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看了不少青年朋友们写的小说。其中有很好的,也有很不好的。那些不好的,大概都犯了一个毛病,就是写得太慌忙。“世事多因忙里错”,作文章当然不是例外。文艺中的言语,须是言语的精华,必须想了再想,改了再改。有的人灵感一到,即能下笔万言,不再增减一字。这样人大概并不很多。而且,据我想,他之所以能下笔万言者,或者正因为他从前下过极大的功夫,一字一句,想了再想,改了再改,日久年长,功力到了家,他才可以不必多想多改,而下笔即有把握。灵感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功夫才是真实可靠的;写文章不要太忙。

我看见这么一句:“张着严肃的脸”。脸不是嘴,怎会张开?不错,脸上的肌肉是可以松开一点或缩紧一点的,但松紧不就是开闭。再说,严肃的脸必是板起来的,绝不会张开。

毛病就在没有想过!

文艺中的语言第一要亲切。大家都说“板起面孔”,我就也用“板起面孔”。假若我用了“木起面孔”,人家便不会懂:虽然是木者板也,但毕竟是多此一举。第二要生动,这就是说:把亲切的语言用得最合适。比如说吧,抗战胜利之后,我回家去看老母亲,一见她老人家,我必只能叫出一声“妈”,而眼泪随着落下来。“妈”字亲切,而又用在了合适的时候,就必然生动。假若我见了母亲,而高声的叫“我的慈爱的,多年未见的老母啊”,便不亲切,也不生动,因为母子相见绝不是多用修辞的时候……

要想,要想,想哪个字最亲切,想哪个字最好用在什么地点与时间!这么一想,你便不只思索字眼,而是要揣摩人情了!从人情中想出来的字,才是亲切的、生动的、有感情的字。不要慌忙,要慢慢的来。想了又想,改了再改!这是功夫,功夫胜于灵感。

载1942年4月28日重庆《新民报晚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