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晨,余仍如昔日与君合居培克街之例,取一日中本埠发行之各种日报,令书记密司脱赵,助吾阅之,细检其有关探案者,剪下粘诸一巨册之上,以备后日查阅。

顾各报纸中,西报所记,满纸欧战消息,几无一字与吾业有关;华报则以帝制问题及滇中战耗占其大部分,其一小部分之“地方新闻”,亦无非流氓拆梢、小窃攫物,以及男女均属无耻,公堂斥退不理等语,更求诸广告,亦但有戏院及药房鼓吹营业之言,无可注意。

于是吾乃气极而叹,语密司脱赵曰:“贵国人士,何奄奄无起色乃尔?十年以还,无论政界、学界、军界、实业界,从未闻有一出人头地之人,足以惊动世界者;其为庸碌无能,姑置不论,即就作奸犯科论,并鸡鸣狗盗之属,亦未闻有一精于其技,足令吾辈稍动脑筋者。是亦深可为贵国人士羞矣。”

密司脱赵笑曰:“先生尝见窘于下走,下走之调皮功夫,自谓堪称不恶,先生岂忘之耶?”

余无可置答,卷去其报,取事之未了者治之。

下午三点钟,邮局递来一函。余启之,见中有一笺,作草书,蜷曲如划,墨沈淋漓,几于不辨字迹,一望即知作函之人,必罹非常之厄,急于求拯,于仓促中书之。书曰:

大侦探、大侠士、救命王菩萨福尔摩斯仁兄大人鉴:

速来拯我于厄!我今落奸人之手,生命、财产,两不能自保,脱君能发其慈悲之心,拨冗来此一行者,或犹有一线之希望。

吾家虽非富有,然综计动产、不动产,为数亦在百万金之上。君苟能拯我命而保我财者,我必以财产之半为君寿。

我现在杨树浦北王家村一破庙之内,奸徒十数人,方合力逼余,且出危词恫吓,谓至今晚六时,尚不允其要求者,吾必无幸。故吾今特作哀词恳君,务于六时以前抵此,出余水火。

来时可骑一马,手牵一羊,切不可坐马车,此系余体察情势,为君筹划之妥策。君苟依此行事,必获成功,否则不特余不可救,即君亦必处于危险之中也。

受难人,涕泣谨白

余读已,鉴其情词恳挚,恻隐之心不觉油然而生。然书中不许我乘车而令我骑马牵羊,则思之再三,终不能得其所以。但彼既有是言,又言非如是必罹危险,则其中必有正当之理由,吾不妨如言行事。

此时已三点一刻,余乃略事摒挡(筹措),至三点半,遂骑马牵羊而出。

羊项系一铃,每行一步,则铃声锵锵震耳。所以如是者,因吾平时每出探案,必坐马车,车既有人控御,吾乃得借车行之余暇,思索案情。今独自骑马而行,既恐因思索过甚而入睡,又恐羊落马后,见窃于偷儿,乃不得不用此铃,使兼有醒神、防贼之用也。

北行久之,行过杨树浦,地由繁华之市镇,一转而为乡村景色。举目一望,但见苍天如洗,作穹圆形。远远天地相接之处,村落离离,间以青葱之古树,与地上嫩草相映,一碧乃无涯涘。

顾马路已尽,易以羊肠曲径,马行其上,颇以为苦,然至此吾乃大悟,知彼求助于我之人,所以令我骑马而不乘车者,盖恐马车至此,已不能前,非马无以代步也。

然转瞬间,余无意中偶一回顾,而马后之羊,已不知所往,手中但余一绳,然铃声仍锵锵然,随马蹄“嘚嘚”之声以俱响。

余大奇,下马视之,则羊已被窃,而择则移系于马尾之上也。余乃大窘,自责不应疏忽若是,致丧吾羊。

正懊丧间,有村儿三人,不戴管帽不穿鞋袜,鼻涕长垂,自后跳跃讴歌而至,一见余,即有一儿呼曰:“阿狗、阿福,速看此洋人作怪,人家悬铃于马项,此人独悬于马尾,可见洋人必从肛门中吃饭也!”

其旁一儿名阿狗者,立以手卷其口曰:“金生,汝奈何不畏死,敢开罪于洋先生而称之为‘洋鬼子’耶?”

阿福亦曰:“狗哥之言是,吾闻嬷嬷言,本国人尽可欺,尽可侮,若得罪外国人者,死无日矣!”

金生方欲置辩,余即曰:“阿狗、阿福、金生,汝等曾见吾羊否?”

阿狗曰:“乡下羊甚多,汝羊上又未写字,谁能辨得孰是汝羊?”

阿福曰:“吾條来时,似见一人,手牵一羊,向南疾走,不知是否?”

余急问曰:“羊何色?”

曰:“白色。”

曰:“是矣!阿福,尔度此牵羊之人,此时已抵何处?”

阿福曰:“至多不出半里。”

余即自袋中出小银币三,分予三人,曰:“汝等代我守马,此马已老,不能疾走,吾自往追之,果追得吾羊者,当各加给小洋一角。”

三村儿大喜。

吾亟返奔,循原路以觅羊,直至杨树浦桥,而羊终不见。出表视之,则已四点半钟,势不能再追,只得折回。及抵下马处,则三村儿已不见,吾马又失矣。

吾恨极,顿足狂骂,冀村儿闻声,惧而返我之马,乃呼唤良久,卒无应者,不得已,徒步而前。

行百十数步,忽闻嘤嘤哭声,出自路旁。余回目视之,见路旁有一井,一少年类商店学徒者,方伏井栏而哭,声极哀惨。

余敛足问之曰:“少年人,尔何事而哭?”

少年昂首视余,泪沈被面,呜咽曰:“先生救余一命!”

余曰:“尔命尚活,何事需救?”

少年曰:“吾虽活,不救则死耳!吾为钱店学徒,今日往乡收账,综计所得,可五百余金,尽纳一皮包中。归途行至此,便急,置皮包于此井栏之上,思解禪以泄,乃置之不慎,一脱手而‘扑通’一声,皮包已坠入井底。虽井不甚深,井中之水,亦不过尺许,而吾不擅入井之技,不敢捞取,故急极而哭。果此皮包终不能捞得者,吾既无面目以见店东,亦唯有投井以死耳!嗟夫!先生,尔苟能救我一命,不特吾感激殊恩,愿分百金以为君寿,即吾父吾母,以至于吾祖吾宗,亦必永永铭感也。”

余曰:“可!吾为汝捞之。此时尚未及五点,去吾治正事之时可一点余钟。吾当于二十分钟之内,为汝毕此事。”因去外衣,及硬领、鞋裤之属,而以背带裤带,与吾手中所余羊绳之一段,联接之,令少年缒吾下井。

及抵井底,余方屈躬就水中扪索皮包,而少年忽以绳端系于井栏之上,攫吾衣服,大笑疾走而去。

吾心知受愚,力即缘绳而上,则少年已杳不知所之矣。

嗟夫!华生,吾向来探案亦间有失败,然终未有一点钟之内,连续失败三次如今日者。而且当兹春寒料峭之天,衣履尽失,所余但有单薄之衬衫。吾虽血热如沸,以救人利物为怀,而寒气直迫吾身,亦遂使吾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然而时既促迫,去家复远,吾前,固当冒寒以行,吾归,亦宁能于俄顷间置备衣履?冒寒一也,计不如前。

意既决,遂前行里许,果抵王家村。村不甚大,但有人家三五,窭人居之。村之北隅,一破庙矗立,庙前二十步外,适有矮树一丛。

吾以此时仅五点二十分,去六点尚有四十分,而此庙中之内容何若,吾尚茫无所知,苟贸然徒手以入,万一奸徒众多,势必无幸,因隐身于此矮树丛中,以枝叶自蔽,借窥庙中情况,俟得有把握,然后着手。

俟久之,即见无赖少年五六人,自内嬉笑而出。

其一人状最秽鄙,面目最凶恶者,先破吻作狩笑曰:“今日之事得手矣。限彼六点钟,苟至六点钟而犹不肯明告者,且看吾曹手段如何!”

又一人面白,短发鬅鬙(散乱),覆其后颈,衣皮领大衣,口噙雪茄,笑曰:“老大之言是。今姑往村店中喝酒去,俟酒醉归来,再行……”

言至此,又一戴便帽、着短衣者曰:“趣低声言之,独不惧隔墙有耳耶?且今留老五守俟于此,老五性戆,又好睡,弟兄们亦虑其误事否?”

老大曰:“否!必不误事!试思彼既见缚,又有老五守之,讵能有变?”

数人且说且走,至此语声已远,不能复辨。

余于庙中情况,亦已探知一二,因立自矮树丛中趋出,竟入庙门。

门内一肥臃之人,阻吾曰:“若来何事?不惧死耶?”

余知其人为老五,戆而好睡,立出巨声叱之曰:“狗!若辈干得好事!今当捉将官里去矣!”

老五一闻是言,果骇而思遁,余急捉其臂,推之仆地,取庙门一,压诸其身,语之曰:“汝其速睡,睡则不罪汝,不睡者,吾手枪可立贯汝胸也。”

老五果慑服不敢动,未三分钟,“呼呼”之鼾声,已出自庙门之下矣。

于是吾大喜,径入,见佛殿之前,柱上缚一人,为状至堪悯惻,见余至,熟视有顷,即曰:“君为福尔摩斯先生否?”

余曰:“然!君即求救于鄙人者否?”

田:“微君来,吾命尽今夕矣。君诚吾之第二天也。”

余乃释其缚使下,且问其何以见窘于此。

其人曰:“此事言之甚长,非一二小时能尽。今当亟图逃命,只能述其梗概。吾姓李,所居在李家村,去此不过十里。家中薄有资产,于一乡中称素丰。自吾祖至吾,均以珠宝为业,除上海、北京、汉口三处,各设一珠宝店而外,家中所藏珠宝,亦复不资。凡最贵重之物,置之繁熟之区,易招匪徒注意者,吾必移藏家中,至有主顾时,归家取之,如是者盖已历有年所矣。三日前,余在上海肆中,忽来一英国贵妇,声言愿出现金百万,收买上海全埠中最贵重之珠宝钻石,嘱吾尽出所藏,听其自择。吾以肆中所具者,都系次品,上品咸在家中,允其次日送至彼旅邸中备选,已则立即归家,尽去数十年来精选之物,分二箱盛之,箱外笼以火油之箱,俾见者不辨其为珍珠。综计所值,其数盖在五十万金以上也。”

言至此,余恐恶徒掩至,众寡不敌,即曰:“汝可简约言之,不必如此详尽。”

其人乃曰:“吾生于贫贱,幼有劳苦。昨日之晨,吾自负两箱,行至此间,拟入内少息,而回顾后方二三十步外,乃有无赖多人,方窃窃私议,意似延涎吾箱中之物。吾乃大窘,恐一落彼辈之手,不特吾五十万金之珍宝不能自保,即吾一条小性命,亦在不能复活之列,因趋入庙中,置二箱于妥密之处,意图窜逸。而布置甫完,诸无赖已一哄而进,执吾而缚之,坚叩宝藏何所,余不答,则一面就庙中寻觅,一面出严词威迫,谓苟不明告,必置吾死地。吾游移再四,乘间作函告君,乃能遇救,然君苟迟一刻至此者,吾命殆矣!”

余曰:“幸不辱命!今为时已促,唯有速遁,方可自保,尔宝物究藏何处?速往起之。”

其人曰:“尔马尔羊,亦带来否?”

余曰:“惜已于中途失去,今唯有一人两手矣。不知亦有需用马羊之必要否?”

曰:“吾所以嘱君带马者,恐君力难任重,不能负此两箱耳。”

余曰:“否!小子颇有膂力,即两箱重至百斤,吾亦能负之以行。需羊又如何?”

其人曰:“华生笔记中,不尝有《蓝宝石》及《剖腹藏珠》二事(见《全集》第九、第三十三两案)耶?今之羊,亦即昔之鹅与拿颇仑像耳。”

余曰:“吾辈不为狗盗,安所用此?”

其人曰:“为审慎计,不得不尔。盖吾有一珠,为稀世之珍,值三十万。吾视之较箱中之物尤重,拟置之羊腹之中,则足下携箱逃遁时,箱即见劫,珠犹可保。此因箱中物仅值二十万金,益之以珠,始值五十万也。”

余曰:“马羊之用,仅止此耶?今无马羊,吾亦能任其事。今趣告我以宝箱之所在,且以珠授我,我愿以一生之名誉为保证,为君慎护各物,百无一失。”

其人乃至屋角瓦砾堆中,捡出一纸包,解包,出一白色巨珠授我曰:“此即价值三十万者。君可含诸口中,则不幸见窘于无赖,亦必无恙。若藏诸身间,则一经搜检,珠落奸徒手矣余如言,依含橄榄之式,含诸口中。”

其人又言曰:“吾胆甚怯,恐奸徒即来,今遁矣。宝箱在屋后厕所中,汝速往捞之,明日当至贵公馆中奉谒也。”

嗟夫!华生,吾为侦探数十年,巨细案件,所办奚止数百,而此掏溷之事,吾有生以来,实以此为破题儿第一遭。

当吾着手掏之之时,其臭味之恶,直足令吾呕死,而吾以此案预约之酬金,有五十万之多,大利所在,不特不以为臭,且以为甚香。足下研究哲理,当知金钱一物,有改变香臭之能力,乃世界一种不可移易之社会的哲理也。

宝箱既得,余恐无赖辈踪至,立即以左右手分携之,疾走而逃。行有时,抵杨树浦桥,自念已入安境,有巡捕可资保护,始徐徐而行。

乃不及一里,即见巡捕二人,自余对面荷枪坌息(喘粗气)而来,见余不作一语,遽扯吾肘,捉吾领,用洋铐械吾手,拥吾至巡捕房中。

吾大愕不解,而堂上高坐之三道头巡捕,复高声叱我曰:“恶贼!汝胆敢攫取福公馆之宝物耶?今已被擒,知罪否?”

余曰:“小子保护他人耳,何尝攫人之物?”言时,因口中含珠,声音不清。

三道头问曰:“汝口中尚有何物?”

余曰:“并无他物,一橄榄耳。”

三道头不疑,余乃曰:“所谓福公馆者,果谁氏之公馆耶?”

三道头曰:“大侦探福尔摩斯老爷之公馆耳!”

余曰:“呸!汝岂不识乃翁?乃翁即福尔摩斯。”

三道头曰:“观汝不着外衣,而两手各携一粪秽之箱,直外国小流氓耳!乃敢冒充福老爷耶?”

余方欲置辩,适又有一三道头,自外而入,向吾谛视有顷,即曰:“密司脱歇洛克·福尔摩斯,君何以在此?”

余视之,老友莱斯屈莱特之高足也,即与点首为礼。

堂上之三道头,亦遂改容相向,称吾为密司脱,且问:“何以狼狈至此?”

余告以故,相与启宝箱观之,则其中悉系瓦砾。又以口中所含珠,微有苦味,取出视之,乃一广东腊丸。丸上有一细孔,黑色之液,方自孔中外流,察之,巴豆油也。

余方气极而叫,忽觉腹中暴痛,“噗噜”一声,木穉液既满渍裤中。

于是两三道头前曰:“福先生病矣,速送之归。”遂为吾雇一车,送余归。

归后又大泄三次,始能安枕。

明日,密司脱赵来,问余曰:“外出探案,成败如何?”

余气极不答,密司脱赵乃笑曰:“先生何讳莫如深?昨日之事,余无不知之,且无一非吾与同学三五人为之,先生可……”

言未已,余怒而跃起曰:“汝耶?汝何以侮弄老夫?”

密司脱赵曰:“无他,因先生昨日有抚髀(拍大腿)之叹,谓吾国无出人头地之人,小子不学,颇愿以‘调皮大王’自居,为吾国人士一雪此耻也。”

余气稍平,不禁失笑曰:“善哉!布置何完密乃尔?且盗羊之人可为也,偷马小儿可为也,井边痛哭之学徒可为也,流氓可为也,阿憨老五可为也,庙中被缚之密司脱李可为也。独巡捕何以能受汝命,则吾不能索解其故。”

密司脱赵曰:“布置何尝完密?特君自梦梦,心切于五十万之酬金,而转令探索事理之能力,消绝尽净耳。试思人既被缚,焉能作书报君?老五纵愚,见汝排闼(推门)直入,亦岂肯缄默勿动?且密司脱李身携五十万金之资财,而只身独行,亦岂事理所应有?至于巡捕捕汝,不过打一电话之能力,假冒称福公馆之名义,示以足下之形态,令捕房中派急捕捕之,初未有若何之魔术也。”

余聆至此,乃不禁长叹,谓金钱之力,洵足抹杀一切事理,汩没(埋没)一切性灵也。

华生老友,尔其为我记之,用志吾过。吾虽失败,犹甚愿世人尽知我老福为一老实君子,不愿自文其过也。

歇洛克·福尔摩斯,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