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永泰中,李汤任楚州刺史时,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渔者健水,疾沉于下五十丈。见大铁锁,盘绕山足,寻不知极。遂告汤。汤命渔人及能水者数十,获其锁,力莫能制。加以牛五十余头。锁乃振动,稍稍就岸。时无风涛,惊浪翻涌。观者大骇。锁之末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鬐,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愕栗,不知其由尔。乃渔者时知锁所,其兽竟不复见。”
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
至九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公锡泛洞庭,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庐。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奇,编次蠹毁,不能解。公佐与焦君共详读之:“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鸟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祅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即李汤之见,与杨衡之说,与《岳渎经》符矣。
【译文】
贞元年间的丁丑年(唐贞元十三年),陇西人李公佐乘船游历潇湘水域和苍梧地区,偶然碰到征南府从事弘农人杨衡。我们把船停靠在年代久远的岸边,在佛寺里停留了一段时间。晚上对着空茫的江水和浮在水面上的月亮,说起了奇闻逸事。杨衡告诉公佐说:“永泰年间,李汤担任楚州刺史的时候,有位渔夫,晚上在龟山下的水里钓鱼。钓鱼钩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提不起来了。这位渔夫水性很好,连忙下水潜到五十丈深的地方,看见一根大铁链,盘绕在山脚上,他找了半天,不知道铁链的头上有什么。他就把这件事报告了李汤。李汤下令,派了几十个渔夫和擅长潜水的人,找到了那根铁链,但是众人的力气没办法拉动它。又加上五十几头牛,铁链才动了起来,稍稍向岸边靠过来。当时并没有什么风浪,突然大浪翻滚,看到的人都吓了一跳。铁链头上出现了一头野兽,样子像是猿猴,白色的头颅长着长长的鬃毛,雪白的牙齿,金色的爪子,横冲直撞跑上岸来。它身高有五丈多,蹲坐着的样子就像猿猴,然而两只眼睛却无法睁开,迷迷糊糊看不见东西的样子。从它的眼睛和鼻子里流出水来,像泉涌一样,唾沫腥臭肮脏,人都无法靠近它。过了很长时间,它才伸长脖子打哈欠,两只眼睛忽然张开了,目光闪亮像闪电一般。它看着身边的人,像要爆发狂怒似的,旁观的人连忙都跑开了,它就慢悠悠地拉着铁链拽那些牛,然后走到水里,终于就不再出来了。当时楚地有许多著名的人物,他们和李汤一起看着彼此,惊诧恐惧,不知道这怪物是从哪里来的。而渔夫常常会发现铁锁所在的地方,只是那头怪兽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李公佐到了元和八年的冬天,从常州一路送给事中孟简到了丹阳,观察使薛苹先生招待食宿,礼节周到。那时扶风人马植、范阳人卢简能、河东人裴蘧,都一起住在薛先生那里,大家围着炉子,聊了一整个晚上。公佐又说起前面那件事,就好像杨衡说起时那样。
到了元和九年的春天,公佐探访东吴古迹,跟随太守元锡先生坐船游览洞庭湖,然后登上包山,住在道士周焦君家里。又走进灵异的洞穴,找寻仙人留下的书籍。在石洞里找到了一本古时候的《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老奇特,书本被蠹虫蛀坏,次序都混乱了,没办法理清楚。公佐和焦君一同完整地读完了这本书:“大禹治理洪水,三次来到桐柏山,那里刮着疾风,雷电交加,树木和石头都被吹得发出巨大的响声,五方首领齐聚水边,三公宰辅率领军队,也没法叫作乱的水怪出来现身。大禹发火了,召集百神,让夔龙把水怪找出来。桐柏山的几千名首领向他叩首,请求帮忙搜寻水怪。大禹于是囚禁了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和犁娄氏,最后才找到淮水漩涡里的水神,叫做无支祁的。这水神擅长应答回话,能够分辨江水的深浅,知道原野的远近。它样子长得像猿猴,塌鼻子,高额头,青色的身躯,白色的头颅,金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它的头颈可以伸长到百尺之外,力气比九头大象还要大,搏击、跳跃和快跑起来,身形灵巧轻便,速度快极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大禹把它交给章律,章律不能制服它。把它交给鸟木由,鸟木由不能制服它。把它交给庚辰,庚辰总算制服了它。水神手下的鸱脾、桓胡、木精、水怪、山妖和石怪叫喊着跑来将庚辰团团围住,总有好几千个妖精,庚辰把它们都打跑了。水神的头颈被锁上大铁链,鼻子被穿上金铃,然后被带到了淮阴地方的龟山脚下。这是为了让淮水能够永远安定地流注到大海里去。庚辰之后,人们都画他的形象,使自己免受淮水波涛风雨的侵害。”也就是说,李汤见到的怪兽,杨衡讲述的事件,跟《岳渎经》的记载都是吻合的。
李公佐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
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
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xiao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
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译文】
东平人淳于棼是吴楚地区崇尚侠义的人士,喜欢喝酒,意气任性,做人处事不太在意小节。他积攒了一大笔财产,豢养了一批豪杰侠客。他曾经凭借武术技艺候补缺额,做过淮南军的副将,因为喝酒之后使性子,顶撞了元帅,被开除赶走,从此沉迷不得志,整天恣肆任性,把喝酒当作正事。淳于棼家住在广陵郡往东十里的地方,住所的南边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枝干修长,枝叶浓密,清凉的树荫足有好几亩地那么大。淳于棼生日的时候,就同一帮豪侠在大树底下痛快喝酒。
贞元七年九月,淳于棼因为醉得厉害而发起病来。当时两位朋友把他从酒席中搀扶回家,让他睡在堂屋东边的走廊里。两位朋友对他说:“你睡吧!我们要去给马喂食,然后洗洗脚,等你稍微好些,我们再走。”淳于棼解开头巾,躺倒在枕头上,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好像就做起了梦来。他看到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使者,向他跪下行礼,说道:“槐安国王派小臣来传达邀请您的命令。”淳于棼不知不觉就下了床榻,整理完衣服,跟随两位使者来到门口,看到一辆青油漆涂的小车,用四匹公马驾着。身边跟从的七八个人把淳于棼搀扶上车,出了大门,指着那棵老槐树上树洞的方向而去。使者就把马车赶到了树洞里。淳于棼心里也觉得挺奇怪的,只是不敢发问。忽然看见周围的山川、景物、草木和道路,跟人世上的很不一样。往前走了几十里,眼前出现了外城的城墙。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很多,都没有间断过。淳于棼身边为车辆喝道的人呼喝的声音很急促,行人也都纷纷闪到路旁躲避。接着又进入大城,朱红色的大门后面是一重又一重的城楼。城楼上用金色的大字写着“大槐安国”。看门的人快步跑来下拜,又奔走赶去通报。马上就有人骑着一匹马跑来传话说:“国王想着驸马从远方降临,让他先去东华馆休息吧。”于是就在前面导引,带着车辆向前走去。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一扇大门开启,淳于棼下了车,走了进去。这宅子有彩绘的门窗框和雕镂的梁柱。珍奇华美的花果树木,整齐地种植在庭院下方,铺设垫子的几案、帘幕帷幔和菜肴吃食,放置在庭院之中。淳于棼心里感到非常愉悦。又有人传呼通报说:“右丞相要来了。”淳于棼走下台阶,恭敬地迎接对方。有一个人穿着紫色衣服,手里拿着象牙笏板,往前走过来,作为主人同作为客人的淳于棼恭敬地互相行礼。右丞相说:“我们国王不顾本国偏远,迎接先生你到这里来,想要与你缔结亲事。”淳于棼说:“像我这样低贱鄙陋的人,怎么敢奢望这样的事?”右丞相于是请他一同前往宫中。走了大概有一百步左右,走进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矛、戟、斧、钺等兵器分排在左右两边,几百个军士差吏,退到路边躲避。淳于棼有个平日里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也快步跟从在人群中。淳于棼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却不敢上前问他。右丞相带着淳于棼走上大殿,大殿守卫森严,兵士整肃,好像是皇帝居住的地方。看到一个人身材高大,仪容端正严肃,坐在正中的位置,穿着白色布衣,戴着荷花冠。淳于棼瑟瑟发抖,不敢抬起头看他。身边服侍的人让他下拜行礼。国王说:“从前承蒙你父亲发话,不嫌弃我们这小国家,要让我的第二个女儿瑶芳来侍奉先生你。”淳于棼只是伏在地上而已,不敢说什么话。国王说:“先到客舍里住着吧,接下来再办婚礼。”为婚礼的事还下了一道旨。右丞相也就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东华馆。淳于棼想着父亲许婚的事,觉得父亲在边地领兵作战,就这样流落到了其他民族那里,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心想父亲大概是同北方少数民族有了交情,所以才会发生现在的这件事。他心里感到很迷惑,不知道这件事的缘由。
这天晚上,结婚的礼品、婚礼的仪式和排场、音乐歌舞、菜肴和照明的灯烛,还有车马用具等,都准备得非常齐全。来了许多女子,有的叫华阳姑,有的叫清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像这样的人有好几个。她们身边都跟着几十个侍从,戴着翡翠的头饰和凤冠,穿着五彩披肩的金色衣衫,插着镶嵌彩珠和翡翠的金钿,简直让人不敢直视。她们四处游荡,玩乐笑闹,在新房里走出走进,争相拿淳于棼开心玩闹。众女子姿态妖娆艳丽,言语巧妙风趣,淳于棼根本答不上来。又有一位女子对淳于棼说:“昨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我跟着灵芝夫人到禅智寺去,在天竺院里观看石延跳《婆罗门》舞。我和姐妹们坐在北面窗边的石头座椅上,那时你还是少年,也跳下马来观看舞蹈。你自顾自跑来,硬要跟我们亲热,开玩笑逗乐。我和穷英妹妹将深红色的手帕扎起来,挂在竹枝上,你难道已经不记得了吗?还有七月十六日的时候,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解《观音经》的时候,我在讲台下捐了两只金凤钗,上真子捐了一只水犀牛角做的盒子。当时你也在讲坛中,你到法师那里请求看看金钗和盒子,拿着观赏了很久,不停地赞叹,觉得是极为罕见的东西。然后你看着我们几个人说:‘人和物件,都不是人间可以见到的。’一会儿问我的姓名,一会儿问我住在哪里。我也不回答。你倒是情意绵绵,不肯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你难道都想不起来了吗?”淳于棼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众女子说:“想不到今天和你成了亲戚。”又有三个人,衣饰相当体面,上前向淳于棼下拜,说道:“我们接受命令,担任驸马您的傧相。”其中有个人还是淳于棼的老朋友。淳于棼指着他说:“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田子华说:“是啊。”淳于棼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聊从前的事,聊了很长时间。淳于棼对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子华说:“我四处游历,碰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受到了他的器重,因此在他手下做事。”淳于棼又问他说:“周弁在这里,你知道吗?”子华说:“周生是显贵了。他的官职是禁军里的司隶,权势很大,我好几次承蒙他的照顾保护。”两人一边说一边笑着,谈得很愉快。
过了一会儿,听人传话说:“驸马可以进来了。”那三个人把佩剑、玉佩、冠冕和礼服拿来,为淳于棼更换了衣服。子华说:“想不到今天可以看到盛大的典礼,我是不会忘记的了。”有几十位仙人般的女子,演奏起奇妙的音乐,音调婉转清越,曲子凄凉悲哀,不是人世间所能够听到的。前面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的人,也有几十个。只见身旁张设着金玉和翠鸟羽毛装饰的屏幕,制作精巧,颜色缤纷,绵延好几里不断。淳于棼挺直身板坐在车里,思绪迷茫,心神不定。田子华多次说笑来帮他缓解这种情绪。之前的那帮女亲戚,各自乘坐凤翅宫车,也在他们车旁来去。终于来到一扇门里,那地方叫做“修仪宫”。那些仙人般的姑姑妹妹也挤在边上,让淳于棼下车叩拜,与新娘交拜,前进后退的礼数同人间一样。撤去遮挡面容的扇子,他看见一位女子,说是名号叫做金枝公主,年纪大概十四五岁,美得简直就跟神仙似的。婚礼的各项礼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非常隆重。成婚以后,淳于棼与公主的感情越来越好,受到的荣宠也越来越优厚。出入所穿的服饰,乘坐的车辆,宴会和宾朋的档次,都仅次于国王。
国王让淳于棼和其他官员准备护卫的武装力量,在国家西边的灵龟山举行盛大的狩猎活动。那里山岭崇高秀丽,水流深长悠远,树木茂盛,各种飞禽走兽,都在那里找得到。出猎的部属们打到的猎物多极了,他们过了整个晚上才回来。
淳于棼找了个日子,禀报国王说:“不久之前,我与皇家结亲的日子,大王说这桩婚事是遵照我父亲的意思。我父亲之前担任边地将领的副手,带兵作战失败,沦陷在北方少数民族当中。那以后一直没有收到过他的书信,已经有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亲在哪里,我请求让我去那里看望他。”国王接口说道:“亲家公担负着守卫北边国土的职责,并没有断过音信,你只要写好信寄给他看看,用不着自己马上就过去。”淳于棼就让妻子准备了慰问恭贺的礼品,同信件一起捎了过去。几天之后收到了回信。淳于棼察看信的内容,说到的都是父亲这一辈子的经历。信里回忆往昔、训诫教导,感情委婉曲折,就跟父亲当年一样。又问他亲戚们是不是都还健在,乡里的情况是热闹了还是冷清了,又说到路途遥远,阻隔了彼此的消息。话说得悲凉凄苦,感慨忧伤。他又不让淳于棼过去拜见,说:“丁丑那年,我会跟你相见。”淳于棼手里拿着信,悲伤地哭了起来,简直无法承受心中的感情。
有一天,妻子对淳于棼说:“你难道不想做官吗?”淳于棼说:“我这个人放荡不羁,不熟悉政事。”妻子说:“你去做就是了,我会帮助你的。”他妻子就把他想要做官的意思说给了国王听。几天之后,国王对淳于棼说:“我的南柯郡,政事没有人管理,原来的太守被撤职了。希望能够依靠你的才华,你就委屈一下去那里任职吧。马上就跟我女儿一起出发吧。”淳于棼诚恳地接受了这个任命。国王就让有关部门准备太守的行李物品,还拿出金器、玉器、丝织品、梳妆用的镜匣、奴仆和车马,摆列在大街上,用来给公主送行。淳于棼从小游荡行侠,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这一天,这时候心里格外欢喜。于是向国王呈上奏章,文中说:“我是将领的儿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学问技艺,不恰当地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肯定会败坏朝廷的典章。我自己都为承担重任而悲伤,总会因为力不胜任而坏事的。现在我想要广泛地征求有才能的人,我做不到的,让他们来帮助我。我发现担任司隶的颍川人周弁,忠诚正直,严守法令,决不妥协,具备辅佐别人的才能。没有官职的冯翊人田子华,思路明晰,做事稳重,擅于应变,通晓政策风化的本源。这两个人跟我有十年的交情,我很清楚他们的才干,可以把政事托付给他们。请让周弁担任南柯郡的司宪,让田子华担任司农,或许就可以让我在政事上做出一些业绩来,也能够让法令制度有条不紊。”国王都按他表文里说的派人给他了。
这天晚上,国王和夫人在国都南面为他们送行。国王对淳于棼说:“南柯郡是我国的大郡,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不用仁德是不能治理得好的。再说你还有周弁和田子华两人辅佐。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国家对你的希望。”夫人告诫公主说:“淳于郎性格刚烈,喜欢喝酒,加上年纪又轻,你做妻子的,最要紧就是温柔和顺。你好好侍奉夫君,我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南柯郡的地界虽说离这里不远,但是没办法早晚都能同父母相见。今天跟你分别,怎能教我不落泪。”淳于棼和妻子向他们下拜叩头,就往南去了。他们登上车,骑上马,有说有笑,很是快活。
几天后,他们抵达南柯郡。郡里的官吏、和尚道士、老人、乐队、车队、武装警卫和掌管皇室车辆铃铛的人,争相赶来迎接侍奉。一路上都挤满了人,钟鼓的声音闹腾极了,十几里外都听得到。眼前是城墙和楼台,环绕着一种祥和的气息。进入大城的城门,门上也有大幅的匾额,用金字写着“南柯郡城”。只见一座朱红色的屋宇,门户旁设有棨戟,便是太守宅邸,屋子很深邃严整。淳于棼到任之后,体察当地的风俗,救治百姓的疾苦,把政务都交给周弁和田子华办理,南柯郡被治理得秩序井然。自从掌管南柯郡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年,淳于棼的教化深入人心,被普遍推行,百姓编歌谣赞颂他的功绩,为他建歌颂功德的功德碑,在他生时就为他建立祠堂祈福。国王非常器重他,赏赐封地和爵位给他,让他成为三公和宰相中的一员。周弁和田子华也因为管理政事杰出,几次升职,做了高官。淳于棼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因为父亲的功勋循例被授予官职,女儿也都与皇族子弟结亲。家族荣耀显赫,成为当时的盛事,一个时代里都没有能够及得上的。
这一年,有个檀萝国来攻打南柯郡。国王命令淳于棼训练将领兵士,去征讨敌人。淳于棼于是举荐周弁,让他率领三万兵士,到瑶台城去抗击敌军。周弁刚强勇猛,小看了敌人,军队吃了败仗。他一个人丢盔卸甲,骑着马偷偷地逃出来,夜里回到了城中。敌军也收拾起盔甲、粮草和军械回营了。淳于棼就把周弁关了起来,向国王请罪。国王饶过了他们两个人。这个月里,司宪周弁背上长出毒疮,死了。淳于棼的妻子公主也得了病,过了十天也去世了。淳于棼于是向国王请求,罢免自己郡太守的职务,让他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到都城。国王答应了他。就让司农田子华负责南柯郡太守的事务。淳于棼哀伤悲痛地将灵车启行,灵车和仪仗队走在路上,男男女女都跑来哭喊,百姓和差官都拿食品来祭奠,拉住车辕、挡住道路来挽留淳于棼的人多得数不清楚。就这样来到了都城。国王和夫人穿着白衣服,站在郊外哭泣,等待灵车的到来。公主的谥号被定为“顺仪公主”。国王让人准备了仪仗队、柄头扎束鸟羽如盖的仪仗和鼓吹乐队,把公主葬在了都城东面十里处的盘龙冈。这个月里,已故司宪的儿子周荣信,也护卫父亲的灵车来到了都城里。
淳于棼在地方镇守多年,努力同中央保持好关系,无论是皇族还是高官,都跟他关系很融洽。自从罢免郡太守之职、回到都城以来,他经常出门,在外面待上很长时间,结交朋友,联络感情,他的威望一天天地增长起来。国王心里怀疑忌惮他。当时国中有人上奏章说:“天象有变异,国家有大难。都城迁到别处,国家政权败坏。祸患来自别族,祸事源自内部。”当时人议论,都觉得是淳于棼越过自己的身份做了不该做的事,天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国王就免去了他的侍卫,禁止他出去交际,让他待在自己的宅子里。淳于棼自认为管理南柯郡那么多年,没有出现过政策失误的情况,现在因为荒谬的流言而获罪,感到闷闷不乐。国王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就对他说:“我们两家结亲二十多年了,不幸的是我女儿年纪轻轻过世,不能同先生你相伴到老,实在让人悲痛感伤。”夫人就把孙子留在身边自己抚养,又对淳于棼说:“你离开家有很长时间了,可以先回家乡,看看亲戚们。几个孙子就留在这里,不用记挂在心上。三年之后,我们会派人去接你的。”淳于棼说:“这里就是我家,为什么还要回家呢?”国王笑着说:“你本来住在人间,你的家不在这里。”淳于棼忽然感到昏昏沉沉的,好像在睡梦中,就这样迷糊了很长时间,这才想起从前的事,于是流下眼泪,请求回家。
国王示意身边的人送他回去。淳于棼下拜两次,就离开了。又看见从前那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跟着他。来到大门外,看到自己要乘坐的车辆很低劣,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跟班随从,他心里觉得很意外,也很感慨。淳于棼上了车,走了大概有几里路,又出了大城。面前仿佛就是当年从东边过来时的道路,山水和原野都跟从前没有两样。送他的那两个使者完全没有威风派头,淳于棼就更加闷闷不乐了。他问使者说:“广陵郡什么时候能到?”两个使者自顾自唱着歌,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说:“一会儿就到了。”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出了一个洞穴,淳于棼看到自己乡里的街道,还和从前一样,心中悲叹,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两位使者带着他下车来,走进家门,走上堂屋的台阶,发现自己正睡在堂屋东面的走廊里。淳于棼非常惊讶,也很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两位使者于是大声呼喊淳于棼的名字,喊了好几声,淳于棼才苏醒过来。看到家里的仆人正拿着扫把在庭院里扫地,两位来客正坐在床榻边洗脚,倾斜的太阳还没有完全消失在西墙之上,东窗下的酒杯里,还有没喝完的酒在悠悠地晃动。只是做了一会儿的梦,却好像已经度过了一生的时光。
淳于棼回想梦中事,感慨叹息,就把两位来客叫过来,把事情说给他们听。他们惊讶极了,就跟淳于棼一起走到外面,找到了槐树下面的洞穴。淳于棼指着那里说:“这就是我梦里钻进去的地方。”两位朋友觉得可能是狐狸精或者树精在作怪。他们就让仆人拿着斧头,砍掉肿大的树桩,折断旁出的小枝,找寻这个洞穴的源头。在树旁大概一丈远的地方,连着一个大洞,树根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小大概放得下一张床榻。洞里堆积土壤,做成了城市、台观、殿堂的样子,有蚂蚁隐藏聚集在这些建筑物里,数量大概能装满几只斛。城中有座小台,颜色似乎是赤红色的。两只大蚂蚁住在那上面,长着白色的翅膀和朱红的头颅,身长大概三寸。边上有几十只大蚂蚁陪伴,其他蚂蚁都不敢靠近它们。这就是国王啊。这里就是槐安国的都城了。接着又挖到一个洞穴,一直通到南面的枝干里,大概隔了四丈远,曲曲折折的,洞穴正中也有土堆成的城墙和小楼,大群蚂蚁住在里面,这就是淳于棼掌管的南柯郡了。还有一个洞穴,往西有两丈的距离,体积庞大,空旷低洼,坑坑洼洼,形状奇特。洞里有一块腐坏的龟壳,有斗那么大,在积蓄的雨水浸润下,长出了一蓬蓬的小草,茂盛极了,遮蔽住了底下的龟壳,这就是淳于棼曾经打过猎的灵龟山了。又找到一个洞穴,往东有一丈远的距离,那里老根曲折盘绕,好像蟠龙的形状。其中有座小土堆,高一丈多,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盘龙冈上的坟墓了。淳于棼回想从前的事情,心中感慨,察看蚁穴的情况,都跟梦中一样。他不希望蚁穴被两位朋友破坏,马上命令仆人按照原来的样子遮盖填塞起来。这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早上再看蚁穴,那群蚂蚁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所以说之前那句话“国家有大难,都城迁到别处”,就这样应验了。淳于棼又想到檀萝国来攻打的事情,再请两位朋友到屋外找找蛛丝马迹。屋子东面有个小洞,也有一群蚂蚁隐藏聚集在洞里。所谓的檀萝国,难道不就是这里吗?哎呀!蚂蚁的神奇怪诞,尚且无法让人完全明白,何况是隐藏在山岭和树木之中的大妖怪所能变化出的神异景象呢?
当时,淳于棼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和田子华都住在六合县,有十天没有跟淳于棼来往了。淳于棼马上派家童赶过去问候情况。周弁突然间得了病,已经过世了。田子华也生了病,躺在床上。淳于棼感悟到南柯郡做官的虚幻不实,以及人生的短暂,就专心修道,不再沾染酒和女色。三年之后的丁丑年,他也死在了自己家里,那一年他四十七岁,正好跟国王和他父亲信中的期限一致。
公佐在贞元十八年八月的秋天从吴地到洛阳去,在淮水岸边短暂停泊,偶然见到了淳于棼,向他询问曾经发生的事,将这件事来回听了许多遍。文中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我当时就将这件事写下来,做成一篇传,给那些喜欢奇闻逸事的人看。虽说文中涉及神异鬼怪,并不是正经学问,但是记下淳于棼这样才德不相称而窃取名位的人的故事,也是对其他人的警示。后来的人啊,最好把南柯郡这样的事当作是转瞬即逝的,不要因为声望高、官爵大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曾经的华州参军李肇为这篇传写了赞,说是:
爬到最高位,权力无边大。
通达人看着,蚂蚁扮家家。
[1] 这两句出自《诗经·隰桑》,意思是心里觉得好,没有一天忘得了。
李公佐
冯媪者,庐江里中啬夫之妇,穷寡无子,为乡民贱弃。元和四年,淮楚大歉。媪逐食于舒,途经牧犊墅。暝值风雨,止于桑下。忽见路隅一室,灯烛荧荧。媪因诣求宿。见一女子,年二十余,容服美丽,携三岁儿,倚门悲泣。前,又见老叟与媪,据床而坐。神气惨戚,言语嗫,有若征索财物,追逐之状。见冯媪至,叟媪默然舍去。女久乃止泣,入户备饩食,理床榻,邀媪食息焉。媪问其故。女复泣曰:“此儿父,我之夫也。明日别娶。”媪曰:“向者二老人,何人也?于汝何求,而发怒?”女曰:“我舅姑也。今嗣子别娶,征我筐筥刀尺祭祀旧物,以授新人。我不忍与,是有斯责。”媪曰:“汝前夫何在?”女曰:“我淮阴令梁倩女,适董氏七年。有二男一女。男皆随父,女即此也。今前邑中董江,即其人也。江官为酂丞,家累巨产。”发言不胜呜咽。媪不之异。又久困寒饿,得美食甘寝,不复言。女泣至晓。
媪辞去,行二十里,至桐城县。县东有甲第,张帘帷,具羔雁,人物纷然,云今夕有官家礼事。媪问其郎,即董江也。媪曰:“董有妻,何更娶焉?”邑人曰:“董妻及女亡矣。”媪曰:“昨宵我遇雨,寄宿董妻梁氏舍,何得言亡?”邑人询其处,即董妻墓也。询其二老容貌,即董江之先父母也。董江本舒州人,里中之人皆得详之。有告董江者,董以妖妄罪之,令部者迫逐媪去。媪言于邑人,邑人皆为感叹。是夕,董竟就婚焉。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
【译文】
冯媪是庐江里中农夫的妻子,守寡穷困,没有孩子,受到乡里百姓的轻贱和厌弃。元和四年,淮地和楚地庄稼歉收严重。冯媪到舒州去乞讨食物,路上经过牧犊墅。黄昏时分遇上风雨,就在桑树下歇息。忽然看见路边有一间屋子,灯烛的光芒闪闪烁烁的。冯媪于是走过去借宿。看到一个女子,年纪二十多岁,容貌和服装都很美丽,带着三岁的孩子,靠在门边伤心地哭泣。再走上前,又看见一个老头和老妇人,高坐在床榻上,神色忧伤惨淡,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好像是索要财物,追讨得很紧的样子。看到冯媪来了,老头和老妇人不再作声,默默地走了。那女子过了好久才止住哭泣,进屋来准备食物,整理床榻,邀请冯媪一同吃完饭,然后躺下休息。冯媪问她为什么哭泣。女子又哭了起来,说:“是孩子她爹,我的丈夫,他明天要娶别人了。”冯媪说:“刚刚那两个老人是谁啊?要问你讨什么东西,才发火的呢?”女子说:“是我的公公和婆婆。现在长子要娶别人,他们问我要竹器、剪刀、尺和祭祀祖先的旧物件,准备交给新娶的媳妇。我不愿意交出去,所以他们会责骂我。”冯媪说:“你的前夫在哪里?”女子说:“我是淮阴县的县令梁倩的女儿,嫁到董家七年了。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都跟了父亲,女儿就是我身边这个。现在前面城中的董江就是我前夫。董江的官职是酂县县丞,家里积攒了庞大的财产。”她说话的时候还不住地在抽泣。冯媪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加上长久以来又冷又饿,现在能够吃得好睡得好,就不再说什么话了。那女子倒是一直哭到了早晨。
冯媪告辞离开之后,走了二十里路,来到桐城县。县的东面有座豪门贵族的宅邸,张着帘幕帷幔,摆着各式礼品,形形色色的人物来来去去,说是今晚有官员要举行婚礼。冯媪问人家新郎是谁,原来就是董江。冯媪说:“董江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娶别人呢?”城里的百姓说:“董江的妻子和女儿都过世了。”冯媪说:“昨天晚上我碰上下雨,寄住在董江的妻子梁氏家里,为什么说她已经过世了呢?”城里百姓问她是在什么地方,原来那里就是董江妻子墓地所在。又问她,她说的那两位老人是怎样的容貌,原来那两位就是董江已经过世的父母。董江本来是舒州人,乡里的人都对他了解得很清楚。有人把这件事告诉给董江,董江觉得荒诞怪异,怪罪下来,让部下把冯媪赶走。冯媪把自己遇到的事说给城中百姓听,城中百姓都很感慨。这天晚上,董江终于还是结婚了。
元和六年五月的夏天,江淮从事李公佐被派到京城办事,回来的时候在汉南逗留,与渤海人高钺、天水人赵和河南人宇文鼎在驿站的客房里聚会。晚上聊天,要说神异的事情,大家都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说出来。高钺就把冯媪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公佐就写了这篇传。
李公佐
小娥,姓谢氏,豫章人,估客女也。生八岁,丧母,嫁历阳侠士段居贞。居贞负气重义,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产,隐名商贾间,常与段婿同舟货,往来江湖。时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与夫俱为盗所杀,尽掠金帛。段之弟兄,谢之生侄,与童仆辈数十,悉沉于江。小娥亦伤胸折足,漂流水中,为他船所获,经夕而活。因流转乞食至上元县,依妙果寺尼净悟之室。初,父之死也,小娥梦父谓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数日,复梦其夫谓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小娥不自解悟,常书此语,广求智者辨之,历年不能得。
元和八年春,余罢江西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登瓦官寺阁。有僧齐物者,重贤好学,与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妇名小娥者,每来寺中,示我十二字谜语,某不能辨。”余遂请齐公书于纸,乃凭槛书空,凝思默虑。坐客未倦,予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询访其由。小娥呜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为贼所杀。迩后尝梦父告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夫告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岁久无人悟之。”余曰:“若然者,吾审详矣。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且车中猴,车字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又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有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恸哭再拜,书申兰申春四字于衣中,誓将访杀二贼,以复其冤。娥因问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
尔后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于江湖间。岁余,至浔阳郡,见竹户上有纸榜子,云“召佣者”。小娥乃应召诣门,问其主,乃申兰也。兰引归,娥心愤貌顺,在兰左右,甚见亲爱。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已二岁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谢氏之金宝锦绣衣物器具,悉掠在兰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暗泣移时。兰与春,宗昆弟也。时春一家住大江北独树浦,与兰往来密洽。兰与春同去经月,多获财帛而归。每留娥与兰妻兰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给娥甚丰。或一日,春携文鲤兼酒诣兰,娥私叹曰:“李君精悟玄鉴,皆符梦言。此乃天启其心,志将就矣。”
是夕,兰与春会群贼,毕至酣饮。暨诸凶既去,春沉醉,卧于内室,兰亦露寝于庭。小娥潜锁春于内,抽佩刀先断兰首,呼号邻人并至。春擒于内,兰死于外,获赃收货,数至千万。初,兰、春有党数十,暗记其名,悉擒就戮。时浔阳太守张公,善其志行,为具其事上旌表,乃得免死。时元和十二年夏岁也。
复父夫之仇毕,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尼将律师。娥志坚行苦,霜舂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竟以小娥为法号,不忘本也。
其年夏月,余始归长安,途经泗滨,过善义寺谒大德尼令。操戒新见者数十,净发鲜帔,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中有一尼问师曰:“此官岂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师曰:“然。”曰:“使我获报家仇,得雪冤耻,是判官恩德也。”顾余悲泣。余不之识,询访其由。娥对曰:“某名小娥,顷乞食孀妇也。判官时为辨申兰、申春二贼名字,岂不忆念乎?”余曰:“初不相记,今即悟也。”娥因泣,具写记申兰申春,复父夫之仇,志愿相毕,经营终始艰苦之状。小娥又谓余曰:“报判官恩,当有日矣。”岂徒然哉!嗟乎!余能辨二盗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复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辞,聪敏端特,炼指跛足,誓求真如。爰自入道,衣无絮帛,斋无盐酪,非律仪禅理,口无所言。后数日,告我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复再遇。
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余备详前事,发明隐文,暗与冥会,符于人心。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故作传以旌美之。
【译文】
小娥,姓谢,豫章人,是行商的女儿。长到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嫁给了历阳的侠士段居贞。居贞为人讲义气重情义,结交的都是有本事、任侠的朋友。小娥的父亲拥有数额庞大的财产,以商人的身份掩藏自己,经常同女婿一起,用船载着货物在四方各地来往。那一年小娥十四岁,才刚刚梳起头发表示成年,父亲和丈夫却一同被强盗杀害,金钱财物都被抢去。段家的兄弟和谢家的侄儿,还有几十个做事的家童仆人,都掉到水里淹死了。小娥胸口也受了伤,腿也断了,在水里漂着的时候被其他船上的人看到,救了上来,挨过一个晚上,活了下来。后来她乞讨为生,流浪到了上元县,妙果寺的尼姑净悟收留了她,让她住在了寺庙中。开始,父亲刚死的时候,小娥梦见父亲对她说:“杀我的人,是车中猴,门东草。”过了几天,又梦见她的丈夫对她说:“杀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小娥自己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经常将这两句话写下来,求很多聪明的人破解,过了一年多也没能找到答案。
元和八年的春天,我被免去了江南西道观察使判官的官职,乘着小船往东走,将船停泊在建业的水边,我登上了瓦官寺的楼阁。那里有个叫齐物的和尚,看重贤才,爱好学问,跟我关系很好。他对我说:“有个寡妇叫小娥,每次到寺里来,都会拿十二字的谜语给我看,可我破解不了。”我于是让齐物和尚把谜语写在纸上,靠着栏杆,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精神专注地沉思默想。坐在我身边的人还没有厌烦,我已经明白这些文字的意思了。于是让寺里的小孩赶紧去把小娥找来,向她询问这件事的缘由。小娥伤心地哭泣了很长时间,才说:“我的父亲和丈夫都被坏人杀害了。后来我曾经梦见父亲告诉我说:‘杀我的人,是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丈夫告诉我说:‘杀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一年多了也没人能够想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我说:“这两句话,我思考得很充分了。杀死你父亲的人是申兰,杀死你丈夫的人是申春。这‘车中猴’,‘車’字上下各去一横,是个‘申’字;又因为‘申’这个地支对应的属相就是猴,所以说是‘车中猴’。‘草’下有‘门’,‘门’里有‘东’,就是个‘蘭’字。还有,在禾中走就是穿田过,也是个‘申’字。‘一日夫’呢,是‘夫’上加一横,下面有‘日’,就是‘春’字。杀死你父亲的人是申兰,杀死你丈夫的人是申春,就很明白了。”小娥放声痛哭,两次向我下拜,然后将“申兰”、“申春”四个字写在衣服上,发誓要将这两个坏人找出来杀掉,以平复自己的冤屈。小娥接着就问我的姓名、官职和家族,流着眼泪离开了。
后来小娥就改换了男子的服装,在各地帮佣做活。一年多以后,她来到浔阳郡,见到一户人家竹编的门上贴着纸榜,说是“招帮佣”。小娥就上前敲门应招,询问对方受雇之后的主人是谁,原来就是申兰。申兰将她带回了家,小娥心中愤恨,表面装得很柔顺。她在申兰身边做事,申兰对她很是亲近和喜爱,金银财物上收入支出的数额,都交给小娥来管理。两年多过去了,他竟然不知道小娥是个女人。从前谢家被抢走的贵重财物、丝织品、衣物和器具都在申兰家里,小娥每次手里拿着这些从前的物件,都会偷偷地哭很长时间。申兰和申春是族兄弟,那时候申春一家子住在长江北面的独树浦,跟申兰的来往很密切。申兰和申春会一起离开家一整个月,大多数时候都能带着钱财物品回来。他们每次出去,就留下小娥和申兰的妻子兰氏两个人看守家门。吃的和用的东西,像是酒、肉和衣服,对小娥的供应总是非常丰厚。有一天,申春提着鲤鱼和酒来拜访申兰,小娥暗自叹息说:“李先生悟性高超,洞察细微,一切都和梦中听到的话没有两样。这是上天开启了他的智慧,我报仇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这天晚上,申兰、申春跟强盗们聚会,所有的强盗都来了,喝酒喝得很痛快。等到凶徒们都走了,申春醉得很厉害,睡倒在里屋里,申兰也在露天的庭院里睡着了。小娥偷偷地把申春锁在屋里,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先把申兰的头给砍了下来,然后大声呼喊,把邻居们都召集到这里。申春在屋里被抓住,申兰已经死在了屋外,找到的赃物价值达到了千万之多。起先,申兰和申春的党羽有几十人,小娥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现在都被抓起来杀死了。当时的浔阳太守张公赞赏小娥的志气和行为,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写在请求表彰的报告里呈给了皇帝,小娥于是被免去了死刑。那是元和十二年的夏天。
为父亲和丈夫报完仇之后,小娥回到家乡,与亲戚们相见。乡里的豪门贵家争相向她求婚,小娥却在心里发誓,不再嫁人。于是她剪掉头发,穿上粗布衣服,到牛头山寻访修行的有道之士,拜供奉观音、修持戒律、年高道深的尼姑将律师为师。小娥意志坚定,刻苦修行,降霜天里舂米,冒着大雨砍柴,力气没有倦怠的时候。元和十三年四月,她才在泗州开元寺接受了完整的受戒仪式,出家做了尼姑,最终就用小娥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法号,这是为了不忘本。
这一年的夏天,我刚要回长安去,路上经过泗滨,去善义寺拜访了德行高超的令尼姑。有几十个尼姑刚刚开始修持戒律,我从前没有见过,干净的头发,崭新的披肩,仪容威严,温文大方,排列开侍奉在师父的身边。其中有个尼姑问师父说:“这位官员难道不是洪州的李判官,排行第二十三的那位吗?”师父说:“是的。”尼姑说:“我能够为家人报仇,洗雪冤屈和耻辱,是判官你的恩德啊。”她看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认识她,询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我说:“我的名字叫小娥,从前那个讨饭的寡妇,判官您帮我想出申兰和申春这两个坏人的名字,难道您不记得了吗?”我说:“刚刚没有想起来,现在已经记起来了。”小娥就哭了起来,详细地把从记下申兰、申春两人的名字,到为父亲和丈夫报仇,完成自己的志向和心愿的经历,以及从头到尾的艰辛历程,都说给我听了。小娥又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报答判官您的恩德。”这难道都是平白无故的吗!哎呀!我能够猜出两名强盗的姓名,小娥又终于能够为父亲和丈夫报仇,神明的力量是不可能被愚弄的,从这里就可以明白看出来。小娥相貌忠厚,言辞诚挚,聪明机灵,端庄出众,灼烧手指,弄跛腿脚,也必定要找寻到佛学的真谛。自从她出家以来,从不穿棉袍和丝织品,从不吃调味的盐和奶酪,只要不是戒律、佛仪和禅理,一概都不言说。后来几天,她告诉我她要回牛头山,然后乘坐小船漂浮在淮河上,到南方各地游历,后来我就没有再见过她。
有道德的人说:“立下誓言,始终不放弃,为父亲和丈夫报仇,这是节烈。同佣人杂役混住在一起,别人却不知道她是女人,这是贞洁。女人的品行,只要能够始终保持贞洁和节烈就可以了。像小娥这样的女子,完全可以让天下那些违背道德准则、祸乱纲常的人感到警醒,完全可以看到天下那些贞洁和有孝道的男人和女人的节操。”我详细地记录下整件事情,破解的那两句隐语,冥冥中与真实的情况相符,体现了天理人心。知道有善行却不记录,这不是《春秋》所秉持的原则,我因此写下这篇传,来表彰赞美小娥的行为。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俊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
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
俄徙坐西堂,帷幕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
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蒨,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
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覆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
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追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
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褴缕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
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
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俊。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
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译文】
汧国夫人李娃是长安城里的妓女。她的节操品行美好出众,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因此监察御史白行简为她作传记述。
天宝年间,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这样一个人,我省去了他的姓名,就不写出来了。当时他的声望很高,家里人丁兴旺,很富有。五十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那时候他儿子刚满二十岁,长得英俊清秀,很有文学才华,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当时有名的人物对他都非常赞许佩服。他父亲十分喜爱他,将他当作难得的人才,说:“这是我家的千里马。”他被乡里推荐到京城参加考试,临行之前,父亲为他准备了精美的马车、服饰和用具,帮他计算在京城生活需要的开销,对他说:“我看以你的才华,应该可以一次成功,登上榜首。现在我帮你准备了两年的花销,而且让你的日子过得非常充裕,都是为了帮助你完成自己的志向。”荥阳公的这位公子也很自负,觉得考试成功就像活动手指手掌那么简单。
他从毗陵出发,一个多月后到了长安,住在了布政里。有一次,他从东市游玩回来,走进了平康里的东门,准备往西南方向去拜访朋友。来到鸣珂巷,看见一座宅子,门墙并不怎么高大,房屋倒是很深广。这宅子的一扇门关着,李娃正倚着一个梳着两个环形发髻的婢女站着,妖娆的姿态美妙极了,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公子一下子见到她,不知不觉停下马看了很长时间,在原地徘徊着,没办法离去。他假装不小心把鞭子掉到了地上,等着随从赶上来,叫他去捡,自己一个劲地看李娃。李娃也回望着他,那样子对他十分中意。公子最终也不敢跟她搭话,就这样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心神恍惚,闷闷不乐。于是私底下向一个熟悉长安情况的朋友打听,问他那是什么人家。朋友说:“那是妓女李娃的宅子。”他问:“我能够得到李娃吗?”对方回答说:“李家很有钱。李娃之前来往的大多数都是有权有势的富豪人家,赚到了很多钱。没有一百万钱是无法打动她的心的。”公子说:“我只怕这件事不成功,只要能成功,就算花上一百万钱,我又怎么会吝惜呢。”
又一天,他穿戴得干净整洁,带了许多随从,来到李家门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侍女把门打开了。公子说:“这是谁家的房子?”侍女不答话,快步跑开去,大声叫喊说:“先前掉了鞭子的公子来了!”李娃喜出望外地说:“你先让他等等,让我换件衣服,补补妆再出去。”公子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侍女就把他带到对门的小墙边,看到一个脊背弯曲的老婆婆,那就是李娃的母亲。公子跪拜行礼,上前陈说道:“听说这里有个简陋的小院子,我希望能租住,不过这消息确实吗?”婆婆说:“恐怕那地方狭窄、简陋又低湿,不值得先生您屈尊住进去,我怎么还敢跟您谈价钱呢。”她把公子请到宾客等待室里,这间屋子修筑得非常华丽。她跟公子两个人相对坐下,就说:“我有个女儿,身材娇小,会的本事很少,也不精湛,很高兴见到你这位客人,我想让她来见见你。”于是把李娃叫了出来。李娃忽闪着明亮的眼眸,摆动着雪白的手腕,走起路来美艳妖娆极了。公子一下子惊呆了,忙不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跟她互相行完礼,说了一些问候的话,她各种美妙的姿势表情,都是公子从未见过的。三人又坐了下来,煮茶倒酒来喝,器具都非常洁净。
过了很长时间,天晚了,四下里响起了报更的鼓声。婆婆问公子住得远不远,公子骗她说:“住在延平门外几里路的地方。”心里想着,希望她能因为路远而让自己留下来。婆婆说:“更鼓已经打起来了,你应该马上回去,不要触犯宵禁。”公子说:“很荣幸能跟你们坐着说笑,不知不觉天就晚了。我家距离这里很远,城里又没有亲戚,教我怎么办好呢?”李娃说:“你不嫌弃我们这里偏僻简陋,正打算要住在这里,睡一晚上有什么关系呢?”公子朝婆婆看了好几次,婆婆说:“好吧,好吧。”公子于是把家僮叫来,拿出一匹双丝细绢,算是这一晚上饮食的花费。李娃笑着制止了他,说道:“主人和客人之间的礼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今天晚上的花费,你就让我们这种贫苦人家随便弄些粗劣的食物来吃吃吧,其他的等以后再说吧。”公子再三要求让她收下东西,她最终也没有接受。
过了一会儿,三人又来到西边的堂屋坐下,这里的帷幕、帘子和座椅都极为豪华,光彩夺目,梳妆用的镜匣、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都非常奢华。接着,屋里点起了蜡烛,饭菜给端上来了,菜肴很是丰盛。吃完饭,撤掉盘碗,婆婆站起来走开了。公子和李娃正谈到兴头上,趣味风生地说说笑笑,完全没有什么顾忌。公子说:“先前我偶然经过你家门前,正好碰到你站在门里的小墙边,这以后我心里常常挂念你,就算是睡觉和吃饭的时候,也没办法不去想你。”李娃回答说:“我的心里也一样想你。”公子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找个住处那么简单,希望能够完成平生最大的心愿,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好命呢?”话还没说完,婆婆进来了,就问他说这句话的缘故,他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婆婆笑着说:“男女之间存在着人最大的欲望,如果两个人情投意合,就算是父母的命令,也阻止不了。我这个女孩子实在不像样,怎么能够陪伴先生您睡觉呢?”公子听了这话,就走下台阶,下拜行礼,说道:“我情愿给您当奴隶。”婆婆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女婿了。三个人喝到尽兴才散了。等到第二天天亮,公子把行李都搬过来了,就住到了李家的宅子里。这以后,公子绝少外出,不再跟亲朋好友联络,整天同歌妓戏子聚会,在酒宴上玩乐。兜里的钱都用光了,就开始卖马匹,然后又卖家僮。
过了一年多,钱财、马匹和仆人都被弄得精光。这以后,婆婆对他就渐渐地怠慢起来了,但是李娃对他的情意倒是越来越深厚了。有一天,李娃对公子说:“跟郎君在一起有一年了,我还没能怀上孩子,曾经听说有竹林神这尊神,人们请求他什么事情,应验起来就好像回声一样迅速,我想要准备点祭品和酒去求他,好不好啊?”公子不知道这是她的诡计,高兴极了。于是他就将衣服拿到店铺里典当了,用这些钱来准备了祭品和酒,跟李娃一起来到庙里求神许愿,住了两个晚上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李娃乘车在前,公子骑驴跟在后面。到了北边的里门口,李娃对公子说:“这里往东,拐过弯去的小弄堂里,就是我姨妈的住处。我想去那里休息一下,顺便看望姨妈,好吗?”公子就按她说的办了。往前走了不到一百步的距离,果然看到一扇专供车马进出的门,从门外往里瞧,发现屋子非常宽敞。跟随的婢女来到车后,示意让公子停下,说:“到了。”公子从驴上下来了,正赶上有个人出来问说:“谁啊?”这边就回答说:“是李娃。”那人就走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儿,有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走出来了,大概四十多岁,向公子走来欢迎他,说道:“我的外甥女来了吗?”李娃下了车,妇人迎上去问她说:“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两人看着对方,都笑了。李娃把公子介绍给她认识,公子向她下拜行礼。都见过之后,三人一起来到房子西门旁的偏院里,那里有假山亭子,竹子和树木郁郁葱葱,池塘水阁幽静极了。公子对李娃说:“这是姨妈自家的房子吗?”李娃笑了笑,没有回答,找了些其他的话来应答。过了一会儿,下人送上了茶和水果,都是非常珍稀少见的品种。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有一个人骑着一匹大宛马,汗流浃背地赶来了,说是:“婆婆一下子得了大病,病得很厉害,都不大认识人了,最好快点回去吧。”李娃对姨妈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跟这人骑马先回去,然后让他再骑回来,就可以带着郎君一起回去了。”公子想着要跟她一起走,她那位姨妈同侍女窃窃私语了几句,挥手示意,让他在门外停下了,对他说:“婆婆快要过世了,你应该跟我一起讨论怎么办丧事,帮助李娃度过紧急出现的难关,为什么要忙着跟她回去呢?”公子就留下来,跟姨妈商量办丧事需要安排的仪式和祭品。天晚了,骑马的人还是没有回来。姨妈说:“没有回来报告,这是为什么呢?郎君赶快过去看看吧,我待会也要过去的。”公子就出发回到了原来的那栋宅子前,发现门被锁得很严实,而且用粘土填住了锁眼。公子吃惊极了,就问邻居是怎么回事。邻居说:“李家本来就是租的这所宅子住着的,租约已经到期了,宅子的主人自行把房子收回了。婆婆搬走了,而且已经有两个晚上了。”问他搬到哪里去了,邻居说:“不清楚那地方。”公子正打算要骑驴赶回宣阳里,向她姨妈问清楚这件事,但是天已经晚了,算算路程是到不了的,只好脱下衣服典当了,拿这钱吃了饭,找了个住的地方。公子心中又气又恨得厉害,从晚上一直到早上,眼睛几乎没能闭上过。
天亮之后,他骑驴出发。到了昨天那所宅子前之后,一个劲地敲门,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都没有人应门。公子高声喊了好几次,终于有个太监慢吞吞地走出来了。公子连忙问他,姨妈在不在。那人说:“没有这个人。”公子说:“昨天傍晚还在这里的,你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又问他这是谁的宅子,那人说:“这是崔尚书的宅子。昨天有一个人租下了这个院子,说是要在这里等着远道而来的表亲,还没到晚上就走了。”
公子惶恐疑惑到了发狂的地步,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回到原来住的布政里的房子看看。房子的主人可怜他,给他饭吃。公子满心怨恨,三天没有吃东西,生了很严重的病,十几天之后,病得更厉害了。房主人担心他就这样死了,把他抬到了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铺里。他病势沉重,在死亡线上挣扎了许久,店铺里所有的人都为他伤心叹息,轮番喂他东西吃。后来他稍微好转,能够拄着拐杖起来活动。从此店里每天都会让他出点力,让他拿着灵柩前的帐幕,他就用干这活赚到的钱来养活自己。过了好几个月,他身体渐渐强壮起来,每次听到送葬的哀歌,感叹自己还不如死去的人,就伤心地哭起来,无法控制自己。回来之后,就学着唱这种歌。公子是个聪明机敏的人,没过多久,就把哀歌唱得婉转动人,全长安也找不到能够与他抗衡的人。
开始的时候,有两家帮人办丧事的丧葬用品店,互相争斗,较量胜负。东边的那家店,灵车什么的都华丽不凡,应该是没有敌手的,只是唱挽歌的那方面比较弱。东边店的掌柜知道公子的挽歌唱得好极了,就凑了两万钱来请他加入。东店的那些唱挽歌的老师傅,将自己擅长的技艺拿出来比较长短,偷偷地把新鲜的曲调教给公子,并且为他伴唱和声。过了几十天,外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两家店铺的掌柜互相知会对方说:“我们在天门街检阅各自店铺里的丧葬用品,比较一下双方的优劣,输的人罚钱五万,拿来准备酒菜,怎么样?”两家店铺都同意了。于是他们立下契约,签名画押作为凭证,然后就安排检阅。那天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都有好几万人。于是管理街坊的小吏将这件事报告了治安长官,治安长官又把这件事报告了京城首长。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观看,巷子里都没人了。两家店铺从早晨开始检阅,一直到正午,依次较量的灵车、仪仗等丧葬用具,西边的店铺都没能取得胜利,他们的那班人马垂头丧气的。接着,他们在场地的南角将几张睡榻叠起来成了高台,有个长胡子的人拿着铎进来了,身边跟着好几个护卫。他振奋地吹胡子瞪眼,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部,屈膝下拜,额角点地,然后登上高台,开始演唱《白马》这首挽歌。仗着自己从来都是这方面的赢家,他左顾右盼,洋洋自得,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观众齐声赞扬,他自以为自己的歌喉在当时超群出众,没有人能够将他打败。过了一会儿,东边店铺的掌柜在场地的北角将几张睡榻连起来搭成台子,有个戴着黑色头巾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五六个人,拿着大扇子进场了,这个年轻人就是公子。他整理衣服,慢悠悠地酝酿了很长时间,然后张开嘴发出声音,那神情就好像无法承受心中的悲伤之情一般。他于是演唱了《薤露》这首歌,声音清脆悠扬,使得周围的树木都跟着颤动了。歌还没有唱完,听众就叹息着抹起了眼泪。西边店铺的掌柜遭到大家的讥诮,更加感到羞愧,偷偷地把赌输的钱款放到场地前面,静悄悄地溜走了。大家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歌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之前,皇帝刚刚颁下法令,让京城以外的地方长官每年来京觐见一次,叫做入计。当时公子的父亲正巧也在京城,跟同级的官员们换了穿戴,偷偷过来观看。他身边带着个老仆人,就是公子奶妈的丈夫。老仆人看了公子的举止,听他说话的语气,想要与他相认又不敢相认,于是就流下了眼泪。公子的父亲吃惊地问他原因,他就告诉他说:“那位歌手的容貌,跟老爷你死去的儿子十分相像。”公子的父亲说:“我儿子因为身边带的钱太多,被强盗杀害,怎么可能在这里呢?”说完,他也哭了起来。回去的时候,仆人找了个机会,骑着马跑到公子的同伴那里,向他们询问说:“这位歌手是谁啊,把歌唱得这样美妙?”同伴们都说:“他是某姓氏的人。”询问他的名字,公子却已经改过名字了。仆人吃惊极了,慢慢地走到公子身边,靠近他,观察他的反应。公子看见这位仆人,表情发生了变化,回转身去,想要躲进人群当中,仆人于是抓住他的袖子说:“你难道不是某人吗?”两个人拉着手,便流下了眼泪。仆人就骑马载着他回去了。
到了住处,他父亲责骂他说:“像你这样的志气和行为,侮辱了我的家门,还有什么脸面再来见我?”于是带着他步行出门,走到曲江西岸的杏园东面,脱掉他的衣服,拿马鞭打了他几百下。公子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他父亲扔下他走了。公子的师父让和公子关系亲密的人暗地里跟着他,这人回去将情况说给同伴们听,大家都为公子的遭遇感到悲伤而叹息。他们派了两个人拿着芦苇席要将公子埋葬,到那里之后,发现公子心口下方还微微有些温度。他们把他抱起来,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呼吸才通畅起来。于是他们把他抬了回去,将芦苇管插进他嘴里,用勺子灌水进芦苇管给他喝。过了一个晚上,他才活了过来。一个多月以后,他还没法靠自己的力量抬起手脚,被鞭打的地方都溃烂了,身上肮脏极了。同伴们很苦恼,有一天晚上,就把他给扔到了路边。走过的人都可怜他,常常将吃剩下的东西扔给他,他才能够填饱肚子。一百天之后,他终于可以拄着拐杖站起来了。他身上披着件布袍,布袍上满是补丁,破烂极了。手里拿着一只破碗,在街坊里巷来回走动,讨饭为生。从秋天到冬天,他晚上到肮脏废弃的洞窟和房舍里过夜,白天就在街市上到处走。
一天早上下大雪,公子又冷又饿,不得已冒着大雪出来,向人讨饭时声音特别凄惨,听见的人没有不感到难过的。当时雪下得特别大,别人家外面的门大多没有开。走到安邑东门,顺着里巷的矮墙向北转弯走到第七、八间房子的时候,有一家人家单单开着左边那扇门,那就是李娃住的地方。公子并不知情,就急切地连声呼喊:“冻死我啦,饿死我啦。”声音凄惨悲切,让人不忍心听。阁子里的李娃听到了,对侍女说:“这肯定是公子,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出去了。看到公子瘦得皮包骨头,浑身长满恶疮,几乎没有人形了,李娃心里受到触动,就对他说:“你难道不是某公子吗?”公子气愤地昏厥在地,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而已。李娃上前抱住他的头颈,用一件绣花短衣将他裹住,抱着他回到了西厢房里,失声痛哭道:“让你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的罪过啊!”她哭得晕了过去,又醒过来。婆婆十分惊慌,跑过来说:“怎么了?”李娃说:“是某公子。”婆婆马上接口说:“应该把他轰走的,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呢?”李娃显出严肃的神色,端正目光说:“不是这样的。他是好人家的儿子,当初他乘坐高大的马车,穿着华丽的服装,来到我的家里,没过一年就变得一无所有。我们却一起设下圈套,抛弃他,把他赶走,简直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是我们让他失去志气,成为所有人都瞧不起的人。父与子之间的感情是人的天性,是我们让他父亲断绝对他的感情,把他打死了抛在路边。现在他又困苦潦倒成这副模样,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我才落到这步田地的。朝廷里公子的亲戚多得很,如果有一天掌权的人仔细调查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灾祸就要落到我们头上了。再说违背天理做出这种欺负人的事情,神灵鬼怪都不会保佑我们,我们就不要再自找灾祸了。我做婆婆你的女儿,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算算为你赚的钱,怎么说也有千两黄金了。婆婆你今年六十多岁,我情愿结算你二十年需要的吃穿花费,当作我赎身的钱款。我会和这个人搬出去另外找房子住,我们住的地方不会很远,早晚我都能过来看望您,这样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婆婆看她下定决心无法改变,就答应了她。
除去给婆婆的钱,李娃的积蓄还剩下一百两黄金,就在里巷北角四五家人家之间租了一个小院落。接下来,李娃就帮公子洗头洗澡,更换衣服,煮汤和粥给他喝,让他通畅肠胃,然后喂他乳制品来滋润他的脏腑。十几天后,才给他吃水中和陆地出产的食物。头巾、鞋子和袜子,李娃都拿珍奇罕有的给他穿。没过几个月,他的身材稍稍丰满起来,一年之后,他完全恢复了,跟从前一样。有一天,李娃对公子说:“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志向也已经强大了,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从前的学问功课,还能够记得起来吗?”公子想了想,说:“只记得十分之二、三。”李娃便让人备车出门,公子骑马跟随。来到市楼南偏门一家卖儒家典籍的商店,李娃让公子挑选,把选到的书都买下来,一共花费了一百两黄金。她把书都运回家,让公子摒弃一切顾虑,专心学问,夜晚也不休息,刻苦攻读。李娃经常陪伴他坐着,到夜半才去睡觉。看他读书读累了的时候,就提醒他做做诗词歌赋。
两年之后,公子的学问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天下所有的书籍,没有他不曾读过的。公子对李娃说:“可以报名去参加考试了。”李娃说:“还没到时候。再让你的学问精纯熟练一些,这样你就可以百战百胜了。”又过了一年,李娃对他说:“你可以去考试了。”于是公子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就考中了前几名,参加考试的人都很震惊。即使是前辈看到他的文章,没有不整理衣襟表示恭敬和羡慕,希望能够成为他的朋友而没法实现的。李娃说:“还没到时候呢。现在的秀才只要在某一门科举考试中考中了,就自以为可以在朝廷里当上显要的官职,得到天下人赞美的声望。你曾经做过下贱的事情,跟其他读书人不同,应该继续磨砺学问,使自己在以后的考试中再次得胜,这样才能不逊色于许多优秀的读书人。”公子从此以后更加勤奋刻苦,别人对他的赞誉就更高了。
那一年,碰上国家大考,朝廷征召全国各地的优秀人才前来应考。公子报考了直言极谏科,考试策论得了第一名,皇帝给了他成都府参军的官职。宰相以下的官员,已经都是他的朋友了。就要去地方做官了,李娃对他说:“今天让你回复本来的样子,我就算对得起你了。我希望能用自己剩下的日子,来奉养年老的婆婆。你应该找个豪门贵家的小姐做夫人,帮你担当祭祀祖先的责任。关乎家族内外的婚姻,你不可以辱没了自己。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从现在开始我要离开你了。”公子哭着说:“你要是抛下我,我就割断喉咙去死。”李娃坚持不肯跟他走,公子就更加真诚地请求她。李娃说:“我送你渡过嘉陵江,到剑门以后,你要让我回去。”公子答应了。
一个多月以后,他们来到剑门。还没来得及出发,朝廷任命官员的通告就到了。公子的父亲被皇帝从常州召到京城,任命为成都府的府尹,兼剑南采访使的官职。过了十二天,他父亲到了。公子于是投递名片,到驿馆去拜见他。他父亲不敢认他,看到他名片上祖父的官位和姓名,这才大惊失色,让他走上台阶来相见。他拍着儿子的背脊,大哭了很长时间,说道:“我和你还像从前一样是父子。”他于是问儿子这件事的缘由,公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感到非常惊奇,问公子李娃现在在哪里,公子说:“她送我到这里,我会让她回去的。”父亲说:“不可以。”第二天,父亲让人备马,跟公子一起先去了成都,把李娃留在剑门,修建房舍,让她住在里面。又一天,他让媒人上门提亲,纳采、问名等六礼齐备,把李娃接进了家门,跟公子成了正式的夫妻。李娃按照礼节成婚之后,逢到年节,总能很好地履行自己做妻子的职责,把家里治理得严谨整饬,亲戚们都对她极为赞赏。这以后的几年里,公子的父母一同过世了,李娃为他们守孝,各项礼节都做得到位。在她守孝的屋子里,长出了一株灵芝,一根花茎三次开花,本行政区的长官将这件事报告给了皇帝听。还有几十只白色的燕子,在她家屋檐下筑巢。皇帝觉得事情很神异,对他们家格外宠爱,赏赐也更多。一直到父母的丧期结束,公子已经升了好几次官,都是清要显达的官位。十年之内,担任了好几个郡的长官。李娃被封为汧国夫人。他们有四个儿子,都做了大官,官位最低的还是太原府府尹。弟兄几个的亲家都是豪富权贵之家。内家外家都兴隆昌盛,没有哪个家族能够与他们相比。
哎呀!放荡的妓女能够有这样的节操品行,即使是古时候的烈女,也不能比过她,怎么能够不为她感慨地叹息呢!
我的伯祖父曾经做过晋州的太守,转入户部任职,又做过水陆运使。这三任官职他都跟公子是上下任关系,所以对公子的这件事很了解。贞元年间,我同陇西李公佐讲起女人贞烈的节操品格,就说到了汧国夫人这件事。公佐拍着手掌,伸长脖子,听得很认真,让我给汧国夫人写个传。我于是拿起毛笔,蘸满墨水,将这件事记录并保存下来。这是乙亥年八月的秋天,太原白行简写的。
白行简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
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常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院,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记《纪梦》诗一篇,其词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荀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告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谓韦曰:“梦有征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二镮,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酹,获钱二镮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同辈曰:“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译文】
人做的梦,有时会存在不合于常理的情况:或者这个人梦见到哪里去,而另一个人在现实中遇见了他;或者这个人做了什么事,被另一个人梦到了;或者两个人互相梦到对方。
武则天时代,刘幽求是朝邑县的县丞。有一次奉命出去办事,到夜晚才回来。走到离家还有十几里的地方,正巧看到有一间供奉佛祖的堂屋院落,就在路的一边。他听到这佛寺里传出欢快融洽的歌声和笑声,而那寺院的墙壁低矮疏落,里面有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刘幽求俯下身体偷偷地察看,只见里面有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混坐在一起,各式菜肴放在面前,他们环绕着坐着,一起吃着。刘幽求发现自己的妻子也在其中,一边说话一边笑着。乍一看见,他很吃惊,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在这里。过了很长时间,他还在想妻子不应该来这种地方,可是又不肯丢下她走开。他又仔细地观察妻子的容貌举止,说话和笑的样子,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准备走进去看看,那寺院的门关着,走不进去。刘幽求就拿了块瓦片朝里面扔去,打破了寺中人饭前洗手的器具,碎片四裂,人也都走散了,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刘幽求翻墙进去,跟随从一起察看各处,大殿里和走廊上都没有人,寺院的门还是跟刚才一样锁着。他心里更加疑惑了,快马加鞭就往家里赶去。等他回到了家,他妻子却正在睡觉。听到他回来,他妻子就问候了他几句。说完这些,她又笑着说:“刚刚梦见跟几十个人走到一间佛寺里,彼此都不认识,一起在大殿前面的空地上吃饭。寺院外面有人扔进来一块碎瓦片,杯子盘子碎得一塌糊涂,这么着我就醒了。”刘幽求也把自己碰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这就是所谓的这个人梦见到哪里去,而另一个人在现实中遇见了他的事例。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担任监察御史的官职,奉命到四川剑阁以南地区去办事。他走了有十几天的时候,我和二哥乐天、陇西李杓直一起到曲江边游玩。我们去了慈恩寺,将整个僧院都走遍了,待了很长时间。天色晚了,就一起来到杓直在修行里的家,喝着酒,吟诗对句,心情很是愉快舒畅。过了很长时间,哥哥都没有拿起酒杯喝酒,他说:“微之应该到梁州了。”就在房间的墙壁上题写了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春天来了没有办法破解忧愁,
醉中折下花枝当作行令牌子。
忽然想念起去往远方的朋友,
算算路程今天应该到梁州地。
那天是二十一日。过了十几天,刚巧梁州来的使者到了,我们收到了微之的一封信,信的后面记着一首叫做《纪梦》的诗,诗是这样的:
梦见你们兄弟来到曲江边,
还到慈恩佛寺里各处游览。
手下差官让人马列队出发,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梁州段。
他写这首诗的日期跟我们游览寺院、乐天写诗的日期大致是相同的。这就是所谓的这个人做了什么事,被另一个人梦到了的事例。
贞元年间,扶风的窦质和京兆的韦荀一起从亳州出发,到秦地去,住到了潼关的旅店里。窦质梦见自己到了华岳祠里,见到一个女巫,长得很黑,个子很高,穿着白色的短衣和黑色的裙子,当路迎上来行礼,请求为他向神灵祝祷。窦质没能推辞掉,只好随她祝祷。问她姓什么,她说姓赵。醒过来之后,窦质将这个梦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韦荀听。第二天,两人来到华岳祠前,有个女巫出来迎接客人,她的长相和穿着,就跟窦质梦里的女巫一样。窦质回头对韦荀说:“我的梦应验了。”就让随从看看行李里有些什么,找到了两镮钱,给了那女巫。女巫拍手大笑,对她的同伴说:“就跟梦里一样!”韦荀惊讶地问她原因,她回答说:“昨天我梦见有两个人从东面来,其中一个矮个子、长胡子的人让我祝祷,我因此拿到了两镮钱。早上醒来,我把这个梦都说给同伴们听了。现在这个梦应验了。”窦质就问这个女巫姓什么,她的同伴说:“姓赵。”两个人的梦和现实,从头到尾都完全符合。这就是所谓的两个人互相梦到对方了。
行简说:《春秋》、诸子论著和史书中说到梦的很多,但是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三种梦。世上的人做的梦也形形色色,但也没有这样的三种梦。这难道是偶然的吗,还是前世注定的呢?我没办法知道。现在我将这些梦详细记录下来,以便保存下去。
长恨传
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
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淡荡其间。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珰。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居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
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其人心羡慕如此。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以谢天下。国忠奉氂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赦改元,大驾还都。尊玄宗为太上皇,就养南宫。自南宫迁于西内。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
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皇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阙,西厢下有洞户,东向,阖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扉,有双鬟童女,出应其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诘其所从。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之。”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阖,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手门下。
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珮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已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取金钗钿合,各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士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使者还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宫宴驾。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邪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冠金步摇,芙蓉帐里暖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寝无容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听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知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回登剑阁。峨眉山下少行人,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尘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秋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漏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旧枕故衾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方士鸿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恩,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殿玲珑五云起,其间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名玉妃,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下梦中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钩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问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空持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译文】
开元年间的时候,天下太平,国家无事。玄宗在皇位的日子长了,就厌倦了整日忙于政事的生活,不管事情大小,都委托右丞相处理,自己就开始躲在深宫里游嬉宴乐,用音乐和女色来取乐。在这之前,元献皇后和武淑妃都受到过皇上的宠爱,不过她们都相继过世了。宫里虽然有好几千好人家的女子,但是没有特别看得入眼的,皇上心里空落落的,总是闷闷不乐。
当时每年的十月份,皇上都要去一趟华清宫,那时皇城内外有封号的女人,都会随同前往,整个队伍光彩照人。皇上洗过澡以后,也让这些女人们沐浴,春风吹动水波,一切都显得舒缓恬静。皇上忽然心动,好像遇见了中意的人,再看自己身边的女子,涂抹的脂粉就好像尘土一般黯淡无光。他下令让高力士偷偷地到宫外调查,在寿王府里找到了弘农杨玄琰的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她头发柔顺细滑,体态肥瘦合宜,举止闲散有风致,好像汉武帝的李夫人。于是另外为她开凿了一座温泉池,下诏赏赐给她洗澡。她从水里走出来,身体娇弱,气力全无,好像都无法承受身上丝织衣料的重量。她神采焕发,顾盼之间都能感染到他人。皇上非常高兴。杨氏觐见的日子,皇上让人演奏《霓裳羽衣曲》作为引导;两人定情的日子,他送她金钗和钿盒来巩固这段感情。又让她头戴步摇,耳挂金珰。第二年,册封她为贵妃,服饰和用度都参照皇后减半。从那以后,杨贵妃将自己打扮得格外妖娆,说话格外机敏,又百般和顺亲昵,来讨好皇上,皇上就更加宠爱她了。那时候,不管是到地方各州观察风化,还是乘坐泥金车驾去五岳游览,不管是在骊山宫观赏雪夜景致,还是在上阳宫度过春天的早晨,杨贵妃都与皇上在一起,他们行路的时候坐在一辆车里,止息的时候待在一间屋子里,宴饮的时候皇上专门要与她同席,睡觉的时候也专门要与她同房。虽说后宫有三位夫人、九位嫔、二十七位世妇、八十一位御妻,还有宫女才人,乐府歌妓,杨贵妃却能让皇上对她们全无兴趣。从那以后,宫里就再没有其他人能得到皇上的宠幸了。能够做到这些,并不仅仅是因为杨贵妃美艳出众,娇媚非常,也是因为她聪明机智,做人乖巧,善于阿谀奉承,能够预先猜测到皇上的心意,她这方面的才能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杨贵妃的叔父和兄弟都做上了高贵显要的官职,并且被加封为最高一等的爵位。姐妹被封为国夫人,富有可比皇宫,车马、服饰、宅第的奢华程度,都跟大长公主一样了,而她们受到的恩宠和拥有的势力,却又要超出公主之上,在宫门出入从来不会通报名字,京城里地位较高的官员看到她们,都畏惧得不敢正视。所以当时有歌谣这么说:“生了女儿不要悲伤难过,生了儿子不要高兴过头。”又说:“儿子封不了侯,女儿倒可以当妃子,女儿好比是门楣,光宗耀祖全凭此。”老百姓对杨家的富贵竟然羡慕到了这种程度。
天宝末年,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不合理地取得了丞相的官位,肆意处理国事。安禄山带兵攻向皇城的时候,就把讨伐杨家作为起兵的借口。潼关没有能守住,皇帝在仪仗队伍护送下往南方逃去。从咸阳城里出来,走到了马嵬坡的驿站,军队不再前进,士兵们手拿兵器在原地徘徊。皇上身边的侍从郎官匍匐着来到皇上马前,请求诛杀祸乱朝政的罪臣,向天下人谢罪。杨国忠身为臣子获罪,按古时的惯例,拿着用牦牛尾做成的帽带,手捧一盘水,在路边被处死了。随行人员似乎还不满意。皇上询问原因,当时有个敢说话的人就请求皇上处死贵妃,这样才能平复天下人的怨恨之情。皇上知道保不住杨贵妃,又不忍心看着她死去,就用袖子遮住了脸,让别人把她带走。杨贵妃惊慌失措,忧惧不已,最后还是死在了白绫之下。
那以后,玄宗来到成都,在灵武把皇位禅让给了肃宗。第二年,变更年号,大赦天下,肃宗皇帝回到了京城,尊奉玄宗为太上皇,让他在南宫颐养天年。玄宗又从南宫搬到了皇城西面,时光流逝,往事只能回忆,生活开始变得没有滋味,渐渐觉得悲哀起来。每到春天时节,或是冬季夜晚,或是夏日里池塘中的莲花盛开,或是秋天里宫中的槐叶坠落的时候,当梨园弟子弹拨乐器,当玉管发出声响,只要听到《霓裳羽衣》的一个音调,玄宗就马上沉下脸来,身边服侍的人也就跟着叹息起来。三年过去了,还是一个样子,玄宗对贵妃的思念并没有衰减。想要在梦中与她相聚,却也没办法实现。
当时正好有个道士从蜀地来,知道太上皇思念杨贵妃到了这种地步,自称能够施展李少君的那种法术。玄宗非常高兴,让他把杨贵妃的魂魄招引来。这个道士于是竭尽所能,施展法术招引杨妃的魂魄,却没能招来。他又能让自己的精神离开躯体,乘着云气飞行,上到天界,下到地府,像这样去寻找,也没能找到。他又向四方天地寻找,向东越过天海,跨过蓬壶仙山,看到一座极高的仙山,山上有许多高楼,西边房屋那里有一间深邃的大房子,朝东,关着门,门额上写着“玉妃太真院”。道士拔出发簪来敲门,有个梳着两个环形发髻的小姑娘出来应门。道士慌忙间没有说上话,那小姑娘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个绿色衣服的侍女出来,问他是从哪里来的。道士就说是唐朝天子的使者,并且把玄宗让他寻找杨妃的事情告诉了她。绿衣服的侍女说:“玉妃正在睡觉,请你稍等一会儿。”那时候屋子旁弥漫着深邃的云雾,早晨的太阳照进了幽深的住所,精美的门户一扇扇都关闭着,周围没有一点声响。道士屏住呼吸,停住脚步,恭敬地拱手等在门外。
过了很长时间,绿衣服的侍女请他进去,一边告诉他:“玉妃出来了。”只见一个人戴着金莲式样的帽子,披着紫色的薄纱衣衫,佩戴红色的玉佩,拖着凤头鞋,身边跟着七八个侍女。她向道士作揖,询问皇帝是否安好,接着又问天宝十四年以后的事情。说完话,她神情忧愁,指示绿衣侍女拿来金钗和钿盒,都折下一半交给使者说:“替我告诉太上皇:恭敬地献上这些东西,算是重温过去在一起的时光。”道士接下了口信和信物,就要走了,脸上却露出了不满足的神色。玉妃坚持要他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道士又向前下跪,说道:“请告诉我一件当时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的,这样太上皇才会相信我,要不然,我害怕手上的金钗和钿盒要跟汉代新垣平的玉杯一样,被别人说成骗人的玩意。”
玉妃惆怅地退后几步站着,好像在想些什么,然后慢慢地说道:“天宝十年的时候,我陪伴皇上在骊山宫避暑。那是七月的秋天,牵牛星和织女星相会那天的晚上,按照秦地的风俗,那天晚上要在庭院地上铺开锦绣褥子,陈列食物饮料,摆放瓜果和鲜花,然后烧香祝祷,称作乞巧。宫廷里尤其推崇这种风俗。那时快半夜了,我让侍卫们退到东西厢房里,我一个人服侍皇上。皇上跟我并肩站着,抬头看着天空,为牛郎织女的故事而感慨起来,两个人私下里发誓,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说完这个,拉着手都哭起来了。这件事是只有皇上知道的。”她说完又伤心地自言自语说:“动了这个念头,我又不能待在这里了。大概要再次沦落到人间,或者可以成就后世的姻缘。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一定要和他再相见,像从前一样恩爱。”她于是接着说:“太上皇在人间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希望他保重身体,不要自寻烦恼。”道士回去报告太上皇,太上皇内心震动悲伤,天天闷闷不乐。这一年四月的夏天,太上皇在南宫宴饮的时候过世了。
元和元年十二月的冬天,太原白乐天由校书郎调任盩厔县尉,而我陈鸿和琅琊王质夫都住在这个地方。假日里,三个人一起来到仙游寺游玩,说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都感慨叹息起来。质夫举起酒杯,走到乐天面前说:“一个时代难得发生的事情,如果没有这个时代杰出的人才写文章修饰润色,就会跟这个时代一起消亡淹没,后世的人再也不会知道。乐天你对诗歌的造诣很深,感情也很丰富,试着写一首歌行吧,怎么样?”于是乐天就写了《长恨歌》,他的用意不仅仅是抒发自己的感慨,也想让后世的人看看,过于美丽的女子会遭逢的下场,执政者也可以由此止住祸乱的苗头。他写完歌行,让我作传。世上的人不知道的事,我不是经历过开元年的人,也没法知道,世上的人所能知道的事,史书《玄宗本纪》里都会记载,我现在就只是为《长恨歌》作传而已。
汉代皇帝重视女色想找绝色女子,
皇宫大内找了许多年也没有找到。
杨家有个女儿也才刚刚长大成人,
抚养在幽深的闺房中没有人知道。
天生的美人坯子怎能嫁给寻常人,
终有一天被选中与君王相伴逍遥。
回头来那一笑百般妩媚难以言说,
宫中所有女人一时间都黯淡如草。
寒冷的春天皇上赐她华清宫沐浴,
柔滑的温泉水洗着那皮肤如脂膏。
侍女将她扶起她娇弱得没有力气,
这是她刚开始承受皇上宠爱关照。
乌云般的鬓发戴着花冠和金步摇,
华美的帐幔中共同度过春日夜晚。
可恨夜晚很快过去太阳高高升起,
从此君王不再早起上朝端坐大殿。
陪同皇上开宴入睡没有闲暇时间,
春天她伴着游玩夜晚只要她相陪。
后宫中美丽的女子总有三千多人,
三千人的宠爱都集中在她一个人。
金屋里梳妆完毕娇美地侍奉皇上,
玉楼上酒宴结束她的醉态更迷人。
她的兄弟姐妹都加官进爵享富贵,
整个家族蒙受荣耀实在让人羡慕。
于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改变了心思,
不再看重生男孩而更看重生女儿。
骊山宫最高处已经插到了青云里,
到处都能听到里面传出美妙音乐。
慢悠悠地唱歌跳舞乐器之声迟缓,
整天整天地听这些皇帝也听不够。
范阳地区造反的军鼓汹汹地传来,
打断了《霓裳羽衣曲》让人惊惶失措。
皇城上下顿时乱了阵脚尘土飞扬,
成千上万人坐车骑马逃往西南方。
皇帝的仪仗摇曳着前进又停止了,
这才刚出城门往西走了一百多里。
军士们不肯前进能有什么办法呢,
美丽的贵妃含愁带恨死在了马前。
她的花钿掉落在地上没有人收拾,
还有那头上的翠翘、金雀和玉搔头。
皇上救不了她袖子遮住脸不忍看,
再回头时鲜血混在眼泪里往下流。
风呼啦啦地吹啊吹得黄沙漫天飞,
为登剑阁在云中栈道上曲折来回。
峨眉山下冷冷清清没有什么行人,
日光淡薄而军队的旌旗也无光辉。
四川那地方的山色青翠江水碧绿,
日日夜夜都触动皇上的相思愁绪。
下榻的行宫里看见月亮让他伤怀,
夜来风雨听见檐下铃声让他痛苦。
打败叛军后皇上终于能返回京城,
来到这里不能离去心中悲伤难忍。
仔细地看看马嵬坡下的尘埃泥土,
也找不到美人是在哪里受屈而尽。
君王臣子互相看着眼泪沾湿衣服,
向东望见城门就任马自行回了家。
回宫来园林的景致都还是老样子,
有太液池的芙蓉和未央宫的柳树,
芙蓉像她的面容柳叶就像她的眉,
看到这些怎么能不伤心地掉眼泪?
桃树李树在春风里开出花的日子,
梧桐树的叶子在秋雨中掉落之时。
西宫和南宫秋天来长了许多青草,
台阶上都是红色的落叶无人清扫。
梨园弟子的头上新长出了白头发,
后妃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也都衰老。
傍晚时萤火虫飞过静悄悄的宫殿,
秋夜里将油灯挑尽仍然无法入睡。
钟漏声慢悠悠传来长夜刚刚开始,
银河闪闪发亮天色又将明亮起来。
鸳鸯瓦上积满厚重的冰霜冷极了,
翡翠鸟羽毛织成的被子冷了谁暖?
生死相隔转眼间分别了那么多年,
就连她的魂魄也没能在梦中出现。
有个四川临邛的道士客居在京城,
能够用精神的力量召唤亡人魂灵。
他因君王长久不息的思念而感动,
道士就施展法力要找到贵妃亡灵。
鼓动空气驾驭气流行动快如闪电,
飞到天上进入地下两处全要找遍。
找遍了天上又寻遍了地府和阴间,
天上地下两处都不能把贵妃找见。
忽然听说东边的海上有一座仙山,
山峰在一片迷茫云雾中若隐若现。
精巧的楼阁屋宇旁腾起五色彩云,
那里面住的都是丰姿柔美的仙人。
其中有一位仙女她的名字叫玉妃,
肌肤如雪样貌如花仿佛贵妃本人。
来到这华美屋宇的西厢房把门敲,
递相请两位侍女代为通禀她知晓。
玉妃听说是汉代皇帝派来的使者,
从那精美的帐幔里的睡梦中惊觉。
推开枕头穿上衣服起来来回走动,
侍女拉开珍珠镶嵌的帘子和屏风。
刚刚睡醒的她乌云般的发髻偏斜,
走下厅堂时头上的花帽也不平整。
她仙人的衣袖被风吹得飘扬飞舞,
好像跟从前一样跳起《霓裳羽衣》舞。
她美丽的脸上神情凄凉眼泪纵横,
就像春天里的一枝梨花蒙着雨雾。
她神情专注饱含真情地对君王说,
分别之后生死相隔声音容貌模糊。
昭阳殿里曾经恩爱无法延续下去,
蓬莱宫中过仙人岁月时间长难度。
转过头去看向下界凡人生活之处,
看不到长安只能看到尘世的迷雾。
徒劳地用从前的物件来表达深情,
把钿盒和金钗托使者给他带过去。
金钗留下一段钿盒也要留下一半,
折断金钗分开黄金钿盒变作两半。
只要我们的心像金钿那样的坚固,
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都会再相见。
临别时诚恳托付把口信再三交代,
口信中的誓言我们两个人都明白。
七月七日我们曾经在长生殿度过,
半夜里没人时候私下发誓永相爱。
若是在天上我们愿是一双比翼鸟,
若是在地下我们愿是一对连理枝。
天和地虽然长久也会有消亡那天,
不能在一起的遗憾却没有穷尽时。
陈鸿
老父,姓贾名昌,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岁,九十八年矣。视听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耗,语太平事历历可听。
父忠,长九尺,力能倒曳牛,以材官为中宫幕士。景龙四年,持幕竿随玄宗入大明宫,诛韦氏,奉睿宗朝群后,遂为景云功臣,以长刀备亲卫。诏徙家东云龙门。
昌生七岁,矫捷过人,能抟柱乘梁,善应对,解鸟语音。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子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
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礼奉尸归葬雍州。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十四年三月,衣斗鸡服,会玄宗于温泉。当时天下号为“神鸡童”。时人为之语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诞圣于八月五日。中兴之后,制为千秋节。赐天下民牛酒乐三日,命之曰酺,以为常也。大合乐于宫中,岁或酺于洛。元会与清明节,率皆在骊山。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袴,执铎拂道。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坊。角觝万夫,跳剑寻橦,蹴毬踏绳,舞于竿颠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岂教猱扰龙之徒欤?二十三年,玄宗为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男服珮玉,女服绣襦,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宝中,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杨贵妃。夫妇席宠四十年,恩泽不渝,岂不敏于伎、谨于心乎?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上心不悟。十四载,胡羯陷洛,潼关不守。大驾幸成都,奔卫乘舆。夜出便门,马踣道阱。伤足,不能进,杖入南山。每进鸡之日,则向西南大哭。
禄山往年朝于京师,识昌于横门外。及乱二京,以千金购昌长安、洛阳市。昌变姓名,依于佛舍,除地击钟,施力于佛。洎太上皇归兴庆宫,肃宗受命于别殿,昌还旧里。居室为兵掠,家无遗物。布衣憔悴,不复得入禁门矣。明日,复出长安南门,道见妻儿于招国里,菜色黯焉。儿荷薪,妻负故絮。昌聚哭,诀于道。遂长逝息长安佛寺,学大师佛旨。
大历元年,依资圣寺大德僧运平住东市海池,立陀罗尼石幢。书能纪姓名;读释氏经,亦能了其深义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草甘木。昼把土拥根,汲水灌竹,夜正观于禅室。建中三年,僧运平人寿尽。服礼毕,奉舍利塔于长安东门外镇国寺东偏,手植松柏百株。构小舍,居于塔下,朝夕焚香洒扫,事师如生。顺宗在东宫,舍钱三十万,为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佣给。昌因日食粥一杯,浆水一升,卧草席,絮衣。过是,悉归于佛。妻潘氏后亦不知所往。贞元中,长子至信衣并州甲,随大司徒燧入觐,省昌于长寿里。昌如己不生,绝之使去。次子至德归,贩缯洛阳市,来往长安间,岁以金帛奉昌,皆绝之。遂俱去,不复来。
元和中,颍川陈鸿祖携友人出春明门,见竹柏森然,香烟闻于道,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宿鸿祖于斋舍,话身之出处,皆有条贯。遂及王制。鸿祖问开元之理乱。昌曰:“老人少时,以斗鸡求媚于上。上倡优畜之,家于外宫,安足以知朝廷之事。然有以为吾子言者。老人见黄门侍郎杜暹出为碛西节度,摄御史大夫,始假风宪以威远。见哥舒翰之镇凉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龙,逾葱岭,界铁关,总管河左道,七命始摄御史大夫。见张说之领幽州也,每岁入关,辄长辕挽辐车,辇河间、蓟州佣调缯布,驾连,坌入关门。输于王府,江淮绮縠,巴蜀锦绣,后宫玩好而已。河州敦煌道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入太原仓,备关中凶年。关中粟米,藏于百姓。天子幸五岳,从官千乘万骑,不食于民。老人岁时伏腊得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行邻比鄽间,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价不克致,竟以幞头罗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开元十二年,诏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官缺,先求曾任县令者。及老人见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镇县。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马于此,皆惨然不乐朝廷沙汰使治郡。开元取士,孝弟理人而已。不闻进士宏词拔萃之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因泣下。
复言曰:“上皇北臣穹庐,东臣鸡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岁一来会。朝觐之礼容,临照之恩泽,衣之锦絮,饲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无留外国宾。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得非物妖乎?”鸿祖默不敢应而去。
【译文】
老父,姓贾名昌,是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癸丑岁出生,到元和年庚寅岁,已经九十八岁了。他的视力和听力都没有衰退,讲起话来缓慢安详,并不耗费心力,说到太平年代的事情,一桩一件,也都可以听听。
他的父亲贾忠身高九尺,力气大得可以拖动一头牛,以低级武官的官职在宫里担任宫廷卫士。景龙四年,他拿着张帐幕用的长竿,跟随玄宗进入大明宫,诛杀韦氏,奉睿宗为皇帝,接受群臣的朝拜。他于是成了景云功臣,佩戴长刀担任近身保护皇帝的亲卫军士兵。睿宗下令让他把家搬到了东云龙门那里。
贾昌长到七岁的时候,动作灵敏矫健,超过常人,能够顺着柱子爬上屋梁,擅长问答,懂得鸟类的语言。玄宗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喜欢民间清明节时候斗鸡的把戏,到他即位做皇帝,就在东西两宫之间建造了一座鸡场。找来长安城里的公鸡,那种长着金毛利爪,鸡冠很高,尾巴翘得高高的公鸡,找了有一千多只养在鸡场里。在皇城的军队里挑选了五百个孩子,让他们驯养饲喂这些鸡。皇上喜欢养鸡,老百姓那里这种风气就更厉害了。几位皇子家里,嫔妃娘家的家里,公主家里,公侯家里,为了买鸡把家底都掏出来了,简直弄到倾家荡产。京城里的男男女女把斗鸡当作正经事来做,穷人就玩假鸡。玄宗有次出游,看到贾昌在云龙门的路边玩木鸡,就把他召到宫里,在鸡场里当个养鸡的小孩,衣服和饮食都由右龙武军供给。这个身高才不过三尺的孩子,来到鸡群里,就好像大人在耍弄一群小孩一样,哪只鸡强壮,哪只鸡弱小,哪只鸡勇猛,哪只鸡怯懦,什么时候应该喂水,什么时候应该喂食,有没有生病,生的是什么病,他都能知道。他养的两只鸡,对他非常敬畏,很是驯顺,他指挥它们就好像指挥人一样。照管鸡场的宦官王承恩将这些告诉了玄宗,玄宗把贾昌叫到大殿里,试他的才能,他的表现完全符合玄宗的心意。当天他就成为了鸡场五百个小孩的头头。再加上贾昌为人忠诚温厚,谨慎仔细,玄宗非常喜欢他,赏赐的黄金和丝织品,每天都会送到他家去。
开元十三年,他带着三百只装在笼子里的鸡,跟着玄宗去泰山行封禅礼。他父亲贾忠在泰山下去世了,贾昌获准完成做儿子的责任,护送尸体回到长安所在的雍州埋葬。当地的县官为他准备了入葬所需的器具和运送尸体的丧车,由洛阳道上的驿站安排车马一路护送。十四年三月,贾昌穿着斗鸡时的服装,与玄宗在温泉相见。当时天下人称他为“神鸡童”。那时候的人为他编了段话,说是:“生了儿子不用让他读书识字,学会斗鸡和骑马比读书好得多。贾家这个小子年纪只有十三,荣华富贵几辈子人都比不过。他能决定利爪的斗鸡是胜是负,穿着丝绣白衫跟随皇帝轿后。父亲死在长安之外千里地方,朝廷派人拉着丧车送回家尸首。”
昭成皇后还在相王府的时候,在八月五日这天生下了玄宗。国家恢复太平富强之后,八月五日这天就被规定为千秋节,赏赐牛和酒给天下百姓,狂欢三天,这种庆祝活动被命名为酺,年年如此,成为常例。在宫里安排大型乐队演奏音乐,有时候也会在洛阳举行庆祝活动。元旦聚会和清明节的活动,大多都在骊山举行。每年到了这些日子,各种音乐都会演奏起来,宫里的所有人都会参与。贾昌头戴雕刻翡翠装饰金花的帽子,身穿五彩袖子的丝绣短衣和裤子,手里拿着铎,以拂尘开道,让鸡群按顺序站在广场上,他左顾右盼,神情自得,仿佛神仙一般,指挥起来雷厉风行。那些鸡毛发竖立,翅膀张开,摩擦着嘴和爪子,压制住心头的怒火等待胜利。不管前进和后退,鸡都听从命令,它们随着贾昌的鞭子和手指的指挥而行动,不会做出贾昌没有预料的举动。等到斗鸡决出了胜负,强壮的鸡就排在前面,弱小的鸡排在后面,一长排跟着贾昌回到了鸡场。跟一万个人角力的大力士,耍剑的,在别人头顶的长竿上爬竿表演的,踢球的,在悬空绳索上走动表演的,在长竿顶上跳舞的,这些人都垂头丧气,面色很难看,在广场外面徘徊,不敢进去。贾昌难道就是传说中教授猴子驯服龙的那种人吗?开元二十三年,玄宗为贾昌娶了梨园弟子潘大同的女儿。结婚那天,新郎佩戴的玉佩和新娘穿着的绣花短衣,都是皇家府库里的东西。贾昌有两个儿子,至信和至德。天宝年的时候,他的妻子潘氏因为擅长歌舞,受到了杨贵妃极大的爱宠。夫妻两个受宠四十年,主上的恩情始终没有改变,难道不是因为又有娴熟的技艺,又有细密的心思吗?皇上是乙酉鸡年出生的,让人穿着朝服斗鸡,这是在太平年代种下了祸乱的根由。皇上没有醒悟到这一点。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带兵攻陷洛阳,潼关也没能守住,皇上只好逃到成都去了。贾昌想追赶上去保护皇上,夜里从便门出去,他骑的马踩到地上的坑,跌了一跤,他摔下来弄伤了脚,不能再赶路,于是拄着拐杖跑到了南山上。每到从前进贡鸡的日子,他就朝着西南方向大哭。
前些年安禄山到京城朝见皇上的时候,在长安城北西头通向西域的横门那里见过贾昌,他攻占两座京城之后,就在长安和洛阳的集市张贴布告,悬赏千两黄金要找贾昌。贾昌换了名字,寄宿在寺庙里,扫地敲钟,为佛祖效力。直到玄宗当了太上皇,回到兴庆宫,肃宗在别殿即位,贾昌才回到原来的住处。发现家里已经被乱兵劫过,没什么剩下的东西了。他如今只是平民,形容憔悴,也不可能再进宫去了。第二天,他又从长安城的南门出城,在招国里的路边见到了妻子和儿子,他们脸色蜡黄灰暗,儿子正在担柴,妻子披着件破棉袄。贾昌和他们抱在一起痛哭,就在路边诀别了。他接着就远离世俗,长期居住在长安的佛寺里,向法师大家学习佛学禅理。
大历元年,贾昌跟随资圣寺有德行的大和尚运平住到了东市的海池,在那里树立起陀罗尼经文的石幢。那时候,贾昌读书识字,已经能够写出自己的名字,看佛家的经书,也能够明白其中深奥的含义和精深的道理,并且用自己的善心来感化街坊里的人,营造僧房和佛堂,种植美好的花草树木。白天他跟泥土和树根打交道,打水浇灌竹子,晚上在禅房里端正自己的见解。建中三年,运平和尚离开了人世。贾昌守丧完毕,将他的佛骨舍利在长安城东门外镇国寺东偏位置修塔供奉,亲手栽种一百棵松柏。还修造了一间小房子,住在塔边,早晚烧香,打扫卫生,侍奉师傅就好像对方还在世时一样。那时顺宗还是太子,捐出三十万钱,帮助贾昌建造了供奉运平大师画像的影堂和书房。又在这两间屋子边上造了间直通外面的房间,让流浪汉住在里面,收取一些租金。贾昌于是每天吃一杯粥,一升汤汁,睡草席,穿棉袄。超过这些用度的钱款,他都用在了侍奉佛祖上。他的妻子潘氏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贞元年间,他的大儿子贾至信穿着并州的铠甲,跟随大司徒马燧来京城面见皇上,到长寿里来见贾昌。贾昌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孩子,让他离开,不要再来找他。小儿子贾至德回来了,在洛阳市集贩卖丝织品,外出路过长安的时候,每年总是拿黄金和丝织品送给贾昌,贾昌也让他不要再来。两个儿子于是都走了,没有再回来。
元和年间,颍川人陈鸿祖带着朋友从春明门出来时,看到了繁茂的竹林和松柏,路上都弥漫着香烟。他们下马来,在舍利塔下会见了贾昌,听他说话,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贾昌让鸿祖在书房里过夜,向他说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说得很有条理。就这样谈到了王朝的制度,鸿祖问他开元时候太平的景象和后来由盛转衰的情况。贾昌说:“老汉我小时候是凭借斗鸡来讨好皇上的,皇上把我当成是取乐的歌妓演员一般对待,我住在宫外,怎么能够知道朝廷的政事呢?虽说这样,但是我还是可以跟你说说。老汉我见过黄门侍郎杜暹离开中央担任碛西节度使、兼任御史大夫,那时朝廷刚要用纠弹之官来威服远地;见过哥舒翰镇守凉州,攻下石堡,守卫青海城,在龙驹岛筑城时见到白龙,带兵越过葱岭,镇守潼关,总管河西事务,执行这七项任务之后才出任御史大夫;见过张说管理幽州事务,每年入关,就用那种架着长辕条的大车运载河间和蓟州执行租庸调法收来的丝织品,一大批车子满满当当地涌进关门。能够输入皇家府库的,也只有长江和淮河地区的绫绸绉纱、四川地方色彩花纹艳丽的丝织品和一些供后宫之人赏玩的物件而已。河州敦煌道每年耕种官田,充实边疆部队的口粮,多余的粮食转运到灵州,走水路沿黄河而下,放到太原仓库里储存,以备关中收成不好时使用。关中地区的粮食都收藏在百姓自己家里。皇上出行到五岳去,随行的官员成千上万,也都不需要征收百姓的粮食来吃。每年季节变换的时候,老汉我回家休假,走在都城的集市里,会看到有人卖平民穿的白色衣衫和白棉布。左邻右舍的住户里,有人生病了,要做法事消灾,规定是要用一匹黑布的,因为黑布价钱太贵,买不起,竟然用专门做头巾的纱罗来代替了。近来,老汉我拄着拐杖出门,到街道上查看,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看了,穿白色衣衫的人还不到一百个,难道天下的人都拿兵器去打仗了吗?开元十二年,皇上下旨,如果三省的侍郎有空缺的话,先从当过刺史的官员里选择合适的;如果六部的郎官有空缺的话,先从当过县令的官员里选择合适的。可老汉我现在看到过四十个三省的郎官,凡是掌理刑法才能出众的都被派到地方去了,好的做郡太守,差一点的做县令。自从老汉我住到了大路边,常常有郡太守在我这里下马休息,他们神情惨淡,很不满意朝廷将自己从中央官员里淘汰下来,让自己去治理州郡。开元时代朝廷选官,只是希望这个人能够以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道理去管理百姓而已,没听说过要考上进士和宏词、拔萃科才算是人才的。大概就是这样。”说着他就流下了眼泪。
他又说道:“当年太上皇降服北方的少数民族,东方的新罗,南方的滇池地区,西方的少数民族,这些民族成了唐朝的臣子,每隔三年朝会上贡一次。朝廷接待朝会使者的礼仪很隆重,对他们施予恩泽,给他们丝织品和棉服穿,给他们酒和食物吃,使者完成出使任务就会离开,京城里没有逗留的外国来宾。现在北方的少数民族的人跟京城百姓混杂相处,娶妻子生孩子,长安城里的年轻人都已经有少数民族的心思了。先生你看人们穿戴的首饰、服装和鞋子,跟以前不一样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怪异现象吗?”鸿祖沉默着不敢回答,就这样离开了。
开元升平源
姚元崇初拒太平得罪,上颇德之。既诛太平,方任元崇以相,进拜同州刺史。张说素不叶,命赵彦昭骤弹之,不许。居无何,上将猎于渭滨,密召元崇会于行所。初,元崇闻上讲武于骊山,谓所亲曰:“准式,车驾行幸,三百里内刺史合朝觐。元崇必为权臣所挤,若何?”参军李景初进曰:“某有儿母者,其父即教坊长,入内。相公倘致厚赂,使其冒法进状,可达。”公然之。辄效。燕公说使姜皎入曰:“陛下久卜十河东总管,重难其人。臣有所得,何以见赏?”上曰:“谁邪?如惬,有万金之赐。”乃曰:“冯翊太守姚元崇,文武全材,即其人也。”上曰:“此张说意也。卿罔上,当诛。”皎首服万死。即诏中官追赴行在。
上方猎于渭滨。公至,拜首。上言:“卿颇知猎乎?”元崇曰:“臣少孤,居广成泽,目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四十年,方遇张憬藏,谓臣当以文学备位将相,无为自弃。尔来折节读书。今虽官位过忝,至于驰射,老而犹能。”于是呼鹰放犬,迟速称旨。上大悦。上曰:“朕久不见卿,思有顾问,卿可于宰相行中行。”公行犹后。上纵辔久之,顾曰:“卿行何后?”公曰:“臣官疏贱,不合参宰相行。”上曰:“可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公不谢,上顾讶焉。
至顿,上命宰臣坐。公跪奏:“臣适奉作弼之诏不谢者,欲以十事上献。有不可行,臣不敢奉诏。”上曰:“悉数之!朕当量力而行,然后定可否。”公曰:“自垂拱已来,朝廷以刑法理天下。臣请圣政先仁义,可乎?”上曰:“朕深心有望于公也。”
又曰:“圣朝自丧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请三数十年不求边功,可乎?”上曰:“可。”
又曰:“自太后临朝以来,喉舌之任,或出于阉人之口。臣请中官不预公事,可乎?”上曰:“怀之久矣。”
又曰“自武氏诸亲,猥侵清切权要之地,继以韦庶人、安乐、太平用事,班序荒杂。臣请国亲不任台省官。凡有斜封待阙员外等官,悉请停罢,可乎?”上曰:“朕素志也。”
又曰:“比来近密佞幸之徒,冒犯宪纲者,皆以宠免。臣请行法,可乎?”上曰:“朕切齿久矣。”又曰:“比因豪家戚里贡献求媚,延及公卿方镇,亦为之。臣请除租庸、赋税之外,悉杜塞之,可乎?”上曰:“愿行之。”
又曰:“太后造福先寺,中宗造圣善寺,上皇造金仙玉真观,皆费巨百万,耗蠹生灵。凡寺观宫殿,臣请止绝建造,可乎?”上曰:“朕每睹之,心即不安,而况敢为者哉!”
又曰:“先朝亵狎大臣,或亏君臣之敬。臣请陛下接之以礼,可乎?”上曰:“事诚当然。有何不可?”
又曰:“自燕钦融、韦月将献直得罪,由是谏臣沮色。臣请凡在臣子,皆得触龙鳞,犯忌讳,可乎?”上曰:“朕非唯能容之,亦能行之。”
又曰:“吕氏产、禄,几危西京,马、邓、阎、梁,亦乱东汉,万古寒心,国朝为甚。臣请陛下书之史册,永为殷鉴,作万代法,可乎?”上乃潸然良久曰:“此事真可为刻肌刻骨者也!”
公再拜曰:“此诚陛下致仁政之初,是臣千年一遇之日,臣敢当弼谐之地。天下幸甚,天下幸甚!”又再拜,蹈舞称万岁者三。从官千万,皆出涕。
上曰:“坐!”公坐于燕公之下。燕公让不敢坐。上问。对曰:“元崇是先朝旧臣,合首坐。”公曰:“张说是紫微宫使,今臣是客宰相,不合首坐。”上曰:“可。紫微宫使居首坐。”
【译文】
姚元崇当初因为不服从太平公主而被降罪,皇上就觉得很感动,等到处死太平公主之后,终于可以提拔元崇做宰相了,接着又封他为同州刺史。张说向来跟姚元崇不合,他让赵彦昭突然上书弹劾元崇,没有被皇上采纳。没过多久,皇上要到渭水边去打猎,秘密地将元崇召来,跟他在自己暂住的地方见面。当初元崇听说皇上要到骊山去观看军队演习,就对自己的亲信们说:“按照规定,皇上到宫外走动,所到之处三百里以内的州郡的刺史都要去面见皇上。我一定会被当权的大臣挤兑,该怎么办呢?”参军李景初向他进言说:“我身边有个女人,为我生过一个孩子,她父亲就是教坊长,可以进出大内。相公你要是多给他点钱,让他冒着犯法的危险为你呈递申诉书,那是可以做到的。”元崇采纳了这个办法。后来这个办法也奏效了。燕国公张说让姜皎来跟皇上说:“陛下一直在找可以担任河东总管这一职位的人,觉得非常难找,我找到了这样的人,陛下有什么可以赏赐给我呢?”皇上说:“是谁啊?如果这个人合适,我要赏赐你一千两黄金。”姜皎这才说:“冯翊太守姚元崇,文武双全,我说的人就是他。”皇上说:“这是张说的意思吧。你欺瞒皇帝,应当处死。”姜皎向皇上自首,承认有罪,甘愿受死。皇上当即下令,让宦官把元崇追回自己的住处。
皇上正在渭水边打猎,元崇到了,向皇上叩头。皇上说:“你还知道点打猎的事吗?”元崇说:“我从小失去父亲,住在广成泽那里,不认识字,只知道射箭打猎。四十岁的时候,才遇到张憬藏,他说我会因为文学才华而成为将相,不要就这样埋没了自己的才华。从那以后,我改变之前的志节行为,发奋读书。现在虽然承担了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官职,但是说到骑马射箭,我老是老了,不过水平还是可以的。”于是吹口哨指挥老鹰,放开猎狗寻找猎物,动作快慢都能根据皇上的命令来。皇上高兴极了。皇上说:“我很久没有见你,有些问题想要咨询你,你可以往前些,到宰相们的队伍里,跟他们一起走。”元崇还是远远地跟在后面。皇上放开缰绳,让马快跑了很久,回头说:“你为什么走在那么后面?”元崇说:“我的官职低微卑贱,不应当跟宰相们一起行走。”皇上说:“那你就做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吧。”元崇并没有谢恩,皇上觉得很意外。
到了休息的时候,皇上让宰相们入座。元崇跪下禀报说:“我刚才接到皇上封我做宰相,让我辅助朝政的命令,之所以没有谢恩,是因为我想要就十件事情向皇上进言,如果皇上不能执行,那么我就不能接受做宰相的命令。”皇上说:“都说出来吧!我会看看自己的力量能不能做到,然后再决定是否执行。”元崇说:“从垂拱年到现在,朝廷都是用刑法来治理天下,我请求皇上在治理政事时将仁义放在前面,可以吗?”皇上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情。”
元崇又说:“朝廷自从在青海打了败仗之后,并没有想要牵引自己的行为、使其回复正道的后悔之意,我请求皇上三四十年里都不要再去为了建立功勋而开拓边疆,可以吗?”皇上说:“可以。”
元崇又说:“自从太后掌管朝政到现在,举足轻重的官职,有时候听凭宦官任命,我希望宦官不要干预公事,可以吗?”皇上说:“我想这样做已经很长时间了。”
元崇又说:“自从武则天的那帮亲戚不合理地侵占清贵而接近皇上的重要官职,之后又有韦氏、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把持朝政,朝廷的秩序变得杂乱无章,我希望后妃的亲戚不要担任中央机构的官职,凡是那些非朝廷正式任命的官职、等待补缺任命的闲官和正员以外的官员,一概罢免停止,可以吗?”皇上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元崇又说:“近来那些靠着阿谀奉承取得上头宠爱的近臣,有触犯宪法纲常的,都因为受宠而没有受到责罚。我请求皇上按照律法惩治他们,可以吗?”皇上说:“我痛恨这帮人已经很长时间了。”
元崇又说:“最近因为皇亲国戚和有权势的人家向皇上进贡财物,来讨皇上的欢心,大臣和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之中也开始流行这种风气,进贡起财物来了。我请求皇上在免除各地的赋税和劳役之外,杜绝这种进贡的风气,可以吗?”皇上说:“我会这样做的。”
元崇又说:“太后建造了福先寺,中宗建造了圣善寺,太上皇造了金仙观和玉真观,都是耗费巨大的工程,还让不少百姓丧命。只要是佛寺、道观和宫殿,我请求皇上不要再修建了,可以吗?”皇上说:“我每次看到这些建筑物,心里就觉得不安,更何况是去修建新的啊!”
元崇又说:“前朝皇帝与大臣有不正当的关系,很多做法有损君臣之间相互敬重的道理。我请求皇上按照礼数来对待大臣,可以吗?”皇上说:“本来就是应该这样做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元崇又说:“自从燕钦融、韦月将直言进谏而被杀害之后,谏官都面有难色,不敢说话了。我请求皇上允许,所有在职的臣子都能批评皇上的过失,触犯皇上的忌讳也不在话下,可以吗?”皇上说:“我不单单能够容忍这些行为,我还要按照进谏者正确的建议去实行。”
元崇又说:“西汉吕后的亲戚吕产、吕禄受到重用,差点危害到中央朝廷;东汉明帝皇后马氏、和帝皇后邓绥、安帝皇后阎姬和顺帝皇后梁妠,这几代皇后的家族也祸乱了东汉的朝政,这样的事情无论哪个时代的人听了都会寒心,我朝却发生了比前代更为严重的情况。我请求陛下把武则天家族乱政的事情写进史书,永远当成历史的教训来看待,让后世的人不会重蹈覆辙,可以吗?”皇上听着流下了眼泪,过了很久才说:“这件事情真是应该牢牢刻在心里才是!”
姚元崇下拜两次,然后说道:“今天真算是陛下实现仁政的开端啊,也是我等待千年才能等到的难得的日子啊,我愿意承担重任,出任宰相辅佐你调和政事。全天下有福了,全天下有福了!”他又下拜了两次,按照礼仪挥动手足舞蹈,并且三次欢呼万岁。随行的官员有几千几万人,都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皇上说:“坐下吧!”姚元崇坐到了燕国公下首的位子,燕国公推让,不敢这样就坐。皇上问他原因,燕国公回答说:“元崇是前朝的老臣,应该坐在首位。”元崇说:“张说是紫微宫使(中书令),是正宰相,现在我的官职是兵部尚书同平章事,不过是客宰相,不应该坐在首位。”皇上说:“好的,紫微宫使坐在首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