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按察還攻安慶。那時此處的居民,受不得兩面的你梳我篦,都逃得無影無蹤。兵丁們無可騷擾,倒真正是秋毫無犯。李按察畢竟是個大將之才,這番卻不使貪使詐了,把陳成武擱起不用,派副將崔森和新升都司孫甲打衝鋒,大軍隨後。
此時王小玉和孫大個,都撥在孫甲的部下。小玉方認得前次同孫大個搗亂的兩個人,一個叫吳定洲,一個叫鮑宗軾,都是孫甲的把兄弟。他兩人卻早將小玉和孫大個認準了。兩個都敬愛小玉武藝,頗有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大家齊心努力,趕回安慶。
孫甲當先提著槍道:「我宣城孫甲的威名,真也弱不下常山趙雲,這一番定要先殺幾個長毛,方合我意。」豈知到了地頭,那些大小王爺,原吃多都統殺敗,又知無了救兵,都躲入城中去了。眾人乘著銳氣,前來攻城,城中也發出兵來對敵。城中派出領隊之人,便是那個李八。殺至天晚,兩邊互有損傷。李八卻把這邊的兵丁,生擒了幾十名去。孫甲這邊收兵下寨。
不多時,李按察大兵到了。差探子出去打探,回來報說:「李八隻在濠邊紮營,並未入城。」李按察笑道:「這些賊好生沒見識,放這支孤軍在城外,只消今夜用輕兵去劫他的寨子,管保成功。」便派孫甲帶本部的兵,晚間行事。是夜二更,孫甲領著這一班健兒,撲到李八的營前。方要殺人,忽聽裡面有人拉著胡琴唱戲,彷彿是個花臉的聲音,覺得十分難聽。王小玉更不住的皺眉。孫甲笑道:「這些賊好不知道死活,這性命相關的時節,還要唱戲!」小玉將身一縱,跳在寨子的土牆上,往內張時,只見裡面燈火輝煌。李八坐在那裡唱,旁邊有一人在那裡拉胡琴,兩旁列著許多碎催;早間被擒的幾十個官兵,都反剪了手,跪在當地,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李八大怒,要斬他們。正在危急,小玉喝了一聲,跳下土牆,直撲過去。孫甲等也一擁而進。李八恰待要跑,被鮑宗軾手起一刀,揮為兩段。孫大個把那個拉胡琴的拖住,舉刀待砍。那人奮力一掙,孫大個將手一鬆,吃他跑了。營內的餘黨,死降各半,登時罄盡。被擒的官兵,都救了回來。
孫甲等報功已畢,回至本營,把那幾十個官兵喚至面前,問他們被提去的情形。眾官兵道:「我等被李八擒去,以為必死。誰知李八非但不殺,還叫心腹的人拉起胡琴唱給我們聽。」孫甲道:「這是何故?」眾兵道:「他唱畢之後,說道:『李某幼年喪父,老母管的不嚴,說到唸書,便要頭痛。我哥哥李綿笏也約束我不得。我把吃喝嫖賭四件事,講求的十分精緻。不知怎麼糊糊塗塗,就學會了唱戲。你要問我師父先生,卻是沒有。不過我天生的聰明,自己就會了。論我的模樣兒?真生的怪俊的。少年時有個綽號,叫作妓女,就把我派個小旦,也是行的。不知怎的,便派作花臉。先前走票的時節,每逢出台,總有人叫好。後來入了梨園,運氣衰了,便不行了。只是我為人性情最熱,交朋友不含糊,才能認識許多的豪傑,當了這員天將。你們也是各為其主,我不願殺你們。但軍營中的俘虜,沒有輕放之理。我同你們商量一個辦法,你們是顧生顧死?』我們答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哪不惜命?只求王爺開恩!』他說:『我方才唱了幾句,自己聽著甚是得意。我再唱幾句,你們大聲叫好,我便釋放你們!』我等聽說他又要唱,登時忠義之氣湧將上來,個個都罵賊求死。卻得大兵到來救了性命。」孫甲道:「你們好容易有了生機,怎麼忽然又願死呢?」眾人道:「我的老爺!難道不曾聽過李八唱過,簡直比殺還難受,所以我等都願意死。既落個好名,又免了聽乏戲。」孫甲哈哈大笑,喝退眾兵。
鮑宗軾道:「這些兵丁的話,也有些難信。豈有一個賊頭,對擒去的人,自己表說會唱戲的道理?」小玉道:「這倒不然。大凡能唱兩句的人,都有這個毛病。不拘遇見誰,他總要露出自家會唱來。越是票友出身,越炫露得厲害。至於那唱不好的,他更喜歡胡吹。這些兵丁的話,倒有些象。」吳定洲拿著一袋葉子煙,在那裡抽,聽了小玉的話,把煙袋放下道:「這話不差,這李八當初同我學過木匠的手藝。後來我不做木匠了,他便唱了戲。他們戲班裡的人,我認識得很多,都說李八能耐有限,習氣甚大。他的戲派在後半路,聽戲的總是一走。他不說自己不行,偏說前半路的戲太乏,把客人聽得坐不住,連他都帶累得沒有人聽。因為這個毛病,戲班的前輩很有他的閒話。」孫甲道:「這唱戲不過是玩藝兒,便值得這樣自誇?要象你和鮑三弟兩人,當日生擒頂天侯那樣的奇功,通被人冒去,又哪裡叫屈呢?」吳定洲道:「我只講做的痛快,什麼功不功,倒不吃緊。」鮑宗軾道:「已過的事,不用提了。若說我們抱屈,那軍中的屈事多著呢!長毛將占安慶的時候,那團練隊中的花臉張,一口刀,一騎馬,也不知殺了多多少少的賊。越是危險的戰場,越是他打頭。那些團練頭兒的鄉紳老爺們,何曾拿一點良心來待他?畢竟把他坑陷死了。這個城子才被賊占去,日前我的朋友齊玉谿對我談起此事,還十分歎息。把他比一比,我兩個也就沒甚屈了。」孫甲道:「花臉張我也認識,果是好武藝。他和李八一樣,都是唱戲的,卻是性情個別。」鮑宗軾道:「李八這個人,非但唱戲有些笑話,他的笑話還多得很。他生平不愛唸書識字,自從娶了一個土娼,忽然拿錢買起書來。你道為何?原來這個土娼,頗認得幾個字兒,叫他買些《肉蒲團》、《草燈和尚》一路的小說,每日講給他聽,講到高興的時節,便上床去混鬧,不分晝間夜裡都是如此。弄得四鄰都出了閒話,你道好笑不好笑?」王小玉道:「這李八我雖不認識,但他那副嘴臉,我卻是見過的。怎麼這個土娼,竟肯嫁他?只怕是個瞎子吧?」吳定洲道:「你是神算不亞於諸葛孔明。他娶的這個私娼,雖不是雙眼瞎,實在是個獨眼龍,一支虎,同夏侯純(惇)的品貌差不多。」鮑宗軾道:「李八雖不唸書,卻肯說他同書沒有緣分,還算是個真人兒。比起那肚子裡一竅不通,偏要談今論古,同人抬死槓的主兒強得多了。」大家議論了一會,少時小玉和孫大個退出。
孫甲向吳、鮑商量道:「王千總樣樣都好,莫若把他也加入你我一起,作起兄弟。那孫大個雖沒什麼好處,只是他同王千總十分交厚,也不便撇開了他。」吳定洲道:「若得王千總做我們弟兄,我是極情願的。只那孫大個,我卻不喜。我看他雖不見得十分壞,但他處處仗著王千總才能立功。他還永遠不認帳,只覺得武藝不在王千總之下。排兵佈陣,他也自以為在行,這種人也就可惡。」鮑宗軾道:「不然,自古道愛屋及烏,是說愛這屋子,連屋上老鴉都要護惜。何況孫大個是小玉的朋友,還是算上他好。」孫甲道:「到底三弟是唸書人出身,無怪你中過秀才!說出來的話,實在有理。不過我們同姓王的,要做個患難弟兄,生死都在一處。同這個孫大個,只泛泛的就是了。」計議已定,次日,孫甲向王小玉說知此意,小玉無不允從。
五個人在營中,供起關帝神像,一同結拜。孫甲最長,其次是吳定洲、鮑宗軾、孫大個,唯有小玉年輕,作了老麼。從此他把孫大個改口,喚作四哥。五個正吃福酒呢,忽聽得大營裡一片哭聲,五人都大吃一驚。正要去探聽,早有人來送信,卻是咸豐爺在熱河殯天,大營裡接著哀詔了。五個人少不得各哭一場。
城中得知,作起賀來。賀猶未了,城外即來攻打。城中有時堅守,有時迎戰。
李營每次總是孫甲弟兄五個打頭陣。小玉殺賊最多。他自去冬投營,直至本年秋間,大小戰功立了無數,升至守備。上官十分器重,同人也都敬服,沒有一個道他不是。他又天生的好性兒,對於大眾和藹之極,混了個很好的人緣。這一次又去出戰,戰到天晚歸寨。不想吳定洲、鮑宗軾都陣亡了。軍中拾得吳定洲那條煙袋回來。孫甲接在手中,拉著小玉,齊聲痛哭。只哭得死而復甦。孫大個同兵丁們也無不下淚。孫甲恨道:「這些賊害我手足,我誓不和他同生!」睜著眼坐到天亮,點兵殺出。那邊也有勇將前來迎敵。孫甲大喝一聲,便挺槍要向前衝突。孫大個托住槍桿道:「大哥報仇的心不可太急,須得慎重一點!」孫甲並不答言,只一腳把孫大個踢開,掄著槍徑奔對陣,把那邊的勇將都趕得沒處躲。小玉也揮刀助戰。只見孫甲槍鋒到處,一連搠倒了十來個著名悍酋。不想用力太猛,槍頭搠在一個大胖子的肚臍上,透了進去。那胖子肚裡油厚血濃,將槍頭黏住,急忙裡拔不出來。旁邊閃過一人,使刀望孫甲便剁;孫甲縮頸不及,吃他剁個正著。可憐一員勇將身首異處了。小玉痛怒交集,趕上前順手一揮,把那個人也照樣剁了,搶了孫甲屍首回營,忙備棺木盛殮。
這場痛哭,真似《三國》上劉備哭關張的一般。眾將都來祭奠。李按察也親來行禮。又把吳定洲的煙袋供在一邊,大家也磕了頭。李按察道:「吳、孫、鮑都是我軍有名勇將。吳弁這支煙袋是渾鐵鑄成,不知打死了多少賊!如今都不在了。我看我營眾將,足以繼他三人的,只怕要算王守備了。」遂下個諭詔:凡孫甲舊部統歸王某管帶。那些兵丁聽知這個消息,無一人不歡喜。
過了數日,小玉來見李按察道:「此賊已成虎口之羊,請大帥速傳號令,標下今晚前去爬城,安慶垂手可得。」李按察道:「這個辦法行倒行得,只是未免冒險。」小玉道:「大帥差矣。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既以身許國,理當報效國家。就請大帥傳令!」李按察正色道:「壯哉壯哉!汝既有班定遠之志,必能成班定遠之功。我依你就是!」小玉領命退出。
侯道台站在那裡只是笑。李按察看見,問道:「你笑,甚的?」侯道台說:「我笑王弁同大帥,一個說的是戲,一個說的是書,彼此竟會弄到一塊兒。」李按察也笑道:「原來他說的都是戲中語,這就莫怪他把『唾手』念作『垂手』了。」
這晚用過戰飯,小玉來辭李按察道:「末將今晚管取賊的城池。若是不得成功,情願戰死沙場,以報知遇之恩也。」說畢點起本部人馬,出了大寨。李按察見他聲容慷慨,十分敬重道:「壯士壯士,荊卿易水何以加茲!」侯道台在旁聽了二人言語,不禁又笑起來。李按察明白過來,也笑道:「習氣未除,吾與王弁共之矣!」遂點齊大隊隨後接應。
小玉來至安慶城下,聽了聽,刁鬥無聲;看了看,旌旗不整,料得大功可成。一聲號令,兵丁們豎起雲梯,抖開軟索,小玉當先,一齊爬城而上。那城上的眾小王爺正睡呢,吃這一攪,自然是醒了。便有膽壯的起來抗拒,那些膿包貨卻是溜之乎也。小玉不避矢石,奮力向前,兵丁也人人捨命。頃刻之間,奪了馬道。恰好李按察大兵已到,小玉等趕下城來,從城內斬關落鎖,把李兵全數放入,堅城立拔。那些大小王爺,走得慢的,都封了一字平肩王;也有些不顧天父天兄的道理,跪在地上,情願變妖的。堪歎陳玉成數載經營,一朝作廢。這城池從今不屬他管了。
李按察安民已畢,犒賞兵卒,眾心大悅。只可惜王小玉雖然立此奇功,怎奈難逃大限。爬城之時,已傷心力,殺賊之際,又中刀槍,等到大兵入城,他已是昏迷不醒。兵丁們把他抬了進來,孫大個跟在後面啼哭。侯道台也跟了來看。大家亂了一回,小玉猛然醒轉,叫兵丁攙扶著,要望闕謝恩。眾人都說可以不必,小玉道:「這是君臣大禮,豈可一旦拋卻,你們不曾見那盤腸大戰的越國公嗎?」眾人無奈何,把他扶著跪下。只見他恭恭敬敬叩過頭,高聲叫道:「臣王某雖然官卑職小,曾受爵祿之恩,今日氣力已盡,不能再與皇家立功報效了!」說畢把頭一仰,倒將下去,已是死了。眾兵丁一齊痛哭;侯道台也哭個不休;孫大個跌倒在地,碰頭打滾,兩眼流淚,只叫「兄弟坑殺人了」,那門窗被他震得發響。侯道台忍淚把他勸住,買棺盛殮了小玉,停放起來。李按察又親來祭奠。
過了首七,侯道台問孫大個道:「你看這靈柩,還是送往北京還是就埋在安慶呢?」孫大個道:「他北京並無親人,不如就在埋此地吧!我同他結義一場,這擇地的責任,只好我一人承當了。」侯道台道:「我同小玉交好最久,他的後事,我也是義不容辭的。」二人正在商議,忽然當差來報,說鳳陽觀音廟的和尚有事求見。侯道台道:「他出家人來做甚?且請進來。」那和尚見了孫大個,十分熟識,問其來意,他道:「侯居士不知,難道孫居士也忘了?你們營中守備王老爺,是我本廟候補護法關帝。如今已經歸位了,我是特來迎他的遺骸,以壯山門。」孫大個聽說,便把投軍時在廟中的話,對道台說了。侯道台道:「正直之人死為神明,千古有之。王守備這結局,總算極好的了。我將來只怕還未必及得他。」和尚道:「那倒不然。他這神道是涉於鬼趣的,無甚福享;就是真正關帝老爺,是個天人,也還未證極果。居士還是持名念佛,求生淨土為上,何必羨慕這個。」當下侯、孫二人允了和尚之請,擇個吉日,把小玉的靈柩運往鳳陽,孫大個告假同行。
一路上,和尚十分照應。到得地頭,就在觀音廟中安葬。和尚日日總說看見新伽藍顯聖,廟中香火,登時盛了幾倍。便有那善男信女,捐出重資,在廟中另修一座關聖帝君的殿,把神的法身改塑了冕袞的坐像,並添了關平、周倉、王甫、趙累、廖化、陳到,並那些明朝追封的關帝左相陸秀夫、右相張世杰,八員侍從。正殿的站像改了托塔李天王。有些不信的說道:「這關老爺既說不是真神,如何這樣的靈聖?」和尚道:「莫說這樣的話!當年北京城裡,有一個女鬼,把墳變作房子,找了一班戲子前去演戲。演了半夜,只唱生旦的文戲。有個姓顧的花臉急了,勾上紅臉,穿上綠袍,扮了關公走出去,即時把鬼嚇的沒影沒形。又有一家,正唱關爺的戲,忽然從天上落下一個人來。大家究問,才知是揚州一個秀才,被大仙爺帶來看戲,不想伏魔大帝登場,大仙爺害怕跑了,把他從空中撇下,可見關爺英靈赫奕,就是戲子扮的,還有這樣威風,何況我廟中這位神道是個忠義之魂呢!」眾人聽他說得熱鬧,便都相信了。
閒話不提,且說孫大個圓過墳,痛哭了幾場,仍回安慶。李按察把孫、吳、鮑、王四將的死事情形,並生平事跡,具疏出奏。不一日,諭旨下來,都照本官陣亡例,從優議恤。部臣詳查檔冊,方知那鮑宗軾曾捐過知府,因不願作文官,才投入軍營,只他卻向來不肯說出。部文行到安慶,李營中人知道了鮑爺這節事,人人歎異。李按察道:「從前的劉清以文改武,竟成大將。鮑守備功名雖不甚盛,人材也就不亞於劉清了。」孫大個聽得孫甲有了恤典,來見李按察道:「孫都司是宣城人,他的靈柩還未回去,現在本境停放,並且沒人給他家中送信。他有一個兄弟,叫作孫乙,現住故鄉,標下要求大帥賞幾天假,去到宣城報一回喪。」李按察道:「孫都司的恤典文書,我正要派人送去。如今就著你走這一趟,算是公差,你不必告假了。」孫大個謝了,接了文書,竟奔宣城。
到了宣城,訪至孫家,走入大門,只見屋子裡許多人在那裡吃飯,一個個都生得精精壯壯。孫大個問道:「哪一位是孫乙先生?」內中一人挺身而起道:「只我便是。」孫大個問道:「你令兄孫甲在安慶陣亡,你可曾知得嗎?」孫乙不聽便罷,聽了此言,霎時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喝一聲「打」,眾人一齊動手,把孫大個按翻,拳如雨下。孫大個嚷道:「你們為什麼打我?」那孫乙不慌不忙就說出原故。
究竟為了何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