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曰清晨,长洲县击鼓升堂,两傍衙役唱过堂威,县令传提尸亲。

不一时来到堂前,县令照例问了几句,方知他姓黄,名顺利,年二十八岁,广东广州府花县人氏,世代书香,三岁上父母同遭鼠疫而死,蒙叔父教养成人。前年叔父携伊来到上海,在叔父的土栈内管账;去年春间有几个朋友邀伊到苏州来开彩票店,店开在元妙观的东角门口,向来安分营业。

死者是伊胞弟,现年二十四岁,名本立,向在伊店帮忙,与阔巷第一家周小莺来往,每逢店中无事,便到该处走动。

“及至今年六月初旬,忽然与干将坊巷里的李……”

当时黄顺利说到此处,忽然县令身后闪出一个管家,走到案前,对老爷使了个眼色,那县令便一叠连声地叫带下去退堂。

这时堂上堂下看审的人,都不知底细,你问吾,吾问你。

有的说:“县太爷真是糊涂,遇着这样的无头公案,怎的不详详细细地彻底根究,却冒冒失失地退了堂,好似无关紧要一般?”

有的说:“如今世界上的人,真难做呢!莫说我们这种草野贫民,就是做了官,也有许多棘手的事!”

却有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硬做低着喉咙,接着说道:“你老兄的话,真个一些也不错,你们没有听过前任元和县周大老爷的故事么?也因为眼光不尖,办了几件杀杀辣辣的案子,他自以为我尽吾心罢了。岂知现在的时势,不比从前,就是包龙图、施不全活在今日,也须依着‘从他门下过,安得不低头’的十字口诀行事,要是稍存些天良,顾些民艰,那就糟了糕了。所以那位周老爷,弄到后来,撞着了一个钉头上司,碰了他几个项子,便弄得一败涂地,你道如今的官,还好做么?”

老者意气自豪地讲到这里,再想往下讲,却被一个毛头小伙子打断话头,高声说道:“且慢!你倒不要专说官不好做,须知那姓周的,也是自己不睁开眼睛,出了他上司身边得意师爷的丑,所以他上司专给他顶珠吃。要是看得出风云气色的人,也不至于这等鲁莽了。”

那老者道:“你的话真个不错,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拍马屁的有糖吃呢!吾们现在这位施大老爷,正是这么一个人哩!你看他刚才升堂时何等仔细,何等玲珑,一个家人才走到身边,还未说话,他却早料道不是好兆,立刻喊了‘退堂’,可知这件案子,与他官运相克之处……”

此时说说谈谈,早已走出了东辕门,大家聚着一团,一个个伸长了耳朵,要听些无头公案的新闻。

那老者正想绕过照墙,拣个老虎灶,泡碗茶,发发牢骚,好教他们年轻的长些见识。正在勒勒胡子说得高兴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来了一个人,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道:“好好!你倒好大胆,敢在这里讲吾们太爷的长短么?”

那老者吃这一惊,吓得三魂去了一对,六魄失了二双。幸亏旁边围着他的人多,没有跌倒,更兼拍他肩窝的人,随手拦腰一抱,说道:“老蔡,是我是我,不要慌!”

老者连忙回头一看,见了那人,面上不免现些怒容,说了声:“你们少年人老是这样闹玩儿,要知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是吓不起的哪!”忽然又变了和颜悦色的脸儿道,“吾道是谁,原来是吴大爷,亏得是你老听见,还要承蒙关照。换了第二位大爷们,吾蔡老头儿今天免不得要……”

那人道:“别忙!你刚才讲的,不是那件案子么?你可知道这事的底细没有?”

老者道:“吾不过在堂前听了一会子审,并没有晓得仔细。你此刻没公事,何不到吾店中喝两杯去,吾还要请教呢!”

那人道:“好极好极!吾们快走吧!只怕迟一回,太爷就要出门相验了。”

于是二人走出人丛,急忙绕过照墙。不上二十家人家,就是一爿小小酒店,蔡老儿进了店门,便择个座儿,让那吴大爷坐了,自己却到里面招呼徒弟,泡了浓浓的一壶红茶,拿了出来,同吴大爷对面坐定,问道:“你是自家人,爱吃什么下酒,只管快说,好叫他们去买。”

吴大爷道:“就是隔壁的酱鸭酱肉,胡乱弄些吧,吾们说话要紧呢!”

不一会,先前泡茶的小徒弟,又拿了两壶上好的原庄、几块豆腐干、四包新花生出来。那老者便斟了酒,又与小徒弟凑了耳朵,说了一会,小徒弟自去不提。

却说老者忙问吴大爷道:“这到底是怎么的一件案子呢?凶手究竟是谁呀?”

吴大爷道:“说来话长呢!你可看见刚才的苦主么?他是去年到苏州来的,开了一家彩票店,招牌上却就写着他自己黄顺利的名字。要知他们这班广东人,生意经络是第一等的厉害。自从初开店时,买主连中了头二两彩,店门前的生意,推出去还来不及,所以他手下着实敷余。更兼他善于交游,不论上中下三等的人,他都交得来,一班公子少爷们,被他哄得同三岁小孩子一般,成日家除吃茶兜圈子外,就是在他店中胡混的时候居多。后来场面格外大了,他便把隔壁一爿袜店的房子,一齐租下,两边打通,就在柜台对面设了一个水晶宫似的雅座,里面全是外国装饰,专为款待些豪客狎少,晚上便唤些私窝子的姑娘进去,不是打牌,就是吃酒。”

“至于他那死的兄弟,更不是个好人,因为和少爷们一块儿玩惯了,便学了他们的脾气,说话时,动不动自称‘大爷’,专好打架闯祸、跑快马、吊膀子,与那阔巷里的周小莺最是投机。但是他骄傲性成,不时地与那小莺吵嘴,所以脸上一年到底留着指爪痕儿。大家都说是被小莺抓的,他却吵嘴只管吵嘴,心上着实恋着小莺,所以任是旁人取笑他脸上的痕儿,他却从不老羞成怒,还只自嘻着嘴,好似十分荣耀,自鸣得意。但是有一样,这种私窝子的姑娘,是最坏不过的,接了客人,总说自己是人家人,因为不能度日,所以偷做这个买卖,却是只准一人进出,永不做别个的。岂知前客前门送出,后客便从后门接进来了,万一前客与后客撞着,便两面瞒过,不同前客说后客是她的兄弟,就同后客说前客是她的伯叔,这是她们天罗地网的惯技。”

老者道:“要是前客同后客相识的,便怎样呢?”

吴大爷道:“就是这个不好,所以闹出这种案子来呢!刚才黄顺利在堂上说了,被太爷喝断的那李公子,就是与那死者认识的,所以闹出这样的滔天大祸来了!”

蔡老儿忙问道:“李公子是谁呢?”

吴大爷道:“他老子是苏州城里头一等的富宦,从前曾做过几任督抚,因为不善于结交洋人,部里便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谙外交,因此挫了官运。但是他做京官时,送冰、炭敬的门生极多,所以致仕之后,也是车马盈门,势力浩大。现在各省的督抚,差不多一半是他的门生,你想吾家太爷可碰得起他的顶子么?所以吾们刑名上的师老爷,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叫太爷身边的高大爷出去关照。幸亏事有凑巧,高大爷刚赶到,那黄顺利正说了一个‘李’字,要是再问下去,吾们太爷就不得了了。”

蔡老头道:“你倒不要多讲别的,单讲那李公子与死者的关系吧!”

吴大爷道:“不错,吾讲了一辈子,单讲了些枝枝节节,没有论到正题,怪不得你老要发急了。那李公子呢,仗着他父亲的余威,更兼他老子心肝儿肉地疼他,宠得他爬天落地,无所不为。虽则他们太太日常痛骂,总因为老爷年纪到了把儿,只有这个儿子,所以今日太太关了他一天在家里,明天老爷就大清早起来,私下把他放了出去。岂知他出门之后,便同些不相干的朋友,不是到阊门听戏、吃花酒,就是到观前骑马、吊膀子。因为他有两位阿姊,排行第三,就出名叫作三少爷。”

“有一日,正在六月里,三少爷在别处回来,乘兴带着几个朋友到小莺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楼上,闯进房去,却巧撞着了黄顺利的兄弟,不知怎样,出了姓黄的几句丑话,自以为少爷们说了彩票店里的伙计几句。哪知姓黄的专爱在小莺面上摆架子,如今说得他无地可容,便走到三少爷身边,狠狠地打了两个嘴巴。要知三少爷这个人,是他老爷的珍珠宝贝,任他太太这般严紧,也从不敢拍他一下的,今番被彩票店里的伙计打了,哪肯罢休,便叫道:‘反了反了!你们还不同吾打么?’”

说到这里,忽然吴大爷的三小子三脚两步跑进来叫道:“太爷喊‘伺候’了,大爷赶紧去吧!”

此时两壶原庄已是将近喝完,小徒弟买来的下酒菜,吃得见了盘子底儿,二人就是不醉,也有几分糊涂了。吴大爷听他太爷要出门,就想要走,看看余下的酒,有些儿舍不得,便打发那三小子先去,岂知一个没有出门,又来了一个,催他快走,急得他拔腿就跑,连桌上的缨帽都没有拿,一冲两歪地去了。后来幸亏他三小子伶俐,给他赶回店来拿了,方没有误他的公事。

不一回,街上一阵呼啦啦的板子声响,就见十来个护勇,一对对地过去,后面却是衙役三班、仵作人等,簇拥着那施太爷的一顶蓝呢大轿乘风卷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