太過。本來當頭目的只我忠厚,才肯說這些老實話。」蘭香道:「你忠厚!只怕你祖宗以來就沒出過老實人!」便另外給了沈明十二弔當十錢,沈明笑著走了。
蘭香次日去往毓宅,在靈前行完了禮,到院中棚下茶桌邊坐了,毓二老爺親自過來道謝。那位舅爺也過來招呼,十分謙和。棚下弔客已經不少,也有作官的,也有唱戲。文索、立山、曹春山、沈天喜、梅巧玲,都在其內。蘭香替毓二爺一一接待。亂至天晚方得出城。
毓宅停靈一月,出殯下葬,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半年。
一日,蘭香正在閒坐,跟包進來說道:「沈天喜沈老闆來了。」蘭香忙命請入客廳坐定,蘭香道:「你今日怎麼如此得閒?」天喜道:「我今日特來辭行的。」蘭香道:「不知你要往哪裡公幹?」天喜道:「我要往普陀山去走一趟。」蘭香道:「朝山敬佛,原是善舉。」天喜道:「我到普陀,一來朝山,二來要訪一位有道的高僧。」蘭香道:「不曉得是哪位禪師?」天喜道:「就是在西山住過的那位覺老。我因慕他道行清高,去到西山參謁法座,不想他已往普陀去了。我如今已經明白我前世的事了,看破這碗且飯,沒有什麼結果。要尋這位老師,指條明路,脫離這生死苦海。」蘭香道:「這話未免玄虛。你怎麼知道你的前世?」天喜道:「說也奇怪。我忽然夜間得了一個黃梁子,覺得走到一個小樓裡面去,見個老翁坐在床上,對我說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只因我一生好作豔詞,專一描寫女子的口脗,因轉生為你,落在旦角行中,每日總在台上給人家作媳婦。這叫做自家願意,怨不得天地鬼神。你若不信,我的孫子在京會試,你找他一問,便知從前有我這個人沒有,你便也可以信我這番話不是虛假。』於是即把他自己姓名,並他孫兒的名字對我說了。我醒來記得清清楚楚,出去一打聽,果然有位公車,名姓同那老翁的孫兒一般,他的祖父實是填詞的好手。我這個黃梁子,竟自不是幻境。我想,佛經有雲:一切唯心造。我前生專替婦人說話,今生便唱小旦,今生專學婦人行事。逢是認得我的,越是上等人物,越不把我當男子,我也幾乎忘了我是男是女,總是往嬌媚一邊捉摸。似這等行為,到了來生,不消提起,穩穩當當托生個小娘們,認真的同別人如此這般。那就苦了。不如改了學佛,心即是佛,將來必定成佛。所以我拿定主意,去找這位覺長老。」蘭香道:「你這話我有些不信。我們旦角該有多少,依你說來,前生都是作豔詞的不成?」天喜道:「雖不能都是作豔詞的,大約都是些罪業;並且不但我們唱旦的有業,是個人便有福有業。若是前生沒有修過一點福業,今生早已人了地獄,墜了餓鬼,變了畜生,不能投入人道;若是沒有罪業,上等的成佛成祖,下等的也升了天了,焉能投生在這五濁惡世!」蘭香道:「你說的這一套,我是一句不懂。」天喜道:「這是最淺的佛法,有什麼難解之處!你又認得字,只消到南方經坊裡請幾部經典,並那唐朝元惲禪師著的一百二十卷《法苑珠林》來一看,便都明白了。我也是新近才了然的。」蘭香道:「你學佛雖是好事,只如今你正不算老,很可打起精神,再賣幾年,替你姓沈的掙個家私。待你賣不動,沒人買的時候,然後再去參禪訪道也還不遲。」天喜道:「人命在呼吸之間,我曉得哪一天是我的死期?焉敢戀著這座火宅,自誤前程。當初釋迦如來,十九歲便棄了皇宮,入山修行。我今日已是晚了。」蘭香點頭道:「黃泉無老少,這倒是句實話。」說畢,陡然變了顏色,低頭不語,彷彿想起什麼心事一般。天喜問其原故,他也回答不出。
兩人正在相對無言,蔣家的跟包來說:「毓二老爺有要緊話,請我們老闆趕緊便去。」天喜隨即起身告辭,蘭香也吩咐套車進城。
天喜離了蔣家,又到巧玲寓中,少不得把方才那番言語,照樣敘述一遍。巧玲合掌念佛道:「不想我們梨園竟會有你這一位大丈夫,看得破,逃得過。那程長庚還是個道士呢,究竟無甚把握。聞得他叫他兒子章甫立了一個科班,招了許多的小孩子,什麼陳石頭、茹福一般人物,生旦淨末丑,一天鬧到黑,總不過是為了個利字。這還說是我們內行的人;更有外行爺台們,也借著唱戲巴結差使。當今主子是穿了便衣,同了額駙符珍清文諳達愛仁伊精阿私出宮門,在戲園裡解悶。一日在廣德樓聽完了三慶班的話人大戲,到飯館去用飯。聽得隔壁屋裡有人自拉自唱,唱了一段『楊延輝坐宮院』的西皮慢板,嗓子極大,學的很好的張二奎。主子聽著高興,說:『真正唱戲的,還有好些人不及他受聽。」叫過跑堂兒的一問,方知那邊只有一主一賓。一個姓王,一個姓張。這姓王的是直隸人,官印慶祺;那姓張的是個老東兒,官印英麟。兩位都是翰林。主子記了回宮,卻沒弄清楚這唱的是王慶祺還是張英麟,即下了一紙上諭,把二位都派在宏德殿行走。召見之日,主子同他們細一談論,原來這位張爺連西皮二黃都分不出來。主子十分不快,只把那會唱的王老爺另眼看待,每日命他抄寫腳本。君臣之間,真彷彿三國劉玄德遇著孔明一般。王老爺也忠心耿耿,竭力報效,看起來不久要戴頂。你若同他去談佛法,他斷不信,怎比得你這樣的識見高超。」天喜道:「本來主子是精通這一道的,自己能上台,學的是武老生,連《黃鶴樓》的趙子龍、《鎮潭州》的岳老爺都抵得下來,盔頭、蟒靠、網子、髯口、靴子、把子都製造的格外講究。我是常聽得內務府的老爺們講說,料必不差。如今外面一干不諳大內情形的人造出謠言說,主子只能扮《紫荊樹》東廚司命,實在可笑。」巧玲道:「我也曾聽得內扇兒們說,主子唱《黃鶴樓》,便是這王老爺扮劉備,顛倒君臣,倒也有趣。」天喜道:「這就是眼前輪迴,正可給佛法作個旁邊的小小證據。只主子這樣鬧法,滿朝文武,難道沒有一位上本諫阻的不成!」巧玲道:「連綽號人稱四方倭爪的那位倭中堂都攔不住,不必再問別位。那狼家衚衕的延四大人,反因懂戲由外省召回京都,升了總憲。這位老爺子雖然平日敢說話,此時卻開不得口了。」天喜道:「作官人也不過是一台大戲,總不如學佛的好。」巧玲道:「我也常有這個念頭,只是撇不下這個家罷了。我兩個兒子,大的大瑣,小的二瑣,都未成人,叫我如何走得脫身!」天喜道:「各人機緣自有早晚。想是你的緣法還未來。我卻要先出苦海了。我親家那裡,我不去了。我的女兒我也不打她的招呼,明日我就走了。」
當下天喜別過巧玲,回家過了一宵。次日五鼓,收拾行李,帶了二百兩銀子,出京上路,往普陀山去了.
巧玲趕來送行,已是不及,只得回去。將走進自家門口,跟包人呈上一張報喪條子,卻是毓二老爺身故。
巧玲大吃一驚道:「毓二老爺前天還在戲館裡見著,怎麼死得這樣快?」跟包道:「方才他家送信的人談過。昨日下半天,毓二老爺忽然把蔣蘭香蔣老闆找進城去,見面就說:『我要死!』蔣老闆說:『二老爺身體一點病沒有,怎麼出此不利之言?』毓二老爺道:『你不知道。我們二太太在閻王那裡把我告下來了,閻王准了狀子,差勾死鬼勾我去打陰曹地府的官司。我活不了了!不但我活不了,你是案裡的干證,只怕也有些不妥。』說著哭了。蔣老闆嚇得魂不附體,上車跑了。到了晚間,毓二老爺果真的過去了。」巧玲不勝詫異。
待等毓宅辦事之期,巧玲前往弔祭,見那裡頗有幾個梨園子弟,卻單沒有蔣蘭香在座。少時,曹春山、戴錦江來了,巧玲知他二人和蘭香最近相好,便悄悄的說道:「蘭香受毓二老爺的恩惠最大,如今毓二老爺辭世,他是應來幫忙的。你二位不拘哪一位趕緊出城,把他找來,免得被外行人笑話咱們不義氣。」春山道:「不必去了。你不知其中原故,蘭香是為毓二老爺死的奇怪,害怕,不敢前來,並不是忘恩負義。」巧玲聽了,不再言語。三個又坐了片刻,一齊動身各奔家門。
又過了幾個月,蔣蘭香發出知單,在家請客。曹春山、戴錦江都是少不了的。眾人來至蔣家,蘭香接待十分周洽。只他那容顏慘淡,比平日大不相同。眾人又不好問,只納悶罷了。
蘭香知客已到齊,吩咐擺飯。眾人以為是家常便酌,待人了席,方曉得是整桌的酒筵,愈發心內疑惑。酒過三巡,蘭香忽然停杯歎氣道:「今日這桌筵席是我的永別酒長休飯。再過三天,我就與列位長辭了!」說著,淚如雨下。眾人道:「你身無疾病,何出此言!」
蘭香道:「我昨夜正在悶坐,陡的燈光發綠,忽見兩個衙門裡的朋友,走將進來道:『我們是宛平縣白(钅容)白大老爺派來的,有件官司要傳你到案。』我道:『白小山白大人作過工部正堂,不是什麼宛平縣。那宛平縣王坤王大老爺,我是認得的,你不要胡蒙。』他道:『一些不蒙。那白大人在你們世界裡是尚書,在我們那一邊是縣城隍。實不相瞞,我們哥兒兩個是陰差。只因毓家的女弔死鬼在閻王殿下告他夫主凌虐致死一案,把你牽連在內,作個干證。閻王審得他夫妻和你今生案件雖輕,前世情節太重,即時答飭白大老爺,拿你赴審。你少不得要同我們哥兒兩個走一趟。只是我們那裡有去路沒來路,你快些預備後事。』我那時不由得痛哭流涕,向他哀告道,『公門正好方便。可憐我母老妻嬌子未丁,二位若肯發個善心,放了我,我情願出家修行。』他搖頭道:『修行來不及了。我們是不敢賣放的。』我又含著眼淚百般的央告,鬧了半個時辰,他道:『也罷,何官無私,何水無魚!陰陽一理。我們放你三日,你須要燒些上等銀箔,作我們的使費。我們暫且先走,待過三天,再來勾你。』我還在啼哭,鬼已不見。看來我是不能活了。我母親、妻子,我都向她們說過,現在哭哭啼啼在那裡給我預備後事。我死之後,還求諸位格外分心,替為照看我的老小,我在陰曹也感恩不盡。」
蘭香一面說一面哭,他母親、妻子也在裡面大放悲聲。哭得眾人無不心酸,眼看著滿桌的酒菜誰也吃不下去。內中有個外行人,頗通佛禮,便站起來合了掌,不住的念佛。亂了一陣,大家忍餓而行。
戴錦江同那信佛的卻走在一處,不免要說蘭香方才之事。錦江道:「我只笑那兩個陰差,作了鬼還在那裡詐欺取財,無怪永遠不得超生。」那信佛人道:「佛教最忌貪嗔癡。人生若犯了這三毒,便要沉淪。那癡毒重的,便變畜生;(目真)毒重的,便入地獄;貪毒重的,便墜餓鬼。這兩個作了鬼貪心不改,未免可憐。人生這三毒,大概是都犯的,想來冥途不遠,實是可憂。」錦江道:「我聽得念佛的老爺們說,人不怕犯了十惡五逆大罪,只要臨死念佛,便有佛來接引。這等說來,人盡可撒開了作惡,只消等快斷氣的時候再去念佛,也還不遲。怎麼,蘭香說要出家,陰差又道來不及?看來,那番話竟是胡聊。」信佛人道:「不然。佛法最重懺悔,和儒門不念舊惡一般。自古道:彌天大罪,當不得一個悔字。那惡人只因不明正覺,才去造罪。到得死期已至,忽遇高人指醒迷途,愧悔交集,一心念佛,滿腔都是善念,與佛心相應,已經可以算善人了。自能感動佛爺,救他免生惡道,帶業往生,只品位不高罷了。若是早就曉得有佛法,不肯皈依,貪圖世間快樂,任性胡為,仗著佛爺能作護身符,連神鬼都不懼怕,這等凶徒,臨死縱然念佛,惡念卻是不能除盡,怎能盼得佛來超度?只怕地獄是穩當的。君子尚且群而不黨,名賢也能大義滅親,豈有佛爺不問你行事如何、只念他名號便肯救濟的!總而言之,善人不念佛成不了正果,到不了西天,只在三善道里輪迴,不定哪一世又作了惡,依然墜落。惡人念佛只能種個千萬劫,以後的成佛遠因、眼前罪報,是逃不過的。蔣老闆雖不是窮凶極惡,只念念不忘世情,實是貪癡太甚,招的貪鬼上門,豈能用那出家的空談搪塞過去!若早能發願念佛,每日先念南無本師釋迦如來佛,南無阿彌陀佛,各十聲,各磕九個頭,再念觀音勢至並清淨大海眾菩薩各三聲,各磕三個頭,再念一遍彌陀經,然後持念各家彌陀洪名,日無間斷,感得佛爺住在他的頂上。陰司裡,慢說拿,只怕看也不敢看了。」兩個言來語去,早各望見家門,拱手分別。
到了三日,都老早的跑到蔣家。那擾過酒飯的朋友,陸續來的不少,只有幾個屬禿頂馬,作事無蹤的,竟然未到。蘭香已穿了人殮的衣服,棺材停在院內。他將列位讓至內室,屍床已經擺好。一家人哭得淚人一般。蘭香卻一點眼淚也沒有了,呆呆的坐著等死。
這些人,也有哭的,也有不言語隨著蘭香發呆的。那信佛人坐在一旁,只管持誦他的佛號。便有人道:「蘭香太信神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死。」一人道:「我向來不信神佛,也不信報應。但是,無論如何,蘭香今日准死。他和毓二老爺一般。毓二老爺因太太不得其死,一心不忘,便死在太太身上。蘭香一心怕作干證,只往死路上想,心先死了,哪有一個不死之理!然而確與神鬼無乾。」信佛人道:「你這議論,叫作撥無因果,要造地獄業的。雖說佛爺各部大乘經典也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卻不是這等的講解。你道蘭香往死路上想,便不得活;我看,世間上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一心總是想活,怎麼又都不免一死?你的話聽著彷彿高妙,其實正是佛家叫作戲論的一種口氣,最犯禁忌。」
他們正在議論,那蘭香陡的大叫一聲道:「來了!來了!」眾人一齊驚問道:「什麼來了?」蘭香道:「那兩個勾死的來了!手裡拿著勾魂牌,明明寫著蔣蘭香三字,難道你們看不見嗎?」眾人舉目四張,哪有什麼蹤跡。信佛人道:「彼此不同業,焉能看得見,不消多費目力。」蘭香嚷過之後,卻仍好好的活在那裡,眾人左右圍繞,好生忙亂。亂了半夫,蘭香道:「列位請出去吧!時辰已到,列位在此,陽氣太盛,勾死人不能把我帶走。」他母親、妻子聽得,越發哭著攔住眾人不放。蘭香焦急道:「枉是救不得我,但只耽延時間,給我添罪!」眾人被他催逼不過,只得退出。蘭香回身倒在床上,登時氣絕。
大家重複進來舉哀,忙著找和尚轉咒,找陰陽開殃榜,找棚鋪搭孝棚,找成衣做孝衣。一切照例文章,不必細表。
且說戴錦江看著蘭香人了殮,走離他家。在路上撞著沈明,氣急敗壞扯住他的衣服,大叫:「毓二老爺家的亂子來了,我簡直的活不了,戴先生救我!若是救不得我,你也莫想乾淨!」錦江聞言,不由得面目更色。
要知毓宅之事與沈明何干,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