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大個同毓四聽完戲,走齣戲園。毓四道:「如今興著當十錢,連戲價都暗含著漲了,雖然也是八個錢,卻實比從前貴了。這勞什子是祁俊藻的條陳。將興的時節,我們宗室有人攔住轎子去罵他,他不言不語的去奏了事,竟把這位宗室給問了罪。你說損不損!那時滿朝文武,誰敢說個不字!只有兵部的袁希祖袁大人不怕他,狠狠的頂了一折子,不過沒發抄就是了。這袁大人真有膽子,不但這一件,就是那張國梁被賊殺了,滿朝裡通沒一句公道話,也虧這袁大人替他請恤典。不想湖北老會如此厲害!老祁,也真可笑,終日裡說曾國藩要造反,誰知人家是個大大的忠臣呢!他成年和軍機大臣老彭保舉何桂清,到底鬧糟了糕!」大個道:「張帥是我把兄,真好英雄。」
兩人說得餓了,要想吃飯,只彼此不願做主人,僵住了。正在為難,恰巧遇著沈芷秋。他兩人都和他相熟,便要到他家中去用飯。芷秋不便推辭,只得允了。這兩個餓膈興興頭頭到了他家,將才坐定,有他師弟張芷馨、張芷芳和怡雲堂的主人王絢雲來了。芷秋笑道:「王老闆難得到此。今日沒上秦老衚衕嗎?」絢雲道:「我是將從那裡來。」芷秋道:「我也不解,那文大爺和你是什麼緣法,一日也離你不開。」絢雲道:「今日不相干,是明老大人因保全御容,有了功勞,賞了好處,我和孫採珠同去道喜。不想採珠家裡出了笑話,我們便一齊回來了。」芷秋道:「採珠有什麼笑話?」絢雲笑而不答。芷芳道:「這事我也知道。不但採珠鬧了笑話,那唱老生的盧台子也鬧了笑話。」芷秋道:「是一件事嗎?」芷芳道:「不,他們各歸各事,反正都是現眼結啦!」芷秋道。「究竟是什麼事?你說,怕什麼!」芷芳道:「盧台子的女人犯的是姦情案子,孫採珠的女人也犯的姦情案子,目下都算完了。」芷秋道:「怎麼完的如此快?」芷芳道:「說也好笑,將才弄到坊裡,坊官問盧台子:『你這女人是要不要?』盧台子說:『女人已有外遇,終久養不住家,不要了。』坊官就給他斷離啦。」芷秋道:「這還有點人味。那採珠呢?」芷芳道:「採珠不濟,卻不願斷離,還是低著頭,領他女人回去。你說可笑不可笑?」芷馨道:「盧台子總算是有骨頭的。他的女人太難,也不想當初大老闆成全他們的好意,竟會做出這種醜事。」大個道:「怪不得我同毓四爺聽大老闆的戲,沒見盧台子。這就是啦!」芷秋道:「既是明宅有喜事,我也得趕緊去。」急急的進去洗了臉,換了衣服,上車走了。絢雲等三人也散。
大個和毓四,見主人出門,不能拉住他叫開飯,只得忍著餓各自回家。至於他們怎樣的治餓,勿庸細表。
從此大個又結識王絢雲,二人時相往來,交誼甚密。過了些時,大個到票房,不見毓四。問起旁人,方知那個毓四,雖是個宗室,卻除了月餉以外,毫無進款。自己還愛喝一杯酒,日久天長,哪裡支持得住?沒奈何,同他兄弟毓五一齊下海,都搭了班,全唱小花面。每日拿不到二百四十錢,將就度日。大個記在心裡。
一日,戲館演《法門寺》,毓四扮了個賈桂。等戲完從館子出來,恰巧迎面遇著大個。大個笑問道:「四爺,這兩天老佛爺還召見嗎?」毓四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大個道:「我知道你今兒候了老佛爺半天,還在大雄寶殿上念了一回狀子呢!」說罷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毓四十分沒趣。回到家中,越想越氣,一夜睡不著覺。次日清晨早起,便有安德海那裡打發人來找他。他對毓五道:「要是我趕不上戲園子,你就替我請了假吧!」說罷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趕到安德海那邊。只見他門口站著四五個小內監。各人手裡,拿著一塊醬牛肉,正在喂叭兒狗。毓四滿面陪笑,上前問好。內中有個愛淘氣的小內監,撕了一片牛肉,笑嘻嘻的道:「請你吃肉。」毓四張口便吞。那小內監拍手笑道「老四正跟我的小花狗兒一樣。」引得旁邊幾個小內監也笑了。
當時領到裡面,等了好一會功夫,小安子才慢慢踱出來。毓四趕緊上前,請了雙腿安。小安子用手比了比,就叫做接安,叫他坐下,毓四才偏著身子坐下。帶笑問道:「總管叫我來,有什麼吩咐?」小安子道:「慈禧皇太后是最愛聽戲的。現在內廷下頭的,唱起戲來,平常得很。我瞧,還抵不上六爺、七爺府裡的班子。我名下徒弟最多,這是上頭的,比他們下頭不同,總得稍為認真。這件事,你是很在行的,可以替我分分心。等到他們有了長進,我還想在外面買孩子起科班呢!好在國服期滿,還有一年半的功夫,儘可以從從容容。先給裡邊多排出幾出通大路結實的戲來,將來老佛爺見了喜歡,就是你的造化。等我的科班成立,可得排新鮮玩藝,盡唱舊的不行。」毓四聽這幾句話,好似吃了蜜蜂屎似的,連聲答應道:「奴才當得效勞。」小安子吩咐送客,毓四退出。
這毓四戲班子也不去了,專誠給小安子教裡頭的徒弟。反正是《天水關》、《教子》,天天用功,哄得小安子喜歡,時常給錢。毓四又勸他弄科班,小安子十分高興,就命毓四辦理。毓四給他買了五六十名苦孩子,七扣八折賺錢不少。就在安德海那裡,教起戲來。他兄弟毓五,當然聯帶進去,幫著教戲,這是小安子的私事,不與內府相干,毓四毓五,格外當心,曉得是將來生財之道,非同小可。小安子總吩咐多排新戲,毓四雖然口中答應,心中作難。私自對毓五說:「這排新戲實在有些辦不到。」毓五道:「安子這件事,有點刺兒頭。咱們哥兒倆,好比手中捧著刺蝟,拿著扎手,丟了又是財神爺。咱們肚子看看掏空。他總叫弄新戲,歸啦包堆,咱們從票房帶出一本《甘露寺》,偏又不通大路。一本《斬華雄》,偏老爺戲犯禁。程長庚有多大人情?才敢唱《戰長沙》。咱們犯不上給他排這些戲。不排新的又辦不了,這不是活糟嗎?」毓四沉吟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那唱武老生的郝德寶,本子極多,狼他一半就夠用了。」
於是毓四天天去找德寶,德寶接待,十分周到。一日,毓四說起現在安子那裡教戲的情形。德寶道:「他這叫作胡鬧!小孩兒將開蒙,要弄幾出熟戲,砸砸底子,何必排新的呢?」毓四道:「我也是這樣說法,只是他們內扇兒脾氣,要怎樣便怎樣,誰敢駁他的回?」德寶道:「你好沒能耐,要想新奇的戲,只有大內最多。你既給內扇兒的老爺們教科班,怎不到裡頭去弄本子,卻往外邊來抱怨?你道你肚子快掏空了,本來你肚子就窄,所以空的快。」毓四道:「我才吃了幾天戲飯?自然能耐薄弱。您說裡頭本子多,無奈全是崑腔。小安子這班戲,是要在外頭唱的,非排亂彈不可。」德寶道:「亂彈就只有天天唱的這幾出,逢是沒人提起的,多半都是好裡有限。即如昔年米喜子有一出《破壁觀書》,演那聖賢爺初入曹營,曹營和許褚定下計策,只給聖賢爺一支蠟燭,等夜間滅燭,便去堵住門,誣賴聖賢和二位皇嫂有別樣事情。聖賢爺原是天生的大英雄,早已料破。待等蠟燭將盡,便把牆壁用大刀劈破,點著火觀看《春秋》。這戲編的太不近理,所以誰也不學。」毓四道:「這齣戲我聽安子說,本是崑腔,乾隆年間就有的。總本叫《鼎峙春秋》,是全部的《三國》。後來翻了亂彈。米喜子這出,卻不知是哪裡的本子?」德寶道:「這戲外江原有,跟崑腔大不相同。安子既曉得崑腔能翻亂彈,怎又說裡頭的本子沒用?那龔翠蘭唱的那一出《虹霓關》王伯當招親也是裡頭出來的。是全本《興唐傳》內摘下的一段,也是崑腔翻的。你又何必愁肚子窄?只要安子依了這個主意,保管新戲多的緊。」毓四道:「這主意,一定是要行的。只是外頭的好本子,也得找一找。我從票上弄出一本《甘露寺》,又叫作《討荊州》,關子很好。但是許多人說它不通大路。您瞧,到底用得用不得?」德寶道:「是太乙神針的那一本嗎?」毓四道:「正是!正是!」德寶搖了一搖頭,冷笑道:「算了吧!不行,不行。他們這一出,我聽過的,跟徽漢的路子離格離的太遠。中間加著一場喬國老進宮,授意大喬,叫她擠兌孫尚香嫁劉皇叔,尚香願意了,誰知吳國太嫌皇叔年紀太大了,變了臉,不答應。大喬又替尚香出主意,叫她脫了好衣服,披散著頭髮,在太后面前裝瘋。來了一出整本大套的《一口劍》。太后急得沒法,才到甘露寺面相新郎。這種瞎聊,把大喬和孫尚香罵得不成個東西。比米老爺那出《破壁觀書》,更不像人話,簡直糟得出了油兒了。人家徽漢的路子,跟原文差不多,實在是高。我勸你千萬別把這一出搬出來,省得犯碎嘴子。你曳著他吧!」毓四道:「還有一本《斬華雄》,您見過沒有?」德寶道:「這是我們武老生的本工戲,怎麼沒見過?你們票上的路子卻也不差。這齣戲捧的是老爺,可唱的是大伙。這戲是一出風攪雪。前半出眾諸侯和華雄嘴裡是整套的『新水令』,等老爺出場才改亂彈。前頭一點沒有老爺的事,等孫堅被華雄殺敗,袁紹要掛免戰牌,才出老爺。老爺和張老爺一塊兒上,老爺可是走青龍門。兩個人一旁一個出來,一人念一句。袁紹聽見老爺發笑,喚進帳去問話,張老爺下,單留老爺和袁紹問答。沒有幾句蓋口,不過是袁紹、曹操、老爺、兩個花臉,一老生,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三個人透著亂一點兒。袁紹准了老爺出馬,老爺下。袁紹叫起唱來,唱幾句,老爺接著倒板,紮靠上。袁紹、老爺,一律是西皮。老爺的倒板是『曾破黃巾無人敵』,原板是『河北袁紹人馬齊。華雄倒有驚人藝,某要與他見高低。半幅掩心穿在體,青龍偃月手中提。將身來在虎帳裡』,底下一句搖板是『且候主帥把兵提』。唱完了,曹操斟酒,老爺不飲,下。袁紹、曹操都下。老爺再倒板,是『大鵬展翅恨天低』,一個小校把老爺領上來,還是原板。唱的是『胸中志氣貫須彌。董卓呂布冰山勢,惡貫滿盈有歸期。華雄縱有千條計,某有一計他不知。耳邊聽得戰鼓起』,唱到這裡,起衝頭。老爺再接一句搖板,是『再與小校說端的』。老爺和小校念幾句,上華雄,沒有幾下打頭,就把華雄作了。回營交令,就算拉倒。這戲沒有什麼俏頭,弄不好的。況且老爺戲犯禁,除了長庚的人情大,官面不管。小安子雖不怕地面官兒,只他們內扇兒,全都信佛,萬一他的事情不順溜,你擔不了埋怨。老爺戲是不動的好。」毓四道:「您說的《斬華雄》和票上的一樣。我在別處見過一本,不大一樣。」德寶道:「那是外江胡編的,小名叫作混賑。」毓四道:「只我們票上,後面多著半出《三戰呂布》。」德寶道:「三戰原是崑腔,我們都會。可改不得亂彈。你們票上這出卻使不得。本來《斬華雄》,老爺穿件青素箭衣,套一件卒坎頭戴大頁巾。後來紮身兩斷頭的靠,扣個紮巾殼。扮相太不起眼,你還說它作什麼?戲多的很呢!」毓四道:「您看票上勾的老爺臉,怎麼樣?」德寶笑道:「不對!老爺臉應當用胭脂揉,不應當用銀朱勾,尤其上不得油。要是勾出來油亮油亮的,便象王靈官,不是老爺了。勾老爺臉,才不用十分畫眉子,只稍微比尋常老生抹重一點。還得給他點痣,眉中心裡點一顆,左眼下點一顆,在鼻凹裡橫著點四顆,左頰上點一顆。這叫七星痣。他老人家一生奔波,從桃園結義,就推著一輛小車子,便是眼底下那顆淚痣犯了相,所以一輩子多敗少成。點完了痣,再隨便畫一道黑的,叫作破臉。不但老爺得破臉,連勾張老爺都得破臉。那都是古來的神靈,護國佑民,不能勾他的本來面目。況且老爺是協天大帝,副玉皇之職,更非同小可。」毓四道:「我也聽見老人們談過,咱們乾隆爺,是劉備老爺一轉,所以老爺扶保大清。」德寶道:「可不是嗎?當初乾隆爺有天退了金鑾殿,正在一個人閒走,忽聽身子背後有盔甲之聲。乾隆嚇了一跳,怕是有刺客。回頭去看,卻沒有人。他老人家福氣大,心眼靈,早有些明白,便問:『是何人保駕?』那空中人答道:『是二弟雲長。』乾隆恍然大悟,前生自己是劉備老爺,便順口問道:『三弟何在?』那老爺又在空中答道:『鎮守遼陽。』乾隆爺又問道:『四弟何在?』老爺答道:『兆氏門牆。』乾隆爺道:『朕今降旨,封賢弟為蓋天佛,連如來佛、玉皇大帝,都歸賢弟管轄。』老爺道:『不可,諸葛軍師,現在朝中,怕他記著小弟不聽他東和孫權、北拒曹操的兩句話,不小心失了荊州,闖下那場大禍。有些罪過,必然攔阻。』乾隆爺道:『賢弟且退』,老爺便歸了本位。次日,乾隆爺傳旨,封老爺作蓋天古佛。有山東劉丞相,就是劉天官的父親,上殿奏本,說:『使不得。』乾隆爺才知他是孔明,怪不得會演八卦,能知過去未來,即收回旨意。乾隆爺打開天下清官冊一見,知道鎮守遼陽的張廣泗,他是張老爺托生,即發金牌召他來京,弟兄相見。那張老爺是轉過岳老爺的,見不得金牌,見了時由不得害怕,便吞金死了。乾隆爺十分後悔。又曉得九門提督兆惠,是趙老爺一轉。兆與趙同音,知道說破不得,不敢言語。只暗地把他當手足一般看待,後來封了平南王,下杭州,捉年羹堯,滅準噶爾,又成了一朝的福將。老爺不曾轉世,卻是時常顯聖,所以唱不得。」毓四道:「我還聽說諸葛先生,是孔夫子一轉。因為孔夫子滿肚子才學,沒有施展,才在漢朝臨凡。諸葛先生號孔明,就是孔夫子的古記兒。」二人對聊了一會。德寶道:「天不早了,我要上館子了。」即抬身要走。毓四道:「我是告過假的,不去了。我還要找安子呢!」於是一同出門,各自分路。
毓四剛走不幾步兒,見個大個從南邊來,又有個小矮子從北邊來,兩人撞了一下。那大漢便仰面朝天地的跌在地下,爬起來揪住矮子不放,矮子大怒,按倒大漢,一頓苦打。圍了許多人看。大漢被打不過,跪在地下,祖宗老爺,一陣亂叫。矮子才把他饒了,看的人都笑了。
毓四進前一看,這漢子正是孫大個。毓四笑道:「孫大哥好一員虎將,曾九帥的寶刀哪裡去了?怎麼不帶著?」大個也不答話,抱頭鼠竄而逃。毓四到安子那裡敷衍了一會,然後歸家。毓五問起郝家的本子,毓四隻是搖頭歎氣道:「難,難,難!」
過了些時,各大戲館都開了戲,官裡的拘管漸漸鬆了。各戲班的人,也各歸各部,不能象那些時攪在一處。
德寶本搭春台,毓家哥兒們也划在春台班裡。各戲館門前,雖掛著「說白清唱」的招牌,卻是可以扮戲了。只花臉不許勾臉,旦角不許搽粉。紮靠的不許背旗,場面不許動大鑼,只把大鈸來當鑼敲罷了。
春台頭一轉兒是在慶和園。胡喜祿是本班老闆,聽說旦角不許搽粉,心中不悅,便仍要自家的那一出唱清音,不然,便告長假。管事人去同他商量幾次,都說不合攏。郝德寶笑道:「這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些管事的太飯桶了。本來一堆晚出籠屜的東西,懂得什麼!管事,管他娘的屎!」管事人聽他說的風涼,都生了氣。次日,便出牙笏,請郝先生共同管理後台之事。郝德寶也不推辭,便答應了。眾管事請他吃飯,郝德寶喝了個半醉。眾人說到胡喜祿這一節,郝德寶指著鼻樑道:「你們老哥們放心。這件事交給我姓郝的,包管一句話,叫他乖乖的唱戲。他要不答應,你們老哥們只管把我革出梨園,我姓郝的從此不吃這碗飯。」眾人便把這事托了德寶。德寶走了,眾人道:「且看老郝有什麼神通!教他坐一坐這支八支頭的大蠟,嚐嚐滋味兒。看他是管事,還是管屎。倒要瞧瞧這先出籠屜的是個什麼東西!」眾人說了一會各散。
那德寶走到安義堂,跟包人替他回了進去。喜祿吩咐道:「請!」德寶進來,見禮畢坐下,卻不說公事,只談閒話。漸漸說到票友,德寶道:「孫春山這人,老闆認識他嗎?」胡喜祿道:「孫十爺我是極熟的,他常和我學腔兒,唱的真不錯。」德寶道:「外行人都說他比老闆還強呢!」喜祿道:「這個,我也不服!孫十爺好死了,也只能坐著唱,身段腳步全不行,怎能比我強呢?」德寶道:「只因胡老闆這一向老是坐著唱,才有這話。老闆要肯扮上演戲時,別人也不這等說了。」喜祿道:「旦角上台,要是不搽粉,卻也難受。」德寶道:「胡老闆,不是我說,人家崑腔的正旦,全不搽粉。這搽粉是梆子班的人興的。亂彈裡方松齡,專唱花旦,是沒得法想。你胡老闆,卻是青衣花旦都不擋,難道就想不出個活動主意?再說唱旦的怕沒有真姿色,非拿粉和胭脂遮丑不可。象老闆天生的好扮樣,比個真小娘們還強的多,私底下有人愛瞧你。你搽粉不搽粉,沒什麼要緊。再說聽戲的老爺們,有一大半喜歡新奇的。聽說胡喜祿上台不搽粉,恐怕那來看稀罕的還更多呢!」喜祿沉吟一會道:「連日的管事都來同我麻煩,就為這件事,卻沒有一個人替我打算的這樣周到。我說句上當的話,我們唱旦的,跟窯姐兒也差不了多少,雖說是賣唱兒,賣玩藝兒,也搭一大半賣的腦袋核兒。我生怕招了前台老爺們的不願意,所以說到不搽胭脂粉清水臉兒出台唱戲這一層,我總是沒有點頭,不給他們一句有著落的話兒。今天郝先生來,這樣的一破說,我已經明白了。還有什麼磨牙的?我出台就結了。只是我還有一句話,郝先生可不准駁回的。」德寶道:「胡老闆還有什麼意見,就請講在當面。」喜祿道:「那是崑腔正旦的扮相兒,我是知道的,紮上綢子,前頭戴一條勒子,後頭戴上一個牛犄角髻兒,不大順眼。老旦不像老旦,青衣不像青衣,我可辦不了。還不如散著頭髮,還有一點可憐勁兒。反正國孝一天不滿,你們一天不要派我別樣戲,請諸位專找那受苦受罪的角兒派給我,我是不披頭髮不出台。等皇上家裡脫了服,准我搽粉的時候,再唱別的。好在這一路的戲,也有十來出,夠半個月的折騰了。」郝德寶道:「就是這麼辦啦!」說著起身辭去。
喜祿送他回來,猛然想起一出《玉堂春》來,道:「我鬧錯了,剛才不該和德寶那樣說法。我說專唱受苦受罪的戲,可是這出《玉堂春》,也是受苦受罪的玩藝。要不上大頭,不搽粉,一身綢子罪衣罪褲,脖子上套個玻璃枷,手上戴著銀鎖鏈子,多不是樣呀?」想一想有了主意,即把跟包的叫來,吩咐他趕緊出去另制備一份行頭。又畫了個樣子,用紙剪下來,卻是一塊雲鬢的形象。叫跟包的買塊青緞子,要縫這麼一個東西。跟包道:「這物件用的緞子太少,怕綢緞鋪不賣。」喜祿道:「你不用上綢緞鋪,到絨線鋪裡去,買他剪得現成的,叫作梳頭緞,是專預備旗下老太太們掉了頭髮遮門面用的。幾分銀子就夠了。你再到鮮魚口內頭髮周那裡,叫他給打一頭灑發,跟男灑發一樣,只是桿子得矮一點,高了怕難看。」跟包答應去了。
不多時,先把梳頭緞買了回來,又出去弄灑發。喜祿將緞子並鬢樣,交給家中針線老媽子,叫他縫好。用青綢子襯裡,後頭釘上兩根長黑帶。耳朵邊也釘兩根短帶,拿來對著鏡子,捆在頭上。照一照倒也是個女人樣子。使一使眼神,也覺得很媚,竟和貼水鬢一般。喜祿自己高興,這主意果然不差。
說話間,春台班已開了戲。到第四日,果真不出喜祿所料,居然派了一出《玉堂春》,起解帶三堂會審,還連著監會。那一日看戲的客座,人山人海,那孫春山自然必在其內。後面來的人沒有地方,用根粗繩子把板凳懸在戲樓的欄杆上,騎著凳子,打著鞦韆看戲。眾人卻不看戲了,萬目都來看這稀奇的景致。
喜祿出台。大家看時,他這玉堂春,比尋常大不相同。不梳大頭,披著發,也不勒水紗,卻在綢子上紮一塊二尺長的青綢子,前邊靠右拴成一個慈菇葉兒。把眉眼倒掉著,眉心用墨筆畫成顰蹙之狀,眼角也畫的往下倒垂。不搽脂粉,還在上面抹些黃色,並罩了一層香油。穿一身洋布的罪衣罪褲,底下一條裙子,係個燕兒窩,也是布。脖子上那面枷雖是魚形,卻不是玻璃的,只是兩塊黃木的薄片。手上帶著鐵鎖。他生的本來十分美麗,這樣一扮,不但容光不減,而且添了許多的哀豔。更加唱的聲韻幽怨之極,做派也惹人動情,實在好到絕頂。大家歡聲雷動。
《玉堂春》演畢,喜祿自己也甚得意。卸了裝走出園門,迎面遇見孫春山,一同到了福興居,叫了酒茶,對坐共飲。春山道:「不想胡老闆這樣一扮,別有丰韻,真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了。」喜祿嫣然一笑道:「總是老爺們抬愛罷了。」春山又勸他喝了幾杯;那喜祿臉泛紅霞,愈覺嬌媚,秋波略轉,真個令人銷魂。春山道:「胡老闆,你們旦角梳水頭,踩木蹺,是什麼人興的?」喜祿道:「十爺這話,幸虧問我,若問別人,可就把他給蹶了。十爺要不嫌麻煩,待我慢慢的說來。」
要知喜祿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