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程長庚家裡,大家正吃著喜酒,忽的兩個公差把沈小慶鎖拿了去。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眾人面面相覷。長庚道:「哪位去打聽打聽,再想法子搭救沈老闆。」唱武生的任七和沈小慶最有交情,站起來道:「我去。」便匆匆的去了。任七去不多時,就有坊上的差人來喚長庚問話,長庚只得跟著走了。大家越發不知頭腦,膽小怕事的,都慢慢的溜了。
少時長庚轉來,這裡只剩了幾個靠近心腹的人,一齊動問。長庚道:「沒相干。只因今日是個忌辰,坊裡聽說我家裡辦喜事,叫去質問。我說事是昨天辦的,客是昨天來的,今日是幾個熟人吃剩菜。坊裡就將我放了。」眾人問小慶的事,長庚道:「這卻不知,我們還聽任七的信吧!」又議論了一回,大家各散。
且說沈小慶是紹興人氏,他父親本是刑部衙門裡的書辦,愛交朋友,素無積蓄。病故之後,家境越發不好,他家裡才把小慶送入了梨園,習學武生。後來搭入春台,頗負時譽。他有個把弟,姓金行四,是個刑部的經承。二人互相往來,交誼頗篤。一日,金四聽完了小慶的戲,約他去吃館子。這時飛鳥歸林,夕陽西墜,二人慢慢的步行。正走到櫻桃斜街,只見一家門首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少婦,兩道彎彎的眉兒,一雙水汪汪的眼兒,高高的鼻樑兒,小小的嘴兒;穿一件藕絲衫子,襯著西湖色縐紗的中衣,一手扶著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一手還在那裡嗑瓜子兒。沈小慶一見,連忙側過頭去,倒把金四看得呆了,兩隻腳好像釘在地上一般,休想挪動一步。那個少婦也對著他似笑非笑,神情十分難看。小慶有些瞧不上,趕緊拉著金四便走。到了飯館坐定,金四道:「剛才那個雌兒,模樣兒真好!」小慶道:「女人模樣的好壞,豈是你我男子該說的話!況且這個婦人,非常命硬,白長了個好樣兒。」金四道:「大哥認識她嗎?」小慶道:「早先我和她做過街坊。她娘家姓李,綽號叫小白鞋,本是陳中堂的姨奶奶。咸豐五年中堂故後,才把她打發出來的。哪樣的貴人都壓她不住!」金四笑嘻嘻的道:「大哥既知道這麼詳細,可以替我做一個媒嗎?」小慶正色道:「什麼話!你有妻有子,何必弄這些事!再說這個女人也不是好貨,她從前常聽堂會戲,最羨慕安義堂胡喜祿胡二老闆。她從陳家出來,便叫個丫頭到胡二老闆那裡去,說要跟二老闆過日子。胡二老闆是旦角裡的謹慎人,始終不要她。我還聽見人家說,她在相府的時候,早跟人家有私情,陳中堂還是她毒死的。這話雖說靠不住,但是陳中堂實在只有半天工夫的暴病,那麼也很有可疑。歸堆一句話,這塊料是千萬要不得的!」金四聽了,不便再往下說,草草吃完了飯,與小慶分手各回。金四坐上車子,叫車夫繞道櫻桃斜街,心想再見那人一面。豈知走到門前,只見雙扉緊閉,哪裡有一些影子?這才悵悵而歸。
話中單表小慶出了飯館,走不多幾步,只聽後面有人叫「沈哥」,停住腳步回身一瞧,原來是同行的任七,鼻孔上抹了許多的聞藥,手裡弄著兩個鐵丸,很高興的說道:「沈哥,咱們到一條龍聽書去吧?」小慶吃了幾杯酒,有些口渴,正想喝茶,就答應了。二人一路閒談,走了一兩條衚衕,只見一家茶館門首掛著一個紙燈,燈上寫著「特請高智蘭先生開演《施公案》」,窗戶外面站著好些人在那裡聽蹭。任七道:「不好,開書啦!」大踏步跨進書館,黑壓壓的早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伙計見是熟客,連忙端了一條長凳過來。任七拿出一包茶葉,交付伙計沏茶,二人這才坐下靜心聽書。只聽台上正講黃天霸辭差,後來路過惡虎村,搭救施公一段。說得眉飛色舞,形容盡致。沈小慶心裡想,倒是很好的一齣戲料。忽地有個聽書的走過來,向任七打招呼,附耳說了幾句話,任七點頭歎息,那人走了。任七對小慶說道:「你知道何景愚被刑部拿去了嗎?」小慶道:「不知道,為什麼事?」任七道:「剛才那人就是他的跟包,他說何景愚打死了個徒弟,被屍親告發的。」小慶道:「待人總是寬容的好。近來龔翠蘭打罵徒弟,手段狠辣,號稱龔剝皮,只怕將來要做第二個何景愚。倒是你我不教徒弟的好,雖沒有什麼好處,也決不至於遭這種橫禍。」任七道:「聽說你的二元兒就被龔翠蘭糟塌死的,到底有這回事沒有?」小慶道:「那倒未必。」又聽了一會,書館散了。
小慶與任七作別,趕緊回家。他兒子三元提著蠟台,大元兒出來開了門。小慶問道:「奶奶睡著了嗎?」大元道:「睡著了。上燈的時候,奶奶肝氣痛,媽叫我到藥鋪裡去,買了一副王府舒肝丸,吃了才好一點兒。後來只吃了半碗小米子粥,就睡下了。」小慶點點頭,自去歇息。
過了兩三日,老太太病不見好,有他個本家姪媳前來探病。這個人看官是認得的,便是那做媒的沈大腳。當時,沈大腳偶然談起小白鞋已經嫁人,還是自己作的媒,又說聽得一位汪老爺說,陳中堂死後,皇上封了他一個字眼,象個忘八殼子,就是小白鞋給他掙的。大家笑了一回,大腳自去。小慶暗想小白鞋已經嫁人,倒可以絕了金四的妄想。不期小慶這遭牢獄星照命,只因交了這個金四,卻惹出一樁事來。
那金四自從見了小白鞋之後,神魂顛倒,一心一意的在他身上,又聽得沈小慶說是陳中堂的下堂妾,料想手中有些財寶,既醉她的色,又利她的財,巴不得立時娶過來拜堂成親,才算稱意。瞧瞧自己的老婆,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挺屍一般躺在炕上,打起呼來正像牛叫似的。越瞧越生氣,恨不得一腳踢下炕去。輾轉思量,一夜何曾合眼。次日到了衙門,恰巧有一件緊要檔案纏住身子,過了七八天,方才辦理清楚。那一天換了一身華美衣裳,遍體薰香,顧影自憐了一回;天色傍晚,慢慢的踱到櫻桃斜街來,想飽看春色。誰知兩扇門牢牢緊閉,牆上貼了個招租帖子。他想若是分租,倒是個很好的機會,仔細瞧了一瞧,卻是全所出租的,旁邊又沒有移寓的字條兒。頓時目瞪口呆,好像啞巴吃了黃連,說不出的苦。定了定神,回到家中,立刻囑咐一個心腹家人去探聽一切。好容易等到打過三更,那家人才來回復道:「小的打聽得明明白白,那個小娘兒們由沈大腳做媒,嫁給了個口外商人。前兒過的門,昨兒就出京啦。」金四聽了,腦門上好像雷打似的,半晌不能言語。停了一回兒,才有氣無力的說道:「誰是沈大腳呢?」家人道:「沈大腳就是沈小慶沈老闆的堂房嫂子,三十多歲年紀,長條身材,白淨臉皮,兩頰上帶著幾點雀斑,是個有說有笑的人兒。去年沈老太太生日,大爺你也瞧見過她,怎麼忘了?」金四聽了這幾句話,眉梢皺了幾皺,三角眼珠子滴溜亂轉,自言自語的道:「好啊,你在我面前,編派了一番大道理的話來阻擋我,暗中卻勾出嫂子來替別人拉皮條,這才是好朋友呢!」從此,把一口毒氣全化在沈小慶一人身上,面子上卻不露一些形跡。
五月初三那一天,金四去看沈小慶,剛到門前,恰巧沈小慶送沈大腳出來。金四見了,以為料事無差,越發恨上加恨。小慶將金四讓進客堂,閒談了幾句,金四道:「怎麼不見老太太?」小慶道:「這幾天家母肝氣疼,病得厲害,起不來炕。先前發病時節,吃幾副王府舒肝丸就好,這次請了大夫,連吃了好幾劑湯藥,一點效驗也沒有。要是有個長短,簡直是要我的命!」說時很透出惶急的樣子。金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治肝疼的靈丹妙藥就是洋煙,大哥何不弄點洋煙來吸?」小慶道:「這個,我可不敢。不說別人,單把我們同行的人來說吧,胡法慶是為了洋煙發配的。程長庚是為了洋煙看押過的,幸虧穆中堂的人情,才得釋放。我怎麼敢辦!」金四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務。從前是什麼年月,現在是什麼年月!自從道光二十二年鴉片條約訂定以後,洋煙這宗東西簡直是官賣官吸,你儘管辦去吧,沒有錯兒!況且老太太的身體要緊。」正說著,大元兒跑來說道:「爹,快進去瞧瞧,奶奶疼得臉色都發白咧!」小慶此時方寸已亂,跑到上房瞧了瞧病母,一面附著大元兒耳朵說了幾句話,大元兒悄悄去了。不多一會工夫,果然借到一副煙具,還帶著幾個煙泡。沈老太抽了幾口,立時胸襟寬暢,病體好了一半。小慶走到客堂,向金四深深作了個揖,說道:「多虧兄弟出的主意,家母抽了幾口煙,病體好得多了。」金四道:「臨睡的時節再抽幾口,明天準能痊癒。」說罷告辭。小慶道:「長庚那裡,今天還有個酬應,我也不留你了。」
金四走出門來,到了衚衕口,正遇見沈小慶的街坊老西兒韓祥,金四用手一招,一瞧四下無人,低聲說道:「沈小慶在家吸食洋煙,你快告去。」韓祥道:「我跟沈老大是老街坊,怎麼好出首告他!」金四道:「你這人真糊塗!因為你是他的貼鄰,才不能不告。去年英法聯軍攻破大沽炮台,如今雖有桂中堂花尚書等奉旨講和,尚未簽約,所以有人吸食洋煙就要當作外國人的奸細辦。你若知情不舉,被人告發咧,將來沈小慶殺頭,你至少也得充軍。」韓祥本來是個老實人,禁不起金四危言恫嚇,他就奔到巡城御史那裡,把沈小慶指名告了。
御史立刻發出硃單,派了幾名公差到了沈家,果然搜出煙具,單單不見煙犯。這才撲奔長庚寓所,把沈小慶鎖拿。當時簇簇擁擁,直到都察院。都老爺立刻坐堂,衙役象雁翅似的排列兩行。吆喝一聲,沈小慶跪倒在地。都老爺問過姓名、年歲、籍貫、營業,然後說道:「沈小慶,有人告你吸食洋煙,如今在你家中搜得贓證,有何話說?」小慶一看,地上擺著煙燈煙槍煙籤,還有兩個煙泡,嚇得呆了。一想,要是實說了吧,恐怕連累老母,還得帶上朋友,不如把罪名滿都擱在自己身上為是。說道:「大人台前小的不敢撒謊。小的素來有個肝氣疼的毛病,發病時,偶然吃個一口兩口,實在並無煙癮。大人開恩!」說時,連叩了幾個頭。都老爺冷笑道:「吃煙的人,誰不是這套口供呢!我也不來難為你,解往刑部聽候發落。」就在單子上批了「煙犯一名沈小慶,連同煙具口供」,派差解往刑部。
這時節,任七早在都察院門首等候。一見沈小慶鐵鎖鋃鐺,由不得灑了幾點熱淚。走上前去,先給公差打過招呼,然後向小慶附耳說道:「刑部裡面,早有我們同班汪年保替你打點,回頭我到你家中去安慰一聲,再替你走門子。你儘管放心!」說罷自去,小慶心中著實感激。
到了刑部,都察院的公差交過公事,自去銷差。
刑部班房中人接過差使,卸了刑具,打水,沏茶,擺點心,倒把沈小慶十分款待。送到監獄門口,又向禁頭兒嘰咕了幾句。禁頭兒連連點首,一面關上禁門,一面笑嘻嘻的說道:「沈老闆,剛才汪老闆來過咧,他給我姓袁的有交情,說你不會抽煙,這場官司是冤枉的。我替你很抱不平。現在屈你暫住幾天。這兒瞞上不瞞下,你要什麼,儘管對我說。便是你真要抽煙,大土熬的膏子,翡翠的煙槍,雲南白銅的煙燈,這兒都是現成的。」小慶道:「承蒙關照,我其實不會抽煙。但照袁頭兒這麼講,難道說這兒倒沒有什麼忌諱?」袁頭兒道:「那有什麼忌諱!我說一句實在的話,只要有錢,嫖賭吃著,什麼都辦得到。」當時領到蕭王堂上,沈小慶磕了幾個頭,默祝一番。袁頭兒道:「何景愚何老闆也在這裡,他住的房子寬綽,床帳被褥也還潔淨。你們二位倒不如住在一塊兒吧!」小慶道:「好!」
何景愚正在房裡,拿了一副牛牌過五關,忽聽袁頭兒叫道:「何老闆,我送你一位伙伴來咧。」急忙站起身來,開門一看,見是沈小慶,十分詫異、說道:「咦,沈老闆,怎麼你也來了?」沈小慶把自己的事約略說了一遍。景愚勃然大怒道:「我打死人,還有點影子。你臉上的氣色何等乾淨,哪裡象是抽大煙的!難道說這班做官的竟是瞎眼嗎?」小慶道:「他們眼珠雖不瞎,只是瞎了心,所以判斷案子老是糊塗的。」說得何景愚倒笑了。小慶借著燈光向周圍照了一過,覺得房子雖然不大,裱糊卻甚鮮明,屋中有床有帳,有桌有椅,桌上堆著一副牛牌,還有紙墨筆硯,件件俱全,說道:「這兒倒還舒服。人家說天牢裡面如同地獄,可見這句話是靠不住的。」景愚道:「你不知道,統號裡的難友,一天到晚帶著三大件,坐又不得坐,睡又不得睡,吃喝拉撒全在一處。這還是花錢的。還有一班不花錢的,到了晚上,禁子收拾他們,有『杏花雨』、『紅繡鞋』、『猿猴獻果』、『玉女偷桃』,種種非刑的名目,弄得犯人象殺豬一般的叫,大概比我打徒弟總得加上十倍的厲害。你說可怕不可怕呢?我花了二百銀子,才有這個地方;就是你,想來也斷不能少。要不然,他們斷不會領你到這兒來的。」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茶水飯食,袁頭兒派人慇懃伺候,倒也不覺囹圄之苦。
日長無事,景愚取出新編的一齣戲,叫作《拿火龍》。事跡是火龍父子變化人形,擾亂世界,被大士達摩戰鬥勝佛,最後交二郎神拿了。分作兩本,給小慶看。小慶問:「這件故事出在什麼書上?」景愚笑道:「這是我混編的,並沒有來歷。」指著內中判官嘴裡唱的一段兒「灞陵橋」的曲子道:「你看這幾句何如?」小慶連聲道「高」。景愚道:「高也無甚高,不過我自己發牢騷罷了。」便用手拍著磕膝唱起來:「世事有高低,命中該著急。人爭一口氣,為的是名與利。」小慶道:「你真有閒心。背著一場人命官司,還有心腸乾這些。」景愚道:「從前大才子在監裡編書的,多得很。那金聖歎的《三國》不是監裡批的嗎?」小慶道:「金聖歎也算嘴缺的,一部《三國》一部《水滸》,說了多少損話!依我說,古人強的多!不用講劉備老爺、張飛老爺和聖賢爺,這哥兒三個是亙古少有。就是一百單八將,是什麼樣兒的義氣!到了本朝的黃天霸,殺死把兄,可就差的多了!」
正說著,任七,汪年保,帶著大元兒、三元兒全來了。大元三元見了小慶,孩提天性,自然痛哭失聲。小慶也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幸有任七等好言相勸慰,方才止悲。小慶向大元道:「奶奶病好了嗎?」大元兒道:「奶奶病倒好了,只是想念父親,哭過幾回。我還聽了一句賊話,爹這場官司,全是那個金四叔使出來的。」小慶大為詫異道:「怎麼?」大元道:「間壁韓家,不是只隔了一道牆嗎?昨兒晚上,聽見韓大媽同韓大爺吵鬧,說什麼損人不利己,又說什麼遠親近鄰,你和人家有什麼冤仇,害得人家老少不安!後來韓大爺擠兌急啦才說,我上了金四的當,早知如此,我決不出首的。」小慶聽了,半響無言。任七道:「你同這姓金的交情甚好,何至於開這樣玩笑?」汪年保道:「這事我也有些耳風。金四背地,近來常說大哥的壞話,什麼小白鞋小紅鞋,我鬧不明白。」小慶道:「是了是了,這一定是他弄的把戲了!」何景愚道:「這事顯然得很,金四同你不比泛泛,你遭了官司,他連個照面也不打,明擺著裡頭有毛病。」小慶道:「不用說了,是我瞎眼,錯交了這個冤家痞就結了!」說罷,連歎了幾口氣。停了一會,任七方對小慶說道:「今天早上見著大老闆,他說延四爺給刑部堂官都有交情,他代你請托去。都察院的公事--」一手指著汪年保說道:「已經由他囑托刑部科房暫時延擱,大概不過三五天工夫,人情一到,便可保釋了。千萬放心。」何景愚道:「抽煙的案子,本來可大可小,容易了結。不比我的事麻煩,走了六王爺那裡的門子,還不行,只有盼望明年皇上萬壽,方可赦免,至少還得受大半年的罪!」說罷連連歎氣。忽然袁頭兒慌慌張張進來,說道:「查監的來了,眾位快走!」任七等連忙跟他走了。
小慶對景愚道:「我恨金四不過,但他用的是陰險手段,本人出監之後也無法報復。況且相好在先,也不便翻臉。不如編一齣戲,出出我的氣。我想那《施公案》的天霸,正是把兄弟翻臉。就編出《惡虎村》,你看好不好?」景愚道:「這倒好得很!」小慶道:「我不但編戲,還要改個套子,決不用通常的連環。」景愚道:「人數該用多少,還得斟酌。」小慶指著桌上說道:「我就用這副牛牌吧!」於是提起精神,費了大半夜的工夫,居然把提綱打出:施公一人,門子一人,青袍四人,黃天霸一人,王棟一人,王梁一人,神彈子李五一人,上手四人,店家一人,濮天鵰一人,武天虯一人,彩旦一人,武旦一人,丁三巴一人,加上四各莊丁、四名下手,郝文一人,再湊上三名盜寇,不多不少恰正三十二人。又費了幾天工夫,才得編起。白口中用了一段《三義廟》。
景愚看了道:「你也發起牢騷來了,恰好正是那段今不如古的議論。」小慶道:「天霸雖不義氣,但濮、武二人先對不住天霸。天霸也是沒法。」景愚道:「天霸殺濮、武,和你罵金四是一般,不能盡怨他厲害。那任七等替你幫忙,也不亞如李公然王氏兄弟了。只是金四的人品,莫說比濮、武,恐怕給丁三巴提鞋還夠不上呢!」小慶道:「話雖如此,也是金四犯了忌諱,所以交友不能到頭。我聽得老一輩說,把兄弟最忌行四的。劉備老爺給聖賢爺報仇,四弟子龍就不肯去。梁山上公孫勝行四,便辭山修道,不和宋大哥共患難。岳老爺的弟兄,王貴行四,後來成了秦檜一黨。就是天霸,也是個行四的。」景愚道:「是」。
過了一日,小慶上了堂,由任七等具一張保狀,扯一個淡,放出來了。
小慶將到家門,只見間壁人門外停著一輛大車,有幾個不認識的人,七手八腳的正把車上的東西搬運下來,才知道韓家已經搬去。三元兒一眼瞧見,扯住了小慶的衣服,嘴裡嚷道:「奶奶!媽!爹回來咧!」沈老太同著兒媳婦迎將出來,見著小慶,好像半空中落下一件寶貝似的合家歡喜,不必說得。
次日,小慶向任七等各家道謝,順便拿出兩個戲本子來,說是一個自己編的,一個是景愚交給他的。此時和春班另有人支持,何景愚雖未出監,班子卻未報散。小慶一面同這幾位排《惡虎村》,一面把《拿火龍》的本子給和春班送去,班中人看這本戲甚是熱鬧,料能叫座,排了些時,就在三慶園初次開演。
那天,延四爺正在城外有飯局,知道三慶家有新戲,叫飯館裡人去定座。等了一會,飯館裡人說:「今天戲園裡人多,好容易包了下場門一張桌子,只怕要吃點柱子。」延四爺道:「只要有戲聽,吃點柱子也不妨。」飯罷,到三慶園坐定,自有跟班的裝煙,飯館裡人沏茶張羅,不必細說。台上唱的全是熟戲,延四爺無心去聽,隨時和朋友閒談。等到《拿火龍》上場,才用心細瞧,這齣戲用的,不過幾個官中武行,沒什麼出類的角色,套子卻十分精整。唱到二郎神和母龍酣鬥之際,鼓聲象雨滴芭蕉,淅瀝可聽。正看得出神,忽聽樓上發一聲喊,說:「不好了,火起了!」園子裡頓時大亂,眾人象潮水一般衝出。延四爺幸虧坐的是下場門,靠近大門,又有跟班、飯館伙計左右翼護,擠了半天,方得奪門而出。走過一二十家門面,耳內只聽得「畢剝畢剝」的響,回頭瞧瞧三慶園。那火早已冒穿屋頂,濃煙瀰漫,半空中結成一片黑雲,中間裹著無數的金星,忽上忽下,跳個不住。館子裡面的人,還是拼命往外,也有唱戲的開了花臉,穿了戲衣,在人叢中亂擠。隔不多時,各水局的水龍,提督衙門的救火隊,陸續來了,把一條大柵欄變成了水巷子。還有地面官帶著官人,分段彈壓。延四爺一步也走不得,借坐在一家舖子裡,等到火救滅了,方得套車回去。
一路上,只聽行路人三三兩兩的傳說:這把火來得不小,三慶園化成焦土,聽戲的有燒死的,也有擠死的。延四爺坐在車沿上,聽的明白,不住的搖頭道:「險得很啊!」將走到城門邊,那驢子一個前失,延四爺冷不防從車上掉了下來。恰恰旁邊走過一個行人,把他扶住。延四爺定睛一看,原來是舊朋友桂林倪鴻,忙問:「吾兄何來?」
要知倪鴻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