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1935

本名双,后改瞿爽、瞿霜,字秋白,江苏常州人。中国共产党早期主要领导人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文学家和宣传家,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重要奠基者之一。1935年2月,在福建省长汀县被国民党军逮捕,6月18日从容就义,时年36岁。

我心灵的影和响,或者在宇宙间偶然留纤微毫忽的痕迹呵!

饿乡纪程·绪言

阴沉沉,黑黝黝,寒风刺骨,腥秽污湿的所在,我有生以来,没见一点半点阳光,——我直到如今还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在这样的地方,视觉本能几乎消失了;那里虽有香甜的食物,轻软的被褥,也只值得昏昏酣睡,醒来黑地里摸索着吃喝罢了。苦呢,说不得,乐呢,我向来不曾觉得,依恋着难舍难离,固然不必,赶快的挣扎着起来,可是又往那里去的好呢?——我不依恋,我也不决然舍离……然而心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呵!这才明白了!我住在这里我应该受,我该当。我虽然明白,我虽然知道,我“心头的奇异古怪的滋味”我总说不出来。“他”使我醒,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儿,他变成了一个“阴影”朝朝暮暮的守着我。我片刻不舍他,他片刻不舍我。这个阴影呵!他总在我眼前晃着——似乎要引起我的视觉。我眼睛早已花了,晕了,我何尝看得清楚。我知我们黑甜乡里的同伴,他们或者和我一样。他们的眼前也许有这同样的“阴影”。我问我的同伴,我希望他们给我解释。谁知道他们不睬我,不理我。我是可怜的人儿。他们呢,——或者和我一样,或者自以为很有幸福呢。只剩得和我同病相怜的人呵,苦得很哩!——我怎忍抛弃他们。我眼前的“阴影”不容我留恋,我又怎得不决然舍离此地。

同伴们,我亲爱的同伴们呵!请等着,不要慌。阴沉沉,黑黝黝的天地间,忽然放出一线微细的光明来了。同伴们,请等着。这就是所谓阳光,——来了。我们所看见的虽只一线,我想他必渐渐的发扬,快照遍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兄弟。请等着罢。

唉!怎么等了许久,还只有这微微细细的一线光明,——空教我们看着眼眩——摇荡恍惚?难道他不愿意来,抑或是我们自己挡着他?我们久久成了半盲的人,虽有光明也领受不着?兄弟们,预备着。倘若你们不因为久处黑暗,怕他眩眼,我去拨开重障,放他进来。兄弟们应当明白了,尽等着是不中用的,须得自己动手。怎么样?难道你们以为我自己说,眼前有个“阴影”,见神见鬼似的,好像是一个疯子,——因此你们竟不信我么?唉!那“阴影”鬼使神差的指使着我,那“阴影”在前面引着我。他引着我,他亦是为你们呵!

灿烂庄严,光明鲜艳,向来没有看见的阳光,居然露出一线,那“阴影”跟随着他,领导着我。一线的光明!一线的光明,血也似的红,就此一线便照遍了大千世界。遍地的红花染着战血,就放出晚霞朝雾似的红光,鲜艳艳地耀着。宇宙虽大,也快要被他笼罩遍了。“红”的色彩,好不使人烦恼!我想比黑暗的“黑”多少总含些生意。并且黑暗久了,骤然遇见光明,难免不眼花缭乱,自然只能先看见红色。光明的究竟,我想决不是纯粹红光。他必定会渐渐的转过来,结果总得恢复我们视觉本能所能见的色彩。——这也许是疯话。

世界上对待疯子,无论怎么样不好,总不算得酷虐。我既挣扎着起来,跟着我的“阴影”,舍弃了黑甜乡里的美食甘寝,想必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了。那还有什么话可说!我知道:乌沉沉甘食美衣的所在——是黑甜乡;红艳艳光明鲜丽的所在——是你们罚疯子住的地方,这就当然是冰天雪窖饥寒交迫的去处(却还不十分酷虐),我且叫他“饿乡”。我没有法想了。“阴影”领我去,我不得不去。你们罚我这个疯子,我不得不受罚。我决不忘记你们,我总想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我愿去,我不得不去。我现在挣扎起来了,我往饿乡去了!

(1920年11月4日,哈尔滨)

赤都心史·生活

世界是现实的,人是活的。

生活是“动”,求静的动,然而永不及静的。正负两号在代数中是相消的,在生活中是相集的。进取工作,脑血筋力鼓动膨胀发展时,人觉积极的乐意,——是生活;疲惫怠荡弛缓时,人觉消极的休息,——是死灭。这第一式中虽相对,然而凡“一切动时一切生”。动而向上,动而向下,两端相应,积极消极都是动。所以欣然做工者,憩然休息者,忿然自杀者都在生活中。永不及静,是以永永的生活。

不动不生,又要不死不灭,不工作,不自杀,处于生与死两者之间,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动”而“活”,活而“现实”。现实的世界中,假使不死寂——不自杀,起而为协调的休息与工作,乃真正的生活。

“工作为工作”是无意味的。必定有所得。——其实“为工作的工作”固然有无上的价值,然而也不能说无所得,“动的乐意”即是所得。动的,工作的“所得”之积累联合,相协相合而成文化。文化为“动”——即生活的产儿。文化为“动”——即生活的现实。

所以:——为文化而工作,而动,而求静——故或积累,或灭杀,务令于人生的“梦”中,现现实的世界;凡是现实的都是活的,凡是活的都是现实的;新文化的动的工作,既然纯粹在现实的世界,现实世界中的工作者都在生活中,都是活的人。

(1921年3月20日,莫斯科高山疗养院)

真假堂吉诃德

西洋武士道的没落,产生了堂吉诃德那样的戆大。他其实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看他在黑夜里仗着宝剑和风车开仗,的确傻相可掬,也只觉得他可怜可笑。

然而这是真吉诃德。中国的江湖派和流氓种子,却会愚弄吉诃德式的老实人,而自己又假装着吉诃德的姿态。《儒林外史》上的几位公子,慕游侠剑仙之为人,结果是被这种假吉诃德骗去了几百两银子,换来了一颗血淋淋的猪头,——那猪算是侠客的“君父之仇”了。

真吉诃德的做傻相是由于自己的愚蠢,而假吉诃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给别人看,想要剥削别人的愚蠢。

可是,中国的老百姓未必都是这么蠢笨,连这点儿手法也看不出来。

现在的假吉诃德们何尝不知道大刀不能救国,他们却偏要舞弄着,每天“杀敌几百几千”乱嚷,还有人“特制钢刀九十九柄赠送前敌将士”。可是为着要杀“猪”起见,又舍不得飞机捐。于是乎“武器不精良”的宣传,一面变成了节节退却或者“诱敌深入”的注解,一面又借此搜括一些杀猪经费。可惜前有慈禧太后,后有袁世凯!——清末的兴复海军捐变成了颐和园,民四的“反日”爱国储金变成了征讨当时的革命军的军需。现在这套把戏实在太欠新鲜,谁不知道。——不然的话,还可以算是新发明。

现在的假吉诃德们,何尝不知道“国货运动”振兴不了什么民族工业,国际的财神老爷扼住了中国的喉咙,连气也透不出,什么“国货”都跳不出这些财神的手掌心。然而“国货年”是宣布了,国货商场是成立了,像煞有介事的,仿佛抗日救国全靠一些戴着假面具的买办多赚几个钱。这钱还是牛马猪狗身上去剥削来的。不听见增加生产力,劳资合作,共赴国难的呼声么?原本是不把小百姓当人看待,而小百姓做了牛马猪狗仍旧要负“救国”责任。结果自然应当拼命供给自己身上的肉给假吉诃德们吃,而猪头还是要斫下了(挂出去)示众,以为“捣乱后方”者戒。

现在的假吉诃德们,何尝不知道什么“中国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国主义,无论念几万遍“不仁不义”或是金光明咒,也不会触发日本(三岛)的地震,使它陆沉大海。然而他们偏要高喊“民族精神”,仿佛得了什么秘诀。意思其实很明白,是要小百姓埋头治心,多读修身教科书。这固有文化本来毫无疑义:是岳飞式的奉旨不抵抗的忠,是朗诵“唤起民众”而杀之的孝,是斫猪头吃猪肉而又远庖厨的仁爱,是遵守卖身契的信义,是“诱敌深入”的和平。其实“固有文化”之外又提倡什么“学术救国”,引证西哲菲希德之言等类的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假吉诃德的这些傻相,真教人笑不出哭不出;你要认真和他辩驳,当真认为可笑可怜,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药了。

(1933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