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毓五把毓四屍首背進屋裡,放在炕上,跺足道:「安子下此毒手害了我們四爺,我這碗安家的飯,大約也吃不牢了。我雖革除宗檔,我的本家還多著呢,明日找他們到宗人府告狀去。」毓四的女人是早死了。毓五的女人向來與毓四不甚說得來,見他死了,不大理會,只對他丈夫說道:「告狀不告狀,不吃緊;只四爺留下來的錢,您倒得弄清楚。」毓五道:「我知道。」

這時,郝老婆子知道這個消息,從廂房裡跑過來,倒哭了幾聲「我兒」,又夾七夾八的念了一陣阿彌陀佛,又對毓五道:「你哥哥死了,從今以後,就靠著你養活我了。要不然,我只得跟你哥哥一塊兒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叨嘮了大半天。毓五把他無可如何.還是毓五的女人好言安慰他,才回房去了。

毓五胡亂過了一夜,次日起身出門,找著本支幾個宗室,說明此事,求他們告狀。那些人聽說跟安子打官司,嘴裡雖不含糊,心裡卻實在害怕。議了半天,毫無頭緒。毓五知道沒用,退出來吃了點東西,便到戲館裡見著沈小慶,爬下磕頭。小慶問是何故,毓五道:「我哥哥叫安子治死了,我要告狀,非找敬信不可。您給敬爺多年相好,求您幫個忙。」小慶道:「你哥哥雖說不是個東西,卻也不犯死罪。這件事我替你辦。」毓五又磕了個頭。小慶戲完,同了毓五到敬家來。

敬子齋正在會客。那位客聽說又有拜訪的,忙告辭而去。小慶、毓五站在門首,同那客撞個對面,認得是內府司宮,叫做崇禮,都過來請安。崇司官略為周旋,上車去了。

子齋把他兩個讓進客廳,小慶舉目一看,只見房屋不甚軒敞,擺設頗為講究,中間炕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擺著兩盆漢玉,靠窗戶旁邊有一張大八仙桌,還有幾把椅子,炕椅的鋪墊全是平金繡花寶藍緞子。牆上掛了些字畫。地上兩邊都擺著大玻璃鏡。花磁盆裡的梅花足有三尺多高。毓五跪下就磕了一個頭。子齋道:「不是大年初一,不是節,不是生日,然而何必行這個禮?」毓五道:「爺還不知呢,我哥哥死了。」子齋道:「他死了嗎?然而這孩子早就該死。」毓五道:「不是好死的。」子齋道:「好死不好死,死總不過一回,然而不算什麼要緊。」小慶聽子齋說話風涼,忍不住叫道:「子齋別混他,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你報仇呢!」子齋道:「報仇是該的,然而不知仇人是誰?」毓五道:「是安德海。」子齋吃了一驚道:「你不要命了吧?然而怎到太歲頭上動起土來?然而到底是怎樣結的仇?」毓五便把安德海灌死毓四,自己求本支宗室告狀大家不管,要求爺台幫忙的話說了。子齋怒道:「安子太沒王法!擅敢用燒黃二酒灌死活人,真正該殺!然而鹵莽不得,還要大費商量。沈老闆,咱們坐下,慢慢的細談。」就在椅上坐了。小慶道:「毓老五還跪著呢!」子齋道:「免了長跪,然而坐著講話。」毓五站起,在旁邊坐定。子齋道:「你要打官司是該的,然而我問你,你哥哥是刀砍死的?」毓五道:「不是。」子齋道:「脖子上有腦袋?」毓五道:「有。」子齋道:「是斧剁死的?」毓五道:「不是。」子齋道:「缺一隻胳膊,短一條腿?」毓五道:「不缺不短。」子齋道:「卻又來!你哥哥既不是刀砍的,又有腦袋;又不是斧剁的,又不缺胳膊短腿。你方才說他怎麼死的?」毓五道:「爺真忘的快,他是灌死的。」子齋道:「我知道是灌死的。這先莫說是告小安子,你就去告個平民,只怕也不會佔上風的。然而先莫說現在的這些官兒,就是遇見大宋朝日斷陽、夜斷陰、清如水、明如鏡那位包文正包老爺,怕他也審不清的。然而莫怪你本支的那一群灰孫子不肯出頭,依我看,你這報仇的話歇了吧!」毓五道:「牛吃房上青,風刮千斤石;狀紙入公門,無賴不成詞。只一口咬住我們四爺是小安子毒死的,難道他就白毒死人嗎?」子齋道:「你這話,不但放狗屁,簡直放屁狗!有你一告,然而有他一訴。座兒上的不能專憑一面之詞,要是審出你哥哥是好酒灌死的,不是毒死的,你這借屍訛詐的罪名背得起嗎?莫說是好酒灌死的,然而就是毒死,那安子是個什麼樣兒的勢力,也不難托刑部照應,他一照應,自然硬打作是酒醉死的。話又說回來,你哥哥就是沒腦袋,缺胳膊,短腿,只怕安子也決打不到償命的田地。依我的主意,然而你還是不惹他為是。」小慶道:「這實在是好話。毓老五,你就自己拿主意去吧!」毓五歎口氣道:「爺台說的向著我的話,我還有什麼說的!」子齋道:「然而我實在是替你打算,並不是向著安子。你不用忙,安子的好運決沒有十年,早晚把腦殼弄沒了算散伙。我料的一定不差。然而你莫把我當作俗等之輩。我也是個書家。我們老太爺,大約是庚子的進士,一肚子文章呢!我小時節,也念過幾年《三字經》、《百家姓》,那些大才子書《三國》、《列國》,也都吃得透。前頭金聖歎的批語,叫我圈,我也不過圈錯一兩句。就連新翰林昆小峰都佩服我。我張嘴兒就說『然而』兩個字,要不是念過幾年孔聖人的八股決不行的。小峰向來見了我,總要稱我一聲然而先生,就可知我的學問了。若不是這兩個字用的恰當,人家怎能這樣恭維,竟不叫子翁,反把這然而兩個字替了我的大號呢!」小慶道:「究竟唸書人透亮的多。」毓五道;「既不打官司,我可要回去,給四爺買裝裹去咧!」子齋道:「然而別忙。你既找了我一回,我一點主意沒替你拿,白讓你跑一次,然而叫街面上的老爺們知道,我就不夠朋友咧。然而我給你五兩銀子,拿回去好好的把你哥哥的狗骨頭,拿去喂螞蟻。你哥哥作了回子你們家的兒子,然而你可別叫他白托生。你可是買副棺材,哪怕木料乏,可得厚點,然而不許用狗碰頭。不拘怎麼樣,得找找槓房。不許用五虎棍,然而錢不夠了找我,我決虧負不了你!」毓五接銀,叩謝而去。

小慶道:「子齋輕財仗義,真正是個英雄。」子齋道:「然而英雄出自綠林。沈老闆,然而你這話捧我,捧的不很像。」小慶道:「聖賢爺人還稱他是英雄呢,何言綠林二字!」子齋道:「聖賢爺也是闖江湖的出身,到底不是發過科甲的。然而沒孔聖人高貴,到今日誰能出的了他的圈兒!然而你瞧,人家留的八股試帖,真正是日精月華。」談了一會兒,小慶告辭回家。毓五卻又來了。

子齋道:「你又來做什麼?」毓五道:「棺材鋪訛人訛的厲害,還求爺台給想法子。」子齋道:「救人救徹,殺人見血。然而這不是什麼難事,那惠豐堂隔壁兒的那家棺材鋪是我的買賣,我拿張名片,你到櫃上抬一口,算我給你的,一個錢不要你的。然而就把你哥哥裝咧!」毓五道:「還求爺台在名片上寫幾個字兒,免得櫃上麻煩。」子齋道:「然而世界上最麻煩的,就是寫字。我懶得寫,派一個當差的領你去吧!」毓五道:「爺台天恩,我變驢變馬也報不過來。」子齋笑道:「這算什麼!我是個頂天立地大丈夫,要與皇家作棟樑,豈肯打這幾個錢的算盤!那馬老二拿我的錢,辦外國買賣,發了多大的財!我一聲都不問。你說你要變驢變馬,然而馬二這小子又該變什麼東西?」便叫當差的取了名片,領著毓五去了。

街坊鄰舍曉得此事,便十分誇獎道:「這敬子齋肚子雖然欠通,卻是個好人,比那中過狀元的豆腐皮,還許強一點。將來必有收緣的日子。」子齋聽了也甚得意,只這「不通」二字,他卻不肯認賬。

過了兩天,毓五的帖子來了。子齋另封了一封銀子作奠敬,派人給毓五送去。

這人去後,管門的拿進一封信來。子齋拆開一看乃,是崇禮約他在慶和園看戲。子齋道:「綬之約我,是不能不去的。」遂換了衣服,出城往大柵欄而來。

這日,慶和園是春台的轉兒。綬之請的客是內務府人員居多,文索、立四,並王小玉從前談過的那個王二老爺都在其內。王二老爺略坐一坐,辭了主人,往廣德樓看三慶班的戲去了。

綬之道:「各有所好。這個人是長庚癮,比什麼都深。其實這班裡餘三勝、胡喜祿,全聽的過。今日還有出《連環套》,是沈小慶新排的。他卻不願聽,又去趕長庚的《換子》。」文索笑道:「我聽延樹楠延四爺說,長庚這出《換子》不見甚好,還有跑板的地方呢!」

當日散了戲,綬之把眾人讓至飯莊。只見那裡十分熱鬧,上首三間屋子,黑壓壓的擠滿了梨園中的人,卻全是老生行。這裡少不得向伙計打聽,才知是程長庚收一個新下海的徒弟。文索道:「這事早聽王絢雲說過,只不曉得他的准日子。大約絢雲還幫他幾個錢。絢雲自己因是個旦,所以今天不來。彷彿這下海的人還是個軍官,跟著曾、李諸帥打過安慶的。」立四道:「當日破安慶,奏報的是曾國荃,怎麼又有人說不是曾九帥,反說是李續宜呢?」文索道:「這有原故。只因李軍辦理安徽軍務頗有頭緒,忽奉聖旨,把他調往湖北,那裡換了曾九。曾九恐怕自己辦不了,便和李續宜私定計策,叫他留在安徽,自己卻到湖北,彼此換著。帶了幾個心腹幕賓,凡有奏報,你寫我的官銜,我寫你的官銜。朝裡自然有人替他們遮掩。所以這安慶一功,竟把主將姓名都弄混了。」子齋插嘴道:「然而雖是這樣說,然而這話也不一定真實。」文索道:「管它真不真,留個話把,叫說書唱戲的多番唇舌,未為不可。即如今日看的《連環套》,內中那個梁九公,何等威勢!咱們久住內府,何曾見過這麼大的老公?難道一樣大清兩樣制度不成!」子齋道:「我聽老輩說,然而梁九公實在是有的。」文索道:「這些故事再瞞不過延樹楠。據他說有部小書兒,叫什麼階外史,裡面有這梁九公的事。他專會做蟈蟈葫蘆,綽號就叫做梁葫蘆。人是有,只像戲上唱的怕是不真。」綬之道:「我聽說梁家園就是他的花園子。」文索道:「不,我也聽延四爺講究過,這梁家園,是位中堂叫梁什麼標,他的別業,與梁九公不相干。我家從前有位書啟先生姓倪,是廣西人,也好談這些古蹟兒。可惜我記不清了。」立四道:「我聽說這回打安慶,還有梨園朋友呢!」文索道:「不錯,就是常到我家的那個王小玉。這人已經死去成神了。那曾、李換官銜,李軍破安慶的話,我也是聽安徽來的唱戲的說的。」立四道:「梨園中人說這些事,都有點不靠實。那沈小慶總說陳官俊陳中堂是咸豐五年死的,上月我買了經板庫陳文慤公故宅,同他家中人一談,才知老中堂道光時就不在了。又如國服滿了一百天,只要未曾開戲,他們戲班並票友中人的口頭語,便仍叫作百日期內,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文索道.「那也分人分事,不得一樣。」

說話間酒席擺齊,眾人都是喜歡哄的,便叫了幾個象姑,猜拳行令,吃至夜半方散。

這幾位住在城內的,趕城而入。子齋到家,知那差人早歸,銀子是毓五收了。次日,子齋又親到毓家看了一看。

毓四生時,很能應酬。恨他的固然有人,同他好的卻也不少。又加毓五到處低頭服小,也還有些人緣,所以弔客倒是日日有的。那些戲班朋友,也少不得去磕頭送禮。沈小慶對眾武行道:「毓四雖和我們鬧過岔兒,卻是為旁人的事。從古來沒個人死記仇的,我們也得給他個情兒。」眾人應了,便都給毓家出了份子。洗心齋的票友聽知毓四死了,都來弔祭。這次喪事,倒比郝家體面的多。毓四出殯之日,眾票友夾在裡頭,送了一程。那個好喝酒的道:「我剛才只吃了一碗起身面,沒有喝酒,嗓子裡怪癢癢的。我得趕緊過癮去。」旁邊有個愛說笑話的說道:「你知道毓四是怎樣死的?你得小心。」那好喝酒的道:「我不怕。最好你灌我一灌。」愛說笑的道:「我可不造這個孽。」說著,隨著大家送殯去了。

那人一口氣趕到侯家酒鋪,喝起酒來。侯老兒過來同他周旋。他一眼看見侯老的女兒,便指著說道:「老掌櫃,我從前見你的姑娘,她才八九歲,如今隔不多幾年,她出落得象美人兒似的了。長的真快。」侯老兒道:「正是。」那人道:「老掌櫃,你們沒過門的新女婿譚金福,小名兒是叫望重兒不是?」那侯家的女兒,聽說此話,便低著頭進去了。侯老兒道:「不錯,是叫這個小名兒。他五行缺金,所以叫作金福,號鑫培。」那人道:「他父親真夠個角兒,人都喚他作叫天,令婿也被人喚作小叫天。真是父一輩,子一輩;不過究竟是個戲子!老掌櫃是清白人家,不該和他作親。」侯老兒滿面通紅,一聲不響。那人又喝了幾壺,一溜歪斜的走了。

他說的無心,侯老兒卻聽的有意。夜間回到房內,向他老婆歎口氣道:「事不三思,終須後悔。咱們兩人一不留神,做錯了一件大事。」他老婆道:「你做錯了什麼大事?」侯老兒道:「你不知道,咱家近年雖沒有出過什麼公伯王侯,老底子可是不錯。咱懷寧的本家還不少呢!考秀才的也有,作知縣的也有。上年修族譜,還來考查過我生了兒子沒有。我說沒有,只把女孩兒的生年日月給他寫了去了。將來女兒配了丈夫,咱家族譜也得寫的。我可不十分懂這些,但是,我聽見唸書的和我講究過的。我仔細一想,咱家到底是清白人家,不該把女兒許給唱戲的,將來族譜上寫這一筆是受不了的。」他老婆道:「各門各事,誰也管不了誰。什麼族譜,什麼秀才,全是廢話!只要女兒嫁的主兒好,有飯吃,就算得了。」侯老兒道:「我也是這麼想。你我又沒有兒子,將來養老送終,未必不靠著女兒。」他老婆道:「莫說這樣的話!我今年不過三十多歲,作你的填房,已經養過女兒。俗語說得好,先花後果,未必不養兒子。如今好幾年不養,也許是衝著太歲咧!等到三月裡,我還想到東嶽廟子孫娘娘跟前去拴娃娃呢!」

侯老兒道:「有子無子,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意思也不單為譚家是戲子,只怕他家窮,養不活我們,你若果真養了兒子,豈不叫他們更得添累!」他老婆道:「我聽說唱戲的發財,你怎麼怕他窮?」侯老兒道:「唱戲的也不得一樣,發財的真髮財,挨餓的也真挨餓。那譚老旦本沒什麼家當,所仗就是他這兒子嗓子好,能替他幫忙。我因看見譚老旦時常的帶著他兒子到那些闊家去,什麼王爺大人,都叫他在一塊兒坐著,叫譚叫天拉胡琴,叫他兒子唱。聽的高興,大堆的給錢。這才信了姚老四的話,把女兒給他。如今聽說他啞了嗓子,不但這宗外財掙不著,連戲班都不要了。他家又不存財,過的很苦。將來女兒怎樣過日子!所以才和你商量,莫若同他家來個煤黑子撒帖子,你看怎樣?」

說到此處,似乎聽見他女兒有歎息的聲音,連叫幾聲「姑娘」,卻又寂然,毫無聲息。他老婆便不理會,說道:「既然他不能掙錢了,你快去找姚四想主意。」侯老兒道:「姚四難說話,我還是一直找譚老旦妥當。」他老婆道:「他是原媒,如何甩得開他。女兒不是他的,他能怎樣?」侯老兒道:「好在他兩家住在一處。我明天就去見機而行。反正我的女兒不給窮光蛋就是了。」

夫妻商議已定。次日,侯老兒果然帶來了乾造庚帖,來找譚叫天,要與他退親。

不知退得成否,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