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们这样的老战士,大半都有这么个怪脾气——喜欢保存点珍贵的玩意儿:一块从自己身上开刀开出来的炮弹皮啦、老战友的来信啦等。因为这些东西都有一段不平凡的来历,留着可以做个纪念。像我,就保存着这么一条红领巾。
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蒋军拼凑了两万兵力,二十多辆坦克,想偷偷地袭击我们的东山岛,阴谋配合美国在朝鲜对我们的进攻。我们马上给了他个迎头痛击,战斗了两天两夜,敌人连死带伤加被俘,丢下了三千多,剩下的被我们一气赶下海去了。我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东山岛战斗开始的时候。战斗一打响,我们连的任务是阻击。就这么打一节,退一节,争取时间,最后坚守主阵地,让后面的主力部队来歼灭敌人。战斗正打得火热,连长到我跟前说:“于成年同志,你用这挺机枪做掩护,部队要转移到主阵地去!”他具体交代了任务,并且嘱咐我:“记住,看见部队上了四二五高地,你们就撤退!”
我和弹药手就留下了。起初,任务执行得倒也顺利,别看就这一挺机枪,敌人死得一片一片的,怎么也上不来。看见大部队已经安全地跨过了背后那个山嘴子,开始上山了。我刚要招呼弹药手撤,谁知道敌人鬼头鬼脑地从右边绕上来了,子弹朝我俩屁股打过来。这一来,我们撤就困难了。我伸手捅了捅弹药手说:“把子弹夹子留下,我掩护,你赶快顺着小沟撤下去!”我自己手端着机枪,一直向绕上来的敌人扫射过去。敌人被赶下去了,弹药手也平安地撤走了。可就在这时,我负了伤,一颗子弹打在大腿上,麻酥酥的,那血呀,像个小泉眼似的,呼呼直冒,不一会儿腿底下的土就湿了一大片。凭经验,我知道伤得不轻,十有八九是碰到骨头上了。我想包扎一下,谁知道一掏口袋,急救包没了,还是在前面山头阻击的时候,给三班长包伤口用了。这时候,敌人的小炮还一个劲儿地往这儿落。不行,得走!人死活不说,这挺机枪丢不得呀!
我把枪往怀里一抱,一骨碌就滚下了山坡,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过一条小沟,顺着沟沿往一块黑压压的甘蔗地爬。爬呀,爬呀,越爬越觉得没有力气,浑身发软,突然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觉得腮上像爬着几个虫子,痒得很,伸手一摸,湿漉漉的。睁眼一看,原来我正躺在一个孩子的身旁。那孩子抱着我的肩膀,头伏在我的脸上抽抽噎噎地哭,泪珠吧嗒吧嗒掉到我脸上,又顺着流下来。咦!这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见我醒了,连忙抽手把眼泪一抹,小声地叫了一声:“叔叔!”
我挣扎着坐起来,四周望了望:是在一块甘蔗田里,那甘蔗密密麻麻的,隔一垄就望不见人。我那挺机枪好好地架在甘蔗棵子上。我竭力回想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这时才想到我那负了伤的腿,不由得朝伤口处望了一眼。冷不丁一看,把我吓了一跳:怎么血流得这么多!再仔细一瞅,才发现那并不是血,而是一块红布。那红布呀,鲜红鲜红的,就和我的血一样红。奇怪的是,那块红布竟扎得那么准,那么平帖,不歪不斜,不松不紧,就像卫生员包扎过的一样,怪不得血不流了呢。不用说,这一定是这个孩子干的事。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是个女孩子,看样子有十二三岁,梳着两条小辫儿,黑黝黝的圆脸上稀稀落落的有几个雀斑,下巴上有一个黑痣子,长眉毛下面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孩子。可是她怎么在这个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刚要问,她倒先开口了:
“叔叔,腿还痛不痛?”
我说:“不痛了。”真的,因为止住了血,不怎么痛了。她说:“你别哄我啦。削铅笔把手割破了,都要痛好几天,打了那么大个窟窿还能不痛?”她想了想,又说,“要是有点药上上就好了,是不是,叔叔?”
“嗯,真的不痛,”我看着她那开心而又天真的小脸孔,又感激,又怕她为我的伤口害怕,我把话岔开去,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啦?”
她说:“妈妈去给那边山上的解放军叔叔送开水了。临走的时候怕蒋军进庄跑不及,叫我躲到这里来。”她又说,她在躲着的时候,听见前面打仗,很害怕;听见枪不响了,想出去看看,刚一爬出甘蔗地,就看见了我,从军装上认出我是解放军,她就把我拖到这儿来了。她还告诉我,在我昏迷的时候,她偷偷爬出去看了好几趟,看见蒋军没顾得找我,直夺主阵地那座大山去了。末了,她说:“你淌了那么多血,一条红领巾都包不住,你又不会动……”说着,她眼里的泪珠儿闪着光。
我看看她扎伤口的那块红领巾,不知怎地,眼泡子一热,眼泪也差点收不住了。我拉着她的手说:“小妹妹,多亏了你呀!”她却晃着小辫子说:“你可别那么说,我是个少先队员嘛!”看她那副神气,她是把这件事当作本分的事来干的。这时,我的伤口又痛起来了,我紧咬着衣服领子,生怕一张口就会痛得喊出声来;她大概看出了这点,低下头,趴在我的腿边,折下半截甘蔗攥在手里,小心地给我剥腿上的泥巴,用甘蔗水轻轻地擦我身上的血迹。
痛过一阵以后,我透过甘蔗梢子望望天,太阳已经偏西了;我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附近的枪声早停了,只有远处还一阵阵传来枪炮声。我喊了声:“小妹妹!”
“哎!”她爬过来了。
“你在这儿躲着吧,我得找部队去了。”说着,我就起身,谁知这腿伤得的确厉害,脚刚一着地,就钻心地痛,我“哎哟”一声又歪倒了。
她连忙扶着我,说:“叔叔,你还得躺着,等消灭了蒋军我去叫人来抬你。”
我说:“不行,打仗的时候,一挺机枪关系大事,我得把枪送到队伍上去。”
“我给你送。我扛得动,我刚才还扛过哪!”她看看我的脸,知道我不答应,她就说,“要嘛,我先进庄去看看,要是没有土匪,我找人来抬你,好不好?”
这倒是个办法,但万一碰上敌人呢?我不能让她为我去冒险。我不答应她去。
谁知道这回她不依我了,说:“不要紧,这路我熟着呢,我还会躲,你看!”她伸手抓起地上一个用甘蔗叶子编的大草圈,往头上一戴,可不是,草叶子一耷拉,把小娃娃遮得严密密的,隔几十步就看不出了。她嘱咐我:“叔叔,你可别乱走哇,别叫我回来找不着你。你待的这个地方是从西数第十七垄。”说完,像个小刺猬似的,一溜就不见了。
她一走,我不由得心慌起来,越想越觉得不该放她走。在这里我还有挺机枪保护着她,可是出去了,如果碰上蒋军……我越想越担心,简直想爬起来去撵她,可是腿又不听使唤。我只好熬着,熬着……
过了约莫有一个钟头,我听见甘蔗地头上一个人小声地数着:“一,二,三,四……”是她,她回来了。仔细一听,似乎还有一个人,我一惊,刚要抓那挺机枪,就看见她钻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也顶着个草圈子。
孩子一蹦蹦到我跟前,高兴地说:“庄里没有土匪,可是找不到人,我把我妈领来了。”
她妈看了看我的伤处,说:“到庄里去吧,到庄里就好想办法了。”我点了点头。她把我扶起来,肩膀抵着我的左肩窝,我慢慢地用一双腿跳跶着走出了甘蔗地。回头看看我那挺机枪,那孩子扛着呢。十七八斤重的铁家伙,外加两个子弹梭子,把孩子压得一歪一歪的。她望着我,好像是说:“你看,叔叔,我说扛得动,你不信!”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娘儿俩帮我走到了村子里,到了她们的家。她妈安置我躺下就出去了。这工夫,孩子从锅里摸出两块红薯,硬逼着我吃下去。过了一大会儿,她妈领着三个妇女来了,还带来了一张竹篾床。她说,男人都不在家,去给解放军抬担架了,现在只好由她们来抬了。她们四个把我和枪都放到竹床上抬起来。那孩子呢,非要跟着不行,还硬要拿着两个子弹梭子。
拐弯抹角地走了五六里山路,就来到了团的前方指挥所。忽然,一阵疼痛,我就又昏过去了……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医生说,这次负伤是打碎了一块骨头,还打着了什么“静脉”,要不是包扎得及时,不死也得落个跛腿。可是经那条红领巾一包,这条腿不是好好的了吗!
那时我想:等我伤好了,一定得去找到她,好好地谢谢她。孩子的红领巾还在我这儿呢——到医院换药时解下来,我就把它保存起来了,只是被血弄脏了,得买条新的还她……
可是我很懊悔,那时候伤口痛得晕头转向的,怎么没有问问她的姓名和地址呢,现在连她那庄子的方向也记不清了。咳,我真是……
伤愈那天,我第一件事就是找裁缝做了条红领巾,带着那条旧的红领巾,回连了。
回连报到以后,当天没有事,我就请了假到我阻击的那个阵地(这我是记得的)附近的村上到处打听。说起来也好笑,这么大的东山岛,十几岁的女孩子有的是,到哪里去找呀?
星期天我又请了一天假,决定到附近的村庄去挨门找。嗬,可给我问到一个下落了!有人告诉我说她在西浦镇上,我高兴极了,一口气跑了八里多路。到了那里,谁知找到了一看,不是!那也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也是掩护了我军的一个伤员,但我找的不是她。
第二个星期天我又去了。我琢磨着像这样的孩子,她的事迹人民政府一定会知道的,便决定到县人民政府去找。到了那里,广场上正开全县的东山战斗庆功大会呢。我挤进会场,东看看,西瞧瞧,咦,她在功臣席上坐着呢!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衬得小脸黑里透红。那小辫儿,那大眼睛,那个小痣子,是她,一点儿也不错!
休息的时候,我跑上去找她。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连连地叫着:“叔叔!”还看看我的伤口,问我现在还痛不痛。这时,我才知道她家是盐民,爸爸在一九五〇年就被蒋军抓去了,听说死在海边了。她告诉我,这次因为救我,她被评了一等功。
从这以后,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还通信联系呢。有一封信上,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们正在练兵,就是为了解放台湾,我一定要把本领练好,去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把台湾人民救出来,给你爸爸报仇!”
至于那条包过伤口的红领巾,现在还留在我这儿。我还她的是条新的。为了这事,我们当时还争执了好半天呢。你看,这就是那条红领巾,这条缺口,是她给我包伤口的时候用牙撕开的。
1954年1月23日
[1]本书收录的作品均为王愿坚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词使用和语言表达等方面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据作者早期版本进行编校,文字尽量保留原貌,编者基本不做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