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方松齡剛一登場,忽然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那是什麼緣故呢?只為他瞧見了松齡的樣子,大聲喝采,一時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覺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趕緊過來把他扶起,問他可曾跌壞,他說沒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聽戲。

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他叫作平齡,乃是漢軍鑲白旗人。父母在堂,並無兄弟。因為是個獨子,自幼嬌生慣養,父母便把他十分溺愛。到了十八九歲,長得粉妝玉琢一般,真乃是衛玠復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資亦極其聰明。他卻不好讀書,偏愛演戲,父母約束不住,只得任其所為。起先,他還到學房裡去應個名兒,後來絕跡不去,索性請了曲師,研究戲劇,一天到晚的彈絲品竹,調弄脂粉;不唱別的,單演花旦。那天,聽了松齡的戲,覺得他姿態活潑,做工細膩,實在有比眾不同的地方。出了戲園,一路上還想:我白請了許多教戲的先生,原來沒真傳。若能請得松齡時,將來定可接受他的衣缽。況且我名字叫作平齡,安知不是與松齡平等的預兆呢!但要請松齡,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請來,要他引進松齡。

景愚道:「平爺,不是我攔你的高興,你一個唸書人家的後代,總應該伏案攻書,求取個一官半職,叫你們老太爺、老太太歡喜歡喜,才是正辦。怎的一天到黑,總是在戲裡討生活,莫非看這條路上有飯?我的小爺,那就擰了!我們這裡頭,實在不能個個有飯。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單看方松齡、陳鳳林一班兒,請看那些跑宮女丫環的夠多可憐哪!」平齡紅了臉,半晌,才說道:「沒相干!我不過混著玩,誰真想吃戲飯不成!你只與我引得方老闆來,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說這些廢話!」景愚聽說不白效勞,即答應了。

過了數日,景愚來到方家,見過松齡,寒暄已畢,即把平齡這番意思說了一遍。松齡道:「我哪有工夫陪著外行胡鬧,你給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來,你只略略給他說一說,他就歡喜得了不得,用不著給他下細工。誰不知他家裡大有錢財,難道虧負得了咱們不成!」松齡道:「既是這樣說,我應了就是。我也不講月規,也不和他論出兒,只要他不把我當下三爛就結了。」景愚道:「諒他怎敢!」松齡道:「你叫他定個日子,我們找個地方見一面兒。」景愚道:「這個自然。」遂別過松齡,回轉自己家中。走至門前,只見門關的甚緊,用手拍了幾拍,沒有人答應。景愚大怒,便嚷起來。一個小徒弟慌來開門,景愚跨了進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邊。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來,又是一頓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號。景愚的老婆是聽慣了的,由他鬧得怎樣,只作看不見。景愚從下午打到掌燈時候,方才住手。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吃過早飯,徑奔平齡宅內而來。看門人回了進去,平齡把他請人裡面坐定。平齡道:「何先生見著方爺嗎?」景愚道:「見過的了。他說交朋友不論錢財,挑個日子,請他吃頓飯,就算成功。」平齡大喜,說道:「後日我沒事,咱們就在天福堂吧!這幾日和春的轉兒是廣和樓,為的圖個近便。」景愚道:「是,好極了!只是我今天有個窮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張羅五六十兩銀子的盤費,不知爺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齡道:「有,有!」即取了一大包銀子交給景愚拿著走了。

過了兩日,已是他們的定期。平齡出城,到肉市廣和樓聽完了戲,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會兒,景愚同著松齡進來。平齡慇懃接待,大家入座吃飯。自然松齡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齡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飲了一會兒才吃飯。飯畢散坐。松齡便問平齡學過什麼戲,平齡一一說了。松齡還叫他試試嗓子,當時景愚就從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來,平齡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齡一聽覺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還欠講究,看著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卻著實誇獎了幾句,說:「你既喜好這個,不妨到我家裡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勻出點工夫來給你說說戲,飯後你再到館子裡去聽我的戲。照這麼辦,玩藝兒才能長的了呢!」平齡連聲稱是,說:「我明天准來。」松齡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辭。

景愚對平齡道:「明日你到方家,空著手進門,怕不好看。」平齡道:「我早預備下了。」當下各自回家。

平齡一夜何曾睡著。第二天一早,帶了四色禮物去拜松齡,還送了五十兩銀子的贄敬。從此就在松齡家中學藝。松齡雖不是日日見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會面。松齡有時向平齡借錢,一張嘴總是二三十兩,平齡從不駁回。看看半年,平齡的技藝也不見十分長進;不過捨得花錢,各票房裡都願意請他。又因臉子漂亮,前台的請家也都歡喜看他的戲,一月內總接幾份請帖。平齡走了兩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給他送了個綽號,叫作「賽松齡」,平齡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戲館子裡露一回。景愚道:「這幾天方老闆告假,我們班子應了阜成園的轉兒,正少個花旦。你能去抵擋一陣,未為不可。只是,後台有些花銷,約計一百多吊錢,那是一個也省不下的。」平齡道:「花錢怕什麼!我們票友,原就是耗財買臉的。」景愚道:「既然如此,這唱戲二字,就應在我的頭上。三日後靜聽好音。」說罷辭去。

轉瞬三日。這日平齡用過早膳,靠在書房的欄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樹上折取桂花,細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這若移在演劇上,姿勢美觀得很。正在出神之際,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哥兒」,回過臉來見是小使順兒,笑嘻嘻地手裡拿著一張戲單,說是何老闆送來的。平齡接過一看,原來是阜成園的事,訂了八月初九日,平齡派了一出《探親》,是倒第二。前面還有一出《三英記》。順兒指著問道:「這是一出什麼戲?奴才不曾見過。」平齡道:「這是出唐朝的戲。有員小將王士英,被女寇高蘭英殺敗,逃在一家子,遇著一位姑娘叫作竇桂英,用計將蘭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蘭英醒來,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給辦理了,三人成了夫婦。這本是不常唱的戲,莫怪你不知道。」順兒道:「聽說哥兒這出《探親》還帶《頂嘴》呢!」平齡道:「帶《頂嘴》得用個好桂姐,比平常《探親》不同。大約連這桂姐並那《三英記》的旦角,總跑不掉是那司坊裡的人。」順兒道:「哥兒這一講說,我才明白。不然,我還當《三英記》是三國裡劉關張三英戰呂布呢!」平齡道:「今年不唱張三爺的戲。有人扶乩說,今科這番鄉試是他老人家下凡監場,所以他的戲唱不得。」順兒道:「我也聽得人說,張爺性如烈火,他來監場,只怕要出亂子。」平齡道:「那卻與我沒甚相干。你去對來人說,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爺知曉。」順兒道:「老爺不會知道。他還在外面會客呢!」這時小翠拿著一枝桂花對平齡道:「哥兒,唱戲的事,老爺向來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瞞他?」平齡道:「這一回是到戲園子裡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鬧越不像!我偏去告訴老爺。」平齡扯住小翠的袖子,說道:「好妹妹,你千萬不要說!」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兒全要掉了下來!我說的是玩話,你放心,我決不對老爺說。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齡這才放手,眼看小翠執著花枝,慢慢地轉過屏風去了。

且說平齡的父親會的那位賓客,叫作喇謙,也是鑲白旗人,與平齡的父親沾些世誼,能言善辯,專在官場裡面拉縴。家有兩房媳婦兒,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節關實在過不去了,他就想到這位老世交,前來拜訪。二人見面之後,平齡的父親說到平齡,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這孩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還是不走正經路。兄弟,你看怎麼辦?」喇謙道:「姪兒既不讀書,大哥,你何妨替他弄個舉人呢?」平父道:「難道說舉人也可以用錢買的嗎?」喇謙道:「自然。近幾年來,哪一次鄉會試沒有弊端呢?現在主考已經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書朱鳳標、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兩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賄買吧?」喇謙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雖是清廉,但他最寵愛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個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總管。這次,他想在科場上面多賺些錢,四面托人,招攬主顧。不瞞老哥說,前天他還當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條好路,可惜我這孩子,筆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舉人,也是空的。」喇謙道:「老哥,你不要這麼說。孩子中了舉人,因此發憤讀書,明年就中進士、點翰林也說不定的。即便不能,將來得個一官半職有了個舉人底子,總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著哪!」平父聽了,意思有些活動,說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嗎?」喇謙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姪兒的八字是哪幾個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歲,閏四月初十寅時生的。我記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謙屈指算了一算,說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時上有慶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謂之身強官旺。有官有印,定為棟樑之才。命有天乙貴人,讀書上進,仕出正途。月上透殺,有印化吉,所謂身強殺淺,假殺為權。每逢官殺運,定有升遷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殺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說罷連連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吳鐵口算得一樣。既他還有這個造化,我就花幾個錢也使得!」喇謙道:「不消許多,兩千銀足夠。只是姪兒年輕不懂事,萬一口齒不嚴惹出禍來,反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齊瞞過。」平父點頭,當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辦妥,先付銀子若干,餘款事後再補。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囑咐平齡道:「孩子,這十天之內,你千萬不要出門一步。」平齡問:「為什麼?」他父親頓了一頓,說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說十天之內不出門有喜事,出了門就有災晦。」平齡道:「我不出門就是。」次日初九,平齡早起盥漱已畢,正在書房裡閒坐,順兒進來說道:「哥兒,今天該準備什麼行頭?」平齡愣了一愣,說道:「可不是嗎,今天正是阜成園唱戲的日子。只是老爺子不許我出門,怎麼辦呢?」順兒道:「不怕不怕,老爺子今天南城外有應酬,一早出去,要吃過晚飯才得回來。那是趕車的趙四對我說的,這會兒就在那裡套車了。」平齡方要再說,順兒搖手道:「老爺子來了!」平齡趕緊站起,只聽他父親說道:「你千萬不要出門,也不要與外人見面,我出去一趟,就回來的。」平齡唯唯,他才出去。平齡見他父親走了,笑對順兒道:「活該咱們造化。」吃過午膳,他就叫順兒帶著箱籠,同向阜成門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賽松齡那天初次在戲園上台,少不得要來趁個熱鬧。一路上香車寶馬,絡繹不斷,把阜成門附近一帶極荒涼的地方,卻變作花團錦簇。平齡看在眼裡,異常高興。到了阜成園門首,下車進了後台,自有管事人慇懃招待。那時場上正演《三英記》,那扮竇桂英、高蘭英的兩個旦角,都是松齡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條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聽戲人十分好笑。那兩個旦角,卻都不錯。平齡扮戲尚早,隱在場門簾內看了他們一出。暗想這兩個孩子,倒不枉方老闆栽培他一場,真不含糊。不多時,這兩個且角唱畢,卸了妝,到官坐兒裡去找他的鬥翁。那個鬥翁頗請了幾個客,看客中認得的,卻只有一個桂林倪鴻。又唱了兩出,便是《探親》登場。

那鄉下親家母將出場門,早聽得有人叫好。倪鴻身旁一個南方口音人道:「這不過是個丑角,怎的也有人喝采?」倪鴻道:「這個丑角非同尋常,他叫劉趕三,是保身堂的老闆。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戲?」那邊一個旗人道:「他是沒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來陪松齡。」那南方人道:「他既沒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鴻道:「這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老兄請看戲吧。說話之間,《探親》已演到備驢的那一節,趕三兒竟把自家平時騎的一匹驢牽上台來。說也奇怪,那驢在台上十分馴熟,觀戲人無不喝采。只聽得趕三兒道:「這孽畜雖不是唱戲的兒子,上台可真不含糊!」眾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齡,又是一片彩聲,那旗人笑著對倪鴻道:「趕三兒戲雖沒什根底,口卻刻薄到極處了。他的紅,也就紅在這張嘴上。」倪鴻點頭。少時,桂姐出來,看他打扮是個花旦的樣子,年紀也很輕,比平時唱《探親》弄個一嘴鬍子碴兒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順眼多了。那旗人道:「這孩子叫張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賽松齡今兒要唱《頂嘴》,所以用他登台。這孩子雖是個無名之輩,究竟是內行,賽松齡恐怕要受大敵。就是那匹驢,也是趕三連夜排出來蹶賽松齡的。你道他們毒不毒!」倪鴻道:「這《探親》帶《頂嘴》,倒是不常演的戲,難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時,平齡出場,果然不見十分精采。這出唱完,倪鴻走至後台閒步,只見許多人圍著平齡解勸。平齡滿面怒容,指著趕三兒痛罵,趕三兒也不乾不淨的回嘴。倪鴻料是方才的戲仇,遠遠躲開。平齡、趕三,也叫眾人勸走了。

過了幾天,順天鄉試出榜,平齡高高的中了第九名舉人。他父親方對平齡說道:「孩子,你這舉人是我花了好些銀子買來的。前幾天考試的時節,我老是提心吊膽的,只怕你出門去被人家瞧見。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跡也還寫得清清楚楚,若能從此認真練習八股,明年會試,再點上一名翰林,豈不是榮宗耀祖!」正說到這裡,順兒來回道:「喇二爺來了!」喇謙進得屋子,忙給他們父子道喜。平齡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麼老沒有見?」喇謙道:「天津有點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兒才回來的。」平父道:「你姪兒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說罷一拱到地。喇謙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姪兒的命好。話可又要說回來啦,我聽見人家說,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兒子,沒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飯館裡說有什麼姓李的姓熊的許多人,全是他遞的條子。現在榜上一個也沒有中,可見得還是姓靳的這條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謙又道:「姪兒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搶的。他說卷子裡面寫錯了一兩個字,只怕落第。現在姪兒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運氣!」又從袖裡取出幾張紙條來,說道:「這是三場的原稿,將來可以印成試卷送人。」平父接過,謝了又謝,又把銀子餘數付清,喇謙這才辭去。

又過了幾天,平齡出去拜老師、會同年,緊接著懸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卻遇了空閒,仍是同一班梨園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鄭親王端華的壽誕,演戲招賓。那日朝中親貴以及大小官員,誰不去捧場上壽!平齡父子也在其內,將從禮堂退出時節,趕三兒正在台上演戲,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見平齡,忙提著極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兒,只有新舉人平齡會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戲,又是下場去考,真是個活神仙。」平齡羞的面紅過耳;再看那齣戲是新排的《鈞天樂》,是用尤西堂崑曲舊本改的亂彈,恰是譏罵科場的戲。平齡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親也就走去。

那端華胞弟、御前大臣戶部尚書肅順,聽了趕三這句話,即把御史孟傳金的衣服輕輕的扯了一下,孟傳金會意,同他到一個小書房坐定。肅順便道:「方才趕三兒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孟傳金道:「聽明白啦。」肅順道:「科場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們竟敢作弊!我耳朵裡早有閒話,不過不便說話。你們當都老爺的,就該上本。」孟傳金囁囁著道:「柏中堂是敝老師,這本怕不便上。」肅順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決沒有什麼處分,我可以擔保。我聽得平齡這本卷子,出在編修鄒應麟房內,老鄒給他改過錯字。你以此為由,把柏中堂輕輕兒捎帶幾句,主子諒不深究。大約只把平齡革去舉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從前奏撤蘆溝橋的釐卡,是個極有骨頭的好老都。你們衙門裡從毛寄雲放出去之後,就是你最有膽子。那年寄雲參文中堂好幾萬句話的長折,主子也擱著不問。你替貴老師擔什麼心?」孟傳金道:「這話也是。我就預備折子。」當日辭了肅順,回到家中,具折要參奏科場。他家有位西席勸道:「肅六胸無點墨,柏聽濤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參。」傳金想想也說得是,便把折子擱起。豈知自那一日起,傳金夜間總睡不著。傳金惱了,仍復依了肅順,把折子遞進。皇上見折中有中式舉人平齡硃墨不符等語,即傳旨著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尚書全慶、陳孚恩,悉心磨勘試卷,不准稍涉迴護。此旨一下,滿朝震恐。

且說平齡被趕三兒抓了幾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親也覺得趕三兒的話奇怪,問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園唱戲的事說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麼吩咐你不許出門,你偏偏出去唱戲!要是鬧出事來,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齡道:「我也不知道誰害誰!要是老爺子告訴我,我怎麼敢去唱戲呢」平齡的母親道:「誰也不必埋怨誰,但願無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唉!我只知道機事不密則成害,不知道機事太密也會成害的」

隔不多幾天,喇謙果然派人來關照說,他自己出京去了,聽說科場案已經發作,以後平齡上堂審訊,千萬不可說出有人頂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著此信,十分驚慌,只得取出槍替人的原稿來,叫平齡連夜熟讀,以為能夠默寫出來,就是給自己做了憑據。平齡也知道這是生死關頭,非同小可,即把原稿當作戲詞一般念了又念,記了又記,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幾行默寫得一字不錯。他們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復試之期,誰知王大臣等依著老例,另外出了一個題目。可憐平齡連個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黃昏,沒奈何寫了一個履歷,硬著頭皮交卷。王大臣等見是白卷,立刻翻臉,喝一聲:「拿下!」兩旁閃出一班公差,好像鷹拿燕雀似的把平齡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過了兩日,即奉旨將平齡革去舉人,命法司嚴訊。肅順乘此機會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將他革職拿問。此時肅順與端華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頭上,倒把平齡這件事看得輕淡,和他當初對孟傳金說的話,全然相反。

平齡在監一連幾天,也沒有過堂審訊。那些禁子使用過他家的銀子,把他異常優待,手銬一概不上。但到底是個公子哥兒,怎麼受得慣鐵窗風味呢!順兒天天送飯進去,主僕相見,無非是痛哭一場。有一天,他主僕又會著面,正在發愁之際,忽地看見兩個衙役扶著帶了一個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發白,兩眼緊閉,中衣上帶著胭脂似的血跡,一步一拐的轉到別間屋裡去了。平齡私問牢役是誰,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爺,叫作靳祥,也為這次科場案打官司。這個小子,經不起一夾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來。還有朱尚書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盡了種種的刑罰,咬定他主人沒有受過人家半文錢。那才是真正的鐵漢!如今人家倒出去了,這小子只好常在這裡一世。」平齡所了這一番話,呆了半晌,才說道:「好厲害的刑法。反是死了乾淨!」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樣!」平齡便不言語,即叫順兒買些好酒來勸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順兒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齡已是自縊死了。牢役驚得手足無措,忙去報了官。那官兒走去毫不驚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屍首解下,放在一邊。他卻往平齡家中去找他父親。平父聽得刑部官,知是為兒子來的,連忙出見。那官兒一見平父便道:「令郎在監身故了!」平父大吃一驚,放聲大哭。官兒道:「老先生,這不是你哭的時候。他雖身死,只是犯著欺君的重罪,難免有戮屍的刑罰。老先生,快具個兒子在監病故情願領屍埋葬的甘結,弄出屍首,方保無事。我們衙門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屍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誤。」平父一時也顧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個結,隨了這官兒前去領屍。到得牢中,平齡的屍首已用棺木盛殮,連棺蓋都打嚴了。平父向那官兒說了些道謝的話,由著他把棺抬出。他們自有別的計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連忙把兒子抬出彰儀門,在祖塋埋葬。一路上就聽得人說柏中堂科場舞弊,畢竟問斬了。平父想到他兒子落個全屍而死,還算便宜。埋葬已畢,走進城來,將走到虎坊橋,只見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兒從西往東。那驢剛要上橋,橋下有一個人大喝一聲趕上去,把那人從驢上直擒下來,按倒在地,揮拳便打,舉足便踢。那人殺豬似叫起來。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