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可知道上文费小亭要到上海去请的,究竟是谁呀?此人就是当今中国独一无二的侦探名家——姓罗,名师福。他的出身,不传于世,做书的也无从查考,所以晓得不过如此:

一、姓氏:姓罗,名师福(取师事福尔摩斯之意),字月峰。

二、籍贯:杭州钱塘人。

三、家庭:无父母、兄弟、妻子,孑然一身外,唯侍仆二人而已。

四、职业:前在上海某中学校为理科总教,现已辞馆,专业素行侦探。

五、学识:普通学都不完全,最精生理、理化、心理等学。

六、容貌:眉清目秀,和蔼可亲,喜不露于齿,怒不形于目。

七、言语:如文人之思潮,有兴时终夕不倦,无兴时一言不发,能操英、法二国语,及中国各处各区方言。

以上七条,是罗侦探的历史大略,已足为看官们研究他探案的资料,不必多赘。

却说费小亭于十六日傍晚,趁火车到上海,直至明日午后,方把罗侦探请到。

李公子款以上宾之礼,并在公馆东首预备一所三楼三底的西式房屋。这屋子,是李老造了专备款待亲戚用的,虽则内容不甚讲究,却也雅净清洁。

罗侦探带来行李,只见二个皮衣包,其余床帐之类,自有李府的人同他料理。他见诸事停妥,便叫一班家人暂时回避,只留小亭同李公子二人在房里。罗侦探叫他们二人对面坐定,他却仿佛老僧入定似的靠在西洋榻上坐了。

约有一刻多钟,三个人都是寂静无声。忽然楼梯上来了一阵脚声,接着就见那小厮王升慌慌张张地跑进房来,气喘吁吁地向李公子道:“少爷,怎么好?太太闹起来了,叫少爷回去呢!”

李公子一时急得束手无策,要走,又不敢走,要不睬,又恐他母亲要大发作,心上着实不安,苦得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

罗侦探忽然开口道:“公子不必如此,只须烦小亭去走一遭,料也无事。倒是吾的脾气,有些古怪,下次请关照尊管们,不唤不准进房!”

小亭道:“不错!三爷你倒要切切实实地吩咐他们,吾们这里,是断不可烦杂的。吾此刻去一遭就来。”说完,领着王升去了。

这里罗侦探与李公子,又整整地坐了一刻多钟,除了二人的呼吸声外,就是壁上挂钟“嘀嗒嘀嗒”地响,余外别无声息。

李公子是曾经小亭嘱咐过的,罗侦探不问他,他再也不敢开口,心里好是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跳个不住。嘴里燥得要发出火来,却又不敢站起来取茶喝,耳朵里只是嗡嗡地闹个不了。

忽而怀里时计的摇摆声,也欺着他与他来鬼混,肩上背上好似压了几块百来斤重的大石头,动一动就要酸痛。这多是心病的各种症候,无论何人,遇此景象,都要如此的。

忽然壁间的钟,“嘀嘀铛”“嘀嘀铛”,响了两下,在李公子耳朵里听起来,震得差不多把他耳膜都要炸破了。

举首看罗侦探时,也似乎被钟响激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又取出一只烟嘴,在袋里装满了烟丝,便打火抽烟。忽见一手拿开烟嘴,开口问道:“公子,可知这周小莺是个好人不是?”

公子踌躇了半晌,方道:“周小莺那人,吾虽则不时见她,却于她的性情不甚详细。”

罗侦探点点头,两只电光似的眼睛,在眼眶里四面旋转,随手又抽了一口烟,说道:“这人真可疑呢!吾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她一人身上了哦!且慢,公子还没有大喜么?”

公子道:“已经娶亲两年了。”

罗侦探道:“啊呀!可惜!可惜!”说着,向李公子呆笑个不住,两条眼光,直射到公子的脸上,停了一刻,又道:“吾说‘可惜’,是因为公子年纪正轻,就有了家累,岂不是件可惜的事么?但是吾要劝公子两句,就是浪荡少年,倚势仗威,挥金如土,到将来没有不结成‘老大徒悲伤’的果子呢!公子你道是么?”说完,又哧哧地冷笑。

李公子点头称是,忽然背后一个人笑道:“哈哈!你又要作难他了!”

公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小亭,见他说完了,仍在方才的原椅上坐下。

罗侦探道:“你的事已经了罢?”

小亭道:“完了!吾原说吾岳母是很达理的人,不过也因吾们这位三爷过于好玩,所以管得严了些。如今经吾劝了一番,也就置之不问了。倒是你的事怎么样了?”

罗侦探道:“吾呢,是不到天晚不能干事的。现在没有验尸,自然毫无把握,倒是承你们这位三兄告诉了吾一件事情,这时候似乎有了一线光明。”

小亭忙问公子:“你告诉了他什么事?”

公子回称“没有”,小亭便向罗侦探瞟了一眼,点点头,也就不响。

罗侦探道:“如今吾的问题,就是今晚验尸,妥与不妥?”

小亭道:“方才长洲县正在他家,吾已经与他商议过,他一口应承,并允到那时候,派一个心腹家人到尸场伺候。”

罗侦探道:“那就是了!如此吾们吃饭吧!公子,此时没有你的事,吾看你面色不佳,似乎肺里有些病,吾劝你以后酒要少喝,你暂时去歇息吧!”

于是李公子告辞而去,房里二人,并不相送。

罗侦探问小亭住在哪里,小亭说:“那自然要在这里陪你的。”又道:“啊呀!吾倒忘了,吾们何不看看卧室去?”

二人便走到西面的一间房里,只见向南一只铁床,帐褥俱备;对面西厢房里也是照样一只,被褥一律白色,洁无纤尘。两间房内桌椅,全是红木的。二人讲好,罗侦探睡在厢房里,小亭却在正房,这都是罗侦探的意思。

刚才部署停妥,就听见下面管家们请用饭,二人此时都觉饥饿,便下楼吃饭。

饭间就在卧室之下,墙上无非挂些国朝名臣的小影,正中设着一张菜台,周围连主位统共有八个座儿,罗侦探便叫小亭坐了主位,自己却在东首一位上坐下。管家们忙着端上菜来,原来李公子早已吩咐预备西餐,所以上的菜,无非是蛤蜊、牛羊之类。

吃饭时,罗侦探探怀取出报纸一卷,铺在桌上,带吃带读。且慢!看官们到了此节,必定要说吾做书的胡造罗侦探的谣言。哪有个精通生理学的人,吃饭时带看书的?这不明明显出自相矛盾的破绽来么?岂知这是罗侦探自小造成的习惯。

列位中曾经同他一席吃过饭的,想也记得,他时常对人说:“吾这个习惯,是今世改不了的了。因为吾极珍重时刻,倘是光吃饭,不读书,一则减了吾的兴味,二则不肯细细咀嚼,把整块儿的食物吞下吐去,两样都要伤胃。所以吃饭带读书,往常卫生学家都称为恶习惯,在吾却不觉其害,反觉其利。”

有时他人驳他道:“有兴味,多咀嚼,果然是卫生的要决。但是一心不能两用,吃饭时,心里的运血已是忙得不了,再加上脑里需血,不怕心太乏么?”

他便道:“人有习惯,身体里的机体也有习惯。吾的习惯是吃饭时两面供给,犹如一个精通算理人,两只手打两个算盘,决计不会误事。但是吾是有了这习惯了,人家没有的,自然不可以一概论。”

这都是他的一番高谈阔论,在下不敢妄置一词,但是据吾看来,世界上往往有讲道德的,偏善于做不道德的事;讲法理的,偏善于做不法律的事;又如吾国许多自称“经济学家”的,终日是花天酒地:自称“生理学家”的,没命地吞云吐雾。这样看来,似乎罗侦探的哺不忘卷,尚有情理可原,不必求全责备了。看官以为何如?

却说将近吃完饭时,罗侦探忽向小亭道:“烦你向李府管家们说,以后这里只须一个老管家看门,一个小厮在楼下招呼一切,只要每早六点钟上楼来打扫一次,其余即如李公子来,也请他在对面客室里坐。除了吾们二人外,楼上不准闲杂人等乱走。”说罢,放下叉匙,卷了报纸,独自上楼去了。

小亭便自到隔壁李府正宅里去,招呼一切,停了一刻,方回到这边来。上楼进房,见罗侦探才封好两封信,见了小亭,便将信递与他道:“烦你派一个家人把这两封信送了。”

小亭看信面时,却见一封是寄给上海一家报馆的;那封上写着:送观前黄顺利彩票店主人收。

小亭派人去后,复上楼来,向罗侦探道:“刚才一封给《时报》馆的,你的用意,吾也知道,但是那封给黄顺利的,却是什么缘故呢?”

罗侦探道:“且慢!如今吾先要问你一件事,你且坐下,细细地告诉吾。”

于是小亭就与罗侦探对面而坐,说道:“你问什么?请说吧!”

罗探道:“当初黄本立死时,在场见他倒地而死的有几个人?”

小亭道:“周小莺在堂上说,除死者外,只有她母女两个。”

罗探道:“她家不用女仆么?”

小亭道:“向来用一个年轻的女仆,近来回乡葬亲去了。”

罗探道:“男仆呢?”

小亭道:“她们私窝子人家,男仆向来是不用的。”

罗探道:“如此说来,那移尸弃在路上,不成是她母女两个干的么?”

小亭道:“据警察报称,当时查见死尸时,仿佛是一个身躯伟壮的大汉,但是周婆至今不肯招认有男子帮她移尸。”

罗探道:“据她说是哪个搬的呢?”

小亭道:“后来被施知县打得嘴巴坟起,口鼻流血,方招了是她自己搬的。”

罗探点头道:“她自己搬,这句话可信么?”

小亭道:“吾也是这般疑着,倘然那警察所说是真的,那大汉必定就是凶手了。你道何如?”

罗探道:“据这案情看起来,似乎你的推论不错。唉!现在这事真难措手呢!第一是死状如何?第二凶手何人?三则移尸的又是哪个?小亭,吾刚才写信去邀黄顺利,只因吾风闻这人十分厉害。世上厉害的人,往往见地比人高些,或者他来了,能助吾一臂,也未可知。吾们且待到了晚上,将第一个难题解决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