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神话的一个特点就是那些神们都有一日死亡。有生必有死,是北欧人的牢不可破的观念,神们亦不能例外。况且北欧的神们是巨人种和神种的混合品,那就是说,善与恶的混合品,是不完具的非纯种的,在他们身体中伏着有死的根,所以在北欧人看来,神们亦必得像人类一样有一日死亡——经过了肉体的死亡而后达到精神的永存。这观念:万有,即使是神,也不免是善恶杂沓的混合品,便是北方人的基本观念。

因此北欧神话的全结构便成为戏剧的,是每一步走向顶点或悲剧的结果。在前述的各章中,已经讲到神的渐盛及其渐衰败。我们看见神们如何容纳洛克——恶的代表,杂居在他们的阿司加尔特;神们又如何软弱地听从了洛克的提议,而且让他们自己卷入了困难的漩涡,终至牺牲了或损害了他们的道义与平和。最后,且使洛克盗去了他们的最宝贵的东西,纯洁与天真之人格化的巴尔特尔。

至此,神们方觉悟到洛克的精神容忍在他们的团体中是多么可怕,方才驱逐这恶精神到地上,可是已经太晚了。洛克在人类中间还是作恶,而并不比神们聪明些的人类又在听从洛克的教唆,一天一天地堕落了;于是神们将洛克幽禁于山洞中,然而又已经太晚了。

这些错误,使神们承认古老的预言必要实现,所谓 Ragnarok(神之劫难)已经笼罩在阿司加尔特了。驾驭日月车的苏尔和玛尼因这恐怖而脸色苍白了,抖抖索索地勉强驱车过天空,时时回头看那些追上来要吞吃他们的天狼;这些天狼愈迫愈近,不久就要咬着他们了。苏尔和玛尼不再有笑容了,因而地面也呈现枯索和寒冷,可怕的无尽的冬亦开始了。先是漫天飞下雪花,继之以从北方来的咬人的冷风,地面盖上一层厚的冰。这个可怕的严冬继续了整整的三季,不但不去,却又延长了更坏的三季,一切可爱的东西都已离开地面,人类为生存竞争所迫,各样的罪恶都在做了。

在冥世的阴暗的铁树林中,女巨人安古尔蒲达(就是洛克从前的妻)用杀人者及淫恶者的骨头喂养芬利斯狼的凶种哈底(Hati)、斯古尔(Sköll)、玛娜加尔姆(Managarm)这三条狼。因为杀人和淫恶的罪人太多了,这三条食量可惊的狼喂得更强壮,张开了血口,更凶猛地追赶着驾日月车的姊弟俩。

空前的奇祸近在眉睫了。地为之震栗,星从天空跌下来。而被禁锢着的洛克,芬利斯狼和地下冥府的加尔姆恶犬,都振作精神,奋力挣扎,将他们身上的铁索弄得震天响,想要脱离束缚冲出来报仇了。毒龙尼特霍格已经啮穿了生命树的根,使这棵大树的枝叶都颤抖着。高栖于伐尔哈拉宫顶的红色雄鸡高声报警,立刻密特茄尔特(Midgard,中央之园,即指大地)的雄鸡古林肯别(Cullin-Kambi)和尼夫尔赫姆的赫尔冥王的红黑两色鸟,都同声应和。

虹桥的守望神赫姆达尔看见了这些不祥的事,听得了红雄鸡的锐叫,立刻拿起他的报警角吹出那等待已久的报警的尖音,立刻全宇宙都听得这角声了。角声刚起,阿司加尔特的神们和伐尔哈拉宫的厄音赫列阿尔(Einheriar,就是被挑选来的战死的勇士们)都从座中跳起来,立即全身武装,勇敢地离开神宫,跳上他们的奋鬣腾骧的坐骑,潮水一般地从虹桥上冲过,直到尾格吕特广场。这里便是运命神预言已久的最后大战的战场。

同时在海洋中,那条蟠绕大地的巨蛇俞尔芒甘特尔也发怒挣扎,激起空前未有的大浪涛,不久,这凶恶的俞尔芒甘特尔也蹿出水来上陆,直赴尾格吕特大战场去了。这妖魔所激起的巨浪的一个又冲断了命运船娜吉尔发尔(Nagilfar)的缆索(这条缆是用死者的指甲造成的),恰被脱出了束缚的洛克带领着墨司潘耳司赫姆(火之家)的全体的火巨人,乘上这条船,冲破了惊涛,直向尾格吕特战场。

另一条大船从北方来,赫列姆(Hrym)把舵,满载着全体的霜巨人,每个全身武装,也飞快地赶向尾格吕特,要和神们作最后的决战。

冥王赫尔也从地下爬出来了,带着她的恶犬加尔姆和毒龙尼特霍格;这个妖魔的两翅上载了死尸在战场上飞翔。

洛克一上岸,就遇见这些援军,他就带领了他们直赴尾格吕特大平原。

突然满天都变红了。火焰巨人苏尔体尔扬起了他的火剑,带领着他的儿子们,正从天上驰过。他们走上了虹桥,想直冲阿司加尔特,可是他们的马蹄太沉重了,一声震动宇宙的巨响,虹桥断了。

神们知道末日到了,而且他们的无准备无远见,使他们地位不利;奥定只剩一只眼睛,体尔只有一只手,佛利没有刀(他的刀已经给了斯吉涅尔,为的报酬他说亲之功),只能拿一只鹿角做兵器。虽则如此,神们却很镇静,毫无惧色。奥定抽空先到乌尔特尔泉边一看。诺伦司三姊妹坐在凋零的伊格特莱息尔生命树之下,脸罩着薄纱,悄悄地没有一点儿声息;她们旁边放着一个破网。奥定在看守智慧泉的老人密密尔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又赶回尾格吕特大战场。

现在两军的人都到齐了。在这一边是坚决的镇静的亚息尔们,伐娜司们和厄音赫列阿尔们。在另一边是闹烘烘的一群,火焰巨人苏尔体尔,狰狞的霜巨人们,赫尔的死白色军队,洛克和他的妖魔的帮手,恶犬加尔姆,芬利斯狼,和巨蛇俞尔芒甘特尔。这最后的两位喷出烟火和毒雾,弥漫了全宇宙。

无数年的老仇现在一齐迸发;两方面的人都出死力相拚。奥定敌住了芬利斯狼,菽耳对付着巨蛇俞尔芒甘特尔,体尔则和恶犬加尔姆成了对手。佛利和苏尔体尔,赫姆达尔和洛克,厮打在一处。其余的神和厄音赫列阿尔们也显示威武。但是命运早已指定神们必得失败,首先是奥定被杀死了。由芬利斯狼所代表的恶的潮流,即使是奥定也抵抗不住。芬利斯狼愈斗愈勇猛,他的身体也愈放大,直到后来他的血口上撑住天,下挫着地,将奥定活吞了下去。

没有一个神能够抽身救奥定。佛利虽然勇武,却被苏尔体尔的火剑刺中了要害。赫姆达尔稍占上风,可是当他一刀砍死了敌人的时候,他自己也伤重而死。体尔和恶犬加尔姆也遇到同样的结果。菽耳和巨蛇俞尔芒甘特尔恶战了半晌,居然一雷锤打死了这妖魔,可是巨蛇身下喷出来的洪水一般的血潮也将菽耳淹死。

尾达尔从战场的一角冲过去要报父仇。古老的预言现在又要应验。尾达尔的准备得很久的厚靴子此时发生作用。他的独脚踏住了芬利斯狼的下颚,两手用力攀住了狼的上颚,竟将这怪物撕成了两半个。

然而其余的神和厄音赫列阿尔们,死伤将尽。突然苏尔体尔扬起火剑乱舞,立刻天、地,以及冥间九界都充满了火焰。生命树伊格特莱息尔也化为灰烬。火又延烧着神们的金宫。大地成为一片焦土,海洋的水都沸滚。

这场恶火,烧尽了空、陆、冥三界的一切。善的和恶的,同归于尽。大地焦黑而破坏,慢慢地往沸滚的海水中沉下去。世界末日果然到了。混沌的黑暗似乎又要包裹了宇宙。

但是北欧人的想象并不就此告结束。他们相信,苏尔体尔的大火虽然烧毁了一切,却也烧毁了一切恶的;现在是从“恶的破墟”上将有新的善发生,世界将再造,幸免于大难的神们——第二代的神们将再来重整神宫,永为世界的主宰。

于是,北欧人的想象的于是,经过了不知若干时间,火烧的大地渐渐冷却,从海水中浮起来,像是洗过一个澡似的清新;日光又照临这苏醒的地,苏尔的女儿继承母职又驾起日车在天空巡行。这第二个太阳也没有第一个那样火热,所以无须用盾以隔离它的热度。这些更有利的太阳光立刻使地面又披上一层绿衣,花和果实又繁荣茂盛。二个人类,女的名为吕夫(Lif),男的名为吕夫什拉息尔(Lifthrasir),现在也从密密尔的树林的藏身处钻出来了。他们是在苏尔体尔放火的时候躲在那里的,现在是他们出来的时候了。他们做了这新苏醒的大地的主人,再传第二代的人类。

一切代表着渐发展的自然力的神们都在那大灾难中死了,但是伐利和尾达尔,这两位代表了自然之不灭的神,却并没死,现在回到从前神们的游戏场伊达复尔特来了。在那里,他们又遇到了玛格尼和摩提,已死的雷神菽耳的儿子,“力”与“勇敢”之人格化。他们还保存着父亲所造的武器——雷锤。

早先就住在伐娜司(海洋之神)族中为质的海尼尔也回来了。并且从黑暗的冥间又回来了那位被爱的巴尔特尔和他的兄弟盲目的霍独尔。这两兄弟已经和解了,过去的错误都已宽恕,现在这光明和黑暗是很调和地同住着。

这一小队的神踯躅于神宫的故址,突然看见最高的神宫岑利还是巍然无恙。它的金屋顶正反射着耀炫的金光。于是在这宫里,再建了第二代的阿司加尔特。

“神之劫难”这故事,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解释。我们知道在太古时代,地球上各处经过冰川、洪水,以及地心火大喷发等等事件,所以各民族的神话都有世界毁灭及再造的故事。在北欧,洪水的印象大概没有地下火喷发那么深,所以北欧没有洪水的神话而有这火灾的Ragnarok的神话。

但如我们在第一章中所已说,北欧神话太早地受了基督教势力的侵犯,尚未达到完具而即僵死,所以Ragnarok虽似结束了奥定等第一代神,却使我们又设想到原来北欧或者尚有尾达尔等第二代神的故事,如果没有基督教势力的侵入,或者此Ragnarok正是“第二故事”的开始而非“第一故事”的结束。

基督教中人之想利用Ragnarok使北欧的原始信仰和基督教信仰互相妥协,也是很可以从《厄达》中看出来的。《厄达》述及Ragnarok以后,附有一诗,则说奥定等既死后,有至高无上的神——无可名的一神,为世界的主宰,使善者得福而恶者得祸;又谓别有二天宫以居巨人族及侏儒族,因为此二族亦不过遂行命运之前定,初非大恶,在新的主宰世界的一神前,此巨人族及侏儒族也应享受同等的待遇。

大小《厄达》均出于基督教徒之手,故此诗中所谓至高无上,无可名的一神,当即指基督教之上帝。似乎基督教徒保存了北欧原始信仰的前一部分,而利用Ragnarok的故事轻轻将基督教信仰隐约地衔接上去,因而北欧原始信仰的后一部分——如果有的,遂从此湮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