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你道哭的是誰?原來就是孫大個。當日他哭得夠了,芷秋也止住笑從裡邊走出。王恩潼聽不慣孫大個的喇叭嗓子,早已告辭而去。這裡不但香萍、嵩如莫明其妙,絢雲也摸不著頭腦,只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眼睛,望著大個出神。香萍覺得他那明豔的神情比在戲台上加倍出色,也對著絢雲出神。只聽孫大個道:「兄弟,你待我真不錯,我今天要同你分手了。」絢雲道:「大哥,好端端的到三慶班打炮,怎麼鬧出這個光景?」大個道:「哎!不用說了,我算曉得戲飯難吃了!自古道,大丈夫見陣莫入,入陣莫退。我孫某也是頂天立地的一個大丈夫,功名不成才想唱戲。不料又弄出不好來。京裡是不能再混,我決意到外頭去搭班,定要歷練成一個名角,同程長庚一般,才算好小子。我明天就走,不能如意誓死不歸。只有一件事卻要負累兄弟你。咱兩人既相好,你也必不推辭。我卻不是向你借盤費。」絢雲道:「大哥有什麼話只管請說。」大個道:「我的家眷,不能帶了同行,只好累兄弟替我照應。但我一去不定一年半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於一輩子還回不來。兄弟未免擔負太重些,所以我有一點羞口難言。」絢雲道:「這是什麼要緊的事,大哥只管放心出京。你家裡日用一切,都有我呢!」大個聽了,爬在地下把頭磕得登登的響。芷秋不覺又笑起來,卻怕大個臉上下不去,忙把手絹兒掩了自己的嘴。香萍歎息道:「義哉王郎,不使古人專美於前矣。」大個道:「兄弟這份恩典,哥哥今生報答不來,等死到閻王爺殿下,向他央求來生變驢變馬、變貓變狗也要報答的。」絢雲跪著道:「既是相好的朋友,何必說這樣話?」遂一同站起。絢雲還要問他今日演戲的情形,大個早把腳一跺,道聲:「全仗!」竟自去了。
絢雲問芷秋道:「他今天倒底怎麼砸的?」芷秋道:「今天我邀了幾個熟人給他捧場。他還沒有上場,恰巧我有事走了。我回到館子裡,人們才對我說,他在前台唱不出來,吃小鬼拉下去的。我也猜摸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散了戲,徐蝶仙老闆才告訴我道:『他的花樣多了。今日給他派了一出《跑坡》,是小道士的王三姐。他走到場門口,打鼓的給他打的緊長錘。他這一出,是同四喜班裡的人學的,不懂三慶的路子,站在門簾內只叫『錯了錯了,我唱倒板』。那打鼓的陰他,裝作聽不見,依舊打他的。緩了好幾次鑼鼓,他總不出台。大老闆有了氣,走過來罵道:『你是死唱戲的嗎?』只一腳把他從門簾裡踹了出去。捧場人見他出來,叫了一聲好,他心裡慌上加慌,舉著根馬鞭子在那裡轉磨。鑼鼓切住,笛子響了,他總不唱一句,聽戲的一齊大笑。大老闆道:『這還唱什麼勁兒?』叫小道士趕緊卸頭,吩咐快找小花臉墊《定計化緣》,另扮個小鬼上去,把這個血棒槌揪下來。他正在要命的當口,到小鬼出現,來了個活捉薛平貴,一條勾命鎖把他套進戲房,他算得了活命。他走到祖師爺面前,磕了三個頭算是辭行,一溜煙跑了。我因為你是原來熟人,他砸了鍋關乎你的情面,所以趕來告訴你。不想他來了。他和我相好在先,方才竟會沒有理我,想是他急昏了。要不然,我也並沒有虧待他,斷不能單向著你托妻寄子。」有個跟包人在旁道:「這個混孫不是正經胚子,大爺竟可不再理他,他的老婆孩子也不用管。常言道的好,『一頓飯養恩人,千頓飯養仇人。』終久弄不出好來。」絢雲道:「這不像話。我既應了他,哪有翻悔的道理?一言既出,騾馬難追。我雖唱旦,倒底是個丈夫。」香萍贊不絕口。嵩如素不甚喜絢雲,此時也感歎不已道:「好義氣。這才是朋友呢!」絢雲為了孫大個攪了這頓酒席,倒向李、謝二人再三道歉,著實慇懃。當下這幾個人又說了一回閒話,散去,已是夜闌人靜月到天空。芷秋回他的麗華堂,香萍、嵩如也不僱車,只趁著月色緩步而行。
嵩如道:「絢雲的脾氣雖傲一點兒,人倒是有血性的。今日這件事,比方萬藕舲待陳子鶴也差不多。」香萍道:「萬藕舲怎麼待陳子鶴,我還不大詳細。」嵩如道:「藕舲與子鶴是同盟兄弟。子鶴因肅順事問了充發,同鄉官不敢招惹,怕受拖累。藕舲留他在家住了一夜,備辦盤費送他起身。那時言路的人正在搜羅肅黨,藕舲全不在意。這也總算義舉。這是藕舲的同鄉親戚蔡梅庵向我講的。」香萍道:「梅庵我也見過,只沒有細談。聽說很會作詩,也講氣節,不知究竟如何?」嵩如道:「梅庵脾氣太怪。無論談古今,無論談學問,以至品評優伶,總得他先說好方許你說好。若是你先說好他就惱了。他又輕易不說人好,大有不樂道人之善的意思。那番稱述藕舲也是一時高興。」香萍道:「這卻不是載福之器。」嵩如道:「他拂人之興的事情很多,比如你聽戲愛聽餘三勝,他便問你為什麼不聽程長庚?甚至於當著一個人挑剔三勝的戲唱得不好。你若問他為什麼左袒長庚?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要是換一個人贊美長庚,他又要故持異論。總之他是有意搗亂,招人見怪罷了。」香萍道:「這卻使不得。這樣人的立心行事,大概自以為主持公道,其實是公道全無,只見其偏激而已。有了學問還不失為器小之君子,沒有學問便是個混帳小人。」嵩如道:「通論,妙論。但梅庵總還是個器小之君子。」香萍道:「梅庵的官印是不是蔡殿齊?」嵩如道:「他榜名是這兩個字,如今改作蔡壽祺了。就是萬尚書先前也不叫作萬青藜,他的本名叫作萬人炳。他家的派名是『人本中和秀』。」香萍道:「士大夫改名也是常事。曾中堂本來也不是這個名字。」嵩如道「是的。曾中堂本名子城,朱文定公士彥精幹風鑒,說他是極貴之相,可惜這個名字和他的相貌犯土水的刑克,因此改名國藩,不用那個土字旁。看到今日,文定的相人術總算不差。」香萍道:「你方才說王絢雲的血性可比萬尚書,依我看來是有過之無不及。萬尚書一來是讀書之人,二來和陳孚恩是同鄉。絢雲既是伶人,又同那姓孫的萍水之交,能夠這樣慷慨,真不容易。」嵩如道:「這是你愛憎之口,不無偏見,不能向萬氏子孫說的。」香萍道:「雖不能告之萬氏子孫,將來王氏子孫若聽了這番議論,定要高興十倍。只那姓孫的舉動輕易,未免有些可笑。」嵩如道:「他若從此動心忍性,日後也未必不成個名伶。這小小閃失也不足為一生之玷。」香萍道:「這也是通論,妙論。」兩個行至半途分手各歸。
香萍回至會館,只見月色滿庭、清光似水。他捨不得就寢,叫長班沏了一壺香茗,坐在案上對著孤燈,取過幾本舊書翻閱。忽見書中夾著一張舊字紙。取來看時原來是張亨甫作的《王郎曲》,是從他詩集中錄出的。香萍吟哦了一遍,歎道:「人都道亨甫先生溺情聲色,其實他這一種的筆墨,不過為一班淪落人才發些感慨而已。這個王郎不知是誰?他這詩開首便道:『天下三分月,二分在揚州,一分在王郎之眉頭。」篇中又道:『或言揚州兒,不如揚州女。』這王郎當然是揚州人了。又道:『往年王紫稼,見汝恐不如。』說得王郎如此的佳妙。依我看,今日的王絢雲,又未必不勝於他稱贊的王郎!我自入京以來,燕台名旦不知見了多少?我醉心的只有一個絢雲。我聽戲雖不算多,卻也不少,除了自作主人聽了一次春台,朋友約我聽了一回小班,還有絢雲告假不唱的日子,其餘總是四喜。茶裡飯裡、睡裡夢裡總有一個王絢雲的影子,好像墜在網裡重重縛住,休想離得開他。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絢雲這個人,聰明絕頂,天生美才,要是他生在好人家,有父親教誨,少年科第也是常事。為什麼老天偏偏叫他生在梨園行的人家?一朵亭亭淨蓮,落在污泥裡,實在可惜的很。但他要不是個優伶,我們何從和他見面?也許是老天特地要顯他的美才,才叫他落在梨園裡紅氍毹上,千萬人可以瞻仰他的色相。我呢,少年時的文名也還不弱,要是福命好,舉人進士唾手可得。如今這班同學,先我而死的固然不少,比我闊的也實在多的多。我只就了一個典史,還要饑來騙人四方奔走。把今日的絢雲比著我,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他還強的多呢!」最後想到他自己的詩話,將來總要脫稿的。「不免給絢雲揄揚一番,好叫他名垂不朽。那首《彩菱篇》也要敘在裡面,只那首詩是偶爾興到之作,不甚工穩,寫在上面未免壞了我的詩名,還要重作一篇才好。」他剔了剔燈,搦管沉思。說也奇怪,他心中好像有一件事橫梗著,想了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只把那首《王郎曲》抄了一遍。剛剛抄完,忽地起了一陣風,蕭蕭瑟瑟的樹葉打在窗上直響。開門看時,月光不見變了陰天,只覺寒氣侵入,趕緊回進去,解衣就寢倒在床上。精神恍惚,把絢雲上台的態度,私下的丰神,並那對待孫大個的義氣,仔細揣摩了一番。窗戶上透進白色,天已明瞭。索性披衣起來叫進長班,把抄就的《王郎曲》給絢雲送去。重複上床,心裡安靜了許多,不覺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睜眼見一個人坐在那裡翻他案上的書,定神一看,卻是謝嵩如。慌忙起身,見禮畢,說了些閒話。長班進來回說:「王老闆把那字兒收了。」嵩如問是什麼字兒?香萍對他告知備細。
嵩如道:「亨甫的遺集,我還不曾見過。」香萍道:「他的集子,是孔慶衢所刻,起嘉慶丁丑,迄嘉慶辛丑,首尾共二十五年。詩倒收的也還完備,可惜校對不精,錯字極多,辜負作者苦心不少。這《王郎曲》也是佳作,可與吳梅村的《王郎曲》並傳的。」嵩如道:「王紫稼雖遭焚琴煮鶴之慘,但有了梅村、芝麓幾位先生這些篇什,極力的表彰,也可以死而無憾。這個王郎,有亨甫這篇詩,也算值得,卻又未遭橫天,福分比紫稼更強。王絢雲和你相好一場,你的詩才是個必傳的,他未必不附驥尾而名益彰。也不枉了!」香萍道:「千古只有文人最能操縱人身後的名譽。項王鴻門不敢殺高祖,何其儒也。動輒坑秦降卒,何其暴也。關侯在許都獵中便要殺曹操,是何等膽勇!獲于禁軍馬數萬,不加誅戮,反因他弄得軍糧乏絕。這件事,《吳志》和《通鑑》都有的,是何等仁慈!比起項王,似覺強的多。後人讀史,反覺項王人材在關侯之上,就是司馬子長和陳承祚毀譽不同之故。」嵩如道:「我說戲子,你論英雄,擬人未免不倫。」香萍道:「你豈不聞英雄兒女各千秋嗎?」嵩如道:「壯繆名震流俗,文人卻不甚稱道。」香萍道:「也不盡然。杜工部的『湘西不聞歸關羽,又孰與關張並』,李義山的『關張無命欲何如』,杜牧之的『矯矯雲長勇』,蘇東坡的『定如髯羽便超群』,陸放翁的『關羽張飛死可傷』,顧亭林的『君如關羽弟』,都是贊美壯繆之詞。那郝陵川、方正學、孫沙溪、王兖州、唐荊川,都作作過《關廟碑記》、《漁洋筆記》。算漢末至大至剛的人物,也稱及壯繆。難道這數公還算不得文人嗎?若論壯繆一生,實在是個英雄。後人動輒把他老人家同岳忠武比較。兩公的心事本是不大相遠,史官於關太抑,於岳太揚,不甚公允。至於忠武力攘外夷,為的天下之公;壯繆只忠於昭然,不過一人之私。似乎忠武為勝,但也是時勢不同之故。二公正如禹稷、顏回,易地皆然。忠武始終不敗,壯繆多半無功,也未必不似衛青、李廣?依我看,忠武一生占了一個正字,壯繆一生占了一個奇字。千載之下,何必強分優劣?這都是那些假冒名士的先生們,怕人說他看演義聽雜劇,才有這種論調。要知《三國演義》的關侯,後半截實在寫得不好,只比李逵強些罷了。」嵩如道:「你的議論也不甚確實,只你的口才和你記問之學,真不可及。你說演義寫壯繆不好,那金唱批的卻都是好話。只我細看史冊,壯繆一生,可為後世法則之處卻是不多。」香萍道:「壯繆交友立萬世之極。人生不能不交朋友,若能師法壯繆的義氣,個個都是交道中的聖賢。就連王絢雲待那姓孫的這番義俠,也是北方家家崇祀關帝的效驗。你怎說壯繆無足師法?《三國演義》是毛序始批的,金人瑞只作了一篇序,不是他的批注。壯繆的義字,也沒發揮至極。」嵩如道:「這句話我駁你不動。但關帝是祀典正神,優人供奉難道不算褻瀆?」香萍道:「壯繆義氣充塞天地,人人都該供奉,就是強盜也畫個三義神像。況乎伶人比強盜,終覺稍勝。我輩但取其有重義之心而已,何分貴賤?你既不服壯繆,更不必替他老人家考論祀典。依我看,壯繆倒不曾受優人褻瀆,那古來名賢受優人褻瀆最是不堪的,要算包希仁。好端端的一個人,搽他一臉黑顏色,做的事慘無人道。那鍘姪、鍘陳世美,雖郅都張湯亦不至於如此。與史書所書,相去甚遠,真正可恨。除了包公之外,還有莊子,也被伶人罵得太苦。那出《蝴蝶夢》,真豈有此理。」嵩如道:「那是莊子作書毀謗堯舜孔子的報應。」香萍道:「《莊子》是一部精粹的子書,所以佛道之徒認《莊子》是通明禪,豈可厚非。」嵩如道:「談禪,我是外行。」香萍道:「說到《蝴蝶夢》,我倒想起一副對子來,是『八千觴秋月春風盡消磨蝴蝶夢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與桃花扇底燕子燈前。』是戲台柱聯的佳制。」嵩如道:「這副對聯,是西河沿正乙祠裡台上的,還與慶樂園的那副柱聯異曲同工。那副對子是『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重遊香瞻部;十萬春花如夢裡記得了歌甲舞曾醉崑崙』,要算得芬芳悱惻,感均玩豔。有人說是吳梅村的手筆,也有人說是朱竹詫作的。從前楊掌生先生卻是認為吳作,決不是朱十的口脗。細究二公的身世,掌生先生的話倒有些見解。我出的那八個字考語,也是本之於掌生先生。只那副正乙祠的柱聯,不知是誰作的。」
兩人談得甚暢。時已正午,長班開上飯來,香萍便留嵩如吃了。飯罷,香萍要拉嵩如去聽王絢雲的戲,嵩如道:「不行,今日工部侍郎明善家請客,絢雲有外串,戲園中一定告假。」香萍不聽,一定要到戲園看看。嵩如托故走了。
香萍一人來至大柵欄,還沒跨進戲園的大門,望見絢雲自園裡出來,即停住腳步。絢雲笑臉相迎,先謝了他送字的那番感情,然後說道:「我今日有秦老衚衕的外串,所以戲碼提前,已經完了事兒了。咱改日見。」遂跳上了車,趕車的虛晃一鞭,那匹大青騾飛馳而去。香萍站在那裡,望不見車子了,才怏怏而歸。
絢雲到得明宅,見過文索,走入後台。那日明宅定的三慶全包。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絢雲演過之後,便是程大老闆的《戰長沙》。四個小卒,拿著月華旗,走到台口擋住。那旗又方又大,如同擋幕一般。少時閃開,程長庚已立在台上,頭戴青巾,身穿綠袍,把袍袖一抖,露出赤面美髯的一副關帝面孔。只聽他口中念道:「赤人赤馬秉赤心,青龍偃月破黃巾。蒼天若助三分力,扭轉漢室錦乾坤。」身軀高大,聲若洪鐘,真似壯繆復生。嚇得滿場人無不凜然。大學士周祖培,坐在首席,早已面目更色,神魂飛越,站起身來,拱手而立。若不是怕失了觀瞻,只怕也如米喜子看見陳老蓮的畫像一般,要磕頭的了。一劇未終,周中堂忙忙的向主人告辭。明家父子覺著他神色不安,也不挽留。
當日周中堂回至私第,即將幾個做巡城御史的門生、同鄉喚來,吩咐道:「關聖乃祀聖正神,佑民護國,文昌帝君所頒金科玉律雲:有出資建關武廟者,二千七百功。可見關聖是褻瀆不得。況久奉明令,禁止優人扮演。近日伶人,竟有違禁擅演的。爾等所司何事?」眾人回答不出。內有一人道:「目下只有程長庚偶而在堂會演唱,戲園只每歲唱兩次,所以不曾干預。」周中堂道:「唱一次也算違禁。你們快去嚴辦!」眾人應諾而退。
過了數日,果然出了告示,禁止扮演關戲。
要知能否永遠禁斷,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