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徐小香扶起譚老旦,問其原故。譚叫天道:「我那兒子譚金福,前者和何九那小子一齊跑了,不知去向。後來方知他在東光。他走的時節媳婦已經有娠,不久養了我那個大孫子,取名嘉善。他也沒回來。他住在東光唱了多日的戲,那裡有個姓筍的大戶同他十分要好。」小香道:「這個姓好生奇怪?我今天頭一次聽說。」叫天道:「這一姓本是少有,倘若混到我們戲班裡來,一定把竹字頭改個草字頭,叫他和三國荀(或)認作一家,倒覺著順溜多了。」小香道:「你慢替人家改姓,且說正文。」叫天道:「家有位作過知縣的頗有幾個錢,要叫金福弄科班。教習都請好了,不想交河及家和筍家是親戚。」小香道:「這一姓我倒曉得,他姓的狀元及第的那個及字,也是冷姓。你且說你的,不要聽我打岔。」叫天道:「姓及的向筍家說:『俗話道的好,跟誰不對勸誰拴班起會。這弄科班豈是外行幹得的?早晚是弄賠了就算了結。』筍家聽了他的言語,對金福說:『你快把教習辭了,這事我不辦了。』金福一怒跑往薊州,又唱了些時,倒也掙了不少的錢。又同何九上了一趟遵化州。那知州李大老爺待他甚厚。李大老爺的少爺,喚作李鍾豫比金福大個十幾歲,和金福親如手足。不想他們江蘇人如此的愛戲。金福同何九復往薊州,因為一樁小事和東陵上看陵的兵打起來了。我這兒子拳腳本來好得,更加跑野台子,每日揣著小米麵餅子腳打地二三十里,晚間在露天睡覺。唱武生兼演開口跳,越受辛苦越長氣力。那看陵的兵如何是他的對手?我兒子本想打那廝一頓放他走路,誰知手略重了些,那小子挨不起,只消幾拳便眼兒猴了。金福見出了人命,仍跑往遵化州躲了。守陵大臣劻貝子發下文書緝捕,幸虧李大老爺推說他不在他的境內,不曾捕著。那劻貝子動了火,又下嚴緊公事。金福托人進京求救。可憐我只有此子,徐大老闆千萬替想個主意。」小香皺眉道:「人命牽連,叫我怎樣替你想法子?你此話可曾向大老闆說過?」叫天道:「正還未曾。」小香想了一想,同他來至帳桌邊,那長庚早已坐在那裡。
小香正要同他說話,只見一人從外面走來,在帳桌前踱來踱去。看他的穿章,好似個部裡的京官,大家都不認識。長庚忙向他招呼,請他坐下。那人也不謙讓,便在長庚的上首坐了。眾人頗覺納罕。長庚問道:「請問爺台,是個京官嗎」?那人點一點頭。長庚霍的站起,恭恭敬敬垂手侍立道:「這等是位貴人了。」那人道:「我官不甚高,何貴之有?」長庚道:「貴足踹賤地,想必是訂堂會管事的,快把水牌拿過來,請老爺寫定日期。」那人道:「我並不寫堂會,只在後台看一看。」長庚道:「老爺貴人,豈不知看戲是在前台的?一定是來訂堂會。不然,哪有職官擅入後台之理?若被言官曉得是要掛名白簡的。依優人之見,老爺即便訂戲,也是叫管家來為妥。此處非貴人久占之所,老爺請便。優人要辦理本日唱戲的瑣事。」一席話說得那人滿面羞慚,搭訕著走了。
盧台子在旁笑道:「近來外行都愛進後台,不知是何原故?實在後台毫無意趣,花臉不人不鬼,旦角不男不女,有什麼好看的?」趙德祿道:「大老闆這一著兒可真絕,看他還進來不進來?」
譚老旦已是心急,見他們只管閒談,忍不住跑過去向著長庚磕一個頭,又把金福的事說了一遍。長庚怒道:「你兒子太不安分,在此地便想發外財,私自跑了。在外面又惹出這般橫禍。這樣人只好不去管他。」小香道:「譚老哥只此一子,玉山兄若不發惻隱,恐他性命難保。」長庚道:「蝶仙願救金福,你的腳力比我不在小處,你何妨自己去做?」趙德祿道:「徐大老闆因大老闆是本班之主,有事不能不來商議。大老闆不可負了他的來意,還是你們二位共同想個法子為妙。」長庚道:「殺人償命。唱戲的難道能抗王法?」小香道:「菜市口永遠沒殺過梨園,豈可由今日破例?」長庚道:「不殺梨園,想是梨園不犯該殺的罪。」眾人怕兩個僵了,都夾在中間打岔。譚叫天仍是哭求。盧台子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只是冷笑。趙德祿道:「盧先生你是大老闆最親信之人,怎麼一句話也不說?」盧台子道:「金福並不是明日就死,他還不曾被人拿住,我們正好緩緩商議。這些話何必定要在後台講?」長庚看了他一眼,便不作聲。小香叫趙德祿把叫天扶出,當日大家各自登場。
演戲已畢,小香、德祿帶了叫天先到四箴堂。長庚和盧台子共坐一車,反是後進的門。在上房堂屋裡一齊坐定。叫天目瞪口呆,望著眾人流淚。盧台子道:「譚兄不必著急,我們從長計議。」長庚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這盧台子一句話不要緊,把諸位都哄到我家來了。我此時卻要你出主意。」小香道:「盧先生是有名的小諸葛,當然另有高見。」盧台子道:「請問大老闆,這譚金福是救的是不救的是?」長庚道:「若論我和譚大哥的交情,他的兒子如同我的兒子一樣,況且蝶仙再三要我幫忙,我豈有坐視之理?只望重是本班逃人,又到外簾子去惹禍,壞我京都梨園的聲名。他的事我不願管。」盧台子道:「大老闆看金福材料如何?」長庚道:「那小子的戲料倒實不差。」盧台子道:「自古當首領的,沒有不愛惜人材的,金福戲料既然可取,大老闆應當替祖師爺保全一個好弟子。」長庚道:「望重那廝反覆無常,我保全了他也沒甚中用。」盧台子道:「金福年輕,難免有些錯處,大老闆能趁此機會在他身上給一點好處,叫他知道感激,然後收回本班嚴加管束,保管日後是個角色。」長庚道:「蝶仙你聽此話如何?」小香道:「這話說得極是,大老闆是要採納的。」長庚道:「也罷,明大人和劻貝子是有交情的,待我去求他一封信,給望重疏通疏通。」叫天聽了,爬在地下,給長庚等磕了無數的頭,磕的眾人都笑了起來。次日,長庚、小香一齊去見明侍郎,委委婉婉的求他出力。那明侍郎自無不允,得他一封書信給劻貝子寄去,諒那劻貝子是個當散使的宗室,如何拗得過內務府的大臣?自然放慢了不去上緊。
遵化州李大老爺知金福官事不十分火急,即差人把金福喚來道:「你的官司已經有人照應。我聽得人言,是內務府裡給劻貝子來函,如今便算沒事。只你在外簾子唱戲不甚妥當,你莫若趕緊回京。一來省得劻貝子過些時再來捕捉你,二來省得陵上的兵私地裡替同伴報仇,三來你的性情不好,回到京都,那是有王法的所在,你也省得再惹別的禍。」金福道:「我也正想回京,一來看看家中光景,二來免得大老爺替我操心,三來我在鄉里也實在混怕了。只是手中沒有盤費,要求大老爺恩典。」李大老爺點頭應允,金福退出去見李鍾豫。
剛走進鍾豫的書齋,鍾豫便舉手向他賀喜道:「鑫培你的官事完了。」金福道:「也不算完,不過官無三日緊,又有內府人員在中調停,可以沒甚事了。」鍾豫道:「你既沒甚事,唱戲的還是唱戲。我這裡的門稿要拴班子呢,你可以給幫忙。」金福道:「不行,我已蒙大老爺許給盤纏,要回京去了。」便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鍾豫道:「這也是正辦,京裡唱戲是比外頭吃香的多。你這場官事,若不是京班幾位老闆,如何就能輕輕的完結?以前咸豐年間,察拿洪秀全的奸細,你們那位程大老闆鬧了一個形跡可疑,拿到刑部下在死囚牢裡。京中有人和他不對,定要把這場官司給他坐實。長庚也不曾托人照應,不知刑部尚書趙大人怎麼便認定長庚是冤枉,謀反叛逆的大罪只消幾句話便開釋了。何況你不過是場人命,更不打緊,若在北京只怕連問都沒人問一聲的。」金福道:「總是作官的貴人賞臉。」鍾豫道:「也不盡然。記得長庚有次唱堂會,不知怎的把一位姓路的都老爺得罪了。這位都老爺是個老陝,他的爺爺喚作路德,唸書人稱為路潤生先生,是位八股名家,門生故舊差不多遍滿都下。這位都老爺自恃腳力不小,叱令人役把長庚按倒在地,不由分說,重重的打了四十板子。長庚第二日氣也不哼,捲起行李逃往保定。一干士大夫都寫信叫他回京。他回信道:『路都老爺是個正人,自古一正壓百邪,他若一日在朝,優人長庚一日不敢在京唱戲。』這些士大夫看了都道老路不近人情,做個手腳借著京察把他外放,長庚方才回京。這件公案,大約鑫培也是曉得的。這樣一看,作官人也有弄不過戲子之時。」金福道:「連劻貝子都無奈我何,那路都老爺益發鬧不過大老闆了。不過依舊是別的作官人出來替我們壯腰子,還是貴人扶助。」鍾豫道:「這話也不差,你暫回自己住處,我明日催老爺子給你送錢,打發你上路。」金福道謝走了。門稿進來問道:「我的事少爺對小譚說過不曾?」鍾豫道:「不行,不行。他明日要回京呢。」門稿也不再言。鍾豫自到上房見他父親,替金福催盤費。李大老爺道:「盤費是我親口許的,難道騙他不成?」次日,李大老爺取一百兩銀子派門稿給金福送去。門稿答應。去了多時,回來道:「金福已經收著銀子趕路去了。」過了兩三個月,李大老爺又著鍾豫寫了一封信,差人寄到京中,交譚老旦轉付金福。
下書人曉行夜宿,來至北京,尋個飯店住下。等到齋辰的日期,才把書送往譚家。到得那裡拍了半日的門,見個無須老翁開門出來,問:「是哪一位?」下書人道:「先生敢是譚志道?」老旦道:「不錯,我正是譚志道。你是哪裡來的?」下書人道:「我是遵化州李大老爺差來,有他老人家一封信,叫我送給府上。」那譚志道不聽則已,聽了時忽然變了面孔,冷笑道:「遵化的那位官兒是個貴人,還來理這犯人作什麼?」不由分說把門關了,再也叫不開。下書人摸不著頭腦,只得轉身往譚家間壁一家子去投宿。這家人和下書人乃是抵手親戚,兩下相見自然十分親熱。這一家有位老翁,還是下書人的長輩,便問道:「譚金福在遵化怎麼會把貴上李大老爺得罪了?」下書人道:「他在遵化,李大老爺待他甚好。我奉大老爺之命,到他老人家原籍去了一個月回來,金福已經動身北上。如今李大老爺還十分思念他,著少爺親筆寫了一封信,差我送來,怎說得罪二字?」老翁道:「既然如今還給他寫信,怎麼會把金福打了個遞解回籍?據金福自家說,李大老爺已經允許給他川資,因此回到寓中收拾行李。誰知隨後來了官人拿著一封遞解文書,糊裡糊塗把他押解上路。卻也有些好處,一路上用不著一個小錢,倒也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回京來了。他父子夫妻一家。除了小孩子不算,只要能說人話的,便一天到黑把李知州罵個不了。說他一個作官人,怎麼沒有准人性?」下書人想了想道,「這件事我明白了。我明日到戲館子裡面找著金福,對他說明,叫他不要錯怪了好人。」一夜無話。
次日,老翁同那下書人去往廣德樓看了一日三慶班的戲。大軸子是一出《青石山》,長庚扮的聖帝。那扮平將軍的武生,下書人不大認得,問那老翁,方知喚作李小貞。四個馬童內恰有一個是金福。只聽隔座有人道:「三慶班是不唱武戲,不用武行的,如今長庚也變了花樣了。」又一個答道:「可不是嗎,譚金福的武工實在不差。只因在這班子施展不開,才跑到簾外去。不知怎麼又惹了事,打了個遞解回京。據說是官面上同他不對,不曉得其中詳細。」一個道:「聽說金福這一次到簾外是偷跑的,還拐走一個何九。如今他惹了禍,不花盤纏回來,何九卻弄得不能回京。我聽說金福到京之日,他父親帶他去往長庚那裡請罪,長庚口口聲聲要把他革除梨園,眾人苦苦講情,長庚才許他仍在本班效力。總算賞罰嚴明,夠一位老闆的資格了。」說話間,戲已演畢,老翁先回。下書人曉得三慶班的習氣,不敢入後台,只在戲園門外等候。少時見譚家父子出來,他便放過叫天攔住金福,施禮問好。金福同這下書人在遵化是混熟了的,只得還禮招呼。下書人拖住金福,走入道旁一家小的茶湯鋪,喚作桂元齋,尋個桌兒兩個人對面在板凳坐定。跑堂的過來問是吃茶湯,還是吃藕粉和元宵?金福道:「我都不要,你只撿一碟小悶爐燒餅來。」那下書人要了一碗藕粉。兩人一面吃,一邊講話。下書人道:「自老弟走後,李大老爺和少爺都十分想念差我給你送封信來,問你的近好?」金福道:「李大老爺待我雖有些好處,只是今日賞我書信卻是不必。」下書人道:「聽老弟的話樣兒帶著刺兒,難道李大老爺還有什麼不好不成?」金福道:「他是貴人,我怎敢道他不好?只他做事太缺一點兒。」下書人道:「我聽說你北上之時,李大老爺還送你的盤費,怎說他作事太缺?」金福道:「我是打遞解回來的,何曾見他什麼盤纏?」下書人道:「你錯怪了人了,這事是稿房裡同你不對,勾著用印的,作的私弊,倘李大老爺果然要打你的遞解,他一個作官的怎肯這樣鬼鬼祟祟?」金福低頭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差,我實是錯把恩人當仇人。」當下搶著付了錢,把下書人讓往家中,自己先去對父親解說明白,明天忙出來與下書人相見,並謝昨日冒失之罪。下書人取出書信付與他父子,起身要行。叫天忙攔住道:「上差不要去心太急,我父子還有大事相煩。」下書人問是何事?叫天道:「我父子都不識字,求上差念給我聽。」下書人答應,拆開念了一遍,放下書信,別過他父子二人,出門走了。
次日,叫天到後台求盧台子替寫了回書。那何老旦也走來托了台子一件事,台子給他一併寫入書內,交付叫天親自送去。那下書人得了回音,連忙回到遵化,見著李大老爺交了差事。李大老爺看了書,方知門稿作弊之事,又見上面有求他設法叫何九回京的話。一點頭登時把原來門稿克出不用,就命下書人補了門稿。另差人往薊州喚到何九,當面給了五十兩銀,勸他速回京都。何九千恩萬謝,僱了驢趕路而歸。不想那驢夫不是好人,冷不防把行李拐得無影無蹤。何九歎口氣道:「活該我不能風光回家,我也不必再去求李大老爺,大丈夫能屈能伸,譚金福打得遞解,我何九也要得飯。」拿定主意,討飯回家,於是改了面皮,見著過往之人作揖打恭,尋錢覓食,混了一日。
次日,正在大路上行走,遙聽得鑼鼓之聲。何九道:「我癡嗎?既有人唱野台戲,我何愁沒有盤纏」?便順著聲音尋了去。原來是一座東嶽廟,有人還願賽神,何九走入後台,同老闆相見已畢正要扮戲,忽然前台幾個僕人同道士走來。僕人道:「不消唱了,戲價只給一半,你們去吧。這廟裡神道不靈。」後台老闆道:「二位爺們,沒您不聖明的,我們唱過兩日,只今日唱完都算圓滿,怎麼貴上老爺忽然不叫唱了?縱然不唱,這一半戲錢是不能扣的,我們賠累不起。」道士道:「你不知道,只因他們雖是鄉紳,卻實是劣紳,作的事情我們都看不下去,弄得神鬼不容。家裡鬧起鬼來,他們飯腦袋急了,許下這廟裡的心願。想必那一天東嶽老爺沒在家,不知哪一位愛小便宜、喜聽蹭戲的神道,居然替他把鬼克掉了,他家太平了一個月,因此還願唱戲。不料驚動老爺把鬼依舊放出,到他家去攪,他們反說神聖不靈,要停戲扣錢。戲是我替他們寫的,所以叫我來退。這家子是不能和他講理的。老闆,你讓一步,反正這宗毀謗神明、絕方外衣食的惡徒,老爺必然下在速報司,給他記名的。」僕人聽了怒道:「雜毛野道怎麼罵我們的家主?」道士道:「我罵你主人,你便急了,你說我廟裡的神不靈又該何罪?」兩下越說越僵,加著戲班不讓戲價,便開了三股趟,打將起來。何九見不是事乘機走出。恰好那個驢夫正來看戲,與何九撞個滿懷,何九把他揪住,也打將起來。眾看戲人四面圍繞,也有解勸的,也有盤問二人因何相打的,也有站在遠處伸脖瞪眼看熱鬧的。何九把原因說了一遍,眾人都道:「驢夫可惡。」要拿他送官。驢夫叩頭求饒,吃眾人趕得無影無蹤。何九不但復得行李,還饒了一匹驢。謝別大家,騎驢趕路。
看看到了京城,離城不過二三里地,卻遇著劫路的賊,連行李帶驢都被劫了,依然空手回家。見著何老旦,先發了一陣脾氣,少不得也到四箴堂請罪。長庚道:「望重是罪魁,我打了他四十戒尺,這小子是被望重引誘走的,我早已打聽得清楚。兩人所犯輕重不同,這小子只打二十也就夠了。」吩咐管事人帶去打畢,叫他下戲房,依舊效力。眾人都贊大老闆發落得不差。
光陰似箭,早到了六爺府堂會的正日。明侍郎親自作戲提調。後台來手,找的巧玲。雖說是散約,到底用的四喜零碎居多。三慶班除了小香之外,又找長庚。春台班只有一個三勝。小班中似那趕三等類,也約在其內。長庚不悅道:「我從前也應過外事,但如今同班朋友把我捧的太高了。有了堂會,我一個人去掙錢,未免說不下去。」便推病不來。明侍郎只得在六爺面前替他道:「長庚實在有病,況且有了餘三勝也不必定聽程長庚了。」六爺道:「一個伶人,有也不多無也不少。他既有病,便不必傳喚。倘若非要傳他不可,反給唱戲的長了身價,未免不像官話。明侍郎道:「是。」
當日演畢新排的這出《受福報恩》,六爺高興。吩咐找補一出《思志誠》閔天德嫖院的玩笑戲。巧玲等一干名旦扮了妓女,小香扮了一位少年嫖客,其餘淨丑等角,有扮忘八的,有扮烏師的,有扮跑廳的,有扮幫閒的。只趕三扮了一個伺候妓女的老媽子,走上台,用目一看,只見五爺惇親王、六爺恭親王、七爺醇親王坐一處,他便冒冒失失望著眾妓道:「不想老五、老六、老七都來了。」眾角色聽了各吃一驚。那位惇親王只說了一聲「可惡,」左右侍從早奔上台來,把趕三捉將下去。趕三也嚇得魂不附體,戰戰兢兢的跪下,不住的磕頭。小香、巧玲等也都趕來一同跪著,替他求情。六爺道:「你們不必管他這閒事。這小子特豈有此理!」眾人再三求告,五爺冷笑一聲,伸出十個指頭,侍從們早把趕三揪翻,用皮鞭抽將起來。抽到五十多鞭,趕三已是皮開肉綻,那皮鞭還是抽個不住。眾人又復求情。七爺道:「早呢,才打了一半。一個指頭十鞭,定要打一百鞭的。」看著又打了三十鞭,明侍郎向五爺道:「這小子不禁打。倘若死了,於六爺府裡的喜事有礙。求爺開恩!」五爺點頭,把侍從們看了一眼,侍從們方才住手,放起趕三。他爬過來叩頭謝責。五爺說聲:「滾!」趕三答應道:「喳!」抱著腿,往外便滾。六、七二王都笑了,只有五王仍是怒氣不息。明侍郎又敷衍了半日。領著伶人退出。
趕三已坐車回家。巧玲忙趕來探訊,走進大門,只見院中香煙繚繞,趕三的兒子披頭散髮,跪在地下不住的磕頭。巧玲大吃一驚,以為趕三有甚好歹,正待要問,趕三的跟包已將巧玲讓入房中。見趕三在床上半躺半坐,不像個死的,巧玲方才放心,向前說道:「劉先生受屈了!」趕三道:「我早該挨打,這也不算受屈。只可恨你們苦苦講情,折去我二十年壽數,不能長命百歲罷了。」巧玲道:「怎麼我們講情倒講出不是來了?」趕三道:「那王爺的打豈是俗等人挨得著的。挨一鞭子是要我活一歲的。我若挨到一百鞭,穩穩當當要入百壽圖的。如今只挨了八十鞭,恐怕只能活八十歲。倘你們不講情,五王豈肯只打八十!你們雖救了我目前之疼痛,卻是誤了我的前程了。」巧玲知是渾話,便不再問,看夜色已深,起身告辭。走至門外,見趕三那個兒子已經先在街心,仗劍搖鈴,口誦三山九侯先生寶號,又聽他祝告道:「願弟子之父身體無恙。」巧玲方知是代父禳災。旁邊有個老者笑道:「這小子專一弄這些把戲!他有一日在街上當著眾人誇口,說是善能拘神遣將。眾人不信,他便掐訣念咒。正念的高興,忽見一個藍面長身的怪物從眼前底下一晃,把他嚇的抱頭鼠竄。其實,是冥衣鋪的徒弟拿著個紙糊鬼王,在他門前經過,他一時眼離罷了。」巧玲暗暗好笑,登車歸到寓所。一宿無話。
要知次日做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