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司的冯司长是位女同志。同志们当面叫她司长,背地里却都管她叫冯大姐。
其实,这个称呼也并不恰当。她已经五十一岁了,比我母亲还大两岁呢,而且因为长年革命工作的劳累,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相些:她的头发虽是短的,却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白了,脸颊有些瘦削,门牙也缺了一颗,使得上唇显得略略有点瘪。特别是当她挑起眼皮、透过老花眼镜的上缘看人的时候,在她那光亮的前额上,就聚起几条很深很深的皱纹。如果是个生人走进我们的办公室,看着她这年纪和神态,谁会想到她就是领导我们这个重要机构的首长?说不定还会以为是谁的母亲呢。
但是,我们把这位首长看得像母亲,还不只是因为她的年纪,而是她的为人。比方说,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总是贪玩。晚上不是跳舞就是溜冰,再不就弄副扑克,一玩就是半宿;睡得迟起得也晚,来不及吃饭,就买个烧饼带到办公室里去啃啃。这事要让她看见了,她就会走过来:“给我!”伸手拿过烧饼,垫上张纸,放在暖气管子上烘着。等烘热了,她再给倒上碗开水,一道送过来。然后,就坐在你的对面,一边看着你吃,一边轻声慢语地讲起青年人应该怎样安排生活秩序,怎样珍惜时间。这时,我们的烧饼是热的,脸是热的,心就更热了。又比方,我们这里有几个球迷,一听到下班铃响,撒腿就往球场里跑。这时,她又会叫住你,把你的衣服扣子扣好,把围巾给围上,说不定还把你掉出来的头发给往帽舌底下塞塞。然而,要是你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思想上有了什么不对头,常常不等你自己觉察,她就又来到你的对面坐下来,还是轻声慢语地谈着,一直帮你看清了错在哪里,找出了原因,定出了改正的办法,才走开。
她就是这么个人。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她就这么体贴入微地关心着我们。好像我们不是她的下属,而是她亲生亲养的一群孩子。要是她生病了或者开会去了,不到办公室来,大家就会觉得像缺少了什么,连那个最好说俏皮话逗乐子的老何也会一天沉着脸不吭气。
但是,尽管我们都怀着深深的敬意热爱着这位首长,有几件事却使我们感到奇怪:每当她的秘书——那个姓孙的胖胖的姑娘给她送来公函、文件,她总是照例地翻拣一遍,然后问一句:“没有?”秘书点点头,她就轻轻地叹口气,脸上顿时蒙上一层失望的神色,人也更显得苍老些。不过也有不问的时候,那时她手里一定有一封信,有时是机关来的,有时是私人来的。她就急急地看信。看完了,又是照例地叹口气,把信塞进抽屉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怪脾气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我们得承认:关于冯司长的个人生活和她的历史,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我只是在她刚来时的欢迎会上听过处长的介绍,知道她是个老党员,党龄比我的年龄还长,过去她长期在白区做地下工作,光坐牢的时间也不比我参加工作的时间短多少,具体的呢,就啥也不知道了。有时我们也想向她打听,可是一提到这个问题,她就说:“现在的新事还讲不完呢,还翻那些老账干什么?”
终于,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个闷在心里的疑团解开了。
那是一九五四年春节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正站在司长办公桌前,接受下厂了解情况的任务,秘书给她送来了一张会客单。我瞟了一眼,会客单很平常。姓名:刘忆平,性别:男,年龄:二十六岁,职务:鞍钢某厂的工程师,与被会人关系没填,事由是看望。司长毫不在意地看了一遍,扔在桌上,接着又拿起来看了一遍,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忆平……”突然,她一怔,蓦地站起来,急乎乎地跑出去。我被弄得莫名其妙,随手从衣钩上取下她的大衣,也跟着走出去。
在她推开会客室的门的时候,我赶上了她。只见会客室里一个戴皮帽子,穿灰呢大衣的青年,正在那里焦急地踱着步,见司长进去了,忙迎上来,但是,显然他们并不认识。那青年凝视了司长一会儿,说:“您是……”
“我是冯琪。”司长说着,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眼睛直盯着那人的脸,一步步向前靠近。随着司长的视线,我看见,那人的额角上有一块小小的疤痕。
那青年嘴巴张了几张,再没有说话,却从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我一看,是一只孩子戴的红骨小手串。只见冯司长惊叫了一声:“平平!”张开两手扑上去,那人也叫了声“妈妈”,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当天,“冯司长的儿子来了”的消息,经过我的口飞快地传开来了。晚上,我们几个年轻人怀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来到了司长的家里。看来,她们母子正在叙着离别之情,但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只见桌子上摆着一张纸,两人各拿一支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冯司长大概也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一面把我们介绍给她儿子,一面笑着说:“他是在国外长大的,本国话倒说不好。”这句话更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就七嘴八舌地问起来,那老何咋呼得更凶:“有故事,一定有故事!给我们讲讲吧!”
看来今天司长的兴致特别好。她点点头:“好,既然你们对这事感兴趣,我就讲给你们听。”她来到床边,坐到儿子身边说,“你也听听!”于是她就用我们那听惯了的、缓慢的声调,讲起了关于她和孩子的故事。
“这孩子和小黄一样大,”她指着我说,“今年是二十六岁。我俩分开那年他还不足六岁。那是一九三三年。
“当时,我和他爸爸都在汕头做地下工作。后来他被调到江西红区去了。为了照顾孩子,也为了便于掩护工作,平平这孩子就留在我的身边。
“我当时的公开职业是用人,给一个挑花工厂的老板烧火做饭洗衣服。这个职业对于我的工作是很方便的。利用早上买菜的时间,我可以开展活动或者与党的负责人接头,接受任务、汇报工作。但是我们娘儿俩的生活却很困难。因为当时党的活动经费很少,只要有公开职业的,就不能拿党的钱用于个人生活。我的工钱呢,又少得可怜,每月刚够买米吃饭,有时还得匀出一点儿来,支援受难同志的家属。这样,虽然我给人家炒煮的是鲜鱼大肉,但我们自己却断不了饿肚子。有时看孩子苦得实在不行,就收拾人家一点儿残汤剩菜,给孩子吃。这些都还好说,最困难的还是精神的折磨——这家人家也有个男孩子,比平平大一岁。这孩子每天放学回来的时间,就是平平受罪的时候,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不知吃过多少亏,受过多少委屈。
“当然,为了工作,这些只得忍着。孩子不懂,我懂,我们的生活水平虽低,可我们的事业,我们的人格,比他们高出不知多少哪!
“这天,我突然接受了一个任务:组织要我到城郊去接一个党从上海派来、经香港偷渡过来的同志。我好不容易借故向老板娘请了假,但是因为要走很多路,孩子不能带去。凑巧刚发了工钱,我买了几个烧饼留给孩子,就动身了。
“直到天黑,我才完成任务赶回家来。一进房门,就看见孩子趴在床上,头破了,满头满脸都是血,正在抽抽噎噎地哭呢。见我来了,一头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还不住声地哀求我:‘妈妈,走,咱们走吧!……’我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问他。原来这又是东家的孩子干的。那孩子放学回家,见到平平在吃东西,伸手就抢,平平当然不让。那孩子掏出砚台就打,竟把平平打成了这个样子。你们看!”她抚摸着忆平的额角。我又看到了那疤痕,仿佛看见了当时的情景,看见了他的鲜血和屈辱的泪。
“当时,我自然又是难过又是气愤,可也没法,刀把在人家手里攥着嘛。我只好安慰他:‘孩子,别说傻话了。走,走到哪里去?来,妈带你外面玩玩去。’其实,说带他玩也是哄他,我还有任务:上级同志带来的文件和一大笔钱在我身上,我必须很快把它们交给党组织。为了安全,我把文件和钱包好了,捆到孩子身上,领着他先到一个药房里上了点药,就沿着大街往秘密机关住处走。
“因为生活困难,我怕孩子要这要那,从来不带孩子到大街上来。现在一上街,孩子马上被这热闹的城市夜景吸引住了,特别是走到一家儿童商店门口,他更是一步也不走了。他望望橱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和衣服,又望望我的脸,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句:‘妈妈,买!’
“‘孩子,不是给你说过,妈妈没有钱哪!’我说。
“他固执地扯着我的衣襟:‘不,妈妈,你有钱,买!’
“噢,是的,他说的是我放在他身上的钱。我又不能跟他明说,本想呵斥他几句,可看看他那缠满绷带的小脸,我的心又硬不起来。我不由得把手插进衣袋里,抓住了那刚发下来的一块多钱工钱;捏了一阵,还是空着把手拿出来——那得吃饭呀!
“孩子又说了:‘妈妈,人家念书,我没有,人家……妈妈,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说着,他眼珠一骨碌,两大滴眼泪流下来,滚过腮边,滚过那破开几个洞洞、油得发亮的衣襟上,一迸好远,连挂都挂不住。我不由得冲动起来:一样是孩子,老板家的孩子吃好穿好,有书读,而我的孩子……好吧!我咬咬牙,一把把孩子抱起来,给他擦干眼泪,走进店里,就着这些工钱,给孩子买了一件小褂,还买了两块点心。看看手里,只剩三毛多钱了,去他的,一不做二不休,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给他们做了半年多的活,不相信连预支点工钱也不行。我又抱着孩子来到玩具柜前。可是挑来拣去,不是不中意就是买不起,最后才看中了一副骨头制的小手串,红红的,亮亮的,又好看又结实。我用了最后的这点钱,把它买了过来。
“我把衣服给孩子穿好,把手串戴在他那小手腕上,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点心,我的心里舒服极了。这种心情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得到呀,对不对?”
我们被这个革命家的清贫的生活和她那母亲的心所激动着,谁也没有插话,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略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这件当时看来很顺心的事,却叫我后悔了二十年。
“事情竟有那么凑巧。就在第二天清早,我在菜市场上和上级党的同志接头的时候,接到了党的指示,决定要我到上海去,并且把一批文件和材料带到上海转交给中央。他交代了我到上海后的接头地点和暗号,只是路费不凑手,他已派他爱人去取了,要我明天下午到他那儿去拿钱,买票上船。
“接受了任务,我赶紧跑回去,造了封假信,对老板说我母亲病重,要赶快回去。办妥了,我对平平说:‘孩子,你不是说要走吗,咱明天就离开这里。’他高兴得一蹦搂着我的脖子:‘妈妈,你真是个好妈妈!’
“谁想到在白区工作意外的事就那么多。当我兴冲冲地背着行李、领着孩子走到上级同志那里去时,却大吃一惊。他那向街的窗子上,窗帘低低地放了下来——这是暗号,告诉自己的同志:这里出事了。再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两个警察抬着一大包东西从门里走出来;门前的台阶上,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正在喊爹叫妈地哭。我认得出,那正是这个同志的孩子。
“等警察走远了,我打发平平偷偷地跑上去把那个小女孩领过来,抱到怀里哄着。这时,我的心里像坠上了一块铅:另找关系去吧,地下党是采取单线联系的;回老板家去借路费吧,不给人做工人家能白给钱?何况,现在又去不得;典当东西吧,我那个小行李卷做个身份掩护还可以,别说卖,白给人家人家也不见得要。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那么感情用事,把钱全给孩子买了东西,弄得现在……我下意识地掏掏口袋,掏了一遍又一遍,钱没掏着,手却触到了腰间的文件包。这使人更加焦急:没有钱,怎么上得去船,任务可怎么完成啊!
“没法,我只得豁出脸皮闯一闯,想混上船去。谁知拖大带小的特别惹眼,人家一查票,不让上不说,还臭骂了我一顿。
“我躲在码头旁边,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瞅上个机会。船,‘呜——’的一声开走了。
“我领着大的,抱着小的,沿着海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孩子当然不知道我的心事,这个嚷:‘妈妈,饿……’那个叫:‘婶婶,吃……’也难怪他们,已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看看来到城郊,也没个宿处,我沿路捡些香蕉皮、柚子壳、甘蔗梢头,来到一家大门楼底下坐下来,把半截甘蔗梢头给平平咬着,我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嚼了,填到女孩的口里。慢慢地,孩子们睡着了。我怀里搂着孩子,手按着文件,听着孩子的鼾声和那震碎人心的海涛,一夜没有合眼。
“天亮了,正想找个去处,大门开了,一位围着围裙的大嫂挎个竹篮走出来,一眼就看得出是这家的用人。她看见我们,就问:‘你娘儿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只得依样撒谎:‘母亲病重了,想去上海看看,没上去船。’其实,我心里的焦急,就是妈妈真的病重也不能比呀。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心里一酸,流下泪来,这倒也真像了。
“看来这位大嫂是个善心人,她关心地问:‘就不能找个亲友帮衬帮衬?’
“‘没有啊!’
“说话间,孩子醒了,又嚷着要吃。那大嫂叹口气,进去端出一大碗稀粥,给孩子们一人一口吃着。她又拿话安慰我。我从心里感激她,可两心隔肚皮,她哪晓得我的心事?我只需要钱,只要有那么一点儿钱就行啊。我说:
“‘大嫂,你的好心我知道,实不瞒你说,我缺的是盘缠呀!’
“‘这,这不好办。’她为难起来,但又不愿让我伤心。她看看我,又摸摸孩子,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我,‘你还回来不?’
“‘回来?’我不懂她的意思,就含糊地回答,‘回来。’
“‘要是还回来,那倒有个办法,可是……不知该说不该说呀……’
“一听说有办法,我连忙抓住她:‘帮帮我,大嫂!’
“‘这……’我一催,她更迟疑起来了。
“我又催她:‘只要让我们娘儿仨上得去船,怎么都行。’
“‘娘儿仨怕不行。大妹你别见怪,你不是两个孩子吗,我是说你把一个孩子留给我东家做小的,你带上钱去上海。’她望了我一眼,一气说下去,‘以后,以后你多忙活点,有了钱,多花些钱还怕孩子赎不回来?’
“你们知道,潮汕地区去南洋的很多,劳动力少,有一种风俗——兴买儿女。名义上是儿女,实际上是买劳动力。
“这个提议太意外了,我脑子‘嗡’的一声,啥话也说不出。那大嫂见我不吭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我说不该说呀,这倒成了拆散你们母子了……’说完,悄悄地提上篮子,走了。
“我情不自禁地把两个孩子拉到怀里。孩子们一人一只手插进碗里,正在捞着最后的一点儿粥渣,这会儿都吃惊地望着我。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女儿长得真俊秀,活像她妈妈;可是现在她爹妈正在阶级敌人的监牢里受着酷刑,她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作为一个同志,为了死去的烈士们,我怎么也得想法把她带大。再看看平平,他头上的伤还没好,叫绷带衬着,显得眼睛更大,鼻梁儿也更高了。他那看人的神情,那吃东西的模样,多像他爸爸呀!我想起,他爸爸临到红军中去的时候,叫着我当时的名字:‘辛平,孩子留给你,受累是你一个人,幸福暂时也是你一个人的,可是想念他的却是我呀!’现在,我怎舍得把他扔给陌生的、又是财主家里去受罪呢?
“我想了又想:也许我去找个地方,做个十天半月的工,省吃俭用地积些钱?不行,时间不允许;也许我去沿门乞讨?也不行,身上的文件呢……实在没法,我的思路又回到那大嫂刚才说的话上来。现在,就只有这条路能走了,可是……我下不了决心。我还在想着、想着。忽然,‘吱——’的一声,汽笛又响了,这是从上海来的船到了。这时,仿佛这汽笛在用它那震人的大嗓门儿呵斥我:‘辛平呀辛平,你已经是入党五六年的老党员了,怎么还这么糊涂?’那大嫂的话也在响:‘以后,多花些钱还怕赎不回来?’……
“唉!……
“我正要下决心,那大嫂回来了。她从篮子底下摸出两个炸糕,递给孩子,对我说:‘妹妹,别伤心啦,这年头,穷人命苦,女人命更苦……唉,另想想办法去吧!……’
“我再也不能犹豫了。我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大嫂,就,就照你说的办吧!’这话仿佛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的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大嫂问:‘当真?’
“‘当真!’我咬着牙,尽量把话说得肯定些。
“‘那,是哪个呀?我领孩子进去看看。’
“‘呶。’我紧咬着牙,抬手指指平平。那手呀,足有千斤重。
“那大嫂弯腰搀起平平的手:‘走,乖孩子,跟大妈去吃点东西去!’
“约莫一个多钟头以后,大嫂领着孩子出来了,手里拿着三块银元,两张契纸。才隔了一个钟头,我觉得像隔了多少年。我没顾得接钱,又抱起了孩子。大嫂把钱数给我,还特地敲得铮铮地响。那敲的仿佛不是钱,而是我的心。
“大嫂含着泪安慰我说:‘好妹妹,把心放宽点,只要我在这里,总不能让孩子屈着。’
“我感激地点点头,在契纸上按了手印,然后从三块钱里拿出一块,递给她:‘我们娘儿俩,船票和吃食,有两块钱就够了;这钱你存着,孩子要有个三灾八难的,费心给请个大夫治治。’说完,我再也抑制不住了,抱着孩子放声哭起来。孩子也看出了我要走的意思,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怎么也不放。那大嫂把孩子的手给掰开,哄着他:‘妈妈去买船票去,一会儿就回来。’接着又对我说:‘好吧,快去买票上船吧!看完了老人,快点回来。’
“孩子也叫着:‘妈妈,买到票就回来呀!’
“回来。回来的可能是极少的。我最后把孩子的手抓过来贴在脸上亲着,这时,我的手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原来是那副手串,我随手脱下了一只,看了孩子一眼,狠狠心,抱起女儿就走。
“走出十多步,我扭回头,看见了孩子的泪汪汪的大眼。
“走出二十多步,我扭回头,看见了孩子那高高的小鼻子,那扭歪了的小嘴巴。
“走出几十步,我扭回头,看见了那一圈白白的绷带;不,什么也看不清,我的眼被泪水蒙住了。
“我不敢再回头了。我害怕我会再跑回去。我紧抱着小女儿,抓牢腰里的文件,眼望着轮船码头,拼命地快走。
“走,走,走出好远,我听见了孩子的叫声:‘妈——妈!’
“就这样,我和我的儿子分别了!”
她的话停住了。屋里静得很,只有外面的北风在呼叫,把细细的沙子撒到窗子上来。尽管我们距离那种年代很远,但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一切。同志们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老何点上的一支烟早就忘了抽,都快烧到手指了;还有不知哪位女同志竟唏嘘地哭起来。我看看冯司长,她显然也已经回到当时的情景里,两大滴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睛下缘那有了皱纹的脸颊上。只在忆平又往她身边贴近了一些的时候,她才从往事中醒过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后来的事讲完。
“到了上海以后,接着党就派我到红区去。我把女儿交给了党组织,又把找平平的事托付给一位党组织的同志。但是,红区没有去成。那时,敌人正疯狂地向红区进行第五次‘围剿’,城市的白色恐怖也特别厉害。我被捕了,被关进了监牢。这次入狱不是几天、几月,而是几年。这几年里,除了受到一个共产党员在狱中所可能受到的刑罚和折磨以外,我还被深深的思念折磨着:孩子怎样了?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以后,我出狱了,接着就到了延安。这时我才知道,在我被捕后不久,我托付找我儿子的那个同志也被捕牺牲了。
“这些年来,我想念着孩子,也想尽了办法找他。特别是在我知道他爸爸在一九四〇年的战争中牺牲后,我更是想着孩子。在抗战期间,我托地下党的同志打听过,找不到。全国胜利以后,我自己跑去找过,这时才知道那家是地主,在土改时逃到香港去了。但我还在找着……
“忽然,你们看见,昨天他来了。
“孩子的经历,是他刚才告诉我的。还是党救了他。当时,那个同志把我的要求托付给了汕头的党组织,党帮我找到了他,把他带到了上海。因为我那时正在狱中,就把孩子托给一个女同志养着。后来,这个同志被派到国外学习,路上又需要掩护,她就把我的孩子带到了国外。自然,熟悉孩子的情况的同志都在监狱里,而我的名字又时时更换,无论是哪个同志还是孩子,都无法和我联系了。
“一九四九年后,孩子托人找过我,没找到。这次回国参加建设,找遍了中央各部,才找到了我。”
讲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拉住忆平的手,长长地抽了口气:“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呀!谢谢我们的党!我把他扔掉了,党把他给我找回来。现在,他又回到我的身边了!”她结束了自己的故事,“至于他是怎样长大成人的,让忆平自己给你们讲吧!”
随着故事的结束,屋里慢慢地活跃起来。忆平同志成长、学习的情况,自然是我们感兴趣的,可惜天已经太晚了。我们都深情地望着忆平。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的经历和自己的幼年的情形,他激动地又往母亲身边偎了偎,低声地叫了声:“妈妈!”
“妈妈!”我们都情不自禁地重复着,最后不约而同地向着冯司长,大声地喊,“妈——妈!”
司长笑了,忆平笑了,我们也笑了。笑声,钻出窗棂,在这宁静的首都的夜空里,飞散得很远,很远……
1957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