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季,我从清江营里辞职回来,有一个朋友请我到上海某新剧社充当编辑,更请我的兄弟教授西乐。当时我以为研究新剧,倒是通俗教育的事业、改良社会的捷径,便一口应允了。
哪知我走了进去,却大大不对头寸(实际情况)。那社里头除了几个办事人之外,九流三教,无所不有,实在是个极芜杂的社会。初与他们相处,彼此便觉得性情不投。长久下来,却习惯成了自然。虽然不与他们同化,却也没有什么稀罕了。
春去秋来,时光迅速。不知不觉,我已在那社里混了一年。这一年中间,我却长得许多见识,将那下流社会的心理习惯,以及他们的交际,统通详细研求,做了我日记的材料。这都不在话下。
单说某天的下午,我坐在房间里写信,我兄弟却走进来与我闲话。
这房间很是宽大,前面半间,铺两张床,一张是我睡的,一张是社员唐某睡的。靠窗放一个桌子,就是我读书写字的座位。后面半间,储藏了许多社中公用的衣装,共有十多箱,估算起来,也很值几千块钱。这些行头,都是唐某经管的,所以他住在这里看守。
我因为这房间比别处安静,也就在里面下榻。因为这屋子,平时没有杂人进来,虽有许多衣装放在里面,却始终没有遗失一样东西,所以大家就不免大意。有时房门未锁,人已走出去了,竟有连衣箱都不锁的时候。
我们谈了一会,见没有什么要紧话说,我仍旧写信,我兄弟便走到后房去了。
忽然听他喊道:“呵哟,这假发哪里去了?”说着便捧了一个极精致的盒子,走了出来。
我认得这纸盒,是装假发的,四面都贴了美人跳舞的图画,委实好看。社员见了它,都是爱不释手,进这房子的人,都要拿在手里把玩。这假发,是花了五十元的重价,托人到法国买来的,制作十分精巧,不论男女,戴在头上,那一丝丝的金黄头发,竟与真的一般,所以是演剧化装的紧要东西。
当时我兄弟揭开纸盒的盖,对我道:“谁借去的?怎么这纸盒空了?”
我听了这话,随口说道:“你去问问吧,大概总有人借的。”说了,他就拿了空纸盒出去向大家问,我还是定心地写信。
不多一刻,社员统通来了,排头数去,足有二三十个,都说:“假发丢了!”七张八嘴,议论了一会,把房里的东西,样样翻到,就差没有拆屋,那假发却无影无踪。闹了一阵,一个个垂头丧气走出去了。
只见他们在外面交头接耳,唧唧哝哝,想来是说假发的事。我也没心去同他们在一块儿捣乱,还是写我的信。
没有多时信已写完,听得壁上的自鸣钟“当当”打了两下,我觉得有些疲倦,就和衣睡在床上。
刚是迷迷蒙的时候,我兄弟走进房来,推醒我道:“哥,你还在这儿安睡么?”
我道:“横竖没有事,不睡做甚?”
弟道:“现在全社的人,都说那头套是我们兄弟偷的。你想这个贼名担当得起么?”
我道:“岂有此理?别要去管他们!”
弟道:“不行!他们说得证据确凿。名誉要紧,你别糊涂了!总得要想法查究才好!”
我道:“说的什么证据?”
弟道:“他们众口同声,说有七条证据。就是:
一、这间屋子,杂人是不得进的,听差也不常来的。所以偷假发的人,一定是社员。
二、这间屋子,是你住的,别人来偷,你岂有不知之理?这一定是你自已偷的!
三、天天晚上,社员都聚在客堂里说笑话、讲故事,你总不去听的。偏偏昨天晚上,你也来听了。可疑!
四、我两个礼拜没有出门了,偏偏今天早晨出去修表。大家都说那时是我把假发带出去的时候。
五、假发的纸盒,好久没有人去动了。偏偏我今天去开看,而又发现了这粧窃案。大家都说我是有意开看,要借此掩饰。
六、当这事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十分惊异。你却定心写信,如无其事,也不来帮同搜查。可疑!
七、你我近来正处窘乡,全社都知道的。我们的家,又不在上海,并且偷家去也是没用,所以一定是卖与别个剧社的。而这个假发,未必一时卖得了,必定预先约明了,才能卖去。可巧你向来不出门的,前天晚上,你却又同了朋友出去看戏。因此大家都说那时是你出去招徕主顾的时候。”
弟又道:“你我二人在社里的信用,本来很好。因有这七条理论,大家也就有点疑惑,都说弟兄勾通做贼!虽然不敢直说,却是句句暗射我们。如果不剖白清楚,从此声名扫地。如今世界,要想做直不疑,可就大迂了。”
我道:“好好,你出去,我自有主意。”
我兄弟去后,接着唐君进来说道:“昨天晚上,我整理衣装,假发还好好的在纸盒里,怎么今天没有了?现在社长要我赔。我哪有这许多钱?”说着,气愤愤地似乎要与我为难,又未便似的,说道:“你想想法儿看。”
我道:“且不要闹,我自有破案的法子。请吧!不要搅我的心思!”说着,就把他推出门去。
他却一语不发,显出很不自在的样子去了。
我想了一刻,胸中已有些成竹,就叫我兄弟来,问道:“你身间还有钱么?我可一文都没有了。”
弟道:“只有一元了。够使用么?”
我道:“不够不够,一定要想法子。如今也顾不了东西了。”说着,就在手上脱下一个戒指,又道:“你的表呢?把这两样东西去当吧!”
兄弟似乎有些难色,我说:“赶快去,事不宜迟!我自有用处。”
我兄弟没法,只得去当。
我又叮嘱道:“自已去,不要叫听差去,并且要当得秘密,不可被第三个人知道。”
我兄弟就照法去办,不一刻,当了十五元来。
我道:“好了!”便自已取了八元,把七元给兄弟,附着耳朵说了一会,去了。
我整顿好了衣服,就锁了房门,下楼。经过客堂,客堂里正有十多个社员坐着,哜哜嘈嘈,还是议论假发的事,看见了我走过,都一个个停了口不说,把二十多只眼睛,不住地向我身上瞧,各人的面孔,都十分尴尬。
我同他们点头,他们也勉强把头动了一动,好像那头有三五十斤重的样子。平时同我说惯笑话的人,如今也板着脸。推他们的心理,简直没一个不把我当作贼,只是一个“贼”字,不便说出口罢了。
我出得大门,对面来了三四个社员,一路慢拖拖地闲逛,我就问道:“你们哪儿来?”
一个姓童的道:“城隍庙‘得意楼’喝茶来。”
这姓童的,是做音乐师,北京人,性质十分和气,身体极胖,大家都叫他“弥陀佛”。也有人叫他“壁虱”,也有人叫他“啤酒瓶”,这都是象形上的笑话。因为这姓童的喜欢喝茶喝酒,而又肯破钞,所以一般口馋的社员,每当没事的时候,便要拉他出去逛逛,怂恿他上酒楼喝酒,吃下三元五元。对不起,多是童老先生付账。这也是社中常事,不必细表。
且说今天假发案发现之前五六分钟,有一个姓方的社员,又约这位童先生到城里去吃茶。童先生允许了他,方某又去约了两三个人同去。等到假发案发现,他们多已准备出门,所以当时大家搜查胡闹,他们不过到房间里来瞧了一瞧,就匆匆地出去。
方某更是要紧,童某要耽搁一下,帮同搜查,方某道:“去去,不干我们事!”于是拉着童某就走。
现在童某、方某等吃了茶回来,我见方某头上,戴了一顶新呢帽,我便问道:“新买的么?”
方道:“是的。”
我道:“什么价钱?”
方道:“一元二角。”
我又问童道:“你们同去买的么?”
童道:“否,我们在茶楼上喝茶,他一个人去买的。”
我又把姓方的帽子取下一看,见得委实是顶新帽子,后来把帽子里的衬皮翻转一看,上面写着“陈记”两个字,我就把帽子还了方某,点一点头,他们进社去了。
我如今出了社门,便是我侦探的时期。而在我入手侦探之前,不得不先把我的理想和侦探的手续,仔细推想一番。不然,非但要耽误时刻,恐怕空费了心机,还是于事无济。当时我推想道:
一、一定是社员偷的。
二、据唐君说,昨天晚上,他还看见那假发在纸盒内。则行窃的时间,必在昨晚唐君检查之后,或在今日上午。
三、昨天晚上,唐君坐在房间里,并没有出房门。今早八时至九时,我扣上了房门,出去散步。房门没有上锁,房里没有留人。那一定是行窃时间。
四、赃物现在一定不在社中,不然贼太笨了。
五、运赃出门的时候,必在上午八时之后,下午假发案发现之前。
六、假发虽是一个宝贵东西,而普通人并不要收买的,典铺里也不要的。然而贼既要偷它,必定有人要收买。这收买的人,一定也是个新剧界里的人。
七、现在赃物,究竟在哪儿,这是最紧要的问题。
八、如何使得人赃并获,这是唯一的目的。
九、别种案件,只要获到赃物就了。这却不然,一定要人赃并获。破案的时候,又必须在社内众目昭彰之地,使得窃贼无所抵赖。那才能恢复我兄弟两人的名誉。这是最难着手之点。
如今我第一要探的,就是赃物的地点。然而茫茫上海,从何处落墨呢?依第六条的理想,收买假发的人,定是新剧界里的人。而上海的新剧家,也不知道多少,势不能一个一个去探问。就使去探问,也未必能得头绪。想到这儿,觉得这件事,竟是很难下手。
后来一想,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劳苦了,不论有效无效,姑且到各新剧社去探听一番,就叫了一部黄包车,对车夫道:“到某处,快走!多给你钱。”
车夫听了这话,自然飞也似的走去。于是到宝昌路的某社、泥城桥的某社、大马路的某团、天津路的某会……东奔西走,足足问了七八家,差不多把上海的新剧社通通问到,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懊丧得了不得,就对车夫道:“拉我到四马路‘蕙芳楼’吃茶。”
因为“蕙芳楼”是一般新剧家的茶会,或者可以探听一点消息。然而这也是人当失败之际,自譬自慰的话。其实乱七八糟的茶馆里,哪能探听得出什么?
哪知天下的事情,竟有不期然而然的。我在“蕙芳楼”泡茶坐下之后,只听得隔座有甲乙两人,高谈阔论,说些尽是新剧界的事情。
我仔细听去,原来这两人多是从绍兴演剧回来的,大约是都赚了几个钱,所以十分得意。
后来我听得甲道:“今天晚上,我那东西,一定可以买成了!”
这句话到我耳朵里,不由得心头小鹿儿撞了几下。
那人接着说道:“要是买得成功,将来我在化妆上面,不是可以分外生色么?”
乙道:“是你昨天的那假发么?”
甲道:“可不是么!”
乙道:“那假发果然好,就是价值太贵些。”
甲笑道:“起旦角的,化妆最要紧。据我看来,一百二十元买一个法国假发,并不算贵。在你起丑儿的看起来,自然嫌贵了。”
乙道:“你看见那假发没有?”
甲道:“今晚十一点钟,在我家里看货。”
乙道:“谁来向你兜卖的?”
甲道:“那人我并不认识,说是姓金,是个又粗又黑、水牛似的大块头。嘴上已有了几根时式伟人须,那样子如同不倒翁一般,见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吃吃笑的。昨天早晨他来,说是有个朋友,新从法国带回一个假发,要卖一百二十元。我说只要货好,一百二十元也肯花的。当时我就向他要货看,他说看货的时期却说不定,大约总在三天之内。今天十二点钟,他又到我家里来,约我今天晚上十一点钟看货。”
乙道:“那么今晚十一点钟,我也要到你家来见识见识。”
甲道:“很好!”
以下又说些闲话,我也无心去听它。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然而且慢!我听了这番说话,虽然好像黑夜里得到一线光明,而据全案看来,还是茫茫大海,没有一个指南针。因为我仔细一想,全社社员里,没有姓金的,也没有这样又粗又黑、有须的大块头。如果要在偌大的上海找这大块头,恐怕找了十年,也找不出来。
如果要去会同了那两个吃茶的朋友侦探,或是同甲说明了,在他家里等,等到十一点钟,大块头来了,我就半腰里冲出来拍他的赃。这虽是个巧取法儿,然而我同他们一面不相识,未必肯帮忙。并且那大块头的假发,也未必就是社员里所偷掉的假发。如果冒昧地做去,不是更要闹笑话么?就使是了,又安见得他们不是勾通作窃呢?就使不勾通,而他们又肯助我,种种色色,都如愿以偿,也决不能在社里众目昭彰之地破案。如果我在外面破了案,把那假发携回去,社员仍要说我是偷了又还出来,我的名誉,仍是不能恢复。我想到这儿,觉得方才所听得的话,仍是一场空欢喜。
话虽这样说,然而我却可以下一个断语道:
除非那大块头与这案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的,必有社员与他同谋!
这样一想,就要研究同社的人,有没有姓金的朋友,于是就取出我带的小册子检看,依着次序,一页页地看下去。
看到一半,忽觉得眼睛一亮,只见得上面写着几行小字道:
方某,住城内城隍庙。其父开一牙骨铺,店号某某。方有至友金某,住大马路某茶楼后小房子内。又会乐里第五家有雉妓(下等妓女)名阿凤者,为方与金所共昵。金性呆戆而薄有资,恒为方及凤所愚弄。方有所求,金奉命惟谨。故方与凤,恒以走狗目金,而金不自知。同事朱子祥说。
我看了这一段,心上又多了几条理想:
一、金某与方某是同谋。
二、方某早存了窃假发的心,又恐怕一时不能卖去,所以预先叫金某招徕主顾。
三、行窃的时间,一定是今早八点、九点之间。
四、方某既窃得假发到手,就即刻写信通知金某。
五、方某今天十二点钟以前,并没有出社,并且他也决不愿出门,以启群疑。所以他通知金某的方法,一定是写信。
六、当假发案发现的时候,方某急急要同了童某出去吃茶。这就是赃物出门的时候。
七、方某今天买一顶新帽子,大有可疑。因为既是新的,为何反面有“陈记”二字?既是三四个人同去吃茶,为何要一个人去买,不同了同伴去买?这帽子明明是借来的,不过是借了买帽的名头,脱卸身间的赃物,借此掩人耳目。
八、赃物既在城隍庙吃茶的时候脱却,那赃物现在必在城隍庙附近一带。据理推来,恐怕还在他家里。
有了这八条理想,我就该定我侦探的方针:
一、当在十一点钟以前破案,不可使赃物卖脱。如果一落到别人手里,便无从查究。
二、要到各方面去探听精确,证明我的理想,不可草率从事。
三、要用种种手段,使得人赃通通回到社里,当众破案。
我吃了一下茶,动了一番天君,取出怀中时计一看,已是四点一刻,急忙付了茶钱,走出“蕙芳楼”,坐上原来的黄包车,对车夫道:“大马路某茶楼!”
不一刻,已到了茶楼门口,便下车上楼。辗转寻到后面,看见那小房子是“铁将军把门”。
可巧旁面来了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便问道:“金某在家么?”
那老妇人好像理会的,可是呆呆地站着,不言不语。
我又问道:“金某在家么?”
连问了三声,她还是不作声,停了一停,掉头去了。
我想这老妇人也太奇怪了,忽然后面有种尖利的声音“哈哈”大笑道:“那人同聋子说话,有趣有趣!”
我急急回头一看,只见得一个十一二岁女小孩,倚门站着,我便道:“小姑娘,请问金某在家么?”
她道:“金某么?不是老五么?三五天没有到家了。”
我道:“哪里去的?”
她道:“不知道。”说着,便一溜烟地向后走去。
我正要问她金某的形状,已是来不及了,走了出来向车夫道:“胡家宅会乐里!”
车夫刚拉了三五步,我忙喝道:“否否,大马路广生洋行!”
车夫就拉到广生洋行,我走进去,买了两瓶“双妹牌”的香水,又买了两块香皂,跳上车子说道:“何瑞丰洋货店。”
车夫拉到何瑞丰,我又买了一打时式格子花丝巾,取出表来一看,已是五点缺十分,心中一想,如果迟一刻,野鸡要上茶会了,便对车夫道:“快快快!快到会乐里。”说着,一口气赶到会乐里。
这时已有许多野鸡立在门口拉客。我心中好不着急,便带了香水、肥皂、手巾,急急找那第五家。
走进门去,看见一个烟容满面、野鸡似的女人,站在窗口,年纪约有二十一二岁,我便问道:“这里有阿凤没有?哪一个是阿凤?”
那女人笑了一笑,操着上海白道:“侬啥人?唔末就是阿凤,阿凤末就是唔!”
我也就操着下流社会的口吻道:“原来侬就是阿凤姐,失敬失敬!”
阿凤道:“格位大少尊姓?”
我道:“姓贾,贾宝玉就是家兄的令弟。”
阿凤道:“哇唷!原来是贾大少!里面请坐!”
走进房间坐下,阿凤拿枝水烟袋来请我吃烟,我就胡乱吃了两口,便道:“我来有一件事的,因令相知方某,现在已到苏州去了,特地来招呼一声。”
阿凤抢着说道:“啥格?……阿是方阿三呀?……瞎三话四……哩今朝夜里还要来咧……”
我道:“不骗你。他真已上苏州去了。今天一点钟动身的。”
阿凤道:“为啥勿先来招呼唔?”
我道:“他因为事情紧急,要赶紧上火车,来不及招呼你,所以特地托我来的。”
阿凤道:“哩上苏州有啥事体?”
我道:“这可不知道,他单说有要紧事情。”
阿凤道:“啥时候回来?”
我道:“他临走时候说的,少则一礼拜,多则半个月。”
阿凤道:“杀千刀!插烂污!哩又放子唔格生哉……哩还说明朝搭唔同去买戒指……阿要热昏。”
我道:“阿凤姊,不忙!他说横竖那事做成了,现在货色已在家里了,还怕飞得了么?只要等苏州回来,把货色卖掉,便是一百二十元。那时不要说一个戒指,就是两个三个,只要你阿凤姐,向他卖刁,还怕不得到手么?横竖老三没有第二个心爱的人。”
阿凤道:“什么事?我不知道,什么货色不货色,什么一百二十元?”
我道:“阿凤姐,你也不用假痴假呆了。我们都是局内人,尽可心照不宜,聪明人不必细说。如果老三没有我,他这事也做不成功。”
阿凤道:“哇哇!原来是那事!不是约今晚十一点钟看货的么?”
我道:“可不是么?如今只好等一礼拜以后了。”
阿凤道:“前途恐怕要有变!”
我道:“不要紧,不要紧。有了货还怕销不了么?”说着,把我手里的东西,放在阿凤面前,说道:“这是手巾一打、香水两瓶、香皂两块,是老三托我买了送给你的。说是请你安着心,等他回来。又请你不要把那事告诉别人。”
阿凤看了那些东西,自然心花朵朵开,便道:“我自有数目。我又不是三岁的孩,怎么会把那事告诉别人呢?”
我在阿凤口里,探到了许多秘密,自然喜不自胜,便告别出来。哪知还没有走出门口,对面突然来了一个人,同我打个照面。
诸君,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又粗又黑、水牛似的大块头,那样子真同不倒翁一般。
我见了他,不禁“扑哧”地笑出来,心中一想,这正是我要找的人,万不可失此机会,便上前问道:“老兄是金五先生么?”
大块头道:“是!请教尊姓?”
我还没有回答,后面阿凤唤道:“来,贾大少、金大少,进来坐了说!”
于是我就一面向里走,一面顺水行舟地说道:“敝姓贾。”
金某道:“请教台甫!”
我道:“草字宝珍。请教台甫是……刚才老三对我说过,我一时忘了。”
金就在袋里摸出一张卡片给我,其实我早晓得他的名字,所以问他台甫的缘故,正要骗他这张片子,留作后用。不料竟被我骗出,这也是天幸!
金又接着问我道:“你认识老三么?是不是方老三?”
我道:“是的,他叫我找你。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
金道:“什么事?”
我道:“他上苏州去了。”
金忙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我道:“一点钟去的。”
金道:“真的么?”
我道:“怎么不真?”
金顿足道:“岂有此理!笑话!这是他自已的事,我不过替他奔走奔走,又不要使他一个用钱,他为何这样愚弄我?笑话!”说着,口上的几根黄毛,跷得笔直。
阿凤掩了口,在旁面冷笑。
我道:“金君,这事你不用着急,横竖他一礼拜就要回来的。”
金大怒道:“一礼拜么?哪能等到一礼拜?我十一点钟接到他的信说,是晚上十点钟到这儿来,十一点钟去看货。我得了那信,饭也来不及吃,急急替他去招呼买主。这样待朋友也不算不尽心了。他如今又苏州去了,我怎么好对人呢?咳!好好一个主顾……这是他自已失掉的。将来就便他对我磕头,我也不管了。”一面说,一面拿桌子拍了几下。
我道:“他到苏州去,也是为了急事,你总得要原谅他。现在他已动身了,你急也没用。如今我还有些要事,失陪了!再会吧!”
看官,我听了阿凤和金某的话,我就知道我的见地不差。方某行窃的证据,已是十分确凿,所以侦探的事业已终。现在就要计划破案问题了。
我就对车夫道:“西门。”
不一刻,西门已到了。原来我那新剧社,就在西门外鑫顺里。
既到了西门,我就取出一元钞票给车夫,说道:“去吧!”
车夫得到了一元,自然欢天喜地地去了。
我一看情形,现在万不能进社,进了社反要误事。然而我自出门以后,不知社里的情形是怎样,又不得不去探一探,于是就硬着头皮走去。
可巧走到鑫顺里弄口,看见我兄弟一个人,在弄里踱来踱去,我便唤道:“来来来!”就拉他到隐僻的地方,问道:“我叫你做的事情,你照办没有?”
他就指着身上的新马褂和新鞋道:“已如法炮制了。”
我道:“好好!”又问道:“社员的态度怎样?”
他道:“那是不用说,分外起疑了。现在他们个个人唾骂我,我忍耐不住,又不能同他们辩论,只得独自走出来。”
我又问道:“方某在社么?”
他道:“在社。他骂我最厉害、最起劲!”
我道:“好极了!社长在社么?”
他道:“在社。”
我道:“你私下去请社长,请他到‘中华茶楼’来,我在那儿等他。要秘密,不要被人家知道!”说着,他去请社长,我便到“中华茶楼”。
原来这“中华茶楼”,是个小茶馆,位置在西门的城门口,凡是进城出城的人,都要在这茶楼下经过,居高临下,一目了然,真是侦探的绝妙好地点。
我上了茶楼,不一刻,社长来了。我就把探到的情形,同他略略说了一遍,他也十分惊异。
我又道:“如今要你助我做事,使他破案的时候,无从抵赖,能不能?”
社长道:“岂有不能之理?”
我便从衣袋里摸出金某的卡片,用铅笔写上两行字,道:
原约今晚十一点钟看货,兹因前途急欲一睹,恳于八点以前带货到大马路“五龙明泉楼”茶叙,先到先等。
至要至要!送西门外鑫顺里,某社,方先生,自会乐里发。
可巧茶楼上有一个小堂倌,我招他来道:“如今先给你一角小洋,你可把这名片送到某社,说是会乐里送来的,又要个回片,回来再给你一角小洋。”
那小堂倌得了一角钱,自然喜得口也合不拢,拿了片子,三步改作两步走地去了。不上五分钟,拿来一个回片,上面用铅笔写着:
遵命照办,复金兄。
我便再给那小堂倌一角小洋,一面把回片上的字,用橡皮擦掉,又向社长道:“如今我们要用心看守着,不要让他滑过。”说着,就在楼窗上向下看去。
约莫过了五分钟光景,远远地看见方某来了,转弯进西门而去,我便对社长道:“快快跟了他走,看他怎样。”于是急急付了茶钱,走下茶楼,跟进西门。
他走快,我们也走快;他走慢,我们也走慢。保守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不太逼近,也不太落远。只因时已六点半钟,天光已黑,虽有电灯,却总有些模糊。所以我们两人四只眼,烁也不烁地盯好了他,他却没有留心我们。
进城以后,他转了几个弯,到城隍庙,又走进一家牙骨店。我一想,这莫非是他的家么?
不一刻,又看见他笑嘻嘻地走出来。我就对社长道:“此刻他一定到大马路‘五龙明泉楼’去。你可先跟他去,我即刻就来。”说着,眼看得方某向老北门走去,社长也就依着方向跟去。
诸位知道我现要做什么事呢?原来我想此事总得精细谨慎,不能放松一点,所以虽已在阿凤和金某口里,探了许多信息,心上总还有些不安,不得不再到他家里去探听一番,于是就走近那牙骨店门口,一看店号,果然同小册子上写的一样,便向柜上道:“老板在铺么?”
就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干瘦如柴的老头儿出来说道:“就是我。”
我道:“你家三兄,托我来拿件东西。”
老头儿道:“什么东西?好像刚才他回来过的……”
我道:“他回来过的么?莫非他自已回来拿去了?”说着,我就把那回片给老头儿,道:“三兄给我一张片子,叫我来拿个假发。”
老头儿把那片子看了一看就道:“什么假发?我不知道,要问小姐(指方之妻)。”
于是旁边有个妇人插嘴道:“假发么?不是像头发一样的东西么?”
我道:“是的。”
妇人道:“有的,今天下午两点钟,他拿回来的,刚才又自已回来拿去了……”
我道:“好,他自已拿去了,我倒白走一遭。晦气!再会吧!”
我又叫了一辆东洋车,赶到“五龙明泉楼”门口,只见社长站在路旁,我问道:“方某在楼上么?”
他道:“在楼上。”
我又问道:“有人伴了他没有?”
他道:“没有。一个人上去的。”
我道:“很好!如今赃物定在他身间,只要骗他到社,就可破案了。”
我们正是说得得意,不提防对面来了那讨厌的金大块头,摇而摆之,要走上茶楼去。
我一想不对,如果方、金会了面,不是前功尽弃么?便上前拦阻道:“金先生,你上楼找谁?”
金道:“看一个朋友。”
我道:“什么样的人?”
金道:“一个穿西装的小白脸儿。”
我道:“不是手里有一根赶狗棒的么?”
金道:“是呀……”
我道:“刚才出去,向东去的,向黄浦滩一面去的。别要上楼了,赶快去追,还追得到的咧!”
看官,原来这金某是个蠢牛,他听了我的话,就拼命地向东追去,并且一去不来了。
我同社长在茶楼下等了两个多钟,时候已是不早,我道:“好动手了。”于是就走上茶楼,看那方某正是独自坐着,很没兴趣。
社长上前道:“你在这儿等谁?”
方道:“候个朋友。他说八点钟来的,到现在九点半钟,还不见他来。”
社长道:“想来今天不来了。你可不用再等了,我们吃宵夜去。”
原来这方某顶喜欢吃,现在虽有赃物在身,却因为全社的目光,都注射在我们弟兄两人,没有一人疑心他,所以他反自已放着心,大着胆,一点没有恐慌的样子。如今社长又请他吃宵夜,自然也老实不客气了。
等到宵夜吃完了,我道:“现在已十点多钟了,我们雇车回去吧。”于是就叫了三辆黄包车,回到西门社里。
一走进社门,各社员都把那古怪的眼光向我瞧,我也不管。
等坐定之后,社长道:“各社员都来,我有话说。”
等人到齐了,社长道:“今天偷去的假发,不知道究是谁偷的,可是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你们诸位的名誉,都不免有一点缺点。如今只有一个法儿,把诸位的身间,都检查一下。”
有几个社员道:“东西早已出门了,哪里检查得到?”
社长道:“不管不管,检査了再说。”
这时候,方某的面色,已变作一块青一块白,而社长和我的眼光,又盯好了他,他无从躲避,也无从把身间的赃物脱卸。
等到一检查之后,大家拍手道:“贼!贼!贼!方某……”
到了明天,方某就在西区的警察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