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春山同喜祿在福興居吃酒,春山問起旦角貼鬢踩蹺始於何人,喜祿正要講說其中的備細,忽地跑堂兒的走來道:「十爺,胡老闆,延四大人在這兒請客,聽說你二人在此,請過去坐。」二人聽了,打住話頭,忙起身同到那邊,見延四爺同幾個客人在那裡飲興甚豪。內中的人,只有文索和那怡雲堂主人王絢雲,是書中表過的;還有幾位,雖然孫、胡也都熟識,作者知他與這部書沒大相干,不消題起。
唯有一人生的面色赤紅,好像畫兒上祿星一般,只少了幾莖鬍鬚,坐在那裡舉杯狂飲。孫、胡二人,卻不認得。延四爺指著這人道:「春山,我給你引進一個朋友,他也是我們宗室,是豫親王之後,稱呼是個『昆』字,他的台甫叫小峰,又號叫玉圃,與我同是正藍旗,只他是在奎晃佐領下。他老人家稱呼是個『文』字,底下一個字是個『遐』字。當日在世之時,和先恭肅公有些交情。他才二十七歲,是去年的新貴,今年留館的翰林。好酒量,唱的極好的高腔,也是個風雅不俗的人。春山何妨同他談談。」春山急忙過去和小峰見禮,小峰也問了春山的姓字。喜祿也向小峰行過了禮。延四爺把春山、喜祿都拉入座中,又吃了起來。文索有別處應酬,告辭而去。絢雲也走了。
眾人都看著他二人笑。延四爺道:「春山,今日想是聽《玉堂春》去了吧?」春山道:「是。」延四爺道:「我也在那裡,只我是官座兒裡面,你恐怕仍是在大牆上。」春山道:「不錯。」延四爺回過頭來道:「藹卿這樣一打扮,不但古雅,而且合情合理。」喜祿道:「我也是因為國服沒法子。」座間一客道:「畢竟京城裡法度嚴的多,外省就不行了。李續宜克服安慶之日,國服才下來,城隍廟說白清唱,就大鑼大鼓鬧起來。我那時正在安徽,聽見這件事,心中老大不然。」延四爺鬚眉皆豎道:「豈有此理!難道地方官不管嗎?」那客人道:「那是李世忠李提台家裡的人做的事,誰去惹他!」延四爺道:「李世忠雖是長毛出身,也受了主子的官。我不用日子太遠,定要參的。」喜祿道:「我也聽見劉和坤說過。那時劉和坤跟著李家做清客呢!他那一次,還唱了一出《公孫勝辭山》,後來他看李世忠殺人不眨眼,牆上掛了刀,屋裡放了缸,一句話不對,不論是誰,照脖子一刀。屍首丟在缸裡,積的多了,抬出一燒。和坤害怕,才跑了回來。」昆小峰聽了,抱住延四爺嗚嗚的假哭兩聲。延四爺道:「小峰,這是怎麼啦?」小峰道:「幸而今日李世忠離的遠,不然,四爺說那樣的話,豈不完了?四爺是翰林前輩,我怎的不該哭!」延四爺道:「你學問不及紀曉嵐,這張缺嘴和他一樣。我同你是老世交,況且又是翰林前輩,你怎同我玩笑,該打多少?」小峰道:「多蒙老前輩誇獎,竟許了一個紀曉嵐。要知一個曉嵐,一個小峰,恰也差不多。」延四爺笑道:「你怎還說混話!他是紀文達,難道你是昆文達不成!」小峰道:「那我一時怎能夠得上!我若果然昆文達,大清朝也就可想而知了。」延四爺搖頭道:「國家洪福齊天,你少混說。」小峰未及答言,只聽春山道:「胡老闆,咱們的話還沒完呢!你將才說旦腳貼鬢踩蹺,究竟是誰興的?不要截了過去。」延四爺道:「原來你問這個源流呢,這個,我倒有些明白,只不知藹卿說的如何,大約不能兩樣。」喜祿道:「四爺真是樣樣在行。大約是戲班裡的事,沒有一樣瞞得了四爺。莫怪程玉山背地裡提起四爺,佩服得了也了不得。我將才還對十爺吹呢,硬敢說『問別人就算蹶咧』,不想這兒已經知道了。我真是個井底之蛙。」延四爺道:「少說閒話。」昆小峰忙搶著說道:「言歸正傳。」說著,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做出茶館裡說評話的先生們那宗神氣,引得合座大笑。
喜祿笑得夠了,輕啟朱唇說道:「這兩件事,不是亂彈人興的,也不是崑腔興的。大凡亂彈的扮相,都是跟著崑腔走的;唯獨旦角的妝扮,可是跟崑腔擰著。實在是梆子興的。倒是我今天這一路的妝樣,還是崑腔老譜。」延四爺道:「依我看,這個扮相也有合適的時候。那些年過四旬的旦角,何必滿臉皺紋地搽他一臉怪粉,真要噁心死人。多好的能耐,多好的嗓子,也受不了。不如老扮相倒遮丑。本來青衫子須要莊重一點,那怕年輕。若是演《戲妻》的秋胡妻,坐在那裡念定場詩,報家門,渾身亂晃,拿著它當俏頭,縱然有人叫好,也是該打一萬板。我斷不能認他是超前絕後的大好角兒。」小峰舉起酒杯,飲而進,又把手指作勢道:「可圈可圈!」延四爺道:「你少來圈我,幸虧你是宗室,卷子不入房;不然,我前次分房,你的卷子若落在我手,我還不定圈不圈呢!」小峰道:「誰願意做嘎雜子的門生!我准知道四爺衡文是破題兒第一遭。」延四爺道:「我衡文雖是頭一回,以前拜我門的,該有多少!我並不是沒有門生,單稀罕你。你說我嘎,你打聽打聽貴同年陳子韜去。他就出在我的房裡,我待他是怎樣?」小峰道:「子韜是最熟不過的,是湖北德安府安陸縣人。他家的派名是『學問寬仁』,他正是『學』字派。他是個道學先生,怎麼師生之間倒會合得來?」延四爺道:「豈但合得來,我還留他在家住了些時,把他薦往銘安家教書去了。」
春山道:「胡老闆,這貼鬢踩蹺兩件事,是學的梆子,不知梆子裡興這兩件的姓甚名誰?」延四爺道:「不錯,咱們少說正經人,還是說戲。」喜祿道:「這兩件兒都是魏三兒的遺留。」延四爺道:「著,著!」春山道:「魏三兒這個名字,我也聽說過,只不知他是什麼年間人?」喜祿道:「他也就是嘉慶末年道光初年的人。他是四川人氏,喚作魏長生。他是在陝西學的戲,到了京裡,扮齣戲來,上身梳頭,底下一對小腳,跟真老娘們一樣,比崑腔裡的老扮相自然強的多。他的拿手戲是《大鬧葡萄架》《滾樓》等等,沒有一出不是粉戲。招惹的北京城裡,上自公伯王侯,一直到了趕車的老哥兒們,全都愛看。後來不知惹了哪位都老爺,出告示把他攆了。他走是走了,但這兩門玩藝兒卻是留下了。他還有個徒弟,叫作銀官兒,也是一時紅角。師徒兩人真了不得。那銀官兒比他師父,真不在其下。有些老爺們捧他的,給他畫了一幅西川海棠圖,因為他跟他師父同鄉。想不到那個苗地方,會出了這麼樣的兩個人兒。這銀官兒走了一陣紅運,掙了不少的錢,末了遇見一個大拐子,拐了個落花流水,一文兒也沒剩下。您說他是合得著合不著!魏三兒走了以後,還二次來過。我沒認真趕上他的戲。大概不是還沒養活我呢,就是我一兩歲的那幾年。好像方松齡倒跟他學過幾出,我弄不清楚,不敢說切實的話,這不過是個大略兒罷了。歸齊,魏三兒這個人是死在京裡頭。」延四爺道:「《燕蘭小譜》記過魏三兒,楊掌生的《京塵雜錄》也有魏三兒的事,老禮王爺,就是自號汲修主人的那一位作的《嘯亭雜錄》,那本子上,談這魏三兒比掌生說的彷彿還詳細一點。目下七王爺抄這部書,卻是刪了這一條,也似乎不必。野史原該記載風俗的,不一定專偏於政事兵戎。」小峰道:「通論,通論!這小說一門,原可以不和正史一般。只是少說些淫邪話就算上品。我們這一科的狀元徐頌閣,就燒過淫書,只他這個人卻不甚戒淫。」延四爺道:「不戒淫是自家的過處,燒淫書是替別人省了罪孳,總算功德。」一客道,「四爺好唱戲,能登台,卻不願別人走票,大約也是這個主意。」延四爺道:「那又不然。我並不攔人走票,只不願人下海就是了。」喜祿道:「下海也不得一樣。那真正打到我們行裡去的,叫作下海;那又吃肉又嫌腥的,只算在海邊上。」小峰道:「不然。依我看,那真正打入戲班的,叫作下海。那戲班不要,只靠走票使黑杵的,便叫作下河。那唱灤州影戲裡面二黃戲的,便叫作下溝。那自己有身家,端架子,一面在戲班想錢使,一面又要充縉紳先生,定要和我輩呼兄喚弟,這路人只算下溺尿窩子。」滿座人聽了,都笑得接不上氣來。延四爺道:「這一路人實在可惡!小峰雖是嘴缺,罵的卻不差。」又向喜祿道:「藹卿,你說魏三兒的年月,還不准成。」喜祿道:「我原有些恍惚,求四爺指教。」延四爺道:「他是乾隆時人。他的名兒是宛卿兩個字,長生是他的號,搭在雙慶班。從他一紅,京中幾個名班,什麼萃慶、大成、裕慶、餘慶、保和,都不行了。我也沒趕上,只聽老輩子說罷了。方松齡是跟他徒弟學過,也不曾見著他。」一客道:「方松齡就是教過那鬧科場案的平齡的,如何趕得上魏三兒!這才幾年的事!」延四爺道:「平齡也是胡鬧,究竟沒得著真傳授。」
春山道:「魏三兒是鬧清楚了。我還得問問,這貼水鬢、梳大頭,是怎樣弄法?」喜祿道:「那得先用鹿角菜水把頭髮做成鬢片刷了,貼在額上,再用帶子一纏,拴上線尾子,戴上網子,安好了大頭,挽起髻來就算成功。只帶子卻是露著,必得拿水紗遮住才行。」春山道:「還是先擦粉,還是先貼片子?」喜祿笑道:「先擦粉。要是先貼片子,可就糟了。」春山道:「踩蹺又是怎樣?」喜祿道「蹺可難的多!這物件的樣子,也是照女人的襪子一樣,只那襪口上卻有兩根長帶,和女人裹腳條子尺寸差不多。把腳心貼著蹺板子,用帶捆起來,那蹺卻在腳指頭前面。站了起時,腳後跟懸空離地,單靠五個腳指頭帶著木頭,走路、使勁可全仗著腿彎子,要是腿彎子繃不直,就叫不行。沒有三冬兩夏的工夫,別想走一步兒。踩蹺的就怕在台上站著,站的時候大了,格外費勁,比真正纏腳的還要命!所以,我們踩上蹺站的時節,總是兩隻腳來回倒換,些微的塌塌腿,為的省力。您要真問起我們幼年的蹻工,我受的那罪比個姑娘裹腳,不在以下。列位爺台們只說我在台上走起來,風擺楊柳似的,象個裡頭人,哪知道我吃的苦,真跟裡頭人一模活脫呢!話又說回來了,列位爺台見了我,要是不把我當個女的,只認我是男的,我也就早沒飯吃了。」延四爺哈哈大笑,卻不聽見昆小峰說損話。再看他時,只見他在那裡正襟危坐,擺道學腔兒,大家越發笑個不休。
延四爺吃了飯,把客送走,也想套車回去。不料這頓飯吃的功夫太大,跑堂的說城門關了。喜祿道:「既如此,何妨到我那個榻榻兒裡喝口茶再說?」延四爺道:「使得。只是你不用預備茶,我看小峰酒沒盡興,少時到你那裡,再找補一回,不把他弄塌了不算。他家老太太雖說嚴一點,卻是不干預吃酒的。」喜祿道:「有有,別的沒有,黃酒我家裡多的很!」於是一同奔了韓家潭,到安義堂,大家坐定。
談了一會兒,喜祿叫他幾個徒弟出來,給延四爺請安。內中有個胡狗子,是唱衫子的。喜祿道:「我從不真教徒弟,總是給他們請先生,只這狗子的《祭塔》是我教的。因為我請了個先生,喚作李鬼子,要給他教《因果報》,我說那戲唱了壓運,叫他教出《祭塔》吧,反正是反二黃。若論調句、腔兒,《祭塔》比《因果報》還多一點兒。那《因果報》,歸堆兒就是娘懷兒一個月怎麼樣,娘懷兒兩個月怎麼樣,一直數到十個月算結,甚沒意思。再說披著頭髮,勾個鬼臉,沒有《祭塔》扮相起眼。誰知李鬼子這個人竟是行中力把,將教到搖板二黃,還沒開反二黃呢,他把士林的『士』字念倒了尖團,成了『四』字了。我挑了他一句眼,他就不願意。誰知無心中給他開飯,弄了一碗蒸蛋,他越發惱火了,竟自一去再也不來。」延四爺道:「你也太少檢點,這碗菜確是不該拿出來。」春山道:「這是何故?」延四爺道:「他們內行辭先生就是給蒸蛋吃,小名兒叫作滾蛋。」春山忍不住笑了。喜祿道:「我也惱了,因此親自給這孩子教了一出《祭塔》。」延四爺道:「既是你自己教的,必然是好。只不知此時磁實了沒有?」喜祿道:「磁實了,嗓子也夠用,足唱高調門。」延四爺道:「既然如此,咱們來來。」便從牆上取下一把胡琴,定了工字調,拉將起來。喜祿吩咐狗子道:「唱!」那狗子不慌不忙地唱了一出《祭塔》,聲調宛轉,音節淒涼。延、孫兩人齊聲叫好。看那昆小峰,卻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在那裡看。延四爺道:「你真正焚鶴煮琴,大殺風景。」放下胡琴,急搶到手中一看,原來是一本朱子小學。延四爺道:「你怎麼如此迂腐!」小峰也不答言,又掏出一本書來,延四爺又搶過去,卻是一本《金瓶梅》。延四爺道:「你是安心,今日預備著跟我混攪。你真豈有此理!」春山也十分好笑。喜祿道:「想必是昆老爺想吃酒了,所以拿書解悶!」延四爺道:「他何嘗是解悶!你是不懂得文墨裡的事,他這兩本書,簡直帶來拿活人開心的。他便是《品花寶鑑》中的高卓然,實在萬難。」
喜祿正吩咐燙酒,那昆宅已有下人來接,說:「夜城門開了,老太太等爺說話呢」。昆小峰應了一聲就走。喜祿還要留時,延四爺道:「不必。他住在崇文門內乾麵衚衕裡後羅圈兒衚衕,路上還得走半天呢!我卻尚未盡興,意欲拉春山在此作竟夕之談。我知道藹卿是能熬夜的,不知春山意下如何?」春山道:「情願奉陪。」
小峰去後,酒才燙熱,三人坐下共飲。孫春山道:「昆公頗好詼諧,不料他事母卻能盡孝。」延四爺歎道:「他那位太夫人,本是世上少有的,他焉能不竭誠奉養!他這太夫人姓董鄂氏,是他繼母。他有兩個兄弟,卻是這董鄂太夫人生的。他四歲時生痘子,太夫人焚香告天,願把自己之子替這前窩裡的。果然那兩個都死了,只留得他在。太夫人也沒再生育,待他一若親生。他怎能不孝!他這個人別瞧好玩笑,正經起來也極正經,和陳子韜恰正相反,而又相類。子韜那人雖是陸王派的理學家,有時也極能詼諧,並不是老闆板的。他伯父本和先恭肅壬辰同年,原有世交,如今我卻作了他的房師。目下他教的學生學名叫那桂,據子韜說很有出息,他這東家銘安,是我丙辰同年。銘爺的哥哥,喚作浦安,也是個翰林,是前不幾年鬧科場案同柏中堂一同棄市的。浦安的兒子,今年不過六七歲,也跟著子韜念《三字經》。那孩子叫那桐,是新起的學名,我也見過,生得胖胖兒的,是一個絕好的小胖小子兒,怪有味兒的。」說罷連飲了兩杯酒。
春山道:「浦安就是錯薦平齡的嗎?」延四爺道:「不,不,平齡出在鄒應麟房裡,他另是一案。還有人說,中舉的另是一個,出場便死了,才給票友惹了這場禍。種種傳聞,卻也可笑。」春山道:「平齡有人說他竟是戲子,也未免冤。」延四爺道:「平齡雖非戲子,品行卻不甚端正。」春山道:「又有人說,孟都老爺參平齡,是同平齡有別的情節。平齡又招攬了別人,才弄得孟都老爺吃了醋,惹出這件禍來,是有的嗎?」延四爺道:「那是秦檜的話,叫作『莫須有』。只我輩當以忠厚存心,不說也罷!」喜祿道:「本來我們唱旦的最不可同人親近,只要沾一點邊兒,就有閒話。就拿我說罷,本來前後台人緣都不錯,和我好的太多。只是到了別人嘴裡,便要編派我,我也不知做過多少人的媳婦兒了。這位平爺要不唱旦,大約沒這些砸詞兒。」春山道:「那也分人分事。」延四爺望著他搖了搖頭。喜祿又斟了一回酒,伙計端上點心。延四爺些微吃了一點,見天色將明,上車進城去了。
春山也就歸家,休息了一天。次日,出門拜客,從大柵欄經過,見各戲館門口貼著黃紙小條,寫著「忌辰」二字。春山暗想,既是忌辰沒戲,喜祿定在家裡,不免還找他去。遂命車夫奔安義堂。到了門首,忙忙的下車,走了進去,見喜祿緊蹙蛾眉,在那裡吞聲飲泣,只那手絹上已有好幾點的淚痕。春山問是何故,喜祿道:「我也不知怎麼得罪了街坊,縱著小孩子十分的欺負我。」春山道「怎什欺負你?」喜祿哽咽道:「十爺請到門外牆上看一看,就曉得了。」春山急出門抬頭一看,由不得笑將起來。
要知是何緣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