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来者并非别人,便是适才交代过的黄师爷,后面却随着一位碧眼、紫髯、朱鼻、乌颊的大汉。

那人一眼看见罗侦探,便哈哈地笑道:“早安呀,罗师福君!你又在这里查什么奇案了?吾在《泰晤士报》上,见你老在苏州查破假票之案,你的手段,简直比敝国的福尔摩斯还强多呢!”

罗侦探一见是警长福尔登君,心中早已明白他的来意,又听他用夸奖话来取笑他,便不由得激起怒来,自思道:“任你是哪一国人,须知中国官好欺,唯有吾罗某却是不好欺的。”忽又想道:“当时休洛克·福尔摩斯探案时,遇着的几位警长,都是英国人对英国人,只有忌功之心;现在他与吾,却有异族之心,何况吾祖国国势不振,就便朝廷命官,也都不敢与外国人计较,以致外交,在在失着。”想到这里,免不得几滴英雄泪,骨碌碌地滚向心窝里去了,便自勉自励道:“任你如何强权,吾终凭着公理行事!”想到这里,便答道:“吾虽不敢自比福尔摩斯君,只是放弃自己的责任,辜负他人的信任,那也非吾所敢的。”

福尔登听了,哈哈大笑道:“毂旦姆(goddamn,原意谓上帝将使汝恶人入地狱,今英美莽汉,多用作语助词)!中国人专喜说体面话,其实口诵仁义,心怀盗贼,不道你赫赫有名的罗师福君,也免不了这恶习。”

罗侦探不顾,回头向毕公子道:“这位可是令母舅么?”言时,双目直视那位“浑账房”黄师爷,眼光中发出一种正气,就如小说家说的剑仙口里吐的剑一般,直钻到黄师爷胸里,把他那奸邪诡谲的心,绞了几绞,不由得那麻木不仁的老脸皮,微微地红出来,勉强除了眼镜,向罗侦探恭恭敬敬地呼了呼腰。

福尔登冷眼看着,也现不悦之色,忙问罗侦探道:“尸验过了么?”

罗道:“验是验过了,只是究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福尔登道:“待吾来看!”说罢,身边掏出两支雪茄烟来,一支点火自己抽着,一支递给罗侦探,又大模大样地掏出一副眼镜来,夹在鼻上,走到尸首旁边,贼忒嘻嘻地教小丫鬟把死者身上盖的被窝取去,自己又脱了短袄,才从死者面上看起,看到脚上,他脸上只顾堆着笑容。看毕,又大笑,向罗侦探道:“果然没有什么可疑的凭据!罗师福君,你今番真是白辛苦了!”

罗侦探正色道:“侦探没事做,与医生没事做一样,那是再好没有的事。至于白辛苦的话,你也未必不然吧?”说罢,便拉福尔登走到房门口,低声说道:“你果然无可疑之处么?吾们正事要紧,请你再休说玩话!”

福尔登也低声道:“有是有的,只是不能说定。”

罗道:“如此甚好!吾们终须和衷共济,不可存一点私心偏见。你请坐了,吾来讲给你听。”于是便将适才从丫鬟处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岂知讲到半腰里,福尔登拍一下桌子道:“是了!榖旦姆!一定是煤气上死的无疑了!”说时,双眼从眼镜上面斜看罗侦探的颜色。

罗侦探问道:“你看死者身上有受煤气毒的证据么?大凡受了煤气毒的,血质中多了炭气,必定发青色,就便皮肤外,都看得出的。死者身上有此证据么?”

福尔登傲然道:“榖旦姆!那道理不错,不须著名侦探家说明,吾们也都懂得。只是事情有常有变,不可一概而论。老年人的血质,本来是比少年人的干枯,或者一触些须炭气,血质不及周流,即便断气,也未可知。”

罗侦探“哼”了一声道:“查案检尸,哪可以‘也未可知’的话塞责的?老年血枯,果是确论,然而血质周流全体,也不过二三分钟的事。煤气杀人,决不至比血行周身还快的。这个道理,凡是粗通理化及生理两种科学的,人人尽知,不期警长竟说出这种不近人情的话来。吾还有一问题,要请警长解决:这煤气还是死者用以自尽的,还是他人将来谋杀的,或者竟是那铁管,无缘无故地,要学人呼吸起来呢?”

福尔登皱眉道:“榖旦姆!据你的报告,昨晚情形,似乎不像有人谋害。吾初到这里,便打听得死者开的那裕沪银行经理人,不知去向。昨日盘账,亏损二十多万,或者情急自尽,也未可知!”

罗侦探道:“这件事,只怕与这位黄君有些关系。吾听得裕沪里的经手人,就是此公荐的。”说时手指着黄师爷,又嬉皮笑面对着他细细地相。

原来黄师爷与毕公子近来不知怎么,有些瓜葛,往往是你向东吾向西地做事,方才正在账房里代公子算计,如何料理丧事,自己如何向棺材店里分利,和尚庙里折账。想得越想越高兴,越算越起劲的当儿,却巧罗侦探从他账房门前走过,将他一团清兴,送回爪洼国去了,不由得他愈思愈恨,愈想愈愁,眼睁睁地看那著名侦探家进门,于自己的计划,不免有些阻碍,却又不敢放出他舅父的野蛮威势来,擅下逐客之令。

想来想去,只有一法,原来他看见上海人家打官司,往往原告请一位律师,被告必然也请一位律师。吾何不也请一位侦探,帮吾的忙?不怕他罗师福有天大的本领,料也奈何吾不得!况且吾请的侦探是外国人,那罗师福见了,自然不敢不服。常言道:“钱能通神。”吾何不如此如此,难道那罗师福,竟连外国人都不怕的?

主意打定,便打了个电话,去请福尔登警长,立刻就来。果然毕公馆有声有势,不到一刻,警长来到。二人商议已定,即刻上楼见罗侦探。

此时黄师爷的心里真觉千稳万妥,万不料福尔登竟尔前倨后恭,自己虽懂不得外国话,只看他一个越驭越高兴,一个越说越没神,便知不妙。又见罗侦探指着他说话,不由得他背脊上,冷得出起汗来。

正在那不得交代的当儿,幸亏一个小厮在房门口唤道:“黄师爷,纸店里的掌柜叫来了。”

公子便问道:“纸店掌柜叫来做什么?”

黄师爷道:“你还不知道么?那混蛋的东西,竟将报丧条上寅时刻错了子时。”接着便向小厮道:“叫你向他讨回吾写的底子来,拿来没有?”

小厮道:“有!”说罢便将手里的小纸条递上。

黄师爷便指着那纸条向公子道:“你看吾何尝写错呢?”

罗侦探冷眼见得快,早见那纸条上明明写着“子时”。

公子一看,也说道:“是子时!”

黄师爷不信,忙将那纸条举到老花眼镜旁边仔细一看,道:“咦?果然吾一时笔误!”便将那纸扯得粉碎,涨红了脸,怒冲冲地向二侦探点了点头,自去料理改正报丧条子不提。

却说福尔登待他去后,便向罗侦探道:“榖旦姆!这人果然可疑!方才吾上楼时,他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十个‘费心’,罗师福君,你想你们贵国人说话,只当舌头打滚儿,成日家说话之中,这种无意识的废话,倒要占了大多数。你道可笑不可笑?榖旦姆!还有一层,你方才说的裕沪倒账与他有关系,请你说个明白!”

罗侦探便老实将丫鬟所说昨晚的事情,照说一遍,说罢,也仔细看福尔登的颜色。原来罗侦探是在欧美各国,千磨万炼,将面皮炼得比钢还坚,任你外界怎样地刺激,他终是不动天军,真是喜不露于齿,怒不形于目,就便小亭,这样一个聪明绝项的人,与他相处数年,也揣摩不出他的心事来,何况他人?

福尔登却没有这能耐,你看他此时虎目圆睁,剑眉倒竖,不知不觉地说道:“这也是一时……”缩住,又道:“榖旦姆!无论怎样,吾与死者交情也很笃,也该与他伸冤雪恨!”又勉强笑问道:“罗师福君,那煤气的话儿,你想与此人有关系么?”

罗正色答道:“此刻证据毫无,哪可生生地一口咬死人?此事关系非浅,哼哼!福尔登君,你怎样会问起这个来?”说罢,推开一扇窗,假做吐痰,又向福尔登道:“可惜天雨了,不然这里必有够吾们研究的资料呢。”

福尔登诧异道:“你道有足迹么?何以见得呢?”

罗侦探便指着面前的红木桌上叫他看,福尔登用手将眼镜在鼻梁上移了一移,凝着全副精神,细看桌面。只见乌黑光亮的红木上,有一块锤形的红漆痕儿,用指爪去擦,休想擦得下。低了头,凑近鼻子一闻,便哈哈地笑道:“榖旦姆!这不是这窗外白铁屋顶上涂的红油漆么?有油气,有血气,一定是那东西,决不会错的!罗师福君,你以为这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罗侦探道:“吾的意思,一定是有人从屋顶上下来,鞋底下带下来的。”

福尔登道:“榖旦姆!那个自然!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何必你说?吾问你的意思,以为是谁从这窗里跳进来的?”说罢,又哧哧地冷笑。

罗侦探道:“照这脚尖痕看来,此人必非寻常的人。你看他用力,只在脚尖上,约莫一方寸的部分,其余都不着力。可见此人脚指上的劲,已有十分的功夫。粗莽丈夫,决不能如此。照吾的理想断起来,不能断定是谁,只能断定不是谁呢!”

“第一,不是漆匠。这屋顶漆了不过一二天,你用手一试便知。当时漆匠是从这窗边一直往下漆的,你看这漆有厚薄,分明一层盖着一层,下面的全盖着上面的,即此可知漆匠决计是由上漆下去的。既然如此,决不会于漆好之后,再在漆上走进窗来。你看窗对面粉墙上不是有几点红漆痕儿么?那就是漆匠搁梯的遗迹,漆匠既用梯,就决不会由这窗出入。可见这脚尖痕决不是漆匠了。”

“第二,这屋子里的人,决不会爬到窗外屋顶上去。大凡家里人爬到屋面上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顽皮的孩子,一种是晒衣服的仆人。这宅子里,没有小孩儿,那吾早就知道的,现在要辨明果有人晒衣服否?你看这窗外,既没有钉,又没有架,哪有搁晒衣竹竿儿的地方?况且这是家主的卧室,死者生前的行为,无一不仔细,无一不小心。你看他床前的衣服,都天天折得整整齐齐,宅内的一切布置调度,无一不由他自主。这样的人,哪肯叫人在他卧室的窗外晒衣服的?所以这脚尖痕,吾可以决定不是这两种人。至于第三种,吾此时尚不能说定。”

福尔登听了此话,似乎一半佩服,一半不信。听完之后,直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定了定神,方说道:“榖旦姆!你老说了半天,方说出个不能说定是谁来,真正不愧为著名侦探家!你又说什么第三种人,你的意思,吾也知道了,何不爽爽快快地说定是外来的刺客?吾往常听得人说,中国人有什么飞檐走壁的神通,吾却只是耳闻,并未目睹。吾到贵国已经十几年了,在上海见了千千万万的凶徒恶棍,却从未见果真有一个能飞檐走壁的。这种夸谈,可谓:真正中国人的话,不足为凭的。哈哈!罗师福君,你真是高才!”

罗侦探道:“吾本来没有说定是刺客,那也不必谈了。吾且问你,死者究竟是怎样致死的?”

福尔登道:“榖旦姆!无须说得,自然是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就是裕沪银行亏本的那件事。”

罗侦探冷笑道:“大凡人自尽的,决不会自己于临死时,定做成不是自尽的证据。你看床前的衣服,不是折得好好的么?倘是自尽,哪有临死时,心还是这样定的?你看死者盖的被窝儿,不是周身卷得好好的么?倘是自尽的,哪有嗅了那难闻的煤气,兀自安安顿顿地不动的?自从吾习了此业之后,看了煤气上死的人,也不知多少,死前,都是发狂扯衣服坏器具,甚至自毁形体,从没见一个咬紧牙关直等煤气毒死他的。”

福尔登便问道:“如此说来,你竟说他不是煤气上死的了,可是么?”

罗侦探道:“是的,别有致死的原因在,不过一时决难查出。”

福尔登又笑得前仰后合道:“榖旦姆!如此说来,大约死者是假死了。不然,哪有死了之后,再爬出床来,开煤气灯管的道理?你著名侦探家说的话,全本是在葫芦里说的,吾也不耐烦听了,如今且当它另有非常的凶手,另有致死的奥妙法子。你可于几天内查明此案?”

罗侦探回问他道:“你呢?”

福尔登道:“吾在三日内可以决定了。”

罗道:“吾至少也得一礼拜,只怕还来不及。”

福尔登又笑道:“毂旦姆!真是小题大做!怪呢也莫怪你,你们贵国人的干事,出名是慢到极点的。政府里不必说,有了一件交涉的事,至少也得两三年,方有结局。所以到中国来做领事的资格,第一要慢性儿。吾起初到中国的时候,性儿比此刻要快到十倍,此刻倒也渐渐地慢惯了,只怕回国之后,说不定走得太慢,要被街上来来往往的电车、机车轧死呢!也罢,听你查这么一个月,好不好?”说罢,又是一阵痴笑。

罗侦探道:“这案十分棘手,你吾二人,正不知究竟谁先查出端倪来呢?”

福尔登笑道:“那自然是你了!”

说罢,二人便别了毕公子,各自回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