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跑堂對王、謝二位道:「這幾位有生有熟。那打人的姓王,是個寶坻人。勸架的姓溫,是溫制台的後人,本身中過探花,是山西老根,久在北京,他宅子住在後孫公園。這兩位老爺都常來吃飯。那挨打的卻不認識,只知他也是翰林院衙門的。」嵩如、恩潼問得明白,遂開發了飯賬,各自回去。

次日,恩潼見著孫春山,把這節事對他說了一遍。春山也覺好笑。一日,到延四爺那裡閒談:不免轉告了延四爺。延四爺哈哈大笑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無奇不有。我記得先輩傳說翁覃(xi)、錢籜石兩位先生,每逢相遇,必談杜詩,卻是沒有一次說得相合,總是先爭後罵,揪住一打才算完事。今番這樁笑話,雖與兩位先生雅俗不同,然而也可以作個談料。」春山道:「這位王君,四爺可曉得他嗎?」延四爺道:「翰林後輩,我也不全認識。但這個姓王的,我卻略知一二。他叫王慶祺,是寶坻縣人,只有一條好嗓子,學得極好張二奎的笨唱。要到了飯館子裡,在飯桌兒上,叫人拉著胡琴,或是吹著笛子,聽他幾句西皮二黃,還不甚難聽。至於戲裡的身份,他是一竅不通。怎麼就敢自稱懂戲,跟外行充老老,未免太不自量。並且他這個人品行不甚高超,專門借著會唱結交一干的權要,實是縉紳之羞。那個揚州人譏誚他下同徘優,倒罵在病根子上了。」春山道:「四爺說的極是。士大夫懂戲,雖是目下風尚,不算什麼;只這懂戲裡面也得要講品格。即如四爺,總算是官中第一懂戲的,卻是在官言官,在戲言戲,自從升了內閣學士之後,連闊人家的戲提調都不肯作,真可欽佩。」延四爺道:「在官言官,在戲言戲,不但敦品,而且省了好些氣。我若逢人便同他談戲,早被倭艮峰、李西園那些道學先生把我參掉了。再者戲雖小道,實不是容易談的。人不懂戲,也算清高。不知怎麼,都下的時賢總不肯認這個賬。宮商未諳,曲調未通,在稠人廣座之中,偏要大聲談戲。他們談唱工,只說個腔調玲瓏。你若問他怎樣的玲瓏,他也說不出。談做派只說個體貼細膩。你若問他怎樣的細膩,他也說不出。說到武戲,更是莫名其妙,只用些穩練鬆懈不相干的浮泛話頭來作褒貶。但你說他不會聽戲,他總不願意。真不可解。我親眼看見伶人演《鐵籠山》,減得七零八落,他還點頭叫好。這樣人,豈可同他談戲!更有一種人也學過戲,也懂得唱,比方才說的這一類,稍明白一點。只是將有三分,便自以為十分,凡自家不通經的去處,便百般詆毀道:前人留的這一門不好。所為是掩蓋自己的虧欠。他那荒謬也不算少。還有新從村裡來的,乍見京中名班名角,和他那山貓野猴不是一樣,反說京戲不好。這也是一重業障。我實在生不了那許多的閒氣,因此我除非會著至近的這幾位個中人,決不言戲之一字。」春山道:「他們既不懂戲,不如學個鄉下老兒,老老實實去看小媳婦兒,倒還不失志誠。」延四爺搖手道:「他們看旦,更豈有此理,直同打茶圍的一般,重色輕藝,專在腦袋上留心。非但看伶人是如此,就連請個票友也是如此。這個風氣一開,只怕票友也要作司坊的生意,不知要斷喪多少良家子弟。」春山道:「食色性也,這也難怪。」延四爺道:「早年我也唱過小嗓,卻只同熟人起鬨,永不接帖走票。你只講求腔調,不一定登台,也最合宜。這票友上唱旦,是第一樁難受的事,叫人家說不像女人不好,叫人家說象個女人更不好。真正裡外不是人,倒不如不串它為妙。我說這些話,是要叫那些少年子弟作個警戒,不可認作憤嫉之談。」春山點頭道:「是!」又坐了一回,告辭而歸。

過了些時,有幾位朋友來找春山道:「今年是大比之年,會試已過,他們司坊照例要出一張花榜。素仰十兄戲學精通,我們想請你作個主司,千萬勿卻。」春山因這次闈中文字頗為得意,偏又名落孫山之外,甚不高興,便推托道:「我同這些名旦大半都是熟識,應當迴避。此事我做不來。」大家又磨了一番,知他決意不乾,便去尋了崇輔心。輔心道:「我向來不十分懂戲,如何定得花榜,望諸君另請高明。」遂也推了不管。

眾人商議去請昆小峰,一個道:「此公專好詼諧,他定了花榜,不知要說些什麼挖苦的話,千萬不要找他。」一個道:「依我看,莫若找謝嵩如。」一個道:「嵩如是個膽小的人,動不動就說怕玷了官箴。這樣韻事,不用他為是。」議來議去,議了一個王恩潼。於是大家一齊奔到他家。

王恩潼手裡拿著一卷《離騷》,正在庭心裡看芍藥。聽說有許多人來看他,連忙放下了書,走到外面,與大家讓坐獻茶畢,說了些閒話,眾人才講到來意。恩潼道:「我今年會試落了第,正好借此發抒悶氣,況這是提倡風雅的事。我自向還略聽過戲,既蒙諸君見委,當得效勞。只是筆墨荒蕪,怕弄不好,休得見笑。」眾人道:「王兄文壇宿將,久已馳名海內。將來這些伶官一登龍門,聲價十倍,何必如此謙虛。」恩潼道:「自來花榜,總不過陳陳相因。我今年要翻新出奇。這第一人,要選一個破天荒的怪物,和真正龍頭去比一比,諸君以為如何?」眾人都道:「妙極妙極,愈新愈趣。」當下約恩潼吃了一頓飯,把這花榜的事托付了他。

恩潼自那一日起,謝絕俗冗,關起門來,選拔群花。

那些司坊名旦,人人想作榜元,用盡狐媚手段,也有托人向恩潼關說的,也有本堂老闆親來請托的。也有瞞了同伴私自求見恩潼的。恩潼來者不拒,接待他們,十分周洽,笑道:「論例,你們這些小老闆兒,都應當作我的老師,怎麼反倒枉駕來訪,屈身下交,似乎太不合古了。」眾人不解他的話,回答不出。恩潼道:「這有一件故事的。從前有個王桂兒,是湖北沔陽人,可不記得是哪堂號裡的徒弟了。在萃慶班唱戲,是個崑腔小且,生得面目娟秀,如同婦人好女一般。嗓子也好,工夫也好,清歌妙舞,名冠群芳。曾隨了餘秋室先生學著畫幾筆蘭花。京中士大夫,得他的片紙如獲珍寶。他給山陰俞夢庵名蛟的這位老先生畫過一柄扇子,其實是糊塗亂抹,並不甚佳,俞老先生還十分高興,題了一闋《祝英台近》的詞。我記得他的字句是:『貯貯黃磁滋九畹,幽谷素香軟。修禊良辰,彩向竹籬畔。輸他子固多情,芸窗移對,時付與寫生班管。楚天遠,偏來湘蒲雛伶,濡墨蓮柔腕。雨葉煙叢,知有墨花浣。但教枕上輕揮,餘芬微度,也贏得夢魂清婉。』御史施學(氵廉)和他是最要好的,給他起了個號,叫作湘雲。大興縣有個名士方惟翰,作了一篇《湘雲賦》,托人給這王桂兒送去。桂兒把來裝璜得十分精整,掛在中堂。有人告知方爺,那方爺掩著臉哭將起來。人問這是何故,方爺道:我久困公車,不曾中得一名舉人,是這些冬烘主司屈了我的才學。不料優童戲旦,倒能賞識我的文字。我方某定要拜他作個老師,以報知己之恩。於是拿了門生帖子,到王桂兒家中,行那師生的大禮。如今我也是落第的人,你們都要找我揄揚,總算知音,難道不可以依著他的例,作我的老師嗎?」司坊道:「王老師若定了花榜,我們便是門下弟子,哪一個敢似王桂兒那樣尊大,白折了自己的草料!」恩潼說著笑話,把他們支走。他們求托的事,卻不放在心上,只在那裡翻陳出新,弄他的奇怪花樣。

他也費了一兩月工夫,耗了許多心血,把花榜定出,順帶著一部花選,把些司坊伶人入榜的都作了小傳,傳後各綴一首小詩。前面作了四六香豔的序文。脫稿已畢,派人送去,叫大家傳觀。

這時,各司坊的名旦,都不作第二人想。那些發起的好事之徒,又各向所愛的伶人面前誇口,包他中一個狀元。不想,把這稿子將一過目,便人人生起氣來道:「這老王實在豈有此理!這張花榜是頒不出去的。」便一齊上門當面問罪道:「王老兄,你這花榜是怎麼定的?」恩潼道:「秉公持正,毫無私弊。諸君是哪一件兒不滿意?」眾人道:「這花榜原是專選司坊中著名人才,你怎的把三慶班跑手下的尤蘇鳳作了榜元?這如何使得!」恩潼道:「我原說要新穎,脫卻陳腐濫套。你們諸位說過,愈新愈妙,怎麼如今又怪起我來?」眾人道:「新雖要新,也得有個規矩。這手下作元,是幾千年沒有的事。你是有意胡攪!」恩潼道:「今年國家的狀元,中了一個蒙古旗人阿魯特氏,難道是常例不成?這個差使,原是諸君見委的,並不是我攪事。我要選拔真才,只有尤蘇鳳堪作榜首。要不然,諸君把我的主試官革掉如何?」眾人大怒,把他這張花榜撕了,憤憤而散。

恩潼哈哈大笑,弄了盤纏出京去了。

眾人另請名流重開花選,不在話下。

這個手下作元的笑談,卻是遍傳都中。那些旗下朋友聞知此事,少不得聚在一處,紛紛議論。都道:「這真正豈有此理!怎麼旗下人中了狀元,就該是手下作花榜的第一名?要知主子家是憑著文章挑選才子,沒偏沒向。誰的文才好,就該誰中的高。今年漢勺子不出能人,咱們方字邊有了大才子,壓倒他們,給大清國露了這麼一回脖頸子。他們還敢不服,真叫作不知天命!主子這一回放的考試官兒賈楨、寶(上「均」下「金」)、譚廷襄、桑春榮,一位中堂,一位尚書,一位侍郎,一位閣學,倒有三個漢人。怎麼頭名不中漢人?可見是沒有私弊的。」有人聽了,駁道:「這四位是會總,中狀元是要廷試的,與他四位無乾。那個會元廣東廖鶴年,才是他們中的。」這些旗友如何肯服,大瞪著眼同人家強爭個不休。那幾位高等旗人雖不說這樣話,也覺著這張花榜定的刻毒,不以為然。

延四爺坐在家中,掀髯笑道:「不料漢兒如此輕薄!」旁有延四爺的少爺,喚作會章,年方二十歲,便道:「這不過是鬧著玩兒。其實,狀元自是狀元,手下還去跑手下。況且旗人點狀元,竟自算穩當了。手下作花元,即有人出來搗亂,不能作準,就如同沒有這事一般,旗人儘可以不必大驚小怪。本來旗人少,漢人多,旗人一入宦途,升的稍快,漢人便擁擠住了。他們不知就裡,就說皇家偏向旗人,已經不服。這狀元本是吃不的喝不的的外帶不受使的一件亙古大廢物,盡可留著要結漢人之心,何必定給旗人爭這個虛榮!至於人品道德的清望,也不專屬狀元。狀元好到極處,只作個寫字兒的匠人罷了。」延四爺聽了沉吟不語,點了一點頭。會章退出,延四爺看著左右的用人道:「這個孩子向來沒出息,我極不喜歡他。但他今日這番話,卻不甚糊塗。我知道這孩子近來常和陳子韜在一處,真個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或者日後不墮我的家聲,也未可知。」左右答應了一個「喳」字。延四爺又笑道:「只是我不十分教給他戲裡的事,將來聽戲的身份恐怕比我差的太遠了,然而也未嘗不妙。」左右也答應了一個「喳」字。延四爺把會章的話細細想了一回,覺得果是不差。自此有人再談狀元手下那些不平之論,延四爺便不開腔。

這日兩宮太后,召見大臣,叫了內閣學士延煦一個起兒。延煦下來,軍機上去。

佛爺道:「延煦當差,也還勤謹。再有侍郎出缺,他的資格夠上補了。」漢軍機奏道:「侍郎理部務,責任非輕。延煦為人雖清直,卻不無偏頗,恐不稱卿貳之職。」佛爺道:「侍郎原是副官,不過幫著尚書辦事。延煦也未必做不來。」漢軍機道:「延煦留心戲曲,恐妨政事。」佛爺道:「這更不相干。從前乾隆年間,張照在內廷編戲,那《蓮花寶筏》、《勸善金科》的大套玩藝,都是他的製造。關槐並且親自登台吹笛。這兩人,一個作尚書,一個作侍郎,也不曾誤了什麼大事。延煦即便比不得張照的才華,難道不如關槐嗎?」一個漢軍機奏道:「延煦這個人,實在大用不得。他平常總自比他是包拯。那包拯人稱包老爺,是戲裡常有的,就是宋朝的包文正。其名叫作忠臣,其實是准斤十六兩的一個大渾小子。臉長的比鍋煙子還黑,一輩子一點人矢都不拉,硬敢在宮裡扒宋王天子的龍袍。古來忠臣扒主子,只有這一回。並且把這天子的御衣當著宋王天子,就使荊條棍兒亂揍。按倒了駙馬,當著太后、公主一鍘三截。這個駙馬,不過停妻再娶,又是旨婚,並沒造反,犯不了死罪。天天混攪,連五殿閻王都被他攪得乾不了,溜下森羅殿,乖乖兒的把王位讓給他坐。延煦聽戲聽迷了,定要學這樣面茶鍋裡煮出的壽桃。這個人,要給他個侍郎,恐怕咱們這一朝也要留點子腳印呢!」佛爺聽了道:「既然你們都說他不行,或者是真不勝任。但京的大部他雖辦不了,那盛京也有部臣,延煦可以叫他往那裡經歷一番,老一老他的才,再叫他回京,也未為不可。」軍機領諾而退。

冬十月,盛京兵部侍郎出缺,軍機大臣把應升應調的人員開了單子,奏呈上去。硃筆圈了延煦。

這日,延四爺將下床,門外一片聲喊:「大人高升!大人高升!」門丁呈進報單,知道簡了奉天的卿貳,即賞了報喜人。延四爺整肅衣冠,拜了天地神明祖先,一家子也磕頭慶賀。晚間,看見聚升報房送來的黃皮京報裡面,有「延煦著補授盛京兵部待郎」的一道諭旨,延四爺即寫了一個說帖,吩咐用人道:「你快到銘安銘大人宅裡,請他家師爺湖北的那位陳老爺,給我寫謝恩折子。」用人應著去了。便有一班士大夫和那些梨園名優,絡繹前來道喜。延四爺一一接待。擇定行期,入朝請訓已畢,剋日出都。

眾人少不得替他錢行。他的親戚世誼是極多的,今日東家,明日西家,忙個不了。那交情泛泛的,還辭了好幾處。

最後一日,是昆小峰、崇輔心、孫春山幾個熟人的公份兒,席設在南下窪子慈悲禪林,就是漢陽人江藻所建陶然亭的故址。那日,梨園名且胡喜祿、梅巧玲、王絢雲等,也來陪坐。四面擺著火爐,獸炭熊熊。延四爺坐在中間,身披重襲,還不覺冷、眾旦花枝招展,左右圍繞。延四爺顧盼之間,覺得眾旦各有各的體態,各有各的精神。只絢雲久病初癒,面龐清瘦了許多。慈悲禪林的當家和尚上來問訊,隨後香伙擺上三十二個碟子。延四爺和眾人隨意吃了些,轉到文昌閣去,參了聖像。推開後窗看了一看冬景,覺得四野荒涼,勁風撲面。走進正殿,原來供著三大士。旁邊一座小龕,供了關爺父子,並大將周侖。神像雖只豆大的金身,卻塑得威風凜凜。小峰指著眾且道:「快不要進去,周倉在那裡向著你們擺手兒呢!」眾旦道:「啐!偏你不說好話。」輔心聽了不懂,向小峰詢問。眾旦不許他說,只得罷了。延四爺這一日脫略形骸,倒得個酒足飯飽。眾旦或是崑腔,或是亂彈,每人唱了一支。直到日落西山,盡歡方散。

過了數日,延四爺攜眷起身,前赴盛京。眾人送至城外而歸。

春山和輔心去聽了一日四喜班的戲。巧玲演了一折《千里駒》,是張巧兒計救劉公子的故事。輔心問這齣戲的來歷,春山道:「我聽得小峰說,這戲出在《今古奇聞》上,並且是楊生,不是劉生。可見小說和戲劇不同之處甚多。」戲散後,走到園子門首,忽然遇著一個人。他見了春山,叫了一聲「孫爺」,春山卻叫了他一聲「春山」,略一招呼,各自走開。輔心道:「怎麼,他也號叫春山,與你相同?」春山道:「這就叫作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他是四喜班崑曲好老曹春山,真是一肚子好能耐。」輔心方知是個梨園。二人又走了幾步,到了車廠,套了車,各自歸家。

要知曹春山是個什麼人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