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謝嵩如在慶和園遇著王恩潼,問起園門口那個扛枷人來,恩潼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遇著孫春山,對我講了個梗概,我才略知一二。」嵩如道:「春山和我雖不熟識,在香萍那裡卻見過幾面。好像是己未舉人,捐了個兵部主事。家世南方,卻是大興籍,唱的極好。他說戲班裡的事必然確實可信。倒底是怎麼一件事?」這時恩潼的貼座兒嫌人太擠走了一個,嵩如便挪過去,與恩潼聯座。
恩潼道:「這件事,原來是周芝台相國弄出來的。」嵩如道:「我有些不信,芝翁是個持躬謹慎的大員,斷不生事害人,我敢替他出保結的。」恩潼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是這件事的榜樣。」嵩如道:「願聞其詳。」恩潼道:「春山只講這件事,我卻要溯本求源,攀枝扯葉,先談一談周芝翁的為人。」嵩如道:「你同芝翁也不十分熟識,怎麼曉得他的為人。」恩潼道:「這也有個緣故。我有個族兄在芝翁那裡作幕,所以曉得詳細。芝翁這個人雖是書生,卻專信鬼道,把一部朱文正公的文帝書抄奉若聖經賢傳。他也不甚信佛,只信神明,喜在乩壇裡捐錢。他道:佛家言空,究與吾儒不合,唯諸天神聖,文昌、關帝、呂祖,飛鸞演化,垂訓後人,實與孔孟互相發明。那呂祖詩云:為儒理應從儒道,莫把佛經口內嘈。這宗正論,與昌黎《原道》也差不多。他志誠敬神,尤其敬重關帝,曾把盧湛的《關帝聖跡圖志》,徐謙的《關帝覺世真經》、《闡化編》並那曾經玉皇大帝御定的湘潭黃啟曙《關帝全書》,刷了送人。那遭,有位山西朋友叫做王汝琨,見他敬重關夫子,送了他一部《關帝事跡徵信編》,是考據名家周耕崖、崔秋谷兩先生所輯,前面還有盧抱經先生的序文。這部比錢謙益的《義勇武安王集》還精博十倍。他老人家看了卻大不謂然。他道:『這書雖表彰聖帝,卻是專信陳壽穢史的,陳壽於蜀漢有嫌,作的《三國志》多存私見,連諸葛軍師這樣的神機妙算,還說他將略非其所長。焉能算得直筆?他把聖帝生平大節,似那秉燭待且、挑袍斬將都予刪削,疏漏已極。這周廣業、崔應榴反要依他,豈不可笑?我曾見關帝降壇自述事實,何曾有一字與陳壽相同?那明朝楊襄毅公傳的《忠義經述志章》也是神聖金言,與陳壽大相懸殊。難道聖帝自己的話信不得,陳壽倒信得?』」
嵩如笑道:「你說了這一大篇的話,倒象是周芝翁的小傳,與扛枷人什麼相干?」恩潼正色道:「我說的話並不浮泛,如今就要說到本題了。芝翁既是十分的敬信關夫子,不想去年秦老衚衕明善家裡唱戲請客,首座便是芝翁。」嵩如道:「不錯,聽說那日程長庚演了一出《戰長沙》,形容得關侯爺神威蕩蕩,芝翁嚇得幾乎磕頭。跑了回來把城上的請了去,要嚴禁伶人扮演關帝。這是人所共知的。難道說那扛枷人就為了這個緣故?」恩潼道:「你真聰明,被你一猜便著。實則禁止伶人扮演關帝,不自今日起。從明朝萬曆四十二年,封關公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聖帝君的那一天,便奉過明文,只是伶人不十分奉行。自米喜子以後,禁令益發廢弭。戲園中雖不敢明目張膽的演唱,卻是瞅冷子演過一回半回,地面官也裝作不知。本來金朝關公的戲就很時興,那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至今流傳,哪裡禁得掉?這遭兒這個人卻因為這齣戲弄得扛枷。據春山說,這人是四喜班的一個花臉,好像是姓夏,還是姓葉?春山講得明白,我卻不記得了。能為頗看得過,天生一條崑腔紅淨的嗓子。那日活該枷星照命,唱了一折《刀會》,正演到出席卸袍和魯大夫手舞足蹈講那古城相會、斬蔡表心的當口兒上,恰值城上公差來貼告示。哈哈,正是禁演關帝的這件公事。於是乘機敲詐,想使幾個錢。後台不給,叫這個人自墊。他同公差說岔了,不等他卸裝,便捉將官裡去。滿都老爺卻是認得他的,又加巧玲是本班老闆,趕去托情,原想蓋個喧放了。誰知那位漢都老爺是個山西人,說是褻瀆了他們那一省的古聖先神,按倒要打。滿都老爺道:『他未曾脫去衣冠,如同神像,打了他便是打了神明一般。』才把他戲衣脫了,鬚髯摘去,只除紅臉未洗,揪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戴了枷,硃筆標封,枷示扮演關帝伶人一名,拴在戲園門首示眾。一月釋放,跟著四喜班的轉兒走。這人也算倒霉極了。推源溯本,豈不是周芝翁害的嗎?」嵩如道:「千古偉烈丈夫也不止關侯一人,何以獨受萬世敬仰,至於如此?」恩潼道「這個道理,明朝姚希孟早講得明白。說自古豪傑,總有遮掩的去處便屬了陰,只有關公一生光明是屬陽的,所以史冊中就事論人,關公不能超乎千古了,老天爺卻是就心論人,關公自然高的多了。李西園尚書也說關夫子一生都是直。他是目下第一名儒,見解當然不差。」
嵩如正想回答,只聽鑼鳴鼓打,已是開了戲,便把話頭打斷。
那戲演過三出,座兒來得更多了。偌大一個戲園只擠得風雨不透,左加一條凳子,右加一條凳子,道口早已斷絕,後來的只好退出。看座兒的怕人同他逞強要座,躲得蹤影全無。那些賣食物雜貨的小買賣人並吃飛的窮漢都走不進來,座客也休想出去。那個營混子正聽著戲,忽然「哎呀」一聲,皺著眉頭站起。別人問是何故?他也不回答,只望著左右的座客道:「列位借光,我要撒溺。勞駕讓個路兒。」眾人轉動不得都不理他,激得他野性發作用手去推。誰知這座人城比銅牆鐵壁堅固萬倍,莫想動得分毫。他正在掙扎,那邊一位座客早耐不住,發話道:「然而你這朋友太沒眼色,然而誰不願意讓路?怎奈然而人太嚴密了,然而讓不開也是沒法子想的。然而你何必蠻作?」營混子大怒,要擠過去抓他。猛一低頭,見他腰裡係著一條黃色的搭包,只嚇得面目更色,搖頭道:「黃帶子惹不得,咳!黃帶子真惹不得。」乖乖兒的回到原位坐下聽戲。嵩如、恩潼聽那黃帶子滿口「然而」,卻沒有一個用的恰當,由不得好笑。嵩如道:「不料天潢貴胄,如此的椎魯少文。」恩潼道:「越是這樣的人,越發達的快。再過二三十年,保不住他不是位極人臣。」嵩如道:「歇後『鄭五為相,時局可知』,這等人比鄭五又差了成色。」恩潼道:「他這一句話,四座均安,我倒因此看出他的氣度不凡。」嵩如點了點頭,不曾回答。少時歎道:「從來俗士濟物利人勝於文人的,不知凡幾。今日大家已蒙此公之福,方才我笑他不通,真是不該。」恩潼道:「確論確論。我看此公精神氣魄迥異恒流,將來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我的話必要應驗,只可惜座離得太遠,不能問他的稱呼名字。」嵩如道:「你今日倒物色起英雄來了。日後他若果真的活了,也算一段佳話。比剛才唱這出《玉玲瓏》差不多,你的家傳墓志,都可以載入的。」恩潼道:「你不要取笑!我一生碌碌,無所知名,反不如程長庚、梅巧玲,人人樂道。那死後的照例文章有無均可,聽之而已。」
說話間又演了好幾出,那角色是一出比一出齊整,演至倒第二出,場面都移向上場門,這邊讓出中場擺起砌末,用擋布遮了。這出唱畢,便是《盤絲洞》登場。
那巧玲扮了大蜘蛛精,忽而道扮,忽而俗裝,忽而雅淡,忽而嬌嬈,忽而(钅義)荊裙布,忽而翹翠環金。真個容光照人,丰神奪目。「滌垢泉」的一場:裸著身體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發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蓮池,變幻離奇令人不測,座客個個稱心滿意。可惜陽光未落,砌末上的燈燭不甚閃耀,是個美中不足。
那營混子卻掩著肚子只是哼,大約這一園裡只有他一人不樂。《盤絲洞》演畢,這日的戲已經終局。座客方才移動,他念了一聲佛,也不及與同來的人招呼,分開一條路,亂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緩步出園。滿街上車馬填塞,接連不斷。嵩如走幾步,站幾步,從車縫中好容易擠出這條大柵欄。同來的人,都已擠失了蹤跡。一望觀音寺街,還是層層密密的車輛,不易通過。他向北走煤市街,卻又撞著了王恩潼。兩個走得很累,肚中又覺得饑餓,嵩如便約恩潼到萬福居吃飯。
往西進楊梅竹斜街,不多幾步,便是萬福居。跨了進去,櫃上的笑臉相迎道:「您來了,幾位呀?」嵩如道:「只有兩人,並不請客。有地方沒有?」櫃上的連聲道:「有!」引了二位,穿著灶房,直入裡面,找個房間坐定。跑堂過來招呼,泡茶,端進黑白瓜子。嵩如道:「咱們有些餓了,你就擺吧!」跑堂的應了一聲,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點了熗青蝦、拌鴨掌、松花、鹵牲口,四個涼碟子,要了一壺好酒,二人對酌起來。
嵩如道:「飯館子總把灶放在門首:倘若一個不小心,走了水,卻是厲害。」恩潼道:「著火也不是什麼奇事。咱們聽戲的這個園子和三慶園、同樂軒,都是燒過的,不久即便修築得完整如初。當時也沒聽見燒死過多少人。」恩潼道:「別的人不知道:聽說三慶園失火的那一回,有個刑部書辦姓金的,的確燒死在內。不論哪一處失了火,你總不怕,因為你同火德謝天君是一家,斷不會燒你的。」嵩如道:「你是王靈官的貴華宗,也可無妨。只是火神姓謝,我倒聞所未聞。」恩潼道:「古人筆記中有此一說。那玄天上帝《北遊》中,也曾載過。」嵩如道:「我只知邱長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經的《西遊記》,卻不曾看過什麼《北遊》。」恩潼道:「唐僧西遊,是吳少陽作的,與邱長春無乾。《淮安府志》裡說得十分詳細。長春西遊,另是一書,是筠(上「竹」下「移」)叢書內刻過的。邱氏西遊原本,比現行的悟一子《西遊真詮》也有繁簡之別。即如通天河陳老兒道:『他兒子是關聖爺爺駕下求來,所以喚作關保。』《真詮》裡刪了這句話。這關保的名字,便沒來歷,不如吳氏原書細密。」嵩如道:「崑曲中也有西遊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這出《盤絲洞》,是否是從傳奇原本摘下來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納書楹》、《綴白襲》卻都沒有這一折。」嵩如道:「今日這齣戲,總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說巧玲絕世無雙,便是配的四個小怪,都是司坊上選,又羼上兩個丑的,越顯得粉白黛綠,目蕩神駘,真叫作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顯得巧玲出眾。這就和吳道玄畫天尊先畫極莊嚴的仙吏,陳老蓮畫關壯繆先畫極雄偉的周侖,劉嵐塑朝陽門外東嶽廟的仁聖帝,須用唐相魏鄭公的遺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雲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聞劉嵐塑是出名的。不拘幾時,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談得高興,又添了一壺酒。忽聽隔壁客座裡說話,聲音漸厲,好似抬槓的一般。二人都吃一驚,從壁縫中張時,見那邊也對坐著兩個人,好像都是文墨之士。一個順天外縣口音,一個揚州口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面西而坐,臉上帶著怒容。那揚州口音的,面東而坐,卻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槍舌劍發作的時候。
王、謝二人打住話頭,伏在壁邊竊聽。只聽得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聽戲雖是小道,但也須懂得戲,才可以發議論。你對於此道一竅不通,你定的是非優劣,哪裡作得准!」那揚州口音的道:「戲是勸誡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劉忠介都不甚以它為然。但這還是世間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聽戲是犯誡律的。所以我說戲無益於我輩士大夫,你怎麼定要說它娛情悅耳,一日也不可少?這豈不是個邪見?可笑之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這譬如吃東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強同。我懂戲,我便愛聽。你不懂戲,你便不愛聽。但你果真不聽戲,也就罷了,又何必偶爾觀場,便胡亂品評伶人的優劣?及至被我問短,又拿這些大帽子來壓人。這是讀書文士的第一等惡習。你真正豈有此理,還敢笑我!」那揚州口音的道:「這話講的可笑!你雖然比我只早一科,總是個老前輩。只求你不要擺這老前輩的架子來壓我,就算萬幸。我卻怎敢拿大帽子壓你!」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你原來還曉得我是你的老前輩!你可知乾隆年間,劉石庵相國將到咱們衙門的時節,去拜老前輩。有個老前輩坐著受禮,向石庵相國笑道:『你也是個翰林了,但這翰林是不容易當的。』便把石庵相國痛痛的戒飭了一番。石庵相國低頭退出。可見老前輩是要教訓後輩的。你且站了,聽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對於戲劇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當妄有議論,才合乎聖人之道。」那揚州口音的道:「前輩雖可教訓後輩,但前輩有過,後輩也可直言。似老前輩既誦法先王,應當屏除靡靡之音,不聽鄭衛之聲,才是正道。豈可予智自雄,以通曉戲曲自負,下同徘優,亦非大雅所尚。」那順天外縣口音聽了大怒,直跳起來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詆毀先達:我今日不得不樸作教刑了。」只聽拍的一聲,那揚州口音的身上已經著了一拳。王、謝二人見他們鬧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勸解,只見別的客座裡跑過一個人來,一口極好的北京話,向那順天外縣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輩長老前輩短,敷衍了半天。那順天外縣口音的指著揚州口音的,嘮叨了一大篇,大約是說他的過錯,聽不十分詳細。那揚州口音的合著掌,只是高聲念佛,不答一言。那順天外縣口音的說夠多時,才帶著怒氣走了。那北京口音的問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傷嗎?」那揚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來佛。他雖打我,我只把他當作佛菩薩看,便沒了氣。我身四大皆空,傷於何處?仔細想來,方才我說的話也有觸怒他的去處,就挨他幾下打,也是該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喚進跑堂,吩咐寫了他的賬。那揚州口音的道謝一聲,緩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飯。
王、謝二人看了半響,仍歸原座。嵩如道:「這幾個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來還要大聲疾呼的叫老前輩,唯恐別人聽不見。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個揚州人很有氣量,婁師德唾面自乾不過如此。那個順天人,滿口自稱懂戲,也是風會所趨。」嵩如道:「優巧者國亡。這個風氣卻實在不好!」
二人又點了幾樣菜用飯。飯畢,跑堂進來算賬。嵩如問道:「方才打架的那兩位老爺,和那勸架的,你可認識?」跑堂道:「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老爺若問,待我慢慢說來。」
要知他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