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顺利自送出罗侦探等去后,同一班朋友,回进客座,心中闷闷不乐,要想再去查究洋伞的下落,又恐扫了那一班赌友的兴。想了一会,或者因为吾往常恐怕被人盗去,不时地将此物搬来搬去,昨晚带醉回家,似乎也曾动过,那时或将此物藏在箱中,也是意中之事。此刻切不可大惊小怪,反起他人之疑。况且还有一说,吾那件家伙的用度,就是仙人也猜不出,还怕人家看破机关么?即使中国果然出了福尔摩斯一般本领的侦探,被他看破机关,难道就有隐眼法的神通,到吾这里来偷去不成?方才至于疑到那车站上的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正是杯弓蛇影,自欺自骗,岂不可笑?想到这里,便打定主意,决计要待客人去后再寻。

想完,便走到方桌前,坐下,问道:“哪个要看牌?快坐下来!”

高继常手里正拿着一张报,坐在风琴旁边,咿咿晤唔地读上谕,听说要看牌,急忙丢了报过来,不声不响地坐了下去。接着那没辫子的林君、黄头发的张君,都团团坐下。

掷过骰子,依次分位而坐,黄顺利是庄家,洗完了牌,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副天和,喜得他手舞足蹈,将洋伞的事,付诸九霄云外。接着打了几副,都很得手。

此时自己身边的打簧表,“叮叮叮叮”地报了十二下,忽然听得有人叩门,一下一下地,打得震天价响,忙唤小厮,不见答应。

不多时,只听得“拿人拿人”的一片声响,大门已是打破。

各人道:“是捉赌!”“噗噗噗”把几盏洋灯,一时尽行吹熄。

高继常兀自恃着官派,挺身出座道:“有吾有吾,不妨事的!呼他们进来两个,拿张片子去,就是了!”说着,大踏步走去,不提防前面设着一张茶几,却却撞了一个正着,唿啷啷把茶几上的茶碗、水果、碟子,都掀下地去,双足失力,“扑通”一跤,倒在房门口。

那没辫子的林君道:“什么事?什……什么事?”才要黑暗里去扶他,便听他“啊唷”一声,已经被一个人,拖了出去。

一霎时,几盏灯笼,簇拥进房。只见四五个戴红缨帽的人,逢人便拿,见物便抢,内中两位捕快马快手快眼快,见桌上堆着许多大小洋钱、铜角,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儿塞入自己的无底囊中,然后呼幺喝六地,问伙计们道:“贼人拿齐了么?”

一个道:“只少首犯一个,至今没有看见!”

那抢钱的道:“快拿快拿!放走了,不答应的!”

话犹未了,只听得楼上“乒乒乒”一阵声响,接着又见一个人,从楼梯上连滚带跑地逃将下来。

一众差役哄上去,在梯前将他团团围住,一看,正是黄顺利,肩窝里鲜血直流,双目紧闭。

各人正想动手,将他擒住。岂知他忽然睁开眼睛,咬紧牙关,一翻身从地上跳起六尺多高,随手向四面一推,把三个差役打倒,他便跳出圈子,向门外逃走。

一伙人赶到后面小天井里,只见他右手一扬,火星迸裂,各人退避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从厨房里飞出一条黑影,直到黄顺利身边,将他手一托,那枪子呼呼地向墙外去了。

只见黄顺利一个箭步,向旁一闪,又是一枪发出。那黑影中的人,回手不及,滚下地去。众人正慌得着忙,怕他再向门里放枪,便想反身躲避。

却见那黄顺利也是一跤倒在泥水浆里,只听他喊了“啊呀呀”几声,那黑影早已在他身边,将他擒住,高声说道:“你们快出来!与吾捆了这厮!”

众人便奏凯歌似的蜂拥而出,将黄顺利用铁链锁好,方看那黑影中的好汉,却已不知去向。各人忙将黄顺利扛进屋里,听候罗侦探发落。

此时罗侦探正在书房里,收拾诸项证据,见凶手已经拿住,便问小亭在哪里。

只听小亭在隔壁里答应一声,走了过来,向罗侦探道:“吾才换了一套衣服,什么事?”

罗侦探道:“擒获凶手,全是你的功劳,你也辛苦了!吾们暂时回寓吧!凶手可着他们带回衙门,让他们也报功,吾们也不屑与他们争些儿。”

小亭道:“那个自然!难道吾们这几天殚精竭力,多为渔利起见么?”

罗侦探道:“正合吾意!如此叫他们立刻带去吧!”

小亭点头,便走出书房,招呼一众差役人等:“将黄顺利带回衙门去!这里须留两名亲兵看守,一概物件,不准擅动!其余被拘的几个人,也一起带回去,听凭你家老爷发落,不得有误!”

各人听了,诺诺连声,呼幺喝六地出去。

可怜那没辫子的林君,同着一起不相干的人,都被一伙如狼似虎的差役,拖辫拽耳地牵了出去。

内中最可怜的,却是那位耍官派的高继常,自从那时一跤栽下地去,便破题儿似的,第一个捉住。一时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拿片子给你太老爷请安”咧,什么“丢了吾的面子,回来不答应”咧,无奈那些差役,只当他是发疯病、说梦话,不由分说,把他当作匪党看待,一时也不辨玉石,将客房里的五个人,以及楼上那位黑甜乡中游历回来的小厮,拖拖拽拽地押出店门。

后面两个捕快,赶着首犯黄顺利,一路向县里去。此时雨已住点,路上也自然无事,不必多说。

这里店内那派来侍候的吴大爷,预备了两乘轿子,送二位侦探回寓。到了李公馆门前,早有一个管家凑着轿前说道:“大人请二位爷进去谈天。”

罗侦探答应,便出了轿,同小亭二人走进去。

到了花厅,只见花厅上点着两盏气油灯,照得比白昼还亮。四面摆设精雅,布置得宜。东首炕几上,摆着大自鸣钟,钟下两个金制小人,对面跳舞。霎时间,那钟“叮叮咚咚”地响起来,那声音正与风琴相似。

二人才从烦恼境中出来,听了这种声音,更觉怡心娱耳,畅快非常。

只见李公子已跳了出来,满面笑容,到了二位侦探面前便如见了活菩萨一般,纳头便拜。

罗侦探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呀?快起来,快起来!”

小亭也帮着扶了他起来,便听得一阵咳嗽声音,李老已踱进花厅,向罗侦探道谢道:“老夫膝下只此一个豚儿,日常在外生事招非,此番若非先生大力,便不免要声名狼藉。先生之恩,非但惠及小儿,即老夫亦与有幸焉!”

罗侦探道:“岂敢岂敢?探微索隐,正吾辈侦探的分内事,此时水落石出,不妨将案中颠末,为老丈一述,老丈尚不厌烦否?”

李老道:“当得洗耳恭听,借此也可稍破茅塞!”

罗侦探道:“吾到此第一日,便隐形潜至阔巷中,踏勘彼处情形。奈事主之屋,层层封锁,无由得入。见对面有一高墩,据小亭说,此处当时公子晚间,在此发现黑影,吾便走上高墩,侥幸一时,被吾查出足迹、洋伞印等几样证据。吾便描图带回,潜心推想,己得行凶的大概,当晚验尸后,便觉凿凿可据……”

说到这里,忽然家人王升来禀道:“县里传电话请示!”

李老道:“想来一定为这案子的事情,吾不耐烦多走。”便问公子道,“你就用这里那只箱子打去,问他什么事。”

李公子便走到炕床旁边,摇了铃,不一时线已接好,便问是谁。

电话道:“是施某,请问你是谁?”

公子道:“吾是李某,什么事?”

电话道:“为黄顺利的事。卑县己问过一堂,据供称假造银票、谋杀胞弟是实。问他为何作此不法之事,回称:‘官府好赌,皇皇然各省开着公司,说甚助赈济灾,不过是敷衍的话。至于官钱局的票子,只是乱填虚票,并无实在的资本,吾难道做不得么?’种种狂悖的话,不一而足。天幸将他送入法网之中,全仗罗侦探的大力,请代言致谢!明日还须登门聆教呢!明日会吧!”

说罢,李公子便将说话告诉罗侦探。

罗侦探道:“惭愧之至!吾哪里捉得住此人?这全是费君的力,教施某去谢他吧!”

李老道:“不错!你们二位捉贼时,是怎样的情形?也可讲些出来听听么?”

罗侦探道:“当时公差从前门来,吾便托小亭看守后园,以便接应。吾才进门,便见那贼从赌窝里逃出,三脚两步,跳上了楼。吾也跟着上楼,岂知贼人足快,到了卧室,便将房门倒锁。吾怕他自尽,便一脚踢开门,他便向吾一枪放来。吾才躲过,第二枪又到,那时几遭毒手,幸亏从右耳擦过只伤了些浮皮。那时吾不得已,只好也回敬了他一枪,正中肩窝,只奈他身体强壮,还能负伤逃走,跳下楼去,果然不出吾所料,向后园而逃。吾想这种用武的事,小亭比吾强得多,便一心把他交在小亭手里,果然一战成功。其实一半是侥幸罢了!”

李老道:“罗君正是当世的英雄,吾想从此奸人也可潜迹了。罗君的恩惠,岂但吾一家受之?天下人无不共受之!”

于是诸人作别,罗探与小亭出了李公馆的门,向小亭道:“吾查这件案子,一半是为你解疑,其实如令内弟这种阔少,正是咎由自取,祸由自招,吾也何必为他出力呢?”

小亭道:“不然!吾那内弟,现在已决计求学,不作旧恶了!”

罗探道:“然则吾们此次查案的影响,就在这里,也不负走这一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