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孫乙喝令眾人把孫大個拖翻痛打。大個被他打急了,嚷道:「你們為什麼無故打我?」孫乙道:「你們這伙騙子,前番賺得我好!今番又來,分明是自家討打,還敢強嘴!」大個道:「怎見得我是騙子?又說什麼前番曾來,我是一毫不知。你分明撞著了判官,直頭是見了鬼!」孫乙道:「你來報這等不祥之事,哪是你的證見?」大個道:「有!有!」爬起來,忙取出文書道:「這不是證見嗎?」孫乙接過一看,「哎呀」一聲,往後便倒,不省人事。眾人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把孫二爺給氣煞了!」便有幾個年長的去救孫乙。這幾個年輕力壯的,依然按倒大個打起來。打得大個冤屈難申,只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眾人道:「打死你?好道撲殺個蒼蠅,好與孫二爺償命!」
正鬧在不可開交之處,那孫乙醒了,連叫:「快不要打了。這是一位貴人,還是個老爺呢!」這些鄉里人聽得打了老爺,只嚇得屁滾尿流。大家七手八腳,把大個扶起,放在椅上。大個受傷重了,坐不住。孫乙只好叫人將他扶到屋中,臥在床上。遣退眾人,才自家過來賠話道:「長官不用著急生氣,方才實在太冒失了。長官此時身體如何?好在舍下有上等的跌打損傷的藥,長官盡可安心調理。」大個道:「二弟不必客氣,也不要叫我長官。我同令兄是換帖的弟兄,聽得他說,你比我還小些,理當叫我一聲四哥。」孫乙聽了,越發不安道:「方才看了文書,知道是省中派來的差官,不料是自家兄弟,這樣說來,小弟的罪更大了。」大個道:「這倒無妨,目下人心日壞,那親兄弟廝打的也少不了,何況我這繞脖子的義兄。只是我要問你,到底為什麼打我?」孫乙道:「四哥有所不知。」大個道:「你快剪斷直捷給我說本題,少添廢話。似你這等吞吐,將來若是做出小說來,豈不把看官急壞?」孫乙道:「只因去年先兄出兵去了,不料有伙騙子,來到舍下,說先兄追賊被害。合家哭個不休,成服發喪。那些騙子,要了銀子,說去搬靈柩,再三不要舍下同行。我便有點照影子。他走了半月,先兄竟自回來,聽得此事,只氣得暴跳如雷,離地差不多有七八尺高下。囑咐小弟,留心打聽這伙騙子,捉得來時,先痛打一頓,再綁了送官究治。縱然失手打死,這荒亂年頭兒,當兵的比什麼都凶,一口咬定他是賊,也就算沒事。難道還有王法能管住兵?這番先兄又去隨軍,久沒音信。不想四哥來了,小弟才作出這番冒昧的事。只說打個平人,誰知卻打了營裡人,而且是自己兄弟,我真算粗魯極了。」大個道:「我哪裡知道這些就裡!打你也打了,我自家認背就是。」孫乙敷衍了半天,方才退去。即找出藥來,給大個治傷。
大個在他家一臥半月。等平復起床,孫乙已將他哥子的身後應有之事,都辦齊了。大個隨著,磕了幾次頭,助著號了幾回喪,才轉安慶銷差。
又過了月餘,城隍廟開光演戲。大個同了幾個營中人,前去散悶。站在台下,聽了幾齣戲。內中有一出《公孫勝辭山》,是續水滸的故事。那個老生唱得甚好。大個聽了,想起戰陣的辛苦,由不得心中感動。又走到七十二司裡,看那牆上畫的陣亡的厲鬼,少頭缺腳,十分可慘。大個歎了一口氣,愈加悲傷。回來睡在床上,自語自言的道:「咳!從古至今,這殺人勾當,是做不到頭的。宋公明部下那些好漢,徵了一番方臘,十分中死了八九。公孫先生若不是見識高,趕緊脫了火坑,也成不了這樣的世外高人,享這後半輩子的山林清福。我弟兄兩個來投軍,機緣湊合,竟添成五人,比桃園多出了兩個。可憐他們武藝比我強的多,如今卻都死了!這營盤裡拿著自己腦殼去換別人腦殼的事業,真是怪玄的。早晚不定,就許被人切了。倒不如另謀生計,省得作這圈裡的豬羊,我決意是要回北方去了。」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睜著眼直到天亮。披衣起床,在屋裡悶坐。眾人見他精神恍惚,便拉他出去聽書。
那書館內請的這位先生,是演講三國的。正說到鄧艾取了成都,去往諸葛丞相廟內閒遊,忽見神座前一通石碑,上面有幾行大字,寫的是:諸葛死如諸葛在,諸葛不死斬鄧艾。這鄧艾吃了一驚,將要轉身,不想一腳踏在消息兒上,旁邊泥塑的五虎大將,末了一個,挺著大刀,正是老將黃漢升,走將過來把鄧艾斬了。這鄧艾煉過八九玄功,殺了頭是有法接上的,他不慌不忙去摸頭時,那泥塑的趙將軍抬起腳來,把他的頭踹扁,鄧艾倒在地下,便真死了。那先生說完此事,又加了幾句議論道:「做武將的無論忠奸,總是想盡計策,或是憑著力氣去殺人,然而殺多了人,必犯天怒。姜子牙崑崙的高士,不能白日飛升。諸葛先生,折盡平生福壽。你就有接頭的本領象這鄧艾,終歸是接不上拉倒。所以,如來佛談經戒殺,孔夫子廢武倡文,太上老君青牛化胡,破了胡人百千年的殺伐野性。三教聖人,都是勸人止殺。」眾人聽了都道:「說得好!」這大個越發打動了辭營的念頭。
次日,辦過稟帖,遞了上去,辭差不乾。上頭素來知他沒甚用,即時批准,放他離營。
大個如同鬼門關放回一般,急急的回轉天津。路上走了一個來月,方到家門,推了推門關的甚緊,大個掄掌忙敲。此時他妻子正抱著小孩喂乳,忽聽大門拍的怪晌,忙把小孩放在炕上,三步並作兩步的,出來開門。那孩子沒咂吃就哭了。婦人見是丈夫回來,便道:「唷!乾嗎回來得這麼快呀!真是想不到的。」說這話時,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大個道:「我想著家,就回來啦!」進屋放下行李,見小孩在炕上哭,連忙抱起來。小孩見是生人害怕,越發的哭了。虧得他妻子接過去,又餵了幾口乳,才止住啼哭。他妻子道:「自從你出門之後,我心中老惦記著你,精神恍惚得很。有一天晚上,夢見你做了大官。頭上戴著紗帽,身上穿著紅袍子,手裡拿著一根鞭子,親身帶了人來接我上任。我一笑就笑醒了。又有一天晚上,夢見你在亂軍中逃命,被幾個長毛追上去,槍刀並舉,你立刻跌倒在地,鮮血直流。我這一急非同小可,醒來還是一身冷汗。如今你好好的回來,謝天謝地,我再也不用操心了。」大個道:「原來如此!我幾乎和你見不著。我因為戰場上的性命太不值錢啦,才決計不乾的。」他妻子道:「那麼,該想什麼法子,養家餬口呢?」大個子沉吟不答。他妻子道:「想必你攢了幾個錢,還可以支持些日子。你們軍營和強盜一樣,只要會搶,沒個不發財。」大個搖頭無語,他妻子也不再問。
過數日,又談到家計。大個道:「不是我甘心下賤,我有一條好嗓子,到北京城唱戲去,準能唱的紅,不怕養不了家。」他妻子聽了,登時放下臉來道:「哎呀!你唱了戲,一輩子也不能作官啦。」大個道:「那是自然。」他妻子道:「那我可不答應。」大個道:「那我還是當兵送死去。」他妻子也不言語。大個道:「咳!你又怕我死,又盼我作官,又怕自己挨餓,又不樂意我唱戲,天下哪有兩全的事呢?真是老娘兒們的見識。」他妻子想了想道:「我是窮不起了,只要發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大個在家耽擱了一個月,把自己的住房、家具一齊賣掉,湊了二三百兩銀子,帶領妻子孩兒,僱著一輛車,直到北京。那車子走在正陽門大街上,只聽路人三三兩兩說道:「到菜市口,看殺肅順去。」大個並不理會,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安頓家眷。那年偏遇著是個會試,各省的孝廉公來的甚多,各店中都有人滿之患。大個子在店裡忍了幾日,即出去看了三間房子,又買些零碎家具,搬了進去。
到了三月,會試總裁放了尚書倭仁、萬青藜,侍郎鄭敦謹、熙麟,待等殿試以後,三鼎甲取了徐(甫阝)、溫忠翰、向金壽,傳臚便是大個認得的那個陳彝號六舟。大個是喜歡結交官中人的,便探明六舟寓所,去給他道喜。六舟居然請見。談起本科人才,六舟道:「本科總算得人,我們這萬老爺精通紫微鬥數,命理極深。據他老人家說,我這些同年,似那徐(甫阝)、陳學(上「芬」下「木」 )、鹿傳霖、譚均培、許庚身、吳延芬,還有個宗室昆岡,都是要到一品的,並且說,我也是個方面的八字,不知究竟如何。」大個少不得恭維幾句,方才退回。
自從大個住在京內,他一心一意的想唱戲。自己知道能耐不濟,必得多下功夫才行。他想聽戲也可練習,只是京城裡,正在國喪百日期內,各家館子沒有戲。即便有戲,天天去聽,也覺太費,這才想進票房。又苦無人引進,因此心中十分焦灼。又過了幾個月,看著天寒,大個覺得無聊。有一天早起,他忽然想起王小玉有個師兄叫作沈芷秋,我何不去找他呢?於是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走到韓家潭來。認明瞭麗華堂的牌子,大踏步走進去。只見有個跟包的,正在門房裡理鳥籠子,回頭見有客來,問找哪一位?大個取出名片道:「我同王小玉是把兄弟,從安徽大營裡來,勞駕回一聲,要見沈老闆的。」跟包的接過名片,又把大個上下打量一回,才說道:「請您等一會兒。」遂走將進去。不多時,出來又說道:「請到客廳裡坐。」大個進得客廳,只見褥設豹皮,爐薰獸炭,擺設極其精緻。跟包的獻上一碗茶,說道:「請略候一會。」說罷自去。
少時,果然走進一個二十多歲、丰神俊逸的人來。大個料是芷秋,連忙站起作揖,芷秋還禮不迭,彼此坐定。芷秋便問:「小玉在營中可還得意?」大個歎口氣道:「我的把弟,連得了好幾個勝仗,官階保到守備。可惜他在克復安慶的時節,為了貪功,竟戰死啦!」芷秋聽了,由不得傷起心來,流下幾點熱淚。大個又說了些別的話,告辭而去。自此常常往來。一日,芷秋偶誇大個聲音宏亮,大個乘機,便說自己想進票房學戲,拜托芷秋,替他設法。芷秋笑道:「票教票,瞎胡鬧。票房裡學不出玩藝來。如今北京城最著名的票房,就是洗心齋。他家世代是專門針科,所以說洗心齋的別號就叫作太乙神針。他那裡十分熱鬧。什麼洗心齋的曲譜,洗心齋的臉譜,外面弄的一團糟。孫大哥要消遣,莫若就進洗心齋吧。好在我認識他家的主人,可以替你引進。」大個道:「最好。」當時芷秋取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遞與大個。
大個接過,如獲至寶一般,連聲道謝。隨即辭了芷秋,一口氣走到洗心齋。只見門上的匾額,什麼「華陀再世」、「立起沈痾」、「佛手仙心」、「金針度世」,掛得密密層層,倒象城隍廟的大殿一般。當下取出芷秋給的片名,走進門房,說明來意。回事人進去了大半天,才出來引到了花廳旁面,從垂花門進去,一條甬道,全用石子砌成,旁邊堆著高高下下的靈石,襯著參參差差的寒樹。還有些樓閣台謝,在煙霧迷離中,看不十分真切。轉了兩三個彎,渡過一座石樑,向甬道西邊,迤邐行去。只見一帶紅欄,迎面便是五間廣廈。有三五個小使,在門口站著。內中有一兩個,在爐子旁邊,備茶水。引導人向一小使悄悄說了幾句話,往外去了,那小使才將大個引到屋裡。抬頭一看,正中掛著洗心齋的匾額,兩旁都有迴廊。對面便是一座戲台。巍峨宏麗,上接雲霄。屋內擺著全份樂器,牆上掛著好幾塊牌子,牌子上有的寫著排戲日期,有的寫著各票友的姓名住址,分生旦十門,甚是嚴整。
正看著,忽地走進一個人來,拱手說道:「主人今天不得閒,叫兄弟來奉陪。孫大哥來得湊巧,今日正是排戲的日子,儘管在這兒消遣。」大個問他的姓名,他說:「兄弟是個宗室,毓字輩行四。」一面讓坐,一面叫小使擰手巾,倒茶,招待極其慇懃。大個細瞧毓四的樣子,兩條短促眉,一雙猿猴眼,酒糟鼻子,鮎魚嘴,短下巴,招風耳,年紀不過三旬上下,衣服樸素,就有點瞧不起他。毓四問道:「孫大哥在哪裡恭喜?」大個道:「我一向在安徽大營裡,立下不少的功勞,官階保到參將。記得去年冬天,桐城掛車河的一仗,打得頂凶。當時四眼狗陳玉成帶領賊兵直衝過來,虧得我一匹馬一口刀,把他擋住,官兵才能轉敗為勝。後來曾九帥知道啦,說我是員虎將,簡直是薛仁貴,特地把自己掛的寶刀,解下來贈給我。李續宜、鮑超、徐邦道這班大將,都跟我平起平坐,呼兄喚弟。此番告假回來,他們這幾位,還親送我十里路,灑淚而別。我也不知道是前生怎麼修來的緣法?」毓四道:「孫大哥,你說這緣法二字,一些不差。我們近支宗室,至少也有百十來人嗎,平常休想進得宮去。單單我,兩宮皇太后,卻三天五日的內廷召見,還是扯不斷的說話。前天恭王爺為了總理衙門的公事,請見慈禧皇太后。皇太后說道:『叫他等一會兒,我正跟哥兒說話呢!』我聽了倒怪不安的。好容易托了一個辭,才得出來。近來安德海老爺,只為上頭看得起我,定要跟我拜把子,也時常的來找我。這不是緣法嗎?」
兩個對吹了一陣,見有別位票友進來,才把話頭打斷。這時小使端上酒飯,大家入席。毓四斟酒。有一人道:「今兒過排,我不喝。喝了,嗓子啞,怕唱不成。」又有一個道:「我倒不怕,我每天必到侯家小舖子裡打半斤酒。昨兒他家姑娘,許給唱戲的譚金福啦。我對老掌櫃的說了一聲『恭喜』,老掌櫃的格外要好,半斤酒足有十兩,我喝了也不覺得什麼。」說時,便連喝了兩杯。內中只有毓四,吃得最凶,一口氣喝了一壺。霎時杯盤狼籍,吃個乾淨。
大個坐在一旁,沒人讓他入席,只好乾瞧著。毓四飯後漱口,正見他的兄弟毓五進來,說道:「老五,怎麼這時候才來?飯已經開過啦。」毓五道:「我倒不為吃飯來,安德海老爺,打發人來,叫你就去。」毓四對大個道:「安老爺來請我,想必皇太后又要召見,咱們改日見吧!」說罷,便同著毓五去了。
從此,大個在洗心齋混了半年。仗著一條好嗓子,也有恭維他的,說他是張二奎第二。其實,能耐一些也沒有,就認得一個四喜班唱戲的,學會了一出《武家坡》。
轉瞬到了次年六月,大個與毓四又在洗心齋見面。毓四道:「今天戲館子裡,有餘三勝、程長庚的《戰長沙》。三勝和長庚向不進班,因國孝期內,各戲班的角色,可以通融,才弄到一塊兒。這戲雖不是彩唱,大有可聽。咱們同去吧!」大個以為毓四邀他去,定是他的東道,一口答應。到了一座小戲館,聽過兩齣戲,看座兒的過來要錢,毓四向身上亂摸一陣,說道:「哎呀!我的褡膊裡有好幾兩銀子,怎麼連褡膊都丟啦?回頭非找坊官不可。孫大哥,你把戲價開了,我明兒還你吧!」大個聽了甚不高興,只得笑道:「好在每人只用八個錢,誰開不是一樣!」即時摸出錢來,丟給看座兒的,把他打發了。
場上忽然換了清音,是胡喜祿唱一出《祭塔》。毓四道:「胡老闆也是同程大老闆少在一班的。不想遭了國喪,倒把好角色給會在一處。他因為旦角,不扮起來不能做戲,才改唱清音。」大個點點頭,沒答應。喜祿這折《祭塔》,真唱得珠圓玉潤。那邊有個少年,生得極其漂亮坐在那裡都聽呆了。毓四對大個道:「這人也姓孫,和你是當家子,號叫春山,人稱他十爺,是個新舉人。祖輩當書辦,真是個喜祿迷。」
《祭塔》唱畢,《長沙》登場。大個看那出《戰長沙》果然很好。長庚穿的是藍色亮紗袍子,三勝穿的古銅色亮紗袍子;一個黑鬚,一個白鬚,雖然比掛的鬍子短,卻是天然本色。不勾臉,不紮靠,更覺得二人神采奕奕,聲光並茂。大個尤其佩服長庚,大有願列門牆之意。
不知作得到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