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

李吉甫

天宝中,有商洛隐者任升之,尝贻右补阙郑钦悦书,曰:“升之白。顷退居商洛,久阙披陈,山林独往,交亲两绝。意有所问,别日垂访。升之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初任南阳王帐下,于钟山悬岸圮圹之中得古铭,不言姓氏。小篆文云:‘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圮。’文虽剥落,仍且分明。大雨之后,才堕而获。即梁武大同四年。数日,遇盂兰大会,从驾同泰寺。录示史官姚并诸学官,详议数月,无能知者。筐笥之内,遗文尚在。足下学乃天生而知,计舍运筹而会,前贤所不及,近古所未闻。愿采其旨要,会其归趣,著之遗简,以成先祖之志。深所望焉。乐安任升之白。”

数日,钦悦即复书曰:“使至,忽辱简翰,用浣襟怀。不遗旧情,俯见推访。又示以大同古铭。前贤未达,仆非远识,安敢轻言,良增怀愧也。属在途路,无所披求,据鞍运思,颇有所得。

“发圹者未知谁氏之子,卜宅者实为绝代之贤,藏往知来,有若指掌,契终论始,不差锱铢,隗炤之预识龚使,无以过也。不说葬者之岁月,先识圮时之日辰,以圮之日,却求初兆,事可知矣。姚史官亦为当世达识,复与诸儒详之,沉吟月余,竟不知其指趣,岂止于是哉?原卜者之意,隐其事,微其言,当待仆为龚使耳。不然,何忽见顾访也?

“谨稽诸历术,测以微词,试一探言,庶会微旨。当梁武帝大同四年,岁次戊午。言‘甸服’者,五百也;‘黄钟’者,十一也。五百一十一年而圮。从大同四年,上求五百一十一年,得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岁也。‘三上庚’,三月上旬之庚也。其年三月辛巳朔,十日得庚寅,是三月初葬于钟山也。‘七中巳’,乃七月戊午朔,十二日得己巳,是初圮堕之日,是日己巳可知矣。‘浃辰’,十二也。从建武四年三月至大同四年七月,总六千三百一十二月,每月一交,故云‘六千三百浃辰交’也。‘二九’为十八,‘重三’为六。末言‘四百’,则六为千,十八为万可知。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至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圮,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故云‘二九重三四百圮’也。其所言者,但说年月日数耳。据年,则五百一十一,会于甸服黄钟;言月,则六千三百一十二,会于六千三百浃辰交;论日,则一十八万六千四百,会于二九重三四百圮。从三上庚至于七中巳,据历计之,无所差也。所言年则月日,但差一数,则不相照会矣。原卜者之意,当待仆言之。吾子之问,契使然也。从吏已久,艺业荒芜,古人之意,复难远测。足下更询能者,时报焉。使还,不代。郑钦悦白记。”

贞元中,李吉甫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时宗人巽为户部郎中。于南宫暇日,语及近代儒术之士,谓吉甫曰:“故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于术数研精,思通玄奥,盖僧一行所不逮。以其夭阏,当世名不甚闻。子知之乎?”吉甫对曰:“兄何以核诸?”巽曰:“天宝中,商洛隐者任升之,自言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大同四年,于钟山下获古铭。其文隐秘,博求时儒,莫晓其旨。因缄其铭,诫诸子曰:‘我代代子孙,以此铭访于通人。倘有知者,吾无所恨。’至升之,颇耽道博雅。闻钦悦之名,即告以先祖之意。钦悦曰:‘子当录以示我。我试思之。’升之书遗其铭。会钦悦适奉朝使,方授驾于长乐驿。得铭而绎之,行及滋水,凡二十里,则释然悟矣。故其书曰:‘据鞍运思,颇有所得。’不亦异乎?”

辛未岁,吉甫转驾部员外郎,钦悦子克钧自京兆府司录授司门员外郎,吉甫数以巽之说质焉。虽且符其言,然克钧自云亡其草。每想其微言至赜,而不获见,吉甫甚惜之。

壬申岁,吉甫贬明州长史。海岛之中,有隐者姓张氏,名玄阳,以明《易经》为州将所重,召置阁下。因讲《周易》卜筮之事,即以钦悦之书示吉甫。吉甫喜得其书,抃逾获宝,即编次之。仍为著论,曰:“夫一丘之土,无情也。遇雨而圮,偶然也。穷象数者,已悬定于十八万六千四百日之前。矧于理乱之运,穷达之命,圣贤不逢,君臣偶合。则姜牙得璜而尚父,仲尼无凤而旅人,傅说梦达于岩野,子房神授于圯上,亦必定之符也。然而孔不暇暖其席,墨不俟黔其突,何经营如彼?孟去齐而接淅,贾造湘而投吊,又眷恋如此。岂大圣大贤,犹惑于性命之理欤?将凂身存教,示人道之不可废欤?余不可得而知也。”

钦悦寻自右补阙历殿中侍御史,为时宰李林甫所恶,斥摈于外,不显其身。故余叙其所闻,系于二篇之后,以著蓍筮之神明,聪哲之悬解,奇偶之有数。贻诸好事,为后学之奇玩焉。时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

【译文】

唐代天宝年间,有一位隐居在商洛的隐士,叫任升之,曾经写信给右补阙郑钦悦。信里说:

升之禀告:过去我引退住到商洛,很久没有向您陈述近况了,独自去往山林之间,亲朋好友都断交了。心里有需要向您请教的,改天前来拜访。我的五代先祖曾在梁朝担任太常之职,早先在南阳王手下任职的时候,在钟山悬崖边坍塌的墓穴中,得到一块刻着古代铭文的石头。上面没有署姓名,有小篆写着: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圮。文字虽然已经有些剥落,但是还能看清楚。一场大雨之后,铭石才刚塌落,就得到了它。这时是梁武帝大同四年。几天以后,恰逢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会,先祖跟随上司到同泰寺。他将铭文抄录下来给史官姚訾和诸位学官看,大家仔细地讨论了几个月,还是没有能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的人。这张先祖遗留下来的铭文,现在还保存在放书的竹筐里。您的学问是浑然天成的境界,计谋是不必筹划就会的水平,前代的贤人比不上您,近代没听过与您相似的。我希望您能帮助我这古铭的主要意义,归纳它的要旨意趣,将前代散失的文字翻译出来,以完成先祖的遗愿。这是我深切盼望的。

乐安任升之陈述。

过了几天,郑钦悦就回信说:

使者到来,忽然收到您的信,荡涤了我的胸怀。您没有遗忘往日的交情,要来拜访我,又把大同年间的古铭给我看。前代的贤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我并非有高深见识的人,哪里敢轻易乱说?这实在是增加了我内心的惭愧感。我现正在旅途之中,没有书籍可供翻检查阅。坐在马鞍上思索,很有一些收获。

发掘墓葬的人不知是谁,占卜选择此地做墓穴的人却实在是绝代的贤者。他详知过去,能预见未来,对所有的事了若指掌。所说事情的起始和终结,分毫不差。隗炤能预先知道他死后有龚使者能帮助其妻解惑,但也比不上这个人。他不说入墓埋葬的年月,而先说墓穴坍塌的日期。从坍塌之日,再回头去推求始葬之时,事情就清楚了。姚史官也是当世有见识的达人,又跟一群儒生揣摩推断铭文,思考了一个多月,竟然不知道它的主要内容。这种事又哪里只这一件呢?推究作古铭的筮者的意图,隐匿事实,语言含蓄隐晦,看来就是在等待我来当龚使者,来解开这个谜了。要不然,您怎么会突然找上我呢?

我核查历书,揣测隐语的意思,试着来解说,差不多能符合它的要义。梁武帝大同四年的干支为戊午。铭文提到“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叫“甸服”,所以是指代五百;“黄钟”是十二律之一,和冬至相应,在十一月,所以指十一。这句是说墓穴经过五百一十一年后坍塌。从大同四年向前推五百一十一年,是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年。“三上庚”,指三月上旬的庚日。那年的三月初一是辛巳,到十日是庚寅,于是是三月初旬葬在钟山的。“七中巳”,大同四年的七月初一是戊午,到中旬十二日是己巳,是墓刚坍毁的日子,可知那天就是己巳。“浃辰”,古代以干支纪日,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所以是指十二。从建武四年三月到大同四年七月,总计六千三百一十二个月。每过一月有一交替,所以说“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是十八,“重三”是六。因为末句说“四百”,那么可知六是千数,十八是万数。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到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塌,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所以说“二九重三四百圮”。铭文上所说的,只说年、月、日之数罢了。根据年,是五百一十一,与“甸服黄钟”相合;说到月,是六千三百一十二,与“六千三百浃辰交”相合;论日,是一十八万六千四百,与“二九重三四百圮”相合。从“三上庚”到:“七中巳”,根据历书计算,没有差错。它所说的年月日,只要相差一个数字,就不能互相参照呼应了。探求卜筮者的意思,一定是等我来解说。您向我询问,恰好让这件事如此。我做官很久了,技艺学业都已荒废了,古人的用意,又难远隔时代去推测。您再向能人询问的话,到时给我通个消息。使者回去时,不再代我说了。郑钦悦述记。

贞元年间,李吉甫担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当时,族人李巽任户部郎中,在公务空闲的日子,谈起近代精通儒学的人士,对吉甫说:“已经去世的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对推测人的气数和命运的术数之学钻研精深,思维能进入玄妙奥秘的境地,是那个叫一行的和尚所比不上的。因为他死得早,所以当世不太知名。您知道他吗?”吉甫回答说:“您怎么来证实呢?”李巽说:“天宝年间,商洛的隐士任升之自己说他的五代祖在梁朝担任太常的职位。大同四年,在钟山下获得古铭。古铭的文义隐秘,广泛地向当时的学者征询,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将铭石封存起来,告诫他几个儿子说:‘我的子孙后代,要拿这铭文去拜访询问学识广博的人,如果有谁知道它的意思,我就不会有遗憾了。’到了升之,他对那些渊博古雅的学问很感兴趣,听说了钦悦的名声,就把先祖的心愿告诉了他。钦悦说:‘你把它抄下来给我看,我试着想想。’升之抄录了铭文给他。恰好钦悦奉朝廷的派遣,正驾马到长乐驿。得到铭文后,就思索如何解释它。直到走到滋水,共二十里地,就忽然领悟了其中的奥妙。所以他的信里说:‘在马鞍上思索,很有收获。’这不是很奇异吗?”

辛未年,吉甫转任驾部员外郎。钦悦的儿子克钧由京兆府司录,改任职为司门员外郎。吉甫几次用李巽所说的话向他对证核实。虽然李巽说的话是符合实情的,但克钧自己说已经弄丢了那些当时写的东西。吉甫每次想到古铭中的言辞含蓄精微,含意深奥微妙,但是他却不能见到,就深深地惋惜。

壬申年,吉甫被贬官为明州长史。东海的岛屿上有个隐士,姓张,叫玄阳,因为懂《易经》,得到明州的将领器重,把他召到官署中。因为讲到《周易》卜筮方面的事,他就把钦悦写的信拿给吉甫看。吉甫得到这两封信十分欢喜,比获得珍宝都要兴奋,立即将它编排次序,又加点评,说:“一堆土丘上的泥土,是没有感情的。碰到一场雨而塌下来,也是偶然。精通研究卦象术数这方面学问的人,竟能在十八万六千四百天之前就推测预定了这件事,更何况国家治理与动乱的气运变化,人们穷困与发达的命运不同,圣贤生不逢时,君臣偶然投合之类的事呢?那么姜子牙得到璜玉而成为辅助周室的尚父,孔子被楚狂讥讽无凤凰之德性而四处奔波,傅说被殷王梦见于傅岩之野而成为宰相,张良在圯桥上受到神人黄石公传授《太公兵法》,也都是命中注定的了。然而,孔子忙得连座位上的席子都没有时间坐暖,墨子没等烟囱烧黑就得搬家,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辛苦地经营呢?孟子说孔子离开齐国时行色匆忙,贾谊被贬到长沙而做赋怀念屈原,他们又像这样地有所眷恋。难道说大圣人大贤者还对人性天命的道理有迷惑吗?还是他们想借玷污自己,来给人们留下教训,展示为人的道理不可以废弃吗?我无法知道了。”

不久,钦悦就从右补阙再任殿中侍御史,被当时的宰相李林甫忌恨,排斥出京城,没有显身扬名。所以我记载我的所见所闻,放在这两封信之后,来表明蓍草筮卜的神奇,智慧的先哲能预知未来,命运的坎坷与顺利都有定数。把这篇文章留给爱好这些的人,让后来的人们好奇赏玩。这一天是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

柳氏传

许尧佐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

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

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駮牛驾辎,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

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

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

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译文】

唐朝的天宝年间,昌黎人韩翊有会作诗的才名。他的生性很是豪放,不拘小节,飘泊在外乡,生活很贫困。有个李生,与韩翊的关系很好,他家有千金的积蓄,做事只凭意气,并且爱惜人才。他有一个宠妾叫柳氏,美貌绝伦,喜欢说笑,擅长唱歌吟诗。李生让她住在别墅,把那里作为他和韩翊宴饮歌咏的地方,让韩翊住在那旁边。韩翊一向有名声,前来拜访问候他的,都是当时才学出众的人物。柳氏从门后偷看他们,对她的女仆说:“韩先生哪会是长时间贫贱的人呢?”于是对韩翊产生了爱慕之意。李生一向很敬重韩翊,对他从不小气。后来他知道了柳氏的心意,就准备了酒菜请韩翊喝酒,喝到痛快的时候,李生说:“柳夫人容貌不同寻常,韩秀才文章特别出彩,我想让柳夫人来做韩公子的侍妾,怎么样?”韩翊又惊又怕,离开座位说:“承蒙你的恩德,衣食上得到你的恩惠已经很久了,怎么能夺走你的爱人呢?”李生坚持请求韩翊答应他。柳氏知道李生是真心诚意的,就拜了两拜,提起裙子坐到了韩翊旁边。李生请韩翊坐在客位上,倒满酒杯干杯,十分尽兴。他又拿出三十万钱,作为资助韩翊的费用。韩翊仰慕柳氏的美色,柳氏爱慕韩翊的文才,两人的情感都得到了满足,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

第二年,礼部侍郎杨度选拔韩翊为科举考试的第一等。韩翊在家隐居了一年,柳氏对韩翊说:“有了荣誉的名声,应当能让亲人分享,这是古人所推崇的。怎么能为了我这个干粗活的女人,耽误了你美好的前程呢?况且家里的器具财物,足够用到你回来。”于是韩翊回清池老家探亲。过了一年多,柳氏生活有了困难,就卖掉妆饰用品来养活自己。

天宝末年,叛贼安禄山攻陷两京,士子妇人都惊慌地奔逃。柳氏因为美貌太显眼,又怕免不了受到侮辱,就剪去头发,把模样弄丑,寄居在法灵寺。这时,侯希逸从平卢节度使兼任淄青节度使,他久仰韩翊的名声,请他担任自己的书记。直到肃宗皇帝凭着他的神明英武返回长安,韩翊才派人悄悄地寻找柳氏,装了一绢袋的碎薄金子,写了一首诗说:

章台的杨柳啊章台的杨柳,

从前青青的枝叶,现在是否依旧存留?

就算长长的柳条依旧低垂着,

也恐怕已被别人攀折在手。

柳氏捧着那袋碎金子低声悲泣,旁边的人都感到凄凉和可怜。她答复了一首诗说:

杨柳的枝条,生长在花草胜美时节,

可恨的是,年年都被摘下寄托离别。

一片叶子随风飘来,忽然报信秋天已到,

就算郎君归来,又有什么还能攀折!

不久,有一个蕃将,叫沙吒利,刚立了战功,私下里知道了柳氏的美貌,就把她抢回自己家,特别宠爱她。等到侯希逸官拜左仆射,去京城拜见皇帝时,韩翊得到机会随从同行。到了京城,已找不到柳氏的住所了,韩翊叹息想念不止。一天,韩翊偶然在龙首冈看见一个老奴驾着一辆挂着车帘的牛车,后面跟着两个女仆。他碰巧跟在车后,从车里传来问话声说:“这不是韩员外吗?我是柳氏呀。”她让女仆悄悄地告诉韩翊,她已经失身给了沙吒利,碍于车上有其他人,希望韩翊第二天早上在道政里的门口等她。韩翊按时去了那里,柳氏用白色的薄绸拴在玉盒上,里面装满香膏,从车上递给韩翊,说:“就要永远分别了,希望你收下它作为纪念。”然后调转车头,向韩翊挥手,只见轻薄的袖子飘动,华美的车子车轮声辚辚。柳氏在车中一直望着韩翊,心中意乱情迷,韩翊眼见香车渐渐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几乎承受不住沉痛的心情。

正好淄青的将领们聚在酒楼上饮酒作乐,派人来邀请韩翊。韩翊勉强答应了,但情绪和脸色都很沮丧,说话的声音也凄楚哽咽。有一个虞候叫许俊,一向以自己的勇气和体力自负,他按着宝剑对韩翊说:“你这样一定有原因,我愿为你效劳。”韩翊没有办法,就把事情全部告诉了他。许俊说:“请你写几个字给我,我能立刻把她带来。”于是就穿上军服,佩上两个弓箭袋,让一个骑兵跟着,一直来到沙吒利的府第。等到沙吒利出门走了一里多远时,许俊就散开衣襟,拉着马缰绳,冲进大门,又闯进里面的小门,一边快走一边高喊说:“将军得了急病,派我来叫夫人!”那些仆人侍从都吓得避开,没有敢仰视他的。许俊于是进了厅堂,拿出韩翊的信给柳氏看,扶着柳氏跨上马,飞奔而去,转眼间就到了韩翊那里。许俊拉着韩翊的前襟向前迎接柳氏,说:“幸亏完成了使命,没有丢脸。”四座的人都为之惊叹。柳氏与韩翊彼此拉着手哭泣,大家一起都停杯不喝了。

这时候沙吒利正得到朝廷的特殊恩宠,韩翊、许俊怕惹祸,就去拜见侯希逸,说明了情况。侯希逸大惊说:“行侠仗义是我平生在做的事,许俊你竟然也能做得到?”于是上奏给皇帝说:“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长期担任幕僚下属的职位,屡次立下功勋受到表彰,不久前从科举登第。他有个妾柳氏,在叛贼作乱时被阻隔不能团聚,投靠有声望的尼姑来存活。现在国家文教昌明,顺应时运,远近相率归顺。将军沙吒利凶暴放肆,扰乱国法,凭借一点功劳,强逼有节操的女子,破坏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的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是幽蓟之地的人,志向远大勇敢果断,夺回了柳氏,归还韩翊。他内心的仗义之情非常激烈,虽然表现出了激于义愤的忠诚,但做事前没有事先报告,自然是因为我对部下缺乏教化整治的法令。”不久,皇帝就有诏书下达,柳氏应该归还给韩翊,赐钱二百万给沙吒利。柳氏于是回到了韩翊身边。韩翊后来屡次升迁到中书舍人为止。

但就柳氏来说,她是打算防范阻止非礼的行为而没能成功的人;就许俊来说,他是向往那激于义愤的侠义行为却没能做到的人。假如让柳氏凭借美貌被选入宫中,那么,像挡在熊面前保护汉元帝的冯婕妤,或者维护汉成帝威望拒绝同车游园的班婕妤那样的忠诚人士,就后继有人了。假如让许俊凭借他的勇气才干被选拔重用,那么,像曹沫在柯地会盟时用匕首逼使齐桓公退还所侵占的土地,或者像蔺相如在渑池时不畏强秦,维护赵国的尊严那样的功勋,也是可以建立的。事业要靠事迹才能彰显,功勋要靠事业的成功才能建立。可惜他们命运不好,被埋没而不得志,白白地激起仗义勇敢之心,却都不能进入正道。这或许也可算作是权衡应变中的正道吧?那是由他们所处的环境和遭遇造成的。

柳毅传

李朝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环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诊坚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视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

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

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

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

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以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然君与余有一子。”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

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译文】

唐代仪凤年间,有个读书人叫柳毅,参加科举考试名落孙山,准备回到湘水地区的老家去。想到有同乡住在泾阳,就到那里去告别。走了六七里,群鸟飞起,马匹受惊,他赶忙躲避到路旁。又走了六七里,才又恢复正常。看见有个妇女,在路边放羊。柳毅觉得很奇怪,看着那位女子,却是个极美艳的美女。只是她皱着眉头,衣衫黯淡,没有光泽,回转头站着,专注地听着动静,好像在等待什么。柳毅问她说:“你何苦这样委屈自己?”那位妇女先是面容痛苦地对他的询问表示感谢,最后哭着回答说:“我很不幸,今天折辱先生来向我问话,只是仇恨已经浸透了我的肌肤骨髓,又怎么能因为羞愧而逃避呢,请您来听听我的遭遇吧。我是洞庭湖龙王的小女儿,父母把我嫁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我的丈夫贪图玩乐,被婢女和仆人迷惑,渐渐地看不上我,厌恶起我来了。这以后我向公婆诉苦,公婆疼爱儿子,不能管教他。我还是频繁地诉苦,又得罪了公婆,公婆责怪我,把我赶了出来,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她说完,又是叹气又是流泪,简直无法承受心中的悲伤。又说:“洞庭湖距离这里,不知道有多远啊。辽阔的天地阻隔着,没办法知道对方的消息,就算眼睛望断了,心思用尽了,也不能让父母知道我的痛苦。听说先生你要回到吴地去,那里离洞庭湖很近,或者可以让我写封书信,拜托您的随从带过去,不知道您觉得可以吗?”柳毅说:“我是个讲义气的人,听了你那番话,气愤地热血沸腾,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到洞庭去传信,还说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话呢!只是那洞庭湖的水很深,我是陆地上行动的人,怎么能帮你传信呢?我只怕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不能够相互通达,这会让我辜负你诚恳的托付,无法完成你真诚的愿望。你有什么法术,可以引导我进入你们的世界吗?”那女子伤心地哭着道谢,说道:“您接受我的托付,那么此去多加珍重的话,我就不再说了。如果能够收到回音,我就算是死也要感谢您的大恩。您不答应,我哪里敢说。您既然答应了,问我怎么去,那么去洞庭湖和去京城,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柳毅请她说下去。她说:“洞庭湖的南面,有一株大橘树,乡里的人把它叫做社橘。您得解去衣带,用别的物件来束腰,然后用衣带来敲击树木,敲击三次,就会有人答应的。您就跟着他走,那进入水府就没有阻碍了。希望您传递书信的时候,也要说些诚心的话来拜托那人,您千万要这样做!”柳毅说:“我一定按照你说的话去做。”

那女子于是从短衣中把书信取出来,下拜两次,然后将信交给柳毅。她向东面望去,忧愁地哭泣,好像无法承受心中的悲痛,柳毅深深地为她觉得伤悲。他于是把信放进书袋里,又问道:“我不明白你放羊是有什么用?神仙难道也会宰杀牲畜吗?”女子说:“这些不是羊,是雨工。”“雨工是什么?”女子说:“就是雷电一类的神灵。”

柳毅回头去看那些羊,都高昂着头颅看人,蹬着雄赳赳的步子,吃草喝水的样子很不一样,只是大小、毛皮和角,跟普通羊没有区别。柳毅又说:“我当了你的信使,以后你回到洞庭湖,见到我可不要躲避。”女子说:“我非但不会躲避,还会把您当亲戚看待。”说完话,柳毅就赶着马往东边去了。没走几十步,回头去看那女子和羊群,已经都不见了。

这天晚上,柳毅来到城里,同朋友告别。过了一个多月,回到了家乡。回家之后,就到洞庭湖去探访。洞庭湖的南面,真有一株社橘。柳毅于是换下衣带,把树敲击了三次,然后停下。过了一会儿,有个武士从水波里现身,下拜两次,恭敬地问道:“尊贵的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柳毅没有把实情告诉他,说道:“我要去拜见大王。”武士分开水流,指出一条路,带着柳毅往前走去。他对柳毅说:“你要闭上眼睛,呼吸几下的工夫就到了。”柳毅按照他的话去做了,于是就来到了龙宫。这才看到相对矗立的台观楼阁,几千几万户人家,奇异珍贵的花草树木,都应有尽有。武士让柳毅停步,停在一间大房子的角落里,说:“客人你要待在这里等着。”柳毅说:“这是哪里?”武士说:“这里是灵虚殿。”仔细地看去,发现凡是能够找到的宝贝,都聚集在这里。柱子是白色的玉石,台阶是青色的玉石,床榻是珊瑚做成的,帘子是水晶串成的,翡翠的门楣上镶嵌着雕镂的琉璃,彩色如虹的屋梁上装饰着琥珀。这屋子奇异秀美,自然就不消说了。可是大王却过了很长时间都不出现。柳毅对武士说:“洞庭龙王到哪里去了?”武士说:“我们大王刚刚去了玄珠阁,同太阳道士谈说《火经》,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了。”柳毅说:“什么是《火经》?”武士说:“我们大王是龙,龙是靠水来显示神通的,只需要一滴就可以流遍山谷。道士是人,人是靠火来显示神通的,一盏灯的火光就可以烧毁整座阿房宫。只是神通作用的方式不同,玄妙的变化也各不相同。太阳道士对于人间的道理很精通,我们大王就请他过来,听他讲讲。”

他说完,宫门打开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看到一个人,穿着紫色衣服,手里拿着青色玉版。武士跳起来说:“这是我们大王!”于是他上前为柳毅通报。龙王看着柳毅,问他说:“你难道不是人间的人吗?”柳毅说:“是的。”柳毅于是行下拜之礼,龙王也行了礼,并让他在灵虚殿的台阶下面坐下。他对柳毅说:“我的宫殿深藏水中,我自己又无人知道,先生你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有什么意图吗?”柳毅说:“我柳毅是大王你的同乡,在楚地长大,在秦地游历学习。前些日子考试失败,空闲时间骑着马路过泾水边,看到大王你的女儿在郊野放羊,形容憔悴,让人不忍心看。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说:‘遭到丈夫厌弃,公婆又不体恤,所以到了这种地步。’她伤心地哭着,泪流满面,实在是让人心里很不安,然后把送信的事拜托给我。我答应了,所以今天会来到这里。”柳毅于是拿出信来,呈给龙王。洞庭龙王看完信,用袖子遮住脸,哭着说:“是老父亲我的罪过,事先没有调查清楚,听信了别人的话,使自己像聋子盲人那样被蒙蔽,让自己幼弱的女儿嫁到遥远的地方去遭受伤害。先生你是一个路人,却能够热心地帮助我们解决困难,我们荣幸地得到了你的帮助,怎么敢辜负你的恩德呢!”说完,他又悲哀地叹了很长时间的气,身边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

当时有个贴身服侍龙王的太监,龙王就把信交给他,让他传达到宫里。过了一会儿,宫里的人都痛哭起来。龙王紧张地对身边服侍的人说:“赶紧去告诉宫里的人,不要发出声音,我担心钱塘龙王会知道。”柳毅说:“钱塘龙王是谁?”龙王说:“是我亲爱的弟弟。他从前是钱塘江的首领,现在已经辞职了。”柳毅说:“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龙王说:“因为他非常喜欢动武。从前尧遭受九年的洪水灾害,就是他一怒之下造成的。最近他跟天将起了争执,用水把五岳的山峰给堵起来了。上帝看我以前还有些功德,就宽大处理了我兄弟的罪过,不过还是把他绑起来,拘禁在了这里,所以钱塘江的人天天到这里来看望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到巨大的声响,仿佛天崩地裂,宫殿都摇摆颠簸起来,云气和烟雾也腾涌起来。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条一千多尺的赤龙,闪电般的眼睛,血红的舌头,朱红的鳞甲,火焰般的鱼鳍,身上拴着的铁锁那头带着根玉柱,千万根雷电飞溅着围绕在它身旁,雨雪和冰珠,一时间都落了下来。跟着,赤龙就划破青天飞走了。柳毅害怕地跌倒在地,龙王亲自起身,把他扶起来,说道:“不用害怕,它是不会害人的。”过了很长时间,柳毅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不再惊慌了。他就告辞说:“请让我活着回去吧,免得它回来的时候就走不了了。”龙王说:“肯定不会的。它出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的时候就不会了。请你再稍微多留会儿吧。”于是让人端上酒,两人举起酒杯喝酒,互相说说笑笑。

过了一会儿,祥和的风吹来祥瑞的云,一派和乐愉快的气氛,华美的仪仗队伍来了,清雅的音乐也随之而来。千万个美女,热闹地说说笑笑,后面的那个人,天生丽质,满身装点着明亮的宝玉,丝织的衣裙飘逸错落。柳毅凑近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拜托他送信的人。她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眼泪接连不断地落下。没过一会儿,她左边弥漫起红色的烟雾,右边展开紫色的云气,她在香气的环绕中就进入了宫殿。龙王笑着对柳毅说:“泾水那个受罪的人来了。”龙王于是向柳毅告辞,回到宫中。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哀怨悲苦的声音,久久没有停息。过了一段时间,龙王又出来了,同柳毅一起吃饭。又有一个人,穿着紫色衣裳,手里拿着青色玉版,样貌伟岸,精神奕奕,站在龙王左边。龙王对柳毅说:“这是钱塘龙王。”柳毅起身,快步走上前下拜行礼。钱塘龙王也很周到地回礼,对柳毅说:“我侄女很不幸,被那坏小子欺负,多亏贤明的先生你德行高超,诚信有气节,将她在远方受的苦传达给我们知晓。要不是这样,她已经成了泾川山里的泥土了。我们感念向慕你的恩德,言语无法表达出这种心情。”柳毅谦逊地后退,称说不敢当,恭敬地应承着。

钱塘龙王回过身去对他哥哥说:“刚刚我辰时从灵虚殿出发,巳时到达泾阳,午时在那里打斗,未时回到了这里。中间还跑到九天之上,把这件事报告了上帝,上帝知道了我们受的委屈,就原谅了我的过失。从前我所受到的责罚,也因此被免除了。只是我的火爆脾气一犯起来,就没来得及向哥哥告辞交代,让宫里的人受到了惊吓,也触犯了客人,我真是惭愧害怕,也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他于是后退,两次下拜。龙王说:“杀了多少?”他说:“六十万。”“祸害庄稼了吗?”他说:“祸害了八百里。”“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在哪里?”他说:“被我吃了。”龙王失望地说:“那个坏小子心思这样荒唐,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你做事也太草率了。亏得上帝圣明,原谅我们受了大冤的人,要不然,我该怎么替你请罪呢。从今以后,你不要再这样鲁莽了。”钱塘龙王又下拜了两次。这天晚上,他们就让柳毅住在了凝光殿里。

第二天,他们又在凝碧宫里为柳毅摆宴。宴会上亲戚朋友会聚,音乐盛大隆重,好酒好菜具备。开始的时候,胡笳、号角和战鼓奏响,万名男子手持旌旗和剑戟在观众右边起舞,其中有一名男子上前说道:“这是《钱塘破阵乐》。”旌旗和箭头的那种英烈之气,让人看一眼就颤栗起来,宴席中的客人都汗毛直竖了。又有编钟和管弦乐器演奏的音乐,千名女子穿着华丽的绢衣、戴着珍珠翡翠,在观众左边起舞,其中有一名女子上前说道:“这是《贵主还宫乐》。”清越的音乐高低曲折,好像在向人倾诉,客人们听了,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这两支舞跳完,龙王非常高兴,把丝织品赏赐给那些跳舞的人。之后宾客们将座席靠近,紧挨着坐着,开怀喝酒,享受快乐。

喝到痛快的时候,洞庭龙王敲打着座席,唱起了歌:

青苍色的天空啊,

茫茫无边的大地。

每人志向不同啊,

怎么能够想得及。

狐狸和老鼠猖狂啊,

是靠着大树有权势。

雷霆震怒一旦爆发,

又有谁能担当得起?

感念好人啊诚信重义,

让我的女儿回到家里。

齐声致谢啊恩德永远不会忘记!

洞庭龙王唱完,钱塘龙王两次下拜,唱道:

上天匹配婚姻啊,

生死也有命数。

这个不该做妻子啊,

那个不该做丈夫。

心里满是悲苦啊,

在泾水边放牧。

风把冰霜吹满发鬓啊,

雨雪又打湿了衣服。

多亏先生啊送信至湖,

让孩子啊回归父母。

长久地向您道珍重啊,

我时刻为您祈福。

钱塘龙王唱完,和洞庭龙王一起站起来,拿着酒杯向柳毅敬酒。柳毅恭敬不安地接过酒杯,喝完酒,又用这两个酒杯敬两位龙王。他也唱起歌来,道:

碧空中的云朵飘啊,

泾川的水向东流。

为美人伤感啊,

她哭得这样悲愁。

给你送一封远地的信啊,

为你排难解忧。

冤屈果然洗雪啊,

回家来乐悠悠。

承蒙你们款待啊,

给我好菜好酒。

山野家里寂寞啊,

我不能长久逗留。

想要告别离开啊,

心里真是难受。

唱完,大家一起高呼万岁。洞庭龙王就拿出碧玉做成的箱子,里面放进可以把水分开的犀牛角。钱塘龙王也拿出红色琥珀做成的盘子,里面放上夜明珠。他们一起站起来将礼物送给柳毅,柳毅推辞了一下,就接受了。然后宫里的人都将彩色丝织品、珍珠玉石之类,扔到柳毅身边,东西多得都叠起来了,光彩四射,没一会儿就把前后的人给遮住了。柳毅环顾四周,跟大家说笑着,心里觉得不敢当,忙不迭地作揖。到了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玩闹得也够了,柳毅站起身来告辞,又在凝光殿住了一晚。

第二天,又在清光阁为柳毅摆宴。钱塘龙王趁着酒醉,沉下脸来,傲慢地对柳毅说:“你没听说过这两句话吗,大石头就算碎裂也不可能卷折,忠义之士就算被杀死也不可以受羞辱?我有句心里话,想要说给先生你听。要是你觉得可以,那么我们就一起享福,如果你不答应,那就都没好日子过。你觉得怎么样?”柳毅说:“请你说来听听。”钱塘龙王说:“泾阳小子的老婆,就是洞庭龙王心爱的女儿。她性格贤淑,样貌丰美,远近的亲戚都很看重她,她却不幸地嫁给了品行不端的丈夫,遭受侮辱。现在她丈夫已经死了,我想把她托付给品德高尚的您,我们世世代代做亲戚,这样接受恩德、怀着爱慕的人就知道自己的归属和寄托了,这难道不是君子有始有终的行为吗?”

柳毅一下子站起身来,态度严正地笑着说:“我真不知道钱塘龙王是这样的渺小不堪!柳毅我刚开始听说的是跨越九州、吞噬五岳来发泄愤怒的人物,后来见到的是扯断金锁、牵动玉柱来救人危难的豪杰。我以为说到刚烈果断、智慧正直的人物,再没有比得上您的了。不管是触犯了您,还是让您震动的事件,您都豁出性命来对待,不会顾及自己的生死,这是真正的大丈夫才有的志气。谁知道在这样融洽的音乐声中,在和睦的亲戚宾客中,您却不讲道理,用武力威胁来强迫我!这难道是我平日里景仰的人吗?如果我是在波涛大浪中,在传说中的山间遇到您,您张开鳞片,鼓动胡须,用云雨来对付我,要拿死来威胁我,我就会把您当作禽兽对待,那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如今您身上穿戴衣帽,坐着谈说礼义道德,通晓并履行仁、义、礼、智、信和各种品行道德,就算是人世间的贤人豪杰,也有人比不上您,何况是江河里的神仙精怪呢。而您却听凭您那蠕动的庞大身躯,使出强悍的性子,借着喝酒之后的气性,想要逼迫我,这难道是正当的吗?再说我这样的体形,还不够填满您一片鳞甲中的空隙呢,可我却胆敢用自己不肯屈服的心灵,要战胜龙王您那不合道德的气性。请您好好想想吧!”钱塘龙王于是局促不安地道歉说:“我在宫中长大,没有听到过这样刚正不阿的言谈。刚才我说话太轻狂,荒唐地唐突了您这样崇高睿智的人。我自己回过头想想,刚才暴戾的言语就算再怎么责罚都无法抵罪,请先生不要为了这件事影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这天晚上的酒宴又办得很愉快,就像之前几次那样其乐融融。柳毅同钱塘龙王,也因此成了知心的朋友。

第二天,柳毅告辞回家。洞庭龙王的夫人在潜景殿摆宴,为柳毅送行。宫里的男男女女,仆人侍妾,都出来参加了酒宴。夫人哭着对柳毅说:“我的孩子受到先生您很深的恩德,没能报答您,我们既遗憾又惭愧,竟然就这样要分别了。”她让从前那个泾阳的女子在酒席上当面向柳毅下拜,以此来感谢他。夫人又说:“这次离别之后,难道还有再相见的日子吗?”柳毅虽然开始没有答应钱塘龙王的请求,但是在这次的酒席上,他显出了格外遗憾的神色。酒宴结束后,柳毅就告辞离开了,整座龙宫都笼罩着悲伤的气氛。宫里的人送给他的珍宝,怪异得都无法表述出来。

柳毅于是又按原路从水边走出来,发现有十几个仆从挑着担子跟着他,将东西送到他家里就走了。柳毅就去了广陵郡的珠宝店,把自己得到的宝贝卖掉。还没有拿出百分之一,得到的钱财就已经超过一兆了。从前淮西一带的富豪,都觉得比不上他的财富。他后来就娶了姓张的女子。张氏死以后,他又娶了姓韩的女子。几个月之后,韩氏也死了。柳毅把家搬到了金陵。鳏夫寂寞的生活总是让他伤感,有时就想着要找一位新的伴侣。有位媒人来告诉他说:“有位姓卢的女子,是范阳人。她的父亲叫做卢浩,从前是做官的,政治清明,晚年爱好道学,一个人去山水间游历了,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她的母亲姓郑。她前年嫁到了清河张家,不幸的是,姓张的丈夫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她母亲可怜她年轻守寡,人又聪明漂亮,想要选择有德行的人,将女儿嫁了。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柳毅就选了个好日子,跟卢氏结婚了。男家和女家都是富豪人家,结婚用的礼器装饰,非常隆重华丽。金陵城的百姓,没有不感到深深羡慕的。过了一个多月,柳毅晚上才回到家,看到妻子,觉得同龙王女儿非常相像,可是艳丽和丰腴又超过她。于是就同妻子说起从前的事,妻子对柳毅说:“人世间难道会有这样的事吗?不过我们就要有一个孩子了。”柳毅就更加看重她了。

卢氏生产之后,过了一个月,她换了衣服,打扮得艳丽非常,把亲戚们都召集起来。在这次聚会上,她笑着对柳毅说:“你不记得从前的我了吗?”柳毅说:“从前我为洞庭龙王的女儿送过信,到现在还记得。”他妻子说:“我就是洞庭龙王的女儿。我在泾川受到的冤屈,是你帮忙洗雪的。我记着你的恩德,发誓要报答你。直到钱塘叔叔向你提亲,你不答应,就和你分别了。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无法联络。父母要把我嫁给濯锦江的某个小子,只是我发过誓的心难以动摇,父母的命令又不能违背,既然已经被你丢开,自然没有再相见的时候,只是当初我受到的冤屈,虽说已经报告给父母知道,可是我发誓报答你的心意并没有实现,很想快马加鞭来到你身边,告诉你知道。那时你娶了几任太太,正在那时候你娶的张氏,后来又娶了韩氏。直到张氏和韩氏相继去世,你住到了这里,我父母为我高兴,我终于可以完成自己报答你的心愿了。现在能够侍奉你,两个人好好的直到生命的终点,我就算是死也没有遗憾了。”于是低声哭起来,眼泪流个不住,对柳毅说:“我开始不说自己的身份,是因为知道你并不看重美色,现在说出来,是因为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感情了。女人是微不足道的,不足以保证你永远不变心,所以凭借你对孩子的爱,我将自己依托在这份爱上。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心里又是忧愁又是害怕,无法自己宽解。你帮我送信的那天,笑着对我说:‘以后回到洞庭湖,见到我请不要躲避。’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你难道就想着今天做夫妻的事吗?后来叔叔向你求婚,你却没有答应。你是真的不愿意呢,还是说的气话呢?你告诉我吧。”

柳毅说:“好像真是命运安排。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长长的泾川岸边,你受了委屈,心情抑郁,容颜憔悴,我是真的为你的遭遇感到愤慨。可我约束自己的内心,只帮你传达冤屈,其他不会多想,跟你说请不要躲避的话,那只是偶然,怎么会是有心的呢?到钱塘龙王逼迫我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很没道理,这样只能让人发火而已。你说,刚开始做好事心里装的是道义,现在难道有杀死丈夫而把他妻子娶回家的道理吗?这是我不能答应的第一条理由。我们平常所说的善,应该是崇尚真实表达自身意愿的,难道说我能够因为受到威胁而屈服,就不顾自己心里的感受了吗?这是我不能答应的第二条理由。于是我就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洋洋洒洒地辩说起来,心里只想着真理和公义,顾不上是否会受到伤害。然而分别的那天,看到你神色间对我依依不舍,我才觉得很遗憾,终于还是因为人情的束缚,没办法报答你的钟情。哎!今天,你是卢氏了,而且还住到了人间,那么我当初拒绝你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从今以后,我们要永远相亲相爱,心里不要有半点顾虑。”他妻子深深地被感动了,娇声哭泣起来,过了很久也停不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她对柳毅说:“请不要因为我不是人类,就认为我没有感恩之心,我是知道报答的。龙的寿命有一万年,现在我愿意与你同享长寿,不管是水里还是陆地,你都可以自由行走。你可不要认为这是骗人的。”柳毅赞美说:“我不知道成为你们的客人,还能够让自己做上神仙呢。”他们俩就一起去拜望了洞庭湖的亲戚。到那里之后,宾客和主人之间盛大的礼仪排场,根本无法一一记载下来。

他们后来住到了南海,只不过四十年的时间,宅邸、车马、珍奇鲜美的食物、服饰和赏玩之物,就算是王侯伯爵家里,也没法超过他们。柳毅的家族都受到了他们的恩惠。因为时间过去,年岁增长,他们的容貌却没有衰老,南海的人都觉得很惊奇。到了开元年间,皇上开始关注成仙这回事,挖空心思寻找成仙的法术。柳毅担心找到自己,心神不定,就和妻子一起回到了洞庭湖里。十几年过去,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到了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本是京城一带某个县的县令,被贬官到东南地方。他赴任的路上经过洞庭湖,晴朗的白天在船上远望,忽然看见远处的波涛中出现了一座碧绿的山峰。水手们因为恐惧而站在边上,说:“这里本来没有山的,恐怕是山怪吧。”正在指点议论的时候,船已经和那座山峰靠近了,有一条装饰华美的船从山峰那边驶来,向薛嘏表示迎接和问候。船上有一个人喊着薛嘏的名字,说:“柳先生来问候你了。”薛嘏就明白了,想起了柳毅,于是马上来到山下,提起衣襟,快步登上山峰。

山上有座宫殿,就跟山间的宫殿一样。薛嘏看到柳毅站在宫殿里,前面排列着乐队人员,身后有许多衣着华丽的女子在侍奉。房间里的物件和摆设,又精致又丰盛,远远超过人间所能有的。柳毅说的话比从前更加玄奥了,他的容貌比从前更加年轻了。刚见面时,柳毅走下台阶来迎接薛嘏,拉着薛嘏的手说:“跟你分别才那么短的时间,你的头发倒已经花白了。”薛嘏笑着说:“哥哥你是神仙,弟弟我不过是一副即将朽烂的骨架而已,这是命啊。”柳毅就拿出五十枚药丸,送给薛嘏,说:“这种药一枚可以延长一年的寿命。你寿命到了就再回来,不要长住人间,让自己那么辛苦。”愉快的酒宴过后,薛嘏就告辞离开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柳毅的消息。薛嘏常常把这件事告诉世人。大概四十八年后,薛嘏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陇西人李朝威记下这件事,感叹说:龙是所有动物里排在首位的,肯定神通广大,在别的地方就已经看到过这种记载了。人是五类动物中的裸虫,却能够将诚信的道德传递到作为鳞甲类动物的鳞虫身上。洞庭龙王心中充满正气,钱塘龙王动作迅速,为人磊落,这些品行应该是从人那里承接到的。薛嘏只是口头传播,却没有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也只有他一个人到过神仙居住的地界边。我觉得柳毅的行为很高尚,就写了这篇文章。

李章武传

李景亮

李章武,字飞,其先中山人。生而敏博,遇事便了。工文学,皆得极至。虽弘道自高,恶为洁饰,而容貌闲美,即之温然。与清河崔信友善。信亦雅士,多聚古物。以章武精敏,每访辨论,皆洞达玄微,研究原本,时人比晋之张华

贞元三年,崔信任华州别驾,章武自长安诣之。数日,出行,于市北街见一妇人,甚美。因绐信云:“须州外与亲故知闻。”遂赁舍于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则其子妇也。乃悦而私焉。居月余日所,计用直三万余,子妇所供费倍之。既而两心克谐,情好弥切。无何,章武系事,告归长安,殷勤叙别。章武留交颈鸳鸯绮一端,仍赠诗曰:“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子妇答白玉指环一,又赠诗曰:“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章武有仆杨果者,子妇赍钱一千,以奖其敬事之勤。既别,积八九年。章武家长安,亦无从与之相闻。

至贞元十一年,因友人张元宗寓居下邽县,章武又自京师与元会。忽思曩好,乃回车涉渭而访之。日暝,达华州,将舍于王氏之室。至其门,则阒无行迹,但外有宾榻而已。章武以为下里或废业即农,暂居郊野,或亲宾邀聚,未始归复。但休止其门,将别适他舍。见东邻之妇,就而访之。乃云:“王氏之长老,皆舍业而出游,其子妇殁已再周矣。”又详与之谈,即云:“某姓杨,第六,为东邻妻。”复访郎何姓。章武具语之。又云:“曩曾有傔姓杨名果乎?”曰:“有之。”因泣告曰:“某为里中妇五年,与王氏相善。尝云:‘我夫室犹如传舍,阅人多矣。其于往来见调者,皆殚财穷产,甘辞厚誓,未尝动心。顷岁有李十八郎,曾舍于我家。我初见之,不觉自失。后遂私侍枕席,实蒙欢爱。今与之别累年矣。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终夜无寝。我家人故不可托。复被彼夫东西,不时会遇。脱有至者,愿以物色名氏求之。如不参差,相托祗奉,并语深意。但有仆夫杨果,即是。’不二三年,子妇寝疾。临终,复见托曰:‘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顾,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不治。曩所奉托,万一至此,愿申九泉衔恨,千古睽离之叹。仍乞留止此,冀神会于仿佛之中。’”章武乃求邻妇为开门,命从者市薪刍食物。

方将具席,忽有一妇人,持帚,出房扫地。邻妇亦不之识。章武因访所从者,云是舍中人。又逼而诘之,即徐曰:“王家亡妇感郎恩情深,将见会。恐生怪怖,故使相闻。”章武许诺,云:“章武所由来者,正为此也。虽显晦殊途,人皆忌惮,而思念情至,实所不疑。”言毕,执帚人欣然而去,逡巡映门,即不复见。乃具饮馔,呼祭。自食饮毕,安寝。

至二更许,灯在床之东南,忽尔稍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变,因命移烛背墙,置室东西隅。旋闻室北角悉窣有声,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状。视衣服,乃主人子妇也。与昔见不异,但举止浮急,音调轻清耳。

章武下床,迎拥携手,款若平生之欢。自云:“在冥录以来,都忘亲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章武倍与狎昵,亦无他异。但数请令人视明星,若出,当须还,不可久住。每交欢之暇,即恳托在邻妇杨氏,云:“非此人,谁达幽恨?”至五更,有人告可还。子妇泣下床,与章武连臂出门,仰望天汉,遂呜咽悲怨。

却入室,自于裙带上解锦囊,囊中取一物以赠之。其色绀碧,质又坚密,似玉而冷,状如小叶。章武不之识也。子妇曰:“此所谓‘靺鞨宝’,出昆仑玄圃中。彼亦不可得。妾近于西岳与玉京夫人戏,见此物在众宝珰上,爱而访之。夫人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宝,皆为光荣。’以郎奉玄道,有精识,故以投献。常愿宝之,此非人间之有。”遂赠诗曰:“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章武取白玉宝簪一以酬之,并答诗曰:“分从幽显隔,岂谓有佳期。宁辞重重别,所叹去何之。”因相持泣。良久,子妇又赠诗曰:“昔辞怀后会,今别便终天。新悲与旧恨,千古闭穷泉。”章武答曰:“后期杳无约,前恨已相寻。别路无行信,何因得寄心。”款曲叙别讫,遂却赴西北隅。行数步,犹回顾拭泪云:“李郎无舍,念此泉下人。”复哽咽伫立,视天欲明,急趋至角,即不复见。但空室窅然,寒灯半灭而已。

章武乃促装,却自下邽归长安武定堡。下邽郡官与张元宗携酒宴饮,既酣,章武怀念,因即事赋诗曰:“水不西归月暂圆,令人惆怅古城边。萧条明早分岐路,知更相逢何岁年。”吟毕,与郡官别。独行数里,又自讽诵。忽闻空中有叹赏,音调凄恻。更审听之,乃王氏子妇也。自云:“冥中各有地分。今于此别,无日交会。知郎思眷,故冒阴司之责,远来奉送。千万自爱!”章武愈感之。及至长安,与道友陇西李助话,亦感其诚而赋曰:“石沉辽海阔,剑别楚天长。会合知无日,离心满夕阳。”

章武既事东平丞相府,因闲,召玉工视所得靺鞨宝,工亦不知,不敢雕刻。后奉使大梁,又召玉工,粗能辨,乃因其形,雕作檞叶象。奉使上京,每以此物贮怀中。至市东街,偶见一胡僧,忽近马叩头云:“君有宝玉在怀,乞一见尔。”乃引于静处开视。僧捧玩移时,云:“此天上至物,非人间有也。”

章武后往来华州,访遗杨六娘,至今不绝。

【译文】

李章武,字飞,祖先是中山人。他生来就聪明博学,很多事情看看就明白了。擅长文学,在各方面都相当有造诣。他虽然立意要弘扬道法,为此而自负,讨厌把自己弄得干净和装饰自己的行为,但是他容貌娴雅美好,让靠近他的人都觉得很温和可亲。他和清河人崔信关系很好。崔信也是爱好风雅的人,收藏了许多古代的器物。因为章武精细聪敏,崔信经常找他辩论学问,章武每次都敏锐地看到了问题的深奥和细微之处,并且推究研讨事物的本源。当时的人将他比作晋代的张华。

唐代贞元三年,崔信担任华州别驾,章武从长安过来拜访他。几天后,章武在外面走着,在市集北面的街道上见到一位妇人,长得很美。于是他就骗崔信说:“我得到州外,去跟亲戚朋友联络一下。”接着,他就租下了美女家的房间来住。这家人姓王,那位美女是主人儿子的老婆。章武喜欢她,就跟她有了私情。他住了一个多月,一共花掉了三万多钱,那位媳妇供养他的花费比这还多一倍。这以后,两人心心相印,感情更好了。没过多久,章武有事缠身,要回到长安去,两个人情深意切地道别。章武留下织有交颈鸳鸯图案的丝织品一端,并送给她一首诗,道是:

绣出了鸳鸯的彩色丝绸啊,

不知道是几千根丝线织成。

分别之后再要找寻那恩爱,

就该感伤没分别时的情景。

那位媳妇回赠他一枚白玉指环,还送他一首诗,道:

揉搓手指见到代表相思的指环,

见到指环又回忆起和你的过往。

希望你永远放在身边持弄赏玩,

指环首尾相连代表情意无尽长。

章武有个仆人名叫杨果,媳妇赏赐他一千钱,奖励他做事情勤劳认真。分开之后,过了八九年。章武家住在长安,也没办法打听到那位媳妇的消息。

到了贞元十一年,因为朋友张元宗住到了下邽县,章武又从京城过来,与张元宗见面,忽然想到从前这个相好的女人,就调转车头,渡过渭水,去找她。傍晚的时候,他到了华州,打算住到王家。来到王家门口,却静悄悄地,人影都看不见,只有屋外供宾客休息的屋子还在而已。章武以为这家人家是下地去了,或者抛下这里的产业去经营农业,暂时住到郊外的田野里,又或者是亲戚朋友请他们出去会面,还没回来。他就先到宾客休息的地方安顿,准备找别的房子住。看到东面邻居家的媳妇,就走过去打听情况。她就说:“王家年纪大的长辈,都抛下产业出门游历了。他们家的儿媳妇,过世已经有十天了。”章武又详细地同她交谈起来,她于是就说:“我姓杨,排行第六,是东边邻居的妻子。”又问先生你姓什么,章武就都告诉了她。她又说:“你从前有个仆人名叫杨果的吗?”章武说:“有的。”杨六娘于是哭着告诉他说:“我到这里做主妇有五年了,同王家的媳妇关系很好。她曾经说:‘我夫家的房子就好像驿站一样,我见过的人多了。我对那些在我家来往、跟我调情的人,就算他们倾家荡产,说好听的话,发重誓来取悦我,我也没有动过心。近些年,有个李十八郎曾经住在我家。我第一次见他,就不知不觉被迷住了。后来和他发生私情,有了男欢女爱。现在,和他分别已经好几年了。我心里想念他,有时候一整天都吃不下饭,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这件事终归不能托付给我家里的人,而我又老是被丈夫叫到别处去,也许就错过了同他相会。如果有天他回来,希望你看他样貌,问他姓名,确认就是他没错的话,我拜托你好好招待他,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他。只要身边有个仆人叫杨果的,那就是他了。’没过两三年,这位媳妇生了病。临死之前,她又拜托我说:‘我出身贫寒微贱的人家,承蒙那位先生对我如此厚爱,我心里常常觉得感激怀念,日子久了就得了病,自己知道是好不了了。以前拜托过你这件事情,他万一来到这里,希望你能告诉他,我是怀着遗憾离开人世的,永永远远不能再与他相见,只能叹息而已。请他还是住在这里,希望我们能够通过精魂在似有若无中相会。’”章武于是请邻居妻子把王家的门打开,让随从去买柴草和食物。

他正准备要铺床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位妇人,拿着扫把,走出房门扫地。邻居妻子也不认识她。章武就问那位妇人的随从,说是这屋子里的人。再逼问她,才慢慢地说:“王家死去的媳妇感念郎君的深情厚意,要跟你相会,担心你会害怕,把她当作妖怪,所以让我们先来通知你。”章武答应不介意,说:“章武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她。虽然人和鬼属于不同的世界,别人都忌讳害怕这种事,但是我真的很想她,心里绝对不会有顾虑。”他说完这话,拿扫把的人就高兴地离开了,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就不见了。章武于是准备酒菜,呼叫亡灵来进行祭祀,然后自己吃喝完,就睡觉了。

到了大约二更时候,灯放在床的东南面,忽然暗了下来,像这样暗了好几次。章武心里明白有事要发生,就让仆人把蜡烛转向背对墙壁的方向,放到房间的东西面。马上就听到房间的北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个人影,慢悠悠地走过来了。走了五六步,就能看清样貌了。看那衣服,原来是这家主人的儿媳妇。她和从前的样子并没有差别,只是行动轻飘急促,声音轻细而已。

章武下床,迎上前抱住她,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像从前一样的要好。王家媳妇自己说:“去阴间以后,我把亲戚都给忘了,只有思念你的心,像从前一样。”章武加倍热烈地同她亲热,感觉她跟活着时并没什么两样。只是她好几次派人出去察看启明星,要是启明星出现了,就得回去,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两个人欢爱之余,王家媳妇诚恳地托付章武照顾邻居妻子杨氏,她说:“没有这个人,谁来传达我这没人知道的遗憾之情?”到了五更时候,有人报告可以回去了。王家媳妇哭着下床,同章武手挽手走出门,仰望天上银河,悲伤地流下了眼泪。

他们退回房间,王家媳妇从裙带上解下一个丝缎做成的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块东西来送给章武。那东西颜色青绿带红,质地坚实紧密,像是玉,但是比玉更冷,形状像是一张小叶子。章武不知道这是什么。王家媳妇说:“这就是所谓的‘靺鞨宝’,产自昆仑山顶神仙所在的玄圃。这东西很不容易得到。我最近在西岳华山同玉京夫人玩闹,看见这东西放在她众多的耳饰之中,觉得很喜欢,就问她是什么。夫人就把它给了我,说:‘仙界的众位仙人,如果得到这件宝物,都会觉得非常光荣。’因为你信奉道教,具有卓越的见识,所以拿来献给你。希望你好好收藏,这东西不是人间能找到的。”于是就写了首诗送给章武,诗是这样的:

银河已经倾斜天要亮了,

我的魂魄将要离开人间。

希望郎君再次回身拥抱,

就此诀别终身不再相见。

章武拿出一支白玉簪子送给她,写了首答诗道:

分开之后生死相隔,

哪里还有相聚时候。

怎能不要远远分离,

感叹分别无处可走。

两个人拉着手就哭了起来。过了很长时间,王家媳妇又作诗送给章武,诗是这样的:

从前分别还想着会再见面,

今日分别就是永远难相见。

以前的伤悲和如今的遗憾,

从今往后只能在地下孤单。

章武答诗说:

再约后会已经不能相会,

从前的遗憾又增加一层。

你离去的路上不能收信,

怎么才能寄给你我的心。

两人深情告别之后,王家媳妇就退往房间的西北角。走了几步,还回头看着章武,擦着眼泪说:“李郎不要丢开我,想着地下还有我这个人。”然后哭着站在那里,看到天快亮了,连忙快步走到角落里,就不见了。只剩下静悄悄的空房间里一盏半明半灭的灯而已。

章武于是急忙整理行装,退回到下邽县,然后从那里返回长安武定堡。下邽县的郡长官和张元宗一同带着酒来,找章武摆宴喝酒。喝到痛快的时候,章武想念王家媳妇,就为这件事写了首诗,道:

河水不往西流月亮暂时团圆,

让人在这古城边上惆怅欲绝。

冷清清地明天早上分道扬镳,

再要相见又不知道哪年哪月。

他念完诗,同郡长官告别,一个人走了几里,又独自念起诗来。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赞叹的声音,音调凄凉悲痛。他再仔细听去,原来是王家媳妇。那媳妇说:“阴间也划分地区。今天我们在这里分别,就没有相会的日子了。我知道郎君想念我,所以冒着被阴间长官责罚的危险,赶远路来送你。你千万要爱惜自己!”章武更加感动了。到了长安,他跟修道的朋友陇西人李助说起这件事,还因为被王家媳妇的真诚感动而写了首诗,道:

石沉大海般失去她的消息,

雌雄剑分别只剩空旷楚天。

要想再见心里明白不可能,

夕阳中都是我们分别的遗憾。

章武到东平丞相府做事之后,在闲暇的时候,请玉工来看他得到的那块靺鞨宝,玉工也不认得是什么,不敢雕刻。后来,章武奉命到大梁办事,又把当地的玉工找来,那玉工还大致能辨认出这件宝贝,就按照宝贝的形状,把它雕刻成檞树叶的样子。章武奉命到京城办事,总是把这件东西放在怀中。来到集市东边的街道,偶然碰到一个外族和尚,那人忽然走到他的马边,叩头说:“先生您怀里有宝玉,我请求看一眼。”于是章武把他带到僻静的地方,拿出来给他看。和尚捧在手里,赏玩了很长时间,说:“这是天上的好东西,不是人间能找到的。”

章武后来路过华州的时候,都会去拜访杨六娘,送些财物给她,到现在还是这样呢。

霍小玉传

蒋防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

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

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

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

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

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久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歘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

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

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译文】

大历年间,陇西人李益,二十岁,就考中了进士。第二年,将要参加拔萃科考试,到吏部等待应试。六月的夏天,他来到长安,住到了新昌里。李益出身于清高显贵的门第家族,从小就很有才华,他写的那些华丽的词句,当时人认为无人能比。有德行学问的前辈,一致赞许佩服他。他也常常觉得自己品格情调不凡,想要找一位好伴侣,广泛地在那些著名的妓女中寻找,过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找到。长安有个媒人叫鲍十一娘,是从前薛驸马家的侍女,主人家毁弃契约,让她脱离奴籍成了平民百姓,已经有十几年了。她能说会道,善于逢迎,权贵和外戚家里,没有她不曾走过的,追逐风情,胸怀智谋,大家都认为她是这方面的首领。李益曾经给过她很多钱,诚恳地拜托她,她也很记着这份情。

过了几个月,李益正在住处南边的亭子里休闲,下午申未时分(约三四点),忽然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说是鲍十一娘来了。李益提起衣襟,跟着开门的仆人,见到鲍十一娘劈头就问:“鲍小姐今天为什么突然来这里呀?”鲍十一娘笑着说:“书呆子做了好梦没有?有一位仙女,受罚来到人间,不要你钱财物品,只爱慕风流才学。这样的人品,同十郎相当般配。”李益听到这话,开心地突然跳起来,感到心神飞扬、四肢松快,抓住鲍十一娘的手,一边下拜一边道谢说:“一辈子当你的奴仆,死也不怕。”于是就问那位姑娘的姓名和住址。鲍十一娘和盘托出,说:“是已故霍王的小女儿,名字叫小玉,王爷从前很疼爱她。她母亲叫做净持,这净持就是王爷一个宠爱的婢女。王爷刚刚去世的时候,小玉的几个兄弟因为她的母亲身份低微卑贱,不怎么愿意收留她,就分给她一些钱财,让她住到外面去,改姓郑,别人也就不知道她是王爷的女儿。她姿容艳丽,那样的美貌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情趣高雅超脱,在各种才艺上都超过他人,音乐和典籍,她没有不精通的。昨天她让我找一个好男人,品格情调都要相称的。我就详详细细地把十郎你说给她听,她也知道李十郎的名字,很是满意和喜欢。她住在胜业坊古寺庙的那条巷子里,行车的大门边第一间宅子就是。我已经跟她约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你就到那条巷子口找侍女桂子,就能跟她碰面啦。”

鲍十一娘走了以后,李益就开始计划明天的出行。他让家童秋鸿到堂兄京兆参军尚先生那里,借来一匹毛色青黑相间的骏马,以及黄金制成的衔勒。那天晚上,李益又是洗衣服,又是洗头洗澡,修饰自己的容貌仪表,又是欢喜又是兴奋,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天亮之后,他戴上头巾,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唯恐跟霍小玉交往不能成功。这样捯饬着,就到了中午。他连忙命人备马,一路奔驰来到胜业坊。

到了约定的地方,果然看见一位婢女站在那里等着,她走上前来问道:“你就是李十郎吧?”李益随即下了马。婢女让他把马牵到屋子里,就急急忙忙地把门给锁了。只见鲍十一娘果然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笑着说:“什么人,随随便便跑到这里来了?”李益跟她说笑两句,俏皮话还没说完,就被带到了第二重门里。庭院里种着四棵樱桃树。西北面挂着一只鹦鹉笼子,鹦鹉看见李益走进来,马上说道:“有人进来了,快把帘子放下来!”李益本性恬静文雅,这时候心里还有些怀疑和害怕,突然听到鸟说话,给吓住了,不敢往前走。正在迟疑的时候,鲍十一娘带着净持,走下台阶来迎接他,请他进去,面对面坐下。

净持年纪大概四十多岁,体态柔美,说说笑笑的,样子很妩媚。她对李益说:“一直听说十郎才学和格调不凡,今天又见到你文雅秀丽的仪表,真是名不虚传。我有个女孩子,虽然缺少教养,但是长得还不算丑陋,可以与先生相配,还是挺合适的。老是听鲍十一娘说起撮合的事,今天起就让我女儿帮你主持家事吧。”李益道谢说:“我这个人鄙陋拙笨,想不到您能看得起我,如果能够做您的女婿,就算是死了我也会觉得很荣幸。”净持于是让人把酒菜端上来,随即让小玉出来见客。小玉从堂屋东边的阁子里走出来,李益马上行礼迎接。只觉得整间房间里,就好像有了美玉做成的树木,把周围都照亮了,小玉的眼眸闪转之间,美丽的光彩照射到人身上。走过来之后,她就坐到了母亲身边。母亲对她说:“你以前喜欢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这两句诗,就是这位十郎的作品。你整天嘴里念着,心里想着,怎么比得上见这一面。”小玉就低下头微笑,轻声说道:“见他的面还不如就听名字呢,才子怎么可以没有好容貌?”李益于是站起身来连番行礼说:“小娘子喜爱文采,我看重美色,我们两个在一起,才和貌就都有了。”小玉母女俩看着对方笑了,然后就举起酒杯来喝酒。喝了几轮,李益站起身来,请小玉唱歌。小玉开始不肯,她母亲硬要她唱。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对旋律的把握精妙出众。

喝完酒之后,天也晚了,鲍十一娘带李益到宅子西边的院落休息。那里庭院闲敞,屋室深广,帘子和帐幕都很华丽。鲍十一娘让侍女桂子、浣纱给李益脱掉靴子,解开衣带。不一会儿,小玉来了,说话温柔和婉,语气很是娇媚。解开衣服的时候,她的姿态美艳极了。放下帏幔,和她睡在枕上,亲昵欢爱,李益觉得就算是巫山神女和洛神,也比不上她。夜半时分,小玉忽然流下眼泪,看着李益说:“我本来是个妓女,自己知道配不上你。今天因为你爱我的美色,所以能够把自己托付给你这贤德之人。我只是担心,有一天美色衰减,你对我的感情就会转移到别人身上,那时候我就像离枝的松萝一样没有人可以依靠,像秋天的扇子一样被你抛弃了。快乐到极点的时候,我因此不知不觉地悲伤起来。”李益听到这番话,很是感慨,就伸出手臂来,给小玉当枕头靠着,缓缓地对她说:“我这辈子的理想,今天算是实现了,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你,夫人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请让我在白色的丝绢上写下对你的誓言。”小玉于是止住眼泪,让侍女樱桃拉开帐幔,拿着蜡烛,然后把笔和砚台交给李益。

小玉平时摆弄乐器之余,喜欢写写诗文,文具笔墨,都是王府从前的东西。她拿出一只绣花小包,从里面取出三尺长的一段越女织就的白色黑格绢丝,交给了李益。李益从来才思敏捷,拿过笔来就写了一篇文章,说自己对小玉的感情就和山河一样恒久不变,像日月一样明亮真诚,每一句话都写得诚恳极了,听了都让人感动。写完之后,让人收藏到精美的盒子里。从此以后,两个人感情好极了,就好像飞在云层中的翠鸟那么欢快和谐。就这样过了两年,他们每天每晚都在一起。

后年的春天,李益凭借书判文章获得了拔萃科考试的优胜,被授予了郑县主簿的官职。到了四月份,马上要到地方去当官了,正好可以顺便去东都洛阳看望家人。长安的亲戚大部分都来参加为他送别的酒宴,那一天,春天的景物还没有完全消退,夏天的景色也才刚刚繁盛起来,酒席吃完,宾客散去,两人心中充满离别的愁思。小玉对李益说:“像你这样的才华、地位和名声,别人都很景仰你,希望跟你缔结婚姻的,肯定也是非常多的。再说家里还有父母,却没有主持祭祀的媳妇。你这次回去,肯定能成就一门好亲事,你为我写下的誓言,不过是空话而已。只是我有个小小的愿望,现在就想跟你说,希望你一直放在心里,你还能听我说说吗?”李益讶异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忽然说这样的话?你来说说看吧,我一定会遵照你的意思去做。”

小玉说:“我今年刚满十八岁,你也才二十二岁,到你壮年,还有八年时间。我一辈子想要得到的男欢女爱,只要能在这段时间里拥有就可以了。以后你好好地挑一位名门闺秀,跟你成亲,也还不晚。我就抛开人世间的事,剪掉头发,穿上僧衣。曾经的心愿,这样也就满足了。”李益又惭愧又感慨,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就对小玉说:“对着大太阳发的誓,是生是死我都要遵守的。和你相伴到老,我还觉得没能完全满足自己平日里的愿望,怎么敢有其他的想法?还是请你不要怀疑我,就好好守在家里等我,到八月份,我一定回到华州,找人去接你,我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很遥远的。”又过了几天,李益就与小玉告别,往东去了。

李益到任十天,请了假去东都洛阳看望父母亲。他人还没到家,他的母亲太夫人已经帮他物色了表妹卢氏,说是已经订下婚约了。太夫人一向严厉果断,李益畏畏缩缩,不敢推辞,就行了定亲的礼数,把婚期定在临近的日子。卢家也是世家大族,女儿嫁到别人家,聘礼的礼金一定要有一百万钱,要是不够这个数字,女儿是不会嫁的。李益家里本来就很穷,这钱必须要问人借才行,于是他就借着借钱的名头,跑到长江和淮水住一带的亲戚朋友家里去借钱,从这一年的秋天一直忙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李益知道自己背叛了与小玉的约定,大大延误了回去的时间,就故意不和小玉有一点联系,好让她断了见他的念头,还拜托远在长安的亲戚朋友,让他们不要说漏了嘴。

小玉自从李益延误回来的时间之后,多次打听他的消息,而亲戚朋友告诉她的都是假话谎言,每天听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她请过许多巫师,一次次地算卦求签,心里怀着忧愁和怨恨,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她人瘦了许多,躺在冷清的闺房中,就得了很严重的病。虽说李益再也没有寄信来,小玉对他的想念和希望却没有变化。她送钱给李益的亲戚朋友,让他们告诉她一点李益的消息。她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他的消息,因此钱款上总是短缺的,她常常偷偷地让侍女把箱子里用来佩戴玩赏的物件卖掉,多数时候是寄放在西市的寄售商店侯景先家售卖的。

她曾经让侍女浣纱拿着一只紫玉钗,到侯景先家去售卖。浣纱在路上遇见在宫廷内手工作坊工作的一个老玉工,他看到浣纱手里拿的东西,走上前来辨认说:“这只玉钗是我做的。从前,霍王的小女儿成年了,要梳起发髻,下令让我做了这个,给了我一万钱作为酬劳。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得到这只玉钗的?”浣纱说:“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儿。同家人分开居住之后,委身给了一个人。她的这个夫君之前到东都洛阳去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她愁闷得得了病,到现在都快两年了。她让我把这只玉钗卖掉,好拿钱送给别人,让别人为她打听夫君的消息。”玉工哀伤地掉下了眼泪,说道:“身份尊贵的男子和女子,失去机遇丢失身份,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年纪大了,在这世上没有多少日子,见到人生的这种盛衰变化,心里伤感极了。”于是玉工把浣纱带到延先公主家里,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公主听。公主也悲伤感叹了很长时间,给了浣纱十二万钱。

那时候,同李益订婚的卢氏就在长安。李益筹够了聘金,回到郑县。那一年的十二月,他又请假,来到长安城结婚。他静悄悄地找房子住下,不打算让人知道自己回来了。有一位考中明经科的读书人叫做崔久明,是李益的表弟,性格老实厚道,从前曾经和李益一起在郑家玩乐过,他们喝酒吃菜,说说笑笑,关系非常亲密。他每次得到李益的消息,都会将实情告诉小玉。小玉也经常拿些柴草和衣物来送给他,他心里觉得很感激。李益回来之后,崔久明就把这件事老实告诉了小玉。小玉气愤地叹着气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拜托了一遍,想尽办法要把李益叫过来。李益知道自己延误了回来的时间,背叛了和她的约定,又知道小玉病势沉重,觉得惭愧羞耻,于是狠心割舍,最终还是不肯过去。他早晨出门,天晚了才回来,希望这样就能够逃避掉责任。小玉每天每晚哭泣,都忘记了吃饭和睡觉,希望能够和李益见一面,却没有什么办法,心里的委屈和愤怒越来越深重,整个人病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这以后,长安城里的人就渐渐知道了这件事。喜好风流韵事的人,都感叹小玉真是情深意重,而喜爱打抱不平的人,就都因为李益卑劣的行为而感到愤慨。

那时候已经是三月份了,大家都跑出去春游。李益和辈分资历相同的五六个人,一起到崇敬寺去赏玩牡丹花,在西边的走廊上走动,挨个吟诵诗句。有位京兆人韦夏卿,是李益很要好的朋友,当时也在一起游玩。他对李益说:“风景这样美好,草木都开出花来了。而可怜的郑小姐,却一个人在房间里受折磨!你能够完全把她抛到脑后,还真是个狠心的人。大丈夫的心肠,不应该像你这样,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正在大家为小玉感叹,责备李益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豪放任侠之人,他穿着苎麻料子的黄色轻软衣衫,手里拿着弹弓,神情风貌英俊秀美,衣物服饰轻软华丽,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一个剪了头发的外邦小孩。他悄悄地走过来听着,过了一会儿,走上前向李益作揖,说道:“先生就是李十郎吧!我家里本住在山东,跟皇帝的亲家算得上是亲戚。我自己虽然没什么文采,却喜欢同有德行的人交往,景仰先生的声誉和才华,常常想着要见您一面,今天很荣幸,能够瞻仰您的风采。我家离这里不远,家里也有些歌舞音乐的班子,可以让您开心一下。还有八九个美艳的女人,十几匹好马,先生喜欢就送给你,只希望您能到我家里走一趟。”李益的同伴们都听到了这番话,更是一同感叹竟有这样的好事。于是李益就同这位豪士一起骑着马走了,豪士带着他飞快地转过几个街坊,就来到了胜业坊。李益因为这里离郑家很近,心里不想过去了,就借口还有事情,想要掉转马头离开。豪士说:“我家就几步路了,你难道忍心就这样离开吗?”于是拉住李益的马缰绳,牵着他的马往前走。李益想要离开却无法离开,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郑家的巷子里了。李益心神不定,想要挥鞭,让马回转离开。豪士连忙叫来好几个仆人,将李益抱起来,抬着往前走。豪士带着他们快步走进郑家行走车辆的大门,让人赶快把门锁起来,通报说:“李十郎来了!”郑家一家都惊喜极了,那欢乐的声音门外都听得到。

前一天晚上,小玉梦见穿着黄色衣衫的男子将李益抱来,那男子走到座位边,让小玉脱掉鞋子。小玉惊醒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然后自己破解说:“‘鞋’,就是‘谐’,是说夫妻再度会合。‘脱’,就是分开。会合之后分开,也就是永远不会再见了。这样看来,我跟他一定会相见,相见之后,我就会死去。”第二天早上,让母亲为她梳洗打扮。母亲觉得她病了很久,神志不清了,不太相信她说的话,在她再三要求之下,才勉强为她梳妆。刚刚梳妆完毕,李益果然就来了。小玉病倒在床上,已经有很长时间,连转个身都要人帮忙。忽然听说李益来了,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换了衣服走出去,好像有精神了似的。接着就同李益见面了,她愤怒地凝视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孱弱的身体和娇弱的姿态,好像无法支撑着站立似的。她不断地用袖子遮住脸,转过头去看李益。曾经的一对佳偶现在却成了这样,在座的人都叹息起来。过了一会儿,外面来人,送来了几十盘菜肴和酒,大家惊讶地看着这些,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都是豪士送来的。于是大家就把菜肴摆放在桌上,挨着彼此坐下了。小玉就侧过身子,转过脸来,斜眼看了李益很长时间,然后举起酒杯,将酒倒在地上,说道:“我这样一个女人,运气糟糕到这种地步;你这样一个男人,背弃情义到了这种程度。我年纪轻轻,就要怀着怨恨死去。家里还有母亲,我不能赡养;美丽的衣服,我再也穿不了;弦管乐器,我再也演奏不了。到地下去受煎熬,都是你害的。李先生啊李先生,今天就要跟你永别了,我死以后,肯定会变成恶鬼,让你的妻子和小妾,天天都不得安宁!”她于是伸出左手抓住李益的手臂,将酒杯扔到地上,极度痛苦地哭叫了好几声,然后就死了。她母亲将尸体抱起来,放到李益怀里,让他呼唤小玉的名字,然而小玉再也没有醒来。

李益穿上白色丧服,日夜为小玉哭泣,哭得很伤心。下葬之前的那个晚上,李益忽然在灵柩前的帏帐里看到了小玉,容貌艳丽,就跟活着时一样。她穿着石榴裙,罩着紫色的背心,披着红绿两色的披肩,斜着身子依靠在帏帐边,手里拉着绣花衣带,看着李益,对他说:“你来送我上路,我很惭愧,可见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人在冥界,怎么能不感慨呢。”说完,就不见了。第二天,小玉被葬在了长安的御宿原。李益来到坟墓旁哭她,哭得很伤心,然后才回去。

一个多月以后,李益和卢氏举行了婚礼。他心里感伤,闷闷不乐。五月的夏天,和卢氏一起回到了郑县。到郑县十天后,李益正和卢氏睡在床上,忽然听到床帐外面有叱叱的声音。李益觉得很奇怪,一看,却发现一个男人,年纪大概二十多岁,容貌温和美丽,躲在帐幔之中,连连向卢氏招手。李益慌忙起身,绕着帐幔找了好几遍,那男人却一眨眼就不见了。从此以后,李益开始怀疑妻子,老是猜疑这个猜疑那个,夫妻的感情凭空出现了裂痕。几个亲戚尽力劝解开导,李益心里的疑猜才稍稍化解了些。

又过了十天,李益从外面回来,卢氏正在床榻上弹琴,忽然看见从门外扔进来一只斑纹犀牛角做成、嵌有花钿的盒子。盒子有一寸多长宽,里面装有一条轻纱手帕,打了一个同心结。这盒子就扔到了卢氏的怀里。李益把盒子打开,发现两粒寄托思念之意的相思豆,一只表示祈求如愿的叩头虫,一些春药发杀觜和让女人增媚的媚药驴驹媚。李益当时就发起火来,狂吼乱叫,声音好像豺狼虎豹,拿起琴来砸他妻子,质问她,让她快把实情告诉他。卢氏最终也没有把这件事说清楚。这以后,李益对妻子常常大打出手,各种虐待的手段都使出来了,最后还告到官府,把妻子给休了。

卢氏被休掉以后,李益的那些侍女和小妾,只要跟他发生了关系,哪怕只有一次,他都会犯妒忌,开始猜疑她,还有因此而被他杀掉的呢。李益曾经到广陵游历,得到一位出名的美女叫做营十一娘的,长得细腻水嫩,姿态娇媚,李益非常喜欢她。每次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他就会对营十一娘说:“我曾经在哪里哪里得到了哪个女人,她做错了某件事,我用某种方法把她杀掉了。”他每天都这么说,想让营十一娘害怕自己,彻底杜绝她干出什么不干净的事情来的想法。他出门的时候,就把浴盆倒过来放在床上,将营十一娘扣在里面,浴盆边上四周都贴上封条,写上名字,回来一定要仔细察看,然后才把浴盆打开。他还藏着一把短剑,非常锋利,当面对侍女们说:“这是信州葛溪出产的铁剑,只会砍断做错事的人头!”只要是李益看上的女人,都会受到他的猜忌,甚至于他娶了三任夫人,都还是和第一位一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