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妈住在东山岛的一个小山上,山前是一列大山岭,山后靠海,是一望无际的平地。林大妈的屋后有一片竹林。她和小儿阿根,就靠这片竹林过日子。

说起林大妈这片竹林,那真是全岛上数一数二的。地面虽然不大,竹子可长得挺旺,远看,青艳艳的一片,像一块绿油油的大绒毯;近看,一棵挨一棵,密密麻麻的,像一片大篱笆。

林大妈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背弯、眼花、牙也掉了半嘴。可是,她偏偏不服老,每天拄着拐杖,挟着弯刀,钻到竹林里,这里扫扫烂竹叶,那里给笋芽松松土,一磨蹭就是一天。有时不小心踩断了一棵笋芽,她就心疼得一天吃不下饭。

林大妈这样没死没活地干,她是有打算的,这个打算在她心里已有十几年了。十几年前,她老伴临死的时候,对她说:“你跟着我苦了一辈子……咱俩受点苦也算不了啥,只要孩子……无论如何得给他成个家,抱个孙子……”从那时起,林大妈就想积蓄点钱,好给孩子成家。可是,她刚积了几个钱,要给大儿子阿桂成亲,却碰上蒋军撤退,阿桂被抓去了,几年的积蓄被抢得一干二净,林大妈只好带着小儿子过着苦日子。

但是,不管日子多么苦,林大妈给儿子成家的念头始终没有断。蒋军抓去大的还有小的,现在小儿子也长大了,当上了民兵;听说在山下村里还找了个对象。如今日子过好了,林大妈打算多积蓄几个钱,给儿子把喜事办得像样点。要不,怎么对得起那死去的老头子呢。

于是,林大妈干得更起劲了,收竹子时,把那又壮又直的好竹子一根根地拣出来,捆好放在一边存起来,哪怕是生活再难的时候,也不去动它。

竹子越积越多,不到一年工夫,竹林前面的竹子垛有房顶那么高了。林大妈一有空就拄着拐杖来看看竹垛,越看越高兴,摸着竹竿,数数捆数,点点根数,心里盘算着:“再加七捆就够五十捆了。到了那时候,拿几捆换木料搭三间房子,剩下的卖给合作社,买布、买猪肉……一定给孩子把喜事办得比他爸爸娶我的时候好上十倍。”

有一天,林大妈实在憋不住了,她就把这件事对儿子说了。儿子笑了笑,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望了望母亲的笑脸,又改了口,说:“好嘛,政府正要盖房子呢,把好竹子卖给国家吧!”

就在这个时候,东山岛的战斗发生了。林大妈家前的那座大山上,成了战场,数不清的解放军战士攻上山去打敌人。

夜里墨黑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阿根到民兵队去集合了,林大妈靠在竹子垛上,摸着心爱的竹子。大炮“咕咚咕咚”地震得人心跳,林大妈望望战场,想起了那些抓走大儿子的蒋军又来了,我这竹子……人民解放军呀!你们千万要把这群狗东西给我杀死……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竹林后面传过来,越来越近,接着几十条黑影窜过来,为头的那个黑家伙,压低嗓子喊:“什么人?过来!”

林大妈吓坏了,她抖抖索索地走过去,一下被那家伙抓住了。那家伙用一根硬东西把她推进屋去,林大妈觉出那硬东西是枪,但她不知道这些坏人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人问她:“快说,这山上还有什么人?有没有你们的解放军?”

林大妈告诉他们,这山上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孤老婆子。

那人推她一把说:“去,烧开水。多烧!”

“没有柴火!”林大妈稍微清醒了些。

“这里有!”外面的人拉进一捆竹子,“咔嚓咔嚓”折断了,丢给她。

竹子,就是林大妈的命呀!现在,她忍住心痛,把它当柴火烧了。她慢吞吞地往锅里添水,刚要擦洋火,一个蒋军拉住她:“把门关起来,不要让火光露出去!”林大妈关上门,点起火来。竹子在火里烧得噼噼啪啪地响,每响一声,林大妈的心就抖一下,这不是烧竹子,简直是烧她的心。

就在这时候,蒋军们忙起来了。那个当军官的拿出一张纸,用手电筒照着,身边围着一群蒋军士兵,蒋军官说:“再过半个钟头就开始,我们从海上摸到这里,要从后面打他们!只要打下前面的那个大山头,”他用手朝大山一指,“我们就能占领全岛。听明白了没有?”“可是要保守秘密,要叫共军知道我们在这里,那——前面是他们,后面是大海,我们一个也跑不了……”那个蒋军官瞟了林大妈一眼。林大妈连忙转过脸去,向灶炕吹了几口气,假装没听见。不知哪一个又说了句:“不要紧,那么一个孤老婆子……”

蒋军的话,林大妈虽说不能全听懂,但是意思是知道了。水烧开了,她又偷加一瓢凉水,坐在门后边假装打盹儿。她闭着眼,心里好像烧滚了的水:这些土匪就是抓走大儿子阿桂的蒋军!现在又来了!我不能叫他们再来糟蹋我,他们要暗算那边山上的人民解放军,我得赶快去报告!可是怎么去呢?要是小阿根在家去送个信就好了;我去,恐怕走不到那里,就会被土匪打死的,那不就完了吗……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老伴临死的话。她想:我死了倒没啥关系,只要人民解放军能保住东山岛,往后阿根就有好日子过……

她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亮,听见“啪”的一声。她睁眼一看,原来蒋军们正在抢水喝,一个蒋军踢着了竹火,照得满屋亮堂堂的。那个蒋军官火了,就打了那家伙一个耳光。

这时,林大妈心里一下子亮了,她暗暗骂道:“畜生,你们怕火呀!”她有办法了,趁着蒋军不留意,拿着一盒火柴,偷偷地拄着拐杖溜出屋子,摸摸索索地朝竹子垛走去。

摸呀,摸呀,竹垛摸到了,她望了望房子,就抓起一把竹叶,绕到竹垛那边,钻到垛空里去,又抖抖索索地从腰里掏出火柴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手也在发抖。她把竹叶撒在竹竿上,抽出一根火柴,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这竹子就是准备给孩子办喜事用的,只要火柴一擦,就要烧个精光,可是一想到屋里这些可恨的蒋军,立刻把心一横:“不,一定得烧,一定得让解放军知道!”她咬紧牙根,使劲一擦,火柴断了;她又抽出一根,刚要擦,手一抖,火柴掉了;她抓出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嚓”一道亮光,她赶快用身子挡着风,把火苗送到竹叶上。焦干的竹叶一点就着。火苗着旺了,林大妈才放了心,爬出垛来,她像收完一批竹子一样地高兴。心想:“这么干的竹子,再加风一吹,短命的再也救不下!”

她用力站起来,绕过竹子垛,朝着前面的大山站着。火被风一吹,一会儿,火柱冲上天空,照得山坡上和白天一样。她举起拐杖在火影里摇着,喊叫道:

“解放军同志——这里来呀——”

火光把敌人吓坏了,蒋军们没命地从房里跑出来。一个蒋军像疯狗一样扑向林大妈,因为他怕解放军听见,没敢放枪。林大妈抡起拐杖,拼上全力向蒋军打去,接着一头撞到蒋军的怀里,两人扭在一起。林大妈揪住蒋军的衣襟不放,正揪着,忽然她摸到蒋军身上有一串圆圆的硬东西,她想,这玩意儿正和阿根带的炸弹一样,顺手抽出两颗,蒋军刚要把她甩倒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两颗硬东西甩到火里去了!

“轰!轰!”林大妈只觉得头嗡的一声,被一股热风推了老远。

她醒来的时候,只听到一片枪声,不知哪来的一只脚在她胸口上踩了一下,她又昏过去了。

一会儿,她觉得浑身像被什么网住似的,听到“妈呀!”“妈呀!”的声音,睁眼一看,是大白天了,原来自己躺在担架上,身边站着阿根和一个姑娘,还有一大群解放军同志!

林大妈望了望那堆竹子灰,两眼直瞪着儿子,呆了半天,才想到昨夜的事,说:“孩子……我对不住你,你那竹子……叫我……烧了……”

阿根向那个姑娘笑笑,又转过脸对林大妈说:“妈,你不要心疼那竹子了。你知道,亏你那一把火才保住了咱们东山岛呀!”

“谢谢你,老大娘!”一个高个子的解放军同志说,“你把敌人的行动报告给我们,你是个好妈妈。现在敌人被我们消灭了,你到后方去休养休养吧!”

四个解放军战士把担架抬起来。林大妈望望她那片可爱的竹林,望望儿子阿根和那个不认识的姑娘,又望望解放军同志,她愉快地笑了。

1954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