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三五年夏天的事。
红军主力长征以后,蔡溪的回乡地主、民团闹得很凶,收租,夺田,杀害革命群众,甚至把我们的革命家属也弄到外地去贩卖,欠下了人民好大的一笔血债。特别是自从那里驻上了白匪李玉堂第三师的一个排以后,白鬼子更加猖狂,“业主团”团长孙逊轩还扬出话来:“石头过刀,人要换种。”要把这块革命根据地的人民斩尽杀绝。为了打击敌人的气焰,鼓舞革命群众的斗志,我们游击队决定来一次长途奔袭,消灭这一股匪徒。这样,不但可以壮大红军游击队的声势,而且能解决一部分武器弹药的问题。
当时,就我们的力量来说,这就算打大仗了。敌人防备得很严,村子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围墙,隔不远就是一座炮楼,强攻硬打是不行的,所以先要摸清敌人的虚实,才好动手。
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在我这个侦察班长的身上了。
从我们游击队住的山上到蔡溪足有七十里路,我天不亮就动身,绕着荒僻无人的山林小道往蔡溪方向走。因为山路不好走,又加上在山上待的时间长了,吃不饱、睡不好,身子有些虚,走了约莫四十多里路,就气喘汗流,迈不动步了。看看天色还没有过午,便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歇。正好,前面不远有一座破山神庙,我奔了过去,四下里瞅了一眼,看着没人,推开破庙门,一步闯进去。也怪我大意,经的风险多了,凡事总有点不大在乎。谁知这一下子可碰上事了:山神像前的台阶上坐着一大堆人,清一色的灰皮都是白匪保安团的兵。当中几个家伙正在推牌九呢,迎门坐的一个,歪戴着帽子,嘴角上叼根烟卷,两手捧着黑黑的两张骨牌,眼睛瞪得有牛眼大,正喊着:“粗!”
这些家伙大概猜到我的来路,一个个都慌了,有的赶快抢钱,有的往起站,有的忙着抄家伙。我一看这阵势,知道混不过去了,索性干个痛快,便伸手拔出驳壳枪来,朝着人密的地方猛扫了一条子,然后回身蹿出庙门,一边换着弹夹,一边就往荒山里跑。
跑出了约莫一里多路,后面白鬼子追上来了,子弹“嗖嗖”地从我身边擦过,打得树叶子扑啦扑啦直往下掉,打得石头一阵阵冒白烟。眼看追得是越来越近了,我刚想停下来顶他们一阵,忽然觉得左臂一热,顿时眼前发花,腿也软了,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坏了,负伤了。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们抓了活的!我把枪往腰里一插,伸手捂住伤口,又紧跑了几步,望着一个崖头,一侧身子栽下去。只觉得身子底下被石块狠狠地垫了一下,接着就沿山坡直滚下去。
开始,树枝划脸、石块碰腰,还觉得痛;后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滚了多久,身子猛一震,才停住了。我定了定神,睁开眼一看,原来被一丛小树挡住了。拨开树枝往下看,离沟底不远;往上看,上面是约有二三百米高的一片山坡,再往上是一段笔陡的崖头,因为被这块山崖挡着,看不见什么,只听见白鬼子在上面嗷嗷乱叫。
我把枪擎在手里,在树丛里卧倒,心想:反正是跑不了啦,你敢下来,就干掉你!这时,身后树枝子忽然唰啦唰啦一阵响。我一惊,连忙掉转身,用枪指着树丛,低声喊了声:“谁!”
“叔叔,是我呀!”随后,树丛被拨开了,一个小孩的脑袋钻进来。这是个男孩子,大约有十二三岁,又黑又瘦的小脸上,嵌着一个尖尖的翘鼻子,头发有二寸来长,乱蓬蓬的,活像个喜鹊窠。浓浓的眉毛下边摆着一对大眼睛,乌黑的眼珠,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溜溜乱转。他挤过树丛,一步抢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急忙忙地说:“快走,叔叔,白鬼子快下来了!”
还没等我答话,他就把我受伤的左臂搭在他的肩上。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便借着他的扶助,跟他绕过树丛,踏着山石、树根,往山沟底走。碰到难走的地方,我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他挺着脖梗,吃劲地搀着我。在快到沟底的时候,小孩子一脚踏上了块活石头,石头一滚,他噗的一声摔倒了,我身子一闪,也随着他滑下去,刚巧跌在他身上。我心里一阵难过,连忙伸手去扶他,他却一骨碌爬起来,吓得小脸焦黄,双手抱着我的胳膊说:“叔叔,摔坏了吧!”我忙说:“没有,倒把你压坏了。”我又摸着他脑门儿上碰起的一个大包说,“到沟底了,我自己走就行了!”他摇摇头不说话,只顾架着我又往前走。
他像走熟路似的,架着我跨过一道小溪,钻进了一大片蓊郁的竹林,在竹林深处的一片荒草丛里停下来。这里看样子是他睡觉的地方,像小狗窝一样铺着一摊软草,旁边还放着一把破镰刀,一个没吃完的木瓜。他扶着我躺在软草上,说:“叔叔,你在这里藏着,白鬼子不会看见你的!”我只好躺下来。因为刚才一路紧赶,刚刚凝住的伤口又绽开了,血像小泉一样冒出来。我正想找点什么包扎一下,只听得嗤的一声,他已经齐齐地撕下自己的一条裤腿,动手帮我包起来。他一面包扎着,一面抓过那个木瓜壳来接着透过布层滴下来的血。我好奇地问他:“你接这个干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说:“听我妈说,人血是好东西。你淌了那么多血,把这吃下去,能再长出血来,那就不要紧了。”
“傻孩子,你几时见过吃这个的。”我憋不住笑了笑。他歪着头望望我,大概知道我真的不会喝下去,看看手里那半木瓜壳的血,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伤口包好了。我侧耳听听外面,崖头上的敌人还在不住地呼叫。
孩子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也亮了起来,他急速地眨巴一阵眼皮,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猛地站起身,说:“叔叔,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我一把没抓住,他端着手里的木瓜壳,跑开了。跑了几步,又回转来,弯腰扒下我的一只鞋子,说:“叔叔,我拿去用用。你可别走,我一会儿就回来啊!”说着像只小兔子似的钻出竹林,不见了。
孩子的举动太突然了,竟使我不知怎样才好。他干什么去了呢?万一被白鬼子碰上可怎么办?……我越想越不放心。我爬了起来,扶着竹竿走到竹林边上,隐在一丛小树后面,把枪机扳开,向着白鬼子在的地方望着。
太阳偏西了,孩子还不见回来。这工夫,白鬼子看着崖下没有开枪,已经把人一个个用绑腿吊下来,左张右望地走到了山坡上。我的心紧张起来:那孩子哪里去了?我举起了枪。但白鬼子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低着头找了一阵,大概是看我压的草印和血迹吧!可是他们并没有往这边搜索,甚至连向这边望一眼都没有,却径直往相反的方向走下了沟底。因为被一片小树林挡着,看不见他们在干些什么,难道那个孩子已经躲起来了吗?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挪到一块便于射击的地方,四外一望,真怪,白鬼子们没有在沟底停留,却爬上了对面一个山包,停了一下,又转到山包后面了。
我迟疑地走进了竹林,想在这奇怪的野孩子“家”里待一会儿,如果见不到他,就离开这地方。我刚走到草铺附近,忽然看见一个小草堆在动。走近前一看,是他!他头上顶个草圈,身上挂着一片茅草帘子,像个大刺猬。他眼里噙着泪水,正到处找我呢。见了我,连忙扔掉草帘子跑过来,用责备的口气说:“叔叔,你到哪儿去了?叫我好找!”
我也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赶忙抓住他的一只小手。我望望他,他的模样大变了,衣服被撕破了,脸上、手上划了几道血口子。我奇怪地反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糊弄鬼嘛!”他说,“我把你的血印子用沙土盖了盖,把你滚下来压的草扶了扶,又在别的地方照你的样这么一滚……”
他得意地做了个姿势说:“把草压倒了,白鬼就不往这里找你了。”
“多悬乎,要让白鬼看见了……”
“我人小,有草挡着呢,再说,还有这。”他指指脚下那身自制的保护衣,笑着说,“我怕他们找迷了路还要乱搜,就跑到那边小山上去,把你的血洒在显眼的石头上,一直洒到那条沟边,又把一块大石头顺着血线推下去。叔叔,我把你那只鞋也扔在沟边上了,我们在家捉迷藏都是用这办法呢。就是……你穿什么呢……”
我哪里还管什么鞋子。我在想:这会儿工夫,孩子办了多么大的事啊。我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问了一句:“你不怕吗?”
他得意地冲我挤挤眼睛说:“怕什么?我还跑到白鬼子面前装着采蘑菇呢!白鬼子问我:‘看到人过去没有?’我说:‘是个穿青布小褂的吗?往那边山梁上跑了。’我躲到一棵大树上看着,白鬼子还真往山那边找去了呢!嘻嘻!”说完,他放声笑了。我望着他那副天真的笑脸,被他这个大胆、聪明的举动激动着,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噎在嗓子眼儿里,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待了好久,我才拉住他的手,感激地说:“小兄弟,多亏了你啊!”
我一说这话,他倒有些难为情了,低着头,往我跟前偎了偎,轻轻地摸着我的胳膊,搭讪着把话岔开。他问我:“叔叔,这里还痛不痛?”
我说:“不痛了!”因为止住了血,也真的不痛了。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你别哄我啦!割茅草不小心把手划道小口都要痛好几天,打了那么大个窟窿还能不痛?你是红军叔叔,能熬得住就是了!以前我们童子团员给受伤的红军叔叔喂开水,那些叔叔像你一样,伤得那么厉害,连哼都不哼一声。”
“真是不痛!”我笑了笑,憋不住逗了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红军?说不定我是坏人呢!”
“不,你是红军,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由得把自己打量了一下,为了侦察方便,我换了便衣,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红军的记号。
“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他很得意地说,“我正在这林子外边的一棵树上摘木瓜吃呢,猛听得枪响,就看见那一大群白鬼子追你。我可不傻,白鬼子那样的坏家伙,追着打的人还能是坏人?”
“可也不一定是红军呀!”我故意地说,心里却很为这孩子的机灵高兴。
“你有枪呀,老百姓还能有枪?我看你一回枪,白鬼子就倒下了两三个,我真高兴极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说我怎样从崖上栽下来,他怎样跑过去……听他讲着,我眼里仿佛看见这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为了救一个他心目中的好人,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敌人鼻子底下去的情景。
他又说:“以前,在我家里住着很多红军,他们真好,领着我摸雀子,教我识字,给我讲故事,还用子弹壳儿给我做了支小手枪哪。”说着,他又调皮地眨眨眼睛,用小指头戳着我的额角说,“你是红军叔叔,瞒不了我,看,你这儿还是白的呢。以前那些红军叔叔们也是这样,他们说是戴八角帽太久了,太阳晒不到这里。你也戴八角帽是不是,叔叔?”
经他一说,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怪我粗心,化装的时候,倒把这地方忘了。这孩子可真机灵啊!我不由得也哈哈笑起来。谁知一笑干燥的嘴唇绽开了,血流了出来,我连忙用舌尖舔了舔。
他望了望我的动作,忽然想起什么,说:“叔叔,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不,受了伤以后喝水不好。”
他愣愣地望了我一会儿,又问:“吃果子呢?”
他看我没有反对,忙轻轻地扶我躺在不知什么时候捆好的一捆茅草上,一弓腰钻进草里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草丛里钻出来,兜着一大堆杨梅。他把杨梅倒在草上,挑了几个自己尝了尝,然后拣出肥大的,摘净上面的草刺,很仔细地填进我的嘴里。甜甜的带点酸味的杨梅汁顺着我的嗓子眼儿流进肚里,真好吃啊!
等我吃了几颗杨梅以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芭蕉叶包包递给我:“叔叔,你一定饿了,吃点肉吧!”
“吃肉?”这倒把我弄糊涂了:在这深山里,一个小孩子能弄到什么肉?我惊奇地接过那个包包,打开一看,是两只烧熟了的鸟雏儿,有一只已经撕去了一半,大概是孩子自己吃掉了,那鸟雏的毛也没择干净,烧得生一块熟一块,但却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孩子见我没吃,以为我嫌不好吃呢,就说:“叔叔,这是我昨天才从树上摸下来的,很新鲜。要是有点盐巴蘸着,才好吃呢。”说着,动手撕下一块大腿肉送到我的嘴边。
我口里噙着鸟肉,眼里却噙着泪,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是多么好心的一个孩子呀!可是刚才一阵忙乱,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的来历呢,我问:“你怎么跑到这大山里来啦?”
“找红军游击队!”他回答得很干脆。
“找游击队干什么?”
“当红军!”
“怎么只你一个人,你爹妈呢?”
他怔了一刹,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抽抽噎噎地说:“爹,妈,没有了……红军叔叔,替我报仇啊!”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我慌忙抱住他,摸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安慰他说:“小兄弟,有什么事对我说好了,我一定帮助你!”
他慢慢止住了哭声,伏在我的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孩子姓陈,叫樟伢子,家住在离蔡溪不远的松茂。今年春天,他父亲掩护了一个从长征路上回来的红军伤员,后来被白鬼子发现了。那个伤员一脚踢倒了个白鬼,当时就牺牲了。他的父母就被蔡溪的孙逊轩抓了去。当时他在外边玩,被邻居李大妈藏起来,才没被抓去。他父亲被打断了肋骨;母亲也被折磨得半死,第二天,就被拉到村外,当着村里群众的面杀害了。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得到这个消息,就在半夜里,偷偷逃进深山,来找红军。
“我跑了一个多月,山山洼洼都跑遍了,也没见到一个红军叔叔!累了,就在茅草里睡觉,渴了,喝点泉水,饿了,就摘点野果子或是上树掏个鸟雏、雀蛋烧烧吃。我下了狠心,找不到红军,我也不回去!我要给我爹妈报仇!”
山风掠过竹林梢头,簌簌作响,这响声和孩子的倾诉一道从我的心上爬过,我觉得我的心在紧缩,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潮湿了。一直到孩子讲完了,我仍然紧紧地抓着孩子的手。我没说什么。安慰他吗?有什么话能够给他安慰呢?最好的安慰,是打下蔡溪,给孩子、给死难的烈士们报仇!
我轻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珠,轻声地但又是果断地说:
“小兄弟,我们游击队这就要打蔡溪,给你的爹妈报仇了!”
“真的?”孩子蓦地昂起头,眼里闪出兴奋的光彩。他把小拳头捏得紧紧地说,“叔叔,带我到游击队去吧,我也当个红军,杀白鬼子!”
我望着他那刚毅的神色,心想:现在不能带他到游击队去,但也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洼里,倒不如带上他,既失落不了,也是个帮手。我向他点点头,说:“好,我带上你,不过不是上游击队,是到你的家乡去,到蔡溪……”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猛地挣开我的手,惊讶地又带些敌意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忙说:“小傻瓜,你看我为什么不穿红军衣服?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侦察,懂不懂?你跟我一道,偷偷地到蔡溪去,看看白鬼子的虚实,把情况报告给游击队,然后……”我把手一张,做了个消灭的姿势,“懂吗?”
他高兴地嚷道:“懂了懂了!”停了一会儿,又怯生生地问:
“你受了伤怎么能走!”
我说:“我刚才不是走过吗?来,你扶我起来,再走走试试。”
他顺从地把脑袋钻到我的腋下,我慢慢立起身,扶着他试着走了几步,行,伤口虽然有点疼,但腿脚还是灵便的。我说:“好,小同志,动手准备吧!弄根竹杖,弄点树皮,弄根绳子来。”
不多会儿,我用木棉树皮扭成了一条粗壮的绳子,围在腰里,又打了双草鞋穿上,拄着竹杖站起来,把枪拎在手里。
看看收拾停当,他又像只小猫一样,爬上一棵又高又大的竹子,在梢头向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迅速地滑下来,架起我的胳膊,说:“叔叔,没有人,走吧!”
这二十多里路,我们足足走了四五个钟头。每走一段,樟伢子就爬到高处或者攀上树梢,看看动静。走平些的路时,我拄着竹杖;爬山时,樟伢子架着我;碰到崖头,他先爬到上面,把木棉皮绳子拴牢,再托着我攀上去。我的伤口虽然一阵阵钻心地疼,但有樟伢子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也能挨得过去。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到了蔡溪,月亮已经升起老高了。
我们在山坳里把自己身上又收拾了一下,樟伢子还特地又把我的伤口包了包。临下山坡,我告诉他应该注意的事,嘱咐他:“樟伢子,要是碰上倒霉事,我掩护你,你就赶快跑。”
“我不!”他把嘴一噘,“我要跟你在一块!”
我说:“你不是要当游击队员吗?红军游击队是有纪律的,你这也不,那也不,哪能当游击队员呢?”
他慌了,连忙拉住我的胳膊说:“我听话,叔叔。只要能当个游击队员,你叫我干啥我干啥!”
“对,这还差不多。”我笑笑说。
我俩偷偷地下了山坡,钻进一大片甘蔗田里,顺着地垄,一步步靠近了蔡溪庄。我爬到地头上观察起来。也算我们好运气,旧历六月十二三的月亮,把敌人的工事照得清清楚楚的:两人多高的围墙,墙上隔不远一个小岗楼,岗楼上还有白鬼子来回走动;围墙下面是一道壕沟,沟外边还拉了一道铁丝网。透过围墙垛口,还可以看到村里的大树和几处楼房的房顶。我找着北极星,判断了一下方位,决定画一张地图。我从贴胸的衣袋里掏出铅笔头和几小张麻纸。糟糕!纸被血一湿,揉成黏黏的一团了。这可怎么办?我正焦急地浑身搜摸,想再找出点纸头来,樟伢子伸过头,嘴巴贴在我耳朵上:“怎么啦,叔叔?”
“想画张地图,纸坏了。”
“我有,你看这行不?”略停了一会儿,他说。接着把那一只裤脚撕开,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我家遭事的时候,大妈看我人小不显眼,让我藏着的。”
我接过来,映着从甘蔗梢头射进来的稀疏的月光,模糊看出那是张打土豪分田地时候发给农民的“耕田证”。我心里不由得一热,也顾不得细看,就翻转来在上面画起来,画好了地形,标上了记号。
我俩借着甘蔗田和香蕉园子的掩护,从北面到南面,绕村子看了个遍。三星还没到中天,我们就把外部的地形看完了,甚至连从哪个方向攻,从哪里运送部队,我也都谋划好了,画到了图上。现在,只要看看壕沟里有没有水,有多深就行了,可是那铁丝网空隙怎么爬得过去?我想起樟伢子,就拉了他一把,说:“你去办一件事好不好?”他立刻应道:“好啊!”这一来,我倒又犹豫起来了:在这明光光的月亮底下,通过毫无遮蔽的空地,去钻铁丝网,万一暴露了目标可怎么办?越想越下不了决心。樟伢子急了,扳着我的肩膀追问道:“快说呀,叔叔。”我说:“你去看看那壕里水有多深,不过要当心,别叫白鬼子看见!”他一边高兴地说:“我去,我去!”一边就往前爬。我一把拉住他,劈了几个甘蔗叶子,扎了个大草圈,四周插上甘蔗梢子,给他戴上,把我的竹杖递给他。趁着一阵风来,我把他轻轻一推,孩子蹿出地头,平地一躺,一溜风地向沟沿滚过去,他那个轻快劲,真像被风吹起的一个草团团,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上了铁丝网。我在地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钻进去了;好,爬到沟沿上了;好,下沟了……
就在这时,在他爬去的方向,“唰啦啦”传来了一阵响声。这响声并不大,却震得我的心扑腾腾地跳起来。他大概一脚踏到虚土上,顺着沟边滑下去,带起的土块唰唰地响着,滚进了水里。岗楼上敌人的哨兵听到了声音,乱咋呼起来:“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我吓得满头是汗,抓起枪,刚要起身爬过去营救他,忽听得沟底里“汪,汪汪”传出了几声狗叫。我听得出这是樟伢子干的,但他叫得那么像,把白鬼子的哨兵倒骗过了。大概南面的沟沿背阴,他们也看不清吧,哨兵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我却从心里笑了:好聪明的孩子呀!
哪知道事情并没有过去,他这一来,倒把真狗也撩醒了。村里村头的狗,一只,两只,十几只……接连不断地叫起来,有两只野狗竟然直奔樟伢子待的那地方狂咬起来。这下子使得白鬼子也警觉了,两三支手电一齐往壕沟里打过来。我望见一个家伙趴到围墙上,探出半截身子,喊了声:“有人下到沟底了!”枪栓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
樟伢子终于被发觉了。绝不能让孩子受伤害!我顺手举起枪,对着那家伙的脑袋扣了扳机。那家伙枪还没扣,就连人带枪一齐栽下墙来。接着,我看见樟伢子钻出铁丝网,往我这里跑过来。敌人的枪也向着我们待的地方射击了。
我也忘了伤口疼了,抓住他的胳膊往前推着拥着,用身子挡着他,顺着甘蔗垄就跑。没跑多远,我听见围门“当啷”一声打开了,敌人出动了。
我拉着樟伢子一气跑到一条土沟里,直觉得伤口像烙铁烙着似的,浑身发虚,再也跑不动了。我把他拉到脸前,把画好的地图塞到他手里,急促地说:“走,赶快把它送给游击队。”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我不!……”
我声调十分严厉地说:“干什么!又说这话?樟伢子,听班长的命令!”我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一直往东走,跑到斜井山底下,到沙子圳去,找到一个卖油茶的姓冯的老头,把地图交给他,你说侦察班长黄光亭要他把你送上山去。见了支队长,你把你看到的壕沟的情况报告给他,别的,这地图上面写清楚了。记住,无论如何要送到!”
我看他还有些舍不得,我心里也升腾起一股疼爱的感情,我把他拉到跟前,脸贴脸亲了亲他,说:“好孩子,听叔叔的话,到山上好好干,好好学习!给你爹妈报仇,也替我报仇!”
他像痴了似的,没有说什么,擦着眼泪把我的伤口摸了摸,把地图往裤腰里一掖,顺着沟撒腿就跑了。
我把最后一条子弹压进弹槽,伏在沟沿上射击起来,我尽量把敌人的注意力往我这边引,敌人也毫不放松地往我这里逼近。我一连打出了八发子弹,撂倒了三个敌人,这工夫,我估计樟伢子能钻进山了。我又打倒了扑上来的一个白鬼子,然后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我的手指刚触到枪机,只觉得后脑重重地挨了一击,轰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当我被一桶冷水泼醒时,我发现两臂被紧紧地捆着,躺在监牢里。
在这个黑暗的土楼里,我整整被关了三天。这三天里,我受到了一个革命战士落到敌人手里以后可能受到的一切折磨。我身上已经被打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到处青一块紫一块,血块把衣服都粘住了,肋骨被打断了一根;原来胳膊上的伤口也发炎化脓了。在这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勉强爬起来,倚在唯一的小窗口上,望望远处的山峰,吸几口新鲜空气。现在,痛苦、死亡已经不算什么了,我只是担心一件事:樟伢子是不是找到了游击队?情报是不是送到了?另外,我又想起,前天他们审讯我的时候,我发现孙逊轩家大门前突出两个角楼来,上面还有一挺花机关,这是我的地图上没有的;同志们在攻击孙家院子的时候,说不定要吃它的亏。要是因为我侦察得不仔细而使同志们受伤亡,我心里怎么得安?
第四天的上午,我照例又倚到窗子上,猛然,我吃了一惊:窗对面一家房檐上趴着一个孩子,正俯下身在掏家雀子,还不时地抬起头往这边张望;他抬起头时,我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樟伢子。我俩只隔一条小胡同,几乎伸手就够得着。我看他神情很疲惫,眼皮水肿着。当我俩目光相遇的时候,他高兴得张了张嘴,差点喊出声,脚底一蹭,人也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他脸冲着我,把手向东一指,两手朝我比量了个方块儿,点了点头。
我正要做点表示,哨兵脚步重重地游动过来了。我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他躲开,他却没有动,又弯腰把手插进墙洞里掏雀子了,一面掏着一面尖着嗓子唱起儿歌来:
日头落山莫心慌,
夜里没日有月光,
月亮没哩有星子,
星子落哩大天亮。
他一连唱了两三遍,唱着,还不住地拿眼角瞟我。其实他的意思我早明白了:情报送到了,战斗大概在明天拂晓时进行。我的心事放下了一半,但还有孙家院子的情况呢,我用手向孙家院子指指,又指指哨兵。他惶惑地望着我。我也很苦恼:怎么告诉他呢?我望望被手铐铐住的手腕,想找块破瓦片画给他看。可是找了一转也没找到,再抬头来看,他却不见了。
不一会儿,我又听见他的声音了,原来他已经下到我这牢房门前,在逗弄看守我的那个哨兵。只听他尖着嗓子,对那个哨兵说:“你这么一大把钱,都是抢的吧?分给穷人点行不行?”大概那个哨兵正在数钱。我想,这孩子一定要吃苦头了。果然,就听得“啪”的一响,樟伢子挨了一个耳光,紧跟着就听见他骂着:“你这个狗东西,还敢打人……”随着喊声,我又听见一阵跑步的声音,哨兵一边追赶,一边扯着喉咙骂:“揍死你这个小崽子,把钱给我……”
我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生气,不知道樟伢子为什么要惹这一场是非,万一叫人抓住,可不坏了大事?我踮起脚跟向窗外望去,只见孩子像只小兔子似的飞快地跑着,随手把钱零零碎碎地扔在后面。那哨兵又想抓住孩子,又舍不得丢了钱;他又得捡地上滚着跳着的铜元,又得抓空中飞舞着的票子。转眼间樟伢子跑出了好长一截路。等哨兵从忙乱中想过来,举枪瞄准的时候,孩子早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
我正看着那哨兵手忙脚乱地捡钱呢,猛听见一声低微而又急促的声音:“叔叔,有,有什么事,快,快,快告诉我!”
我一扭头,是樟伢子,他刚刚爬上对面的屋顶,累得气还没喘过来呢。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故意调弄白鬼子呀!多聪明的孩子!我顾不得夸奖他,一口气把情况说了说。他压了压气说:“队伍已经到了扇子山了,今晚就有人混进来,明天一早干!”
我点点头,又不放心地望望那哨兵,那家伙还在上上下下地忙着捡钱呢。我催促他:“这里太危险,你快去报告去吧!”
他没理我,又问:“叔叔,他们打你打得厉害吗?”
“不要紧。”我摇摇头。
“你又哄我了!他们一定打你,一定……”刚才他被哨兵打得那个样子,一滴眼泪也没有,现在眼泪却顺着那个小翘鼻子哗哗地流下来。我心情很激动。说真的,我也想和这个可爱的孩子多待一会儿,可是那哨兵已经往这边来了。我只好说:“快去!那家伙来了。”
“好!明天早晨我来接你!”他随手摸出两块东西朝我这边窗洞里一扔,又向我留恋地望了一眼,就爬到屋脊背后去了,我低头一看,扔过来的是两个烧红薯。
从白天到天黑,从天黑到半夜,一天过去了。好难熬的一天啊!我简直说不出这一天里想了些什么,一会儿计算着几个钟头以后部队就要打进来,一会儿又怕部队在突破围墙或者攻击孙家大院时吃亏,一会儿又想到坚强、机灵、救过自己的性命的樟伢子……鸡叫的时候,我的伤口又发作了,头晕眼黑,我不得不躺下来。刚躺好,“轰!轰!轰!”几颗手榴弹在南面爆炸了,接着枪声就在村子里响起来,没问题,部队顺利地突破围墙了。我挣扎着爬近窗子,向外瞭望;正南方向围墙上,闪着手榴弹炸起的火光。窗前,白匪兵、保安团杂乱的人群,提着枪,有的连衣服也没穿好,像没头苍蝇似的在牢房旁边窜来窜去。特别使我惊奇的是,孙家大院里烧起了冲天大火,火苗卷着木棒、碎草,飞扬在天空,白匪这个核心据点是失效了。我断定,这准是樟伢子把情况报告给了游击队,我们的队伍把它拿下来了!
我正高兴呢,忽然铁门哐啷打开了,我们二分队队长一步跨过来。走在后边的樟伢子一蹦扑到我身上:“叔叔,你活着!”
“活着哪!看不到革命胜利我能死?!”我也高兴起来。
二分队队长也跑过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喊着:“老黄呀,老黄,你可受苦了!”随着他弯下身来,给我打开了脚镣、手铐。他俩一前一后搀扶着我,走出了监牢。
奔袭的战斗是不能久停的,我们很快撤出了战斗。我被放到一副竹门搭成的担架上,樟伢子紧跟在我的身旁。我问二分队队长:“孙家院子守卫那么坚固,你们怎么就把它烧了?”
二分队队长看看樟伢子笑着说:“这是樟伢子的功劳!我们找到村里一个可靠的群众,就说是给孙家送稻草,把樟伢子捆进草团里,还带了两瓶煤油……”
樟伢子不等他说完,就抢着说:“叔叔,你看我现在能做个游击队员了吧?”
我还能回答他什么呢!这几天来的情况,证明他不愧是个老根据地里生长起来的孩子,是个童子团的好团员,他会在革命摇篮里迅速成长,成为一个优秀的革命战士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应该说,你已经是个游击队员了!”
真的,支队长批准了我的请求,从此我们游击队里又多了一个年小的但是能干的游击队员;不,应该说是多了两个,因为我这条命也是他救的呀!
1955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