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这脑筋……”范副司令员生气地扬起拳头捶了捶额角,霍地站起身,从门边抄起根手杖拄着,蹒跚地走出了门。

妻子慌忙抓起件单衣追上去,一面扶他走下台阶,一面责备他说:“刚有些见好,又到处跑!”

“病人顶需要的不是闲着,”将军紧皱起眉头,“没有痛苦就好,是不是?”

“唉,你这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奈何地把衣服给他披上,然后目送他向海边走去。

傍晚的海滨是优美而又宁静的。阳光,从几团浓黑的云团的缝隙里冲出来,把海空的几片浮云照亮,又把海滩映得一片火红。海,咆哮了一天,这会儿像累了似的,躺在那里轻声地喘息着;随着它的呼吸,海波轻盈地涌到岸边,然后又卷带着浮槎、细沙,悄悄地离开。

将军沿着这条弧形的海滩慢慢走着。潮湿的海沙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他的思路又回到了刚才思索的那个问题上:

“……那是侯厝还是鹤子墟?……记得那次打的是广东军,到底是什么鬼番号却记不起了……”他想得是那么入神,以致裤腿被海水溅湿了一大片也没有发觉。

这件事,按照妻子的说法,真是有点“自讨苦吃”。本来是来休养的嘛。一个星期以前,将军带病来到了这里。开头几天,因为病情较重,他只好静静地躺着;但是昨天发现血压降低了些以后,他却再也躺不住了。他很想能找点工作做做,可是这里啥事也没有,家里为了能使他安心休养,按照医生的指示,“冻结”了一切与他有关的文件,甚至连封关于工作情况的信也难得收到。“干点什么好呢?”想了好久,才想到了写稿子的事。原来,在一年多以前,政治部就约请他为总政发起的“解放军三十年”征文,写一篇关于红军时期斗争生活的回忆录。这是政治任务,当时他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因为工作实在太忙了,一直没有动笔。“现在,趁这机会把它搞一搞,回去就不用再为这事耽误工夫了。”

按说,可写的材料是很多的,他那近三十年的战斗生活,简直是一本大书。但是要从这里面选出一个中意的片段来,却像从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上挑一个好果子一样,困难极了。昨天,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天,好容易选定了反“围剿”中的一次战斗,可是今天刚提笔要写,却又碰到了难题:事情过去得太久,具体时间、地点都不记得了。多亏妻子提醒,他才想到了任局长。这位红军时期就在一起的老战友,因为患着下肢麻痹,已经在这里休养了好几个月了。于是将军决定去找找他,一道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从海滩到那座草绿色的房子,虽然只不过两里多路,将军却走了很长时间。当他走到大门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心脏怦怦地跳得又很急了。他倚在门框上,按住胸口休息了一会儿,便推开门走进去。

这是所安静宽敞的院子。窗前,两棵大马尾松底下,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散乱地摊着几份文件。一根长长的电话线从窗棂里扯出来,耷拉在桌面上。桌旁安了张行军床。这情景不知怎的使将军想到了战地的指挥所。任局长正斜倚着枕头半躺在床上,抓着听筒在讲话:

“……我的好主任啊,”他柔声和气地说,“把情况告诉我嘛!简要地……你说那几个省的协作会议啥时候开?”

大概对方回答得使他不满意,他又生气地叫起来了:“好,不给讲就算!我那个关于三厂的意见你可得快报告给部长。明天,不,等一会儿我还要给部长去电话。”说完,他悻悻地把听筒向桌上一扔。

“还是那个劲呀,老任,”将军笑着在桌边坐下来,“养病也不能退你三分火。”

“就得吵呀,”任局长看见范副司令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一生病,就来上个大‘封锁’,能把人憋死!”

“你吵就能吵得到了?”

“嗬!根据这几个月的经验,这是唯一正确的方法,”任局长得意地抓起桌上的文件,抖得沙沙作响,“你吵一次,多少总得给点。”

“我没有你那份本事,就得想法找……”将军把自己要写革命回忆录的打算向任局长谈了谈。

“仗是打得不坏,”任局长听完以后说,“可惜简单了点。混进围子去,手榴弹一打,完了。”

“那……你看写哪一段好?”

“人家不是要你写印象深的事吗?”局长沉思了一会儿,“依我说,写我们那次休息倒挺有意思。”

“休息?”这个提议很使将军感到意外。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写篇稿子总要有点意义嘛。大家都在大跃进……”

“谁说没有意义?”任局长打断了将军的话,“自从闹了这个病,被迫休养以来,我时常想到那回事。”

“你说的是哪一次?”

“就是你踢了我两脚的那一次嘛。”

“踢你?”将军更觉得茫然了。在他带兵二十多年的经历中,他从来不记得打骂过任何一个人。

“嗨,看你,打了人还不认账。一九三五年,在锁蛟岭,记得不?”说着,他伸手摩挲着大腿,故意苦着脸说,“那两脚真够呛。呶,就是这里!”他的苦脸做得很逼真,好像那地方至今还痛似的。

一九三五年,锁蛟岭……这熟悉的年代,熟悉的地名,把将军引进了一个深深的回忆里。他呆坐在那里,透过那稀疏的树梢,向远处望着。那里便是有名的西山风景区。晚霞正映衬着一片突起的峰峦、茂密的树林……

……突起的峰峦、茂密的树林。一支不大的部队正沿着这丛林中的小路急匆匆地走着。这是个奇怪的行军行列:从队首到队尾扯着一根绳子,战士们一个个紧抓住绳子,脚步踉跄地往前赶。整个队伍仿佛是靠着这根绳索拖曳着前进,又像是这绳索把人们拧成了一条钢铁的锁链。

这便是他所指挥的那支红军游击队。

这天,秘密交通送来了上级的命令:要他们立即动身赶到武功山区,和大队会合,共同进行一次大的战斗。命令像钢钉砸在铁板上似的:必须在五天内到达!但是,他们一离开根据地,就被敌人盯上了。敌人调动了沿途的军队和民团,前堵后追,紧紧地咬住不放。为了保存力量,如期到达指定地点,和敌人纠缠是不行的,他们只得钻进山林,兼程前进。

除了战斗就是赶路,日夜不停地赶路。谁负伤了,背起;谁脚上打泡了,扶起。衣服被划破了,一条条一片片地挂在身上,有的已经围上芭蕉叶子遮体了。煮饭的时间是没有的,战士们一边走着一边从粮袋里抓出把生米,再随手捋把嫩树叶子,一道塞进嘴里。但是,最难耐的还是困倦。一连三四个日夜没有合眼,谁的眼皮上也像坠了一块铅。一个个像喝醉了酒,东摇西摆地走;稍微一停步,队伍里就响起了鼾声。

人们多么需要睡一觉啊!

一个战士抓住了他的衣襟,那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支队长,休息一下吧!”

他,接过了那人的步枪,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同志,又厉声地说:“不行!”

一个战士噗的一声摔倒了,却没有爬起来,口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支队长,别管我了,让我……”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他搀起了那沉重的身体,挽住他的肩膀,让那同志的脑袋靠着他的肩窝,一面推拥着他走,一面动情地说道:“这么睡一会儿吧,同志!让你休息的权利不在你,也不在我啊!”

第四天上,他弄来了一些树皮搓成了一条长绳,人们抓着绳子走着闭一会儿眼睛。这也好不了许多:这一个,好像故意似的,身子一趔趄,一头撞到树干上,然后蓦地惊醒过来,揉着肿起的脑袋追上了队伍;那一个脸被树枝划破了;又一个脚被山石碰伤了……管它呢,总可以多少睡一会儿了。

可就因为这,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在走上一道崖边时,一个战士因为睡得太沉,手一松,一失脚,掉下山沟去了。为了能取得时间去抢救这个同志,他不得不组织了一次阻击战,又伤了两个同志,才堵住敌人,派人下到山沟里,把这个战士找到,但他已经牺牲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不但有战死的英雄,也有累死的烈士哪!”想着,将军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材料,而且有充分的信心能按照征文的要求把它具体地写下来。但是,当时为什么决定休息的?什么时候打过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想着,他不由得说出了声。

“什么?”任局长把眼睛从一份电报上离开,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打你的事呀!”将军说,“我干吗打你呢?”

“嗨,不就是为了睡那二指嘛!”

噢,对了,这都是睡那二指的过。

就是那天下午,他们抬着战友的尸体,在树林里一阵急走,暂时甩开了敌人,来到了锁蛟岭前那道山沟里。他们挖开碎石,把战友埋葬了。

当一切安排好,他照例第一个走上小路,向大家喊了一声:“快走哇!”但是走出几步以后,却发现差不多半数的人没有跟上来。刚才子弹在头上哧哧地飞着,他们还可以拼死战斗,还可以走上这十几里路;这会儿一停下来,疲困却更强烈地袭击了整个队伍,人们有的已经睡熟了。

这里面就有副支队长任丕祥。他吃力地扶住一棵小杉树,焦躁地喊道:“老范,给我半个班吧!我去给大家争取点时间睡一睡!”

“不!”他和任丕祥一样焦躁。为了睡觉而打仗,这不成;而且前面还有七八十里路。

“要不,就让大家稍微打个盹儿,只睡……睡二指就行……”任丕祥的话声越说越低,眼睛合上了,扶着树干的手松开了,腿像被抽掉了骨头,身子沿着树干慢慢地滑下来,蓦地,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口里还在喃喃地说着,“稍微……二指……”在他摔倒的时候,脸被石尖扎破了,殷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到草梢上。但他丝毫也没有发觉。他睡得那么香,长长地打着鼾,脸上泛起满足的笑容。

他弯下身,把任丕祥的身体放平了些,把他脸上的血水擦了擦。他的心一阵紧缩:任丕祥是整个支队中数得着的硬汉子,他都撑不住了,那……就在这一刹那,他大声地喊道:

“休息!”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三年,将军却仍然能够回忆起当时说出这两个字时的复杂的心情。谁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到来?这每一分钟的睡眠是要用同志们的血来换哪!他应该为这一百多人,为明天的战斗负责,可是……

想着,他不由得瞥了任局长一眼。这会儿,他正歪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文件,不时地在文件上批写着什么。望着他那斜躺着的姿势,那专注的神情,他觉得这个倔强暴躁的副队长仿佛从那时候就是这么躺着的。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清醒地记起来了:

看看大家都睡好了以后,他从一个战士的枪上抽出了一根枪探条,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山包上,把探条笔直地插进土里。一条细细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面上。他伸出两个指头按住地面,在阴影转移的方向二指远处画上了一条细线。凭经验,这是半个多钟头。

“等影子走到这里,我一定得叫醒他们!”他暗暗下了决心。然后又警惕地向远处眺望了一下,山路上空荡荡的,看来敌人还远。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眼皮是那么沉重。

“就是困死也不能睡着了哇!”他找来了一节竹筒,接了一筒泉水,含上口水,朝天一喷,冷水像小雨似的洒下来,人清醒些了。可是喷了几次以后,这办法失去了效验。于是他又找来了两根草棍儿,把眼皮撑起来,这样眼皮就不会垂下来了,可是过了不久,眼前又变得云遮雾罩了。

就在这时,眼前一簇黑点晃动起来,他蓦地一惊,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在他目力所及的远处出现了一群人的影子。回头望了望那根枪探条,影子距离他画的线还有一指多。

“狗东西,来得这样快!”他咒骂着,一面端起竹筒,撩起水湿着眼睛,一面向睡觉的同志们跑去。

似乎在他一生中没有比叫醒这些同志们更困难的事了。怎么叫也叫不应。他刚把这个拖起,要拖那个的时候,这个又扑倒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叫醒了三个人。“怎么办?”他举起了驳壳枪。他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开枪,枪一响他们就会爬起来的。但是敌人正在向这里走着呢。他焦急地来到任丕祥身边,使劲晃着他的肩膀。他哼了声,翻了个身,咂咂嘴巴又睡着了。没有时间磨蹭了,他抬起脚向着任丕祥的腿上踹了两下,接着又把手里的一筒水猛地泼到他的脸上。

冷不丁打一个寒噤,任丕祥醒来了。

“老任,赶快想办法把同志们弄醒,向苏家墟转移!”他气冲冲地说完,带着那三个战士,迎着敌人跑去。

当他向敌人打出了第一枪以后,好大一会儿,他才看见队伍爬上背后那一道山岭……

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把他从这段紧张的回忆里拉回来。他四下里看了看,只见一个电话听筒正从窗棂里伸过来。任局长伸手抓住了听筒:

“喂,噢,王部长,我是任丕祥……”

将军望着任局长那兴奋的神情。这一瞬间,想把这件事情写下来的愿望强烈地激动着他。他向任局长做了个要走的表示,便离开了这个庭院。

在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听见任局长在大声地吵着:“……啥都不缺,就是缺点事干,给点工作!工作……”

回到宿舍,将军扭亮了台灯,拿出了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两个字:休息。随即头也不抬地写下去。

夜深了,正是涨潮的时候,哗哗的海涛声混合着海风起劲地吹进来,翻弄着桌上的纸片。那上面写满了字迹。

妻子悄悄地走近将军的身边,把杯子里的冷水倒掉,又换上了杯热水。这已经是换第四次了,可是桌上的药水还没有动过。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吃,就吃……”将军抱歉地笑了笑,却还没有动。他正急速地写着这篇稿子的结尾:

“我们常说:永不休息。这话并不确切。人是需要休息的。但这事对于战士说来,却有他们自己的方式!”

195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