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苍茫无边一水草地,空旷而又荒凉。

就在碧草苍天相接处,有两个活动的黑点慢慢地移向前来。走近了,可以看得清楚,是两个红军战士,互相搀扶着在小草泥淖里艰难地跋涉。

走在左边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大方脸上,布满了半寸多长的浓黑的胡须,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他是连长肖国成。只见他把驳壳枪插在背后,左肩挂着两支步枪,右手搀着司号员秦宜栋。小秦十四岁,长着一张秀气的脸。头发大约许久没理了,长得老长,被风吹得一飞一飞的,倒像个女孩子。他右胳膊负了伤,小臂用根带子吊在胸前,手却紧握着胸膛的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他心爱的军号。两个人尽力合着脚步,蹒跚地走着,从这个草墩跨到那个草墩上;遇到稍宽些的地方,肖国成用力一提,就把小秦提了过去。

走着,小秦向肖国成靠了靠,小声地说:“连长,再给点炒面吃吧!”

肖国成胡楂子一抖:“不!”

小秦哀求:“给一点点,指头那么大一点点。”

肖国成厉声地说:“不行!”

“哼,真凶!”小秦不满地仰头瞟了肖国成一眼,“哪像个红军连长?!”

“红军连长,没错,”肖国成胡子抖了一下,算是笑,“红二方面军后卫团后卫连的连长。按行军序列,大约是整个长征红军的最后一个连的连长了。可这炒面嘛……”他左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干粮袋,“还是不给你,得用它走出草地!”

“唉……”小秦无奈地叹了口气,撩起了衣襟,“那,你帮帮忙。”

肖国成一边帮他把腰间的生牛皮带紧了紧,一边说道:“别老想肚子的事。你倒是看着点,有没有掉队的同志。”

“是。”小秦应了声,两人又向前走去。

事情果然被肖连长说着了。

前面不远处,一丛矮树下面,有个红军战士正躺在那里,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他面颊瘦削苍白,眼窝深深塌陷下去,急促地喘息着。在他身体下面,是一洼混浊的积水。看来他有很长时间没挪动了。奇怪的是:他胸膛上却摆着步枪、子弹带、洋瓷碗和一个搪瓷脸盆,盆里不知什么时候积了一点儿雨水;另外还有一小捆用油布包着的干树枝,被这些东西压着,他呼吸更加艰难。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噜:“同志,哪个单位的?”

那人抬了抬头,只见肖国成和一个红军战士,慌忙抹了抹眼睛。

肖国成连忙从小秦腋下抽出手来,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亲切地说:“怎么,也掉队啦?”

“不,不行啦!”那人喘息着,指了指自己的右腿。齐短裤边的大腿上,一处伤口溃烂了,正浸泡在污水里。

肖国成默默地弯下腰去察看着伤势,又把手捂到了那人的额头上。

那人艰难地喘了一阵,指了指身上的东西:“呶,拿……拿走吧!日后见到八团三连的同志,顺便替我说一声:曾立标已经‘革命到底’了。”

一阵风吹过,矮树上的叶子唰唰啦啦响了几声。草地更是阴沉、凄凉。

肖国成向那人注视了一霎,默默地拿起步枪和子弹袋,挂到小秦肩上。小秦也拿开了瓷碗和脸盆,又举起那捆柴火看了看,抬手要扔,却被曾立标挡住了。

“别,别扔!生火,少不了它……能暖好多人哪!”看看小秦把东西带好,他宽慰地点了点头,“总算等到了你们,东西,对革命,有用!”

肖国成低声地却又严厉地说:“人,对革命更有用。”说着,他扶着曾立标坐起身,接着,解开粮袋往洋瓷碗里倒了一点儿炒面,折截树枝拌了拌,递过去:“吃!”

曾立标一手接过碗,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一起递给了小秦:“给,小同志,你好好活出去,连我的那一份工作一块儿干了吧!”

“连长……”小秦看着肖国成,哽咽着要接,却被肖国成推开了。他定睛注视着曾立标,严肃地说:“你将来那份工作是什么?同志,你想过吗?”

曾立标看着那张充满怒气的脸,低下了头。

肖国成蹲下身来,端着那碗炒面糊送到曾立标嘴边,一面喂他吃着,一面动情地说道:“不对呀,同志!”

等曾立标吃完,肖国成把碗递给小秦,然后,抓起曾立标的一只手,背向着他蹲下来,厉声地说道:“曾立标同志,我以连长的身份命令你:走!”

他背起曾立标,转身对小秦说:“你的任务不变。抓住我的皮带走,注意观察!”

“是,注意观察!”小秦挺起胸,一边走,一边向远处望去。

右前方远处,草地中一块小高地上,一个红军战士正急匆匆走下坡去。这人背上驮个大背篓,篓上盖着一块黄油布,背篓周边插着一圈草花,花朵随着人的脚步轻轻颤抖着。

突然,油布动了一下,被从里边掀开了,露出了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脑袋。小孩约莫四岁,脸蛋瘦削,却干干净净,显然是双灵巧的手打扮过的。孩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伸出手去拍拍背她的人的肩膀,叫了声:“妈妈——”

“哎——”妈妈柔声地答应着,随手把一个盛水的毛竹筒从肩上解下来,递给孩子。

等孩子喝完,她把竹筒系好,又轻声说道:“萍萍,再叫我一声!”

“妈妈——”

“再叫一声!”

孩子提高了声音:“妈妈——”

在这人迹罕至的原始草原上,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显得新奇又有点凄怆。妈妈显然感到了这一点。她停住了脚步,把背篓解下来放到地上,然后俯在篓边,在孩子小脸上亲吻着。

这位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名叫伍芝兰,是红军妇女独立团的排长。虽然脸上挂着远征的风尘,但依然掩不住她的美丽。她随手采了几朵野花,插到女儿的小辫上,也把一朵插进自己鬓边军帽里。母女俩你看我、我看你,一齐笑起来。

突然,孩子停住笑,侧耳听了听:“妈妈,有人叫唤哪!”

伍芝兰凝神静听,果然,随风送来了微弱的喊声:“同志——同志——快来呀!”

伍芝兰这时像变了个人,变得果断而又冷峻。她摸着孩子,口气像下命令:“萍萍,在这儿,别动!”她跑了几步,看看天,又转回来,把油布给孩子掖了掖,然后向着喊声跑去。

大约半里远处的泥沼里,有两个人正在进行着生死的搏斗:一个人深深陷进了烂泥里,污水已经漫过了胸口,他两手正紧握着一支步枪的枪托在挣扎着,身子还在下沉。另一个人站在草墩上,正抓着枪筒用力拉着。尽管他拼着全力拖拽,可是气力不支,还是救不了同志;而且,由于他站的地势不好,草墩太小,一条腿已经滑进了泥水里。

这时,传来了伍芝兰的喊声:“同志,不要动!”

她边跑边从枪套里抽出驳壳枪,解着枪绳。枪绳解开的时候,她来到溺水者的身边。

她找了块硬实的草墩站稳了,然后把枪绳甩过去,叫了声:“套上!”

等那人把枪绳连肩带背地套好,水已淹到了嘴边了。伍芝兰使劲拖拽着。

人被拖出了烂泥潭,拽到了她脚下的草墩上。可是,另一个同志的身体却迅速沉了下去。水,淹过了头顶,水面上只剩了一串水泡。一顶大八角军帽在绿色的污水上漂浮着。

伍芝兰眼前一阵昏黑。她挣扎着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那浮动的军帽举手敬礼。

远处传来了孩子细微的喊声:“妈妈——”

伍芝兰向着孩子喊声的方向望了望。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她连忙转身,扶起了那位被淹得奄奄一息的同志。

就在她把那同志连拉带抱地拉上土丘的时候,几大滴雨点洒落下来,在泥水面上溅起水花。接着,暴雨瓢泼似的倾泻下来。

伍芝兰一怔,忙把那同志拉到近处一丛小树旁,扶他躺好了,低声地说道:“同志,我去去就来。”

那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把那条粮袋塞到他衣襟下面,然后蹒跚地向土丘走去。

她来到刚才放孩子的地方,只见那只竹水筒被雨冲得滚来滚去,却不见孩子的影子。

她喊着:“萍萍——”在土丘上奔跑。这块不过亩把大的土丘很快就找遍了,还是没有孩子的踪迹。她颓然跌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颊上流着。

暴风雨里,还有两个人在艰难地行进。

这是奇怪的一对:走在前边的,模样像个老挑夫,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胡子很长。他左肩上挑着一副铁皮箱的担子,右手里拿着根粗粗的竹竿探路,小心翼翼地走着,他显然走得很吃力,不时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奇怪的是,右臂上却捆着一根麻绳。绳子在身后拖了丈把长,绳头在后边的人手里捏着。这一个人年轻、壮实,除了肩上那支花机关和头上的斗笠,就只有这一段绳头算是他的负担了。他矫健地在草墩上跳跃着,不耐烦地望着老挑夫,呵斥说:“常炽,你不能走快点?!”

常炽扭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年轻人生气地猛抖了一下手里的绳子:“听见没有?快走!”

常炽索性停住脚,喘了口气,扭身说道:“这样走,很危险。”

“危险!”年轻人冷笑一声,“谁怕死,谁死得快!”

常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往前走去。

年轻人发牢骚:“押着你走算是倒霉透了!一进草地就掉队,一直掉到最后头……”

话忽然停住了,常炽只觉得臂上的绳子猛然往后一拽,拉得他趔趄一下,挑子也摔到了草地上;幸好借着竹子扁担做支撑,他才没有滑进泥潭。

常炽站稳了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原来那年轻人不留心一脚踩空,陷进了烂泥,常炽大喊一声:“抓紧绳子!”随即用力拉着。

下沉是停止了,可因为绳子缠在臂膊上,不得劲,常炽也无力把年轻人拉出泥潭,只好就这么相持着。稍停,常炽定了定神,便解开了臂上的麻绳,一截截地拽着绳子挨近了那人,然后,把手中的竹竿伸到那人的身边,架到两个草墩上。

有了竹竿作支撑,情势顿时缓和了。双方一齐用力,总算把他拖出了泥潭。

常炽把救上来的人安置在一簇灌木丛里,靠着铁皮箱坐着。年轻人大约刚才喝了几口污水正在呕吐。常炽也因为过分用力,不停地喘息着。

稍停,常炽把右臂朝年轻人一伸:“捆上吧!”

那人略一犹豫,还是把绳子重又绑在了常炽右臂上。

常炽深深叹了口气:“我说这天气走草地危险嘛!”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刚才是头晕、恶心。”

常炽问道:“是饿了吧?”说着便动手解粮袋。

“不。先前休息的时候吃饱了。”年轻人的口气和缓多了,说着从挎包里抓出一把蘑菇递给常炽:“来,你也吃点。”

常炽凑近了,看着这些色彩鲜艳的蘑菇,大惊失色:“你吃得多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

常炽抬手把蘑菇打掉,一把抱住了年轻人,忘情地叫道:“同志,你,你……这是有毒的哟!”

年轻人受到了这真挚之情的感染,也慌了。他抓住常炽的胳膊:“这,怎么办?”

常炽焦灼地浑身掏摸了一阵,失望地茫然四顾,最后目光落在铁皮箱上。他拍了拍箱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会不会是药?”

“不知道。”

“快,打开来看看。”

“不行!”年轻人一下子变了脸,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枪。

常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苦笑了一下,不吭气了。

两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关系。

少顷,年轻人突然惨叫一声,歪倒在草地上,口里吐着白沫,两手在胸前乱抓着,浑身颤抖起来。

常炽慌忙把他揽在怀里,替他揉着肚子,低声叫着:“同志,同志……”

没有应声。蘑菇的毒性发作,他昏过去了。

暴雨打在布篷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这是在几丛矮树间用被单匆匆搭成的“帐篷”。布篷下面挤坐着肖国成、小秦和曾立标。三个人正在闲谈。

小秦一边帮曾立标包扎伤口,一边问道:“你也是打百丈关负的伤?”

曾立标长抽了口气:“嗯。去年这时候,刚过了草地,又叫南下,动员会上说得好听,‘打下天全、芦山吃大米’。结果净吃子弹炮弹!”

小秦摆摆手,玩笑地说:“嘘——讲怪话,当心保卫局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

“别吓唬同志,听说肃反上个月会师的时候就停止了。”肖国成笑了笑说:“反正你俩都是四方面军的。”

曾立标说:“我怎么说呢?一过草地,是一方面军九军团;二过草地,就成了四方面军的三十一军;这回三过草地,又跟你一样,成了红二方面军的了。”

小秦乐了。“嘿,有意思……”忽然,他发现篷顶不响了,又叫道:“雨停了!”钻出了帐篷。

肖国成站起身,掏出指北针看了看,命令道:“收帐篷,继续前进!”

小秦又叫起来:“连长,前面好像有人。”

“继续观察,注意联络!”

前边两三里路远处的草地上。

两只手拨开树丛,一个脑袋钻出来。这是一个小战士,约莫十四五岁,一张秀美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

她举目四望。雾漾漾的草地空旷阴沉,万籁俱寂。她不禁内心感到十分恐惧,大声喊道:“这么大个草地,就我一个人了!”

被恐惧所驱使,她拔腿在草墩间奔跑。跌倒了,爬起来又跑。边跑边喊:“有人吗?”“班长、马大姐、姚大姐、同志们,你们在哪儿呀!”……正跑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了,欠身一看,原来是块油布。

她把油布抓在手里仔细打量着,忽然发现油布角上写着一个“伍”字,一个“萍”字。她像获得了希望,高叫起来:“同志——伍萍同志!”

没有人应声。回答她的是凄厉的风声。奇怪的是,风声里夹着一种音响,像是孩子的啼哭。

她侧耳细听,又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她眼前幻化出了一种奇异的景象:风,把一个光身的娃娃吹到半空,娃娃在啼哭……

她更加紧张起来,惊恐地用油布捂住了眼睛。可那声音却更响、更真切了。

她镇定了一下,为了壮胆,又把军装整理了一下,军帽戴正了,然后一步步试探着走过去。

看见了:几株缺枝少叶的矮树上,挂着一个背篓;一个小女孩正抚摩着背篓在哭。

她又惊奇又高兴,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抚摩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身体。

孩子见到了人,愣了一霎,扬起小手扑到许苓的怀里,叫了声:“叔叔!”

许苓纠正说:“不,叫阿姨!”

孩子摸着她的帽檐边,执拗地叫:“叔叔!”

许苓笑了:“好,叔叔就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孩子抱住了许苓:“叔叔,我要妈妈!”

“你妈妈呢?”

孩子抬起头四下里看看。

伍芝兰也刚经历了暴风雨的袭击,她和躺在她臂弯里的伤员浑身都湿透了。她扭身解下驳壳枪套上的毛巾,拧了拧水,把伤员脸上的雨水擦干,又把他左臂上的伤口擦净,然后从挎包里掏出几件衣服打量着。那是小孩的衣服。她挑出一件小花上衣,深情地看了看,一横心,放到嘴里咬开个口子,“嗤”地撕开,把伤口包扎起来。

伤员还在昏迷着,发着烧,只是浑身瑟瑟地抖。

伍芝兰拿起竹筒,给他喂了几口水,低声叫道:“同志——”

伤员没有答应。

伍芝兰忧伤地望着他。突然,她下了决心,把伤员的衣扣解开,又把自己的外衣解开,把伤员紧紧地抱在了胸前。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深情地低声叫着:“萍萍——”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许苓坐在背篓旁边,怀里抱着孩子,扬起袖子给她擦着眼泪;可是泪水总也擦不干,孩子还是哭喊着要妈妈。

许苓急得自己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哽咽着说:“好孩子,别哭,小阿姨,不,叔叔抱着你去找妈妈。”

这句话有效了,孩子停住了哭。“你认识我妈妈?”

“这……认识,老大姐嘛!”许苓索性把话编下去,“你妈妈是不是这么个样:个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

孩子点点头。

“圆脸胖乎乎的……”看看孩子摇头,她忙又补了句,“这会儿没吃的,当然瘦了。”

孩子又点点头。

“她……背着口行军锅……”

“我妈妈背着驳壳枪。”

许苓不好再编下去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换了个话头:“嘿,我不光认识你妈,还认识你哪!你叫伍萍,对不对?”

“我叫萍萍。”

“那你妈叫……”

“我妈叫伍芝兰。”

“这不就对了?”许苓也高兴起来,“你妈妈姓伍,你叫萍萍,合起来大名就叫伍萍。”

“对!”孩子拍着小手笑了。

许苓也咯咯地笑了。

笑声,在这荒凉的草地上传得很远。

笑声,惊动了肖国成一行三人。

曾立标说:“连长,你听!”

“快走,去看看。”肖国成把曾立标往上托了托,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行小树,就看见了两个嬉笑着的人。

许苓也看到了来人,高兴地站起身。

肖国成把曾立标放下,走到许苓面前:“孩子是你的?”

许苓脸一红:“胡扯!我捡的。她找不到妈妈了!”

“哼,这个狠心的妈妈!”肖国成问许苓:“你是干什么的?”

“四方面军总医院的护理员,许苓!”

“护理员?”肖国成打量了一下许苓,“从现在起,你就当孩子的妈妈。”

许苓脸更红了,低下头嗫嚅地说:“那怎么行……”

“什么不行?”肖国成大声地说,“执行命令,当妈妈!代理妈妈!”

孩子听懂了这个大胡子叔叔的话,一下子抱住了许苓的脖子:“你是叔叔妈妈。”

许苓忙把孩子往外推,却没有推开,只好抱住了孩子。

小秦凑过来:“连长,孩子的妈妈可能没走远。”

肖国成略一沉吟,反问道:“你的号还能不能吹响?”

小秦会意,点点头,一边拿号一边问:“吹什么号?”

“集合号!”

伍芝兰依然抱着伤员坐着,两眼哭得红红的,目光更是呆滞。

这时,传来了清亮的号声。

伤员突然睁开了眼:“集合了!”他挣扎着要欠起身,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女同志抱在怀里,连忙用手推搡着她。

伍芝兰从失神状态中醒过来,这才听到了号音。她欣喜地叫道:“同志,听,吹号了!”

伤员还在用力推着她。

伍芝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松开,随手掩住了衣襟;一点泪水落到了伤员脸上。

“你,你哭了?”

“没什么……”

伤员看看包扎好的伤口,竭力回想着被救的情景,焦灼地坐起身:“同志嫂,你丢了什么东西了?”“丢了东西?……没有。”伍芝兰抓起粮袋搭在伤员肩上,“刚才那个同志留下的,你吃点,我们就走!”她转过身,扣好衣扣,敏捷地擦了把脸,又掏出木梳,梳理了一下头发。一切收拾停当,弯腰扶起伤员:“走吧!”

另一块草地上,矮树丛中间。

常炽正把那个中毒的年轻人紧抱在怀里。

年轻人已经醒过来,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急促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常炽,眼里流露出无限生的依恋。

他抚摩着常炽那被麻绳磨得流血的臂膀,又抓抓绳头:“把它……解了吧!”

常炽默默地把绳子解下来,在手里把玩着苦笑了一声:“戴了快一年了,还真舍不得和它分手哩!”

年轻人又喘了一阵,突然问:“听说你们在苏联的时候就认识?”

“谁?”

“张主席。”

“张国焘?”常炽摇摇头,“还要早。”

“你为什么要反对他?”

“他和党中央不一心。”常炽脸一沉,“不谈这个了。来,我背你,说不定能碰上个医生。”

年轻人摆摆手:“不,不行了。”他继续望着常炽,真诚地说,“我看你,不像个反革命。”

常炽凄然一笑:“本来就不是。”

年轻人好奇地问:“那,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还要……”

常炽看看年轻人,眼里贮满了泪水,激动地把他抱得更紧了,充满感情地说:“孩子,你,可怜哪!”

“我?可怜?那你呢?”

“我很好。我心里明白。”常炽叹了口气,“历史,会分清谁是谁非的。”

“来不及了。”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出了草地,赶上大队,你就得被处决了。”

常炽坦然地笑笑:“这,我早就知道了。”

话,僵住了。年轻人不解地看了看常炽,仰面躺下来,望着天空。

天放晴了,湛蓝湛蓝的,清澈,明净。几片棉朵般的浮云正轻轻飘过,轻风送来一阵花香。

年轻人伤感地低语着:“真不想死啊!”

湛蓝的天空下,又一块草地上。

又是一个掉队的小队伍在跋涉。这是两个小鬼和一头牦牛。瘦高个子年龄大些的,约莫十五六岁,在前头牵牛;矮胖的一个才十三岁,拿根木棍在后头赶着。牦牛背上驮满了枪支、背包之类的东西。

小胖子用力打了一下牛屁股:“咄!都是你这不会说话的畜生,走得这么慢,害得老子掉了队!”

瘦长个儿瞪了小胖子一眼:“廖文,这得怪你!不好好走路偏要抓什么鱼!”

“后来你不是也一块抓来着?”廖文噘噘嘴,“嘿!那鱼真多,真好玩。我再看看。”

“不行,快点走。”

“小文书,汪坤同志!叫我看看吧!就看一眼。”

廖文赶上来,捧起汪坤提的白搪瓷口杯。

口杯里,清清的水里几条小鱼游得正欢。

矮树丛中间。

年轻人已经死了。脸上盖上了那个竹斗笠。常炽把最后一把带泥的草根压到了斗笠边上,他跪着抚摩着年轻人的身体。随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一串钥匙,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直起身,后退一步,摘下了帽子。

默悼完了,他戴好军帽,毅然地回转身,又挑起了两个铁皮箱。忽然,他停住了脚,把挑子放下,掏出钥匙,把铁皮箱打开。

铁皮箱里装得是满满的文件。

常炽从衣袋里拿出近视眼镜戴上,抓起文件看着,不由得念出了声:“……《阿坝会议决议》……《南下天芦雅行动宣传提纲》……《反对毛周张博向北逃跑的决议案》……《无情打击暗藏的反革命势力》……”他“呸”地啐了口唾沫,骂出了声,“就是这么些玩意儿,还在压我的肩膀。”

他举起文件投进身边的泥潭,又抓起竹杠把一捆捆文件深深地戳进水底。

他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些药品、纱布和医疗器械。他拿起一瓶药看了看,悲愤地敲击着箱子,向着树丛间喊道:“同志,你,你好糊涂啊!”

文件和药品,激起这个老战士复杂的心绪。他坐在箱子上,拿起竹杠,拔掉一头的塞子,从中抽出一支竹制的箫来。他爱惜地抚摩着箫管。放在嘴边试了试音,便吹起来。

《苏武牧羊》的曲调,在草地上荡漾,苍凉,悲壮。

常炽吹完了最后一个乐句,久久地凝视着草地。他的神情和刚才吹奏的曲调一样,苍凉,悲壮。

他把箫藏好,毅然地站起身,把药品分装在另一个空箱子里,一一上了锁,然后弯腰挑起了担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同志——”

常炽一下子愣住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人们用这样的字眼儿称呼自己了?半年?一年?……

他激动地转回身,向着走来的两个小鬼问道:“你们刚才叫什么来着?”他多么希望再听一声呼唤啊!

“同志!”汪坤重复了一句,反问道,“刚才的箫是你吹的?”

常炽点点头。

廖文三脚两步蹦到常炽面前,亲热地摸着他那长长的胡子:“同志叔,我看你倒像苏武。”

常炽心热了,把廖文揽在怀里:“像,像!我胡子老长,这里有水有草,就是没有羊。”

汪坤也拉着牛凑到常炽身边:“我们有牛。”

“那,我们这三个苏武就牧牛!”常炽抚摩着牦牛,察看着牛背上的东西,继续说道,“不过,苏武没有步枪、手榴弹……”

汪坤把话接过来:“也没戴五角星的帽子!”

“说得好!”常炽高兴地叫起来。他揽住两个小鬼的肩膀,问道:“你这个大苏武,叫什么名字?”

“汪坤,红五军团三十七团二连文书。”

常炽又问廖文:“这个小苏武呢?”

“四方面军三十军军部通信员,我叫廖文。你呢?老苏武?”

“我姓常,就叫我老常同志好了。”

汪坤问:“老常同志,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常炽犹豫了一下,拍拍铁皮箱,“挑夫,为革命挑了几年担子的老挑夫。”

常炽深情地注视着两个红小鬼,一个念头在心头浮动。他问道:“是‘少共’吗?”

廖文指着汪坤:“他是共青团员,我不是——指导员说我还小。”

常炽点点头:“听我说,小同志!现在,我们三个人是最最富有的人啦!”他用指头一一指点着,“这牦牛、武器,都很宝贵;还有我这副挑子,也是宝贵的。”

廖文好奇地问:“那里边是什么?”

“暂时保密!”常炽又嘱咐说,“要是我牺牲了,你们要挑上它,一定要交给党、交给集体,记住,钥匙在我身上。”

两个小战士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那支箫,”常炽拍拍竹杠,“就在这里头,你们也把它拿上。”

文说:“我也学着吹。”

常炽点点头:“那就说定了?”

“一定!”汪坤伸出了弯着的指头,廖文也依样伸出了手指。

常炽勾住了小战士的手指,开心地笑了。他把捆他的那根绳子解下来,递给汪坤:“好,把牛绳系长点,我们走吧!”

另一块草地上,也响着年轻人的笑。许苓拿只木梳正在用心地给萍萍梳理着头发。小秦不知从哪里捕来一只硕大的蝴蝶,逗着萍萍玩。

萍萍开心地笑着。

小秦奇怪地问:“哪里来的梳子?”

许苓瞟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给萍萍梳了两只小辫,又盘在头顶上,插上了野花,然后掏出一面小镜子给萍萍照照:“萍萍,好看吗?”

萍萍高兴得直拍手:“好看,你真是个好妈妈!”

许苓生气地拿过小镜子自己照照。镜子里一张红红的脸。她也忍不住笑了。

旁边的两个人却没有笑。

肖国成正仰望着天空。太阳偏西了,乌云又从天边涌上来。

曾立标半躺半坐着,正在把两根木棍捆绑在一起。他不安地说道:“连长,这天要变,不能再等了!”

肖国成下了决心。“好!”他喊道,“许苓同志,把孩子背起来,走!”

“孩子的妈妈……”

“走!”肖国成厉声的命令,“小秦,再联络一次!”

曾立标把手里那根丁字形木棒插进一个大草墩。被削尖了一端的横杆上面,用铅笔写着“向北前进”。

许苓抱起萍萍,把她装进背篓。萍萍问:“我的妈妈呢?”

伍芝兰扶着伤员艰难地登上土丘。她四下里打量着。

伤员问:“同志嫂,找什么?”

“找孩子。刚才放在这儿的。”

伤员大惊:“什么,你还带着孩子?”

伍芝兰默默地点点头。少顷,她振作了一下:“走吧,找到自己的同志就好办了。”

孤零零的路标在风里轻轻晃动。

等伍芝兰扶着伤员赶到这里,肖国成他们已经走远了。

伍芝兰望着远处,低低地叫了声:“萍萍——”

一支小队伍继续在草地里踯躅着。五个人,却只有三双腿在小草墩间移动。

走在前头的是护理员许苓。她的情绪依然那么好,边走边唱着四川民歌:“茅草屋,笆笆门,红苕胀死人……”歌子被她唱得十分凄婉,叫人听了揪心。她背上的背篓里,萍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小脑袋随着背篓的颠动摇晃着。

走在她身边的是司号员小秦,他手抓着背篓的带子,却在小心地护持着。

小秦说:“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唱得真好。要对歌,能把女孩子气死。”

“什么男呀女呀的?”小许瞪了小秦一眼,“你干吗不唱?”

“你当我不会唱?”说着清了清喉咙,唱起来,“冲上前去啊,同志们奋斗!……”实在不大好听,不唱了。

许苓“咯咯”地笑起来。

小秦叹了口气:“自打学吹号,天天拔音,不知怎的就倒了嗓子,唱起来像只公鸭叫。”

“公鸭?”许苓看看小秦,笑得更欢了。

“你总是那么乐和,无缘无故地傻笑。”

“跟同志们在一起,我就觉着打心眼里高兴。”她向小秦靠近了些,放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刚才下大雨那阵,我照顾的那个伤员牺牲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可害怕啦。”想起刚才的情景,她还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小秦的胳膊。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又怎么样?!”

许苓斜了他一眼把话岔开:“你说怪不,见了人,哪管是个三四岁小孩,也就不怎么怕了。”

“可也是。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得成群。我就爱吹集合号、冲锋号……哎,你累了吧?让我背会儿?”

许苓摇摇头:“不。连长背个大人,才累呢。”小秦扭头看去。

肖国成的确累了,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脸像水洗过似的。

曾立标说:“连长,扶我走会儿吧!”

“不!”

“要不,就歇会儿。”

“不!”

“你总是不,不……”

“你不看这天?得赶到个干些的地方。”

曾立标仰头看去。大块的雷雨云正涌过来。

突然,小秦喊起来:“前边有人宿营了!”

前边三四里路的地方,一块不大的高地上,到处挤满了人。有伤员、病号,有护理人员、担架员,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散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都是些掉队下来的,临时凑在了一起;又显然没有什么组织领导,人们各自忙乱着。有的在生火做饭,有的忙着搭帐篷,有的在低着头搜寻着野菜,有的像是刚到,正在人堆里寻找着安身的地方。

在一副简陋的担架上,一个伤员躺在那里,身上、腿上几处伤。两个女战士正在忙着给他换药;伤员不时发出凄厉的呻唤声。一个女战士正在安慰他:“同志,忍一忍,……没有药啊!”

不远处,一个战士正把一个病人抱在怀里。病人急促地喘息着:“水,水……”

旁边,几个战士正围着一堆柴火在生火。柴火湿,出一股股浓烟。有人被呛着了,咳嗽着,骂出了声。一个小战士从火边抬起张黑鬼似的脸,眼泪鼻涕地说:“同志哥,别骂,一会儿你就该来求我啦!”他俯下身去吹着。突然,一簇火苗跳起来,人们欢呼着,嬉笑着,把湿了的衣物伸了过去。

在一丛浓密的矮树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认真经营着自己的窝。他把一堆乱草铺平,垫上油布,又铺上一小块毛毯,却又把粮袋、驳壳枪、子弹带围了个大圈,然后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个战士扛着两支步枪,扶着一个头上缠满纱布的伤员走过来,商量说:“同志,挤一挤,让这个同志……”

“什么?挤一挤?这么大个草地偏往这里挤?!”

“他负了伤……”

干部一扬胳膊,那里也缠着纱布。“伤?老子这也不是狗咬的呀!”

战士生气了:“你!……”

干部看看战士的脸,语气和缓了:“好,搭这么个窝也不容易,给一碗炒面就换给你!要不,给件衣服、给块大洋也行。”

伤员笑了笑:“同志,你还挺爱开个玩笑。”

干部正色地说:“谁给你开玩笑?”

战士发怒了,攥紧了拳头。伤员和解地说:“走,咱们另找个地方去……”

“不!”战士拿起粮袋看了看,已经不多了,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扔给了那人,用脚把驳壳枪踢开,扶着伤员靠着树丛坐下来。

干部拿起银元,凑在嘴边吹吹,又忙拿到耳边听听。“嘿,这袁世凯活着老是反对革命,死了,这大头倒还有用。”

小高地边上。

牦牛正在大口地吃着草,汪坤和廖文正在动手把牛背上的东西卸下来。常炽手里扶着扁担,正在望着乱哄哄的人群出神。

廖文吃力地把一挺轻机枪从牛背上拿下来放到地上,眼睛却望着人们:“嗬,真热闹!去看看去?”

汪坤卸下了最后三支步枪,说道:“走!”他抓起牛绳捆到常炽的扁担上,叫了声:“老常同志!”

“嗯。”常炽还在看着人群,眉宇间流露着焦急。

汪坤说:“我们去看看去。”

“好,细看看,有多少人,都是干啥的……”常炽的话还没完,两个小鬼就跑远了。

常炽向四下里看看,见身边没人,连忙掏出近视眼镜戴上,又从短裤边上把线撕开,拿出了两寸长的一截铅笔,然后打开箱子,拿起药瓶,往一张纸头上逐一登记起来。

他干得那么专心,几滴雨点落下来打到他背上,他也没有发觉。

不远处,肖国成背着曾立标走上坡来。他停住了脚,注视着这乱糟糟的人群,目光落到了常炽身上。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迈步向常炽走去。

快要走到常炽身边的时候,雨点密起来了,雨里夹着几粒冰雹。

“不好!”肖国成叫了一声,三脚两步跑到了牦牛身边,把曾立标放下,又转身招呼,“小秦,小许,快过来!”

常炽发现了冰雹,吃了一惊,连忙把纸头、铅笔扔进铁皮箱,盖严,锁好;又向牦牛奔去。忙乱中,眼镜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摸了两把,没有摸到,顾不上再找,连忙拉住了牛鼻圈,拍打着:“卧下,卧下!”

牦牛顺从地卧在了地上。常炽就势抱住了牛脖颈,用身体护住了牛头。

肖国成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弯腰捡起了眼镜,正要还给老头,却发现冰雹下大了。

冰雹来得又急又大,指尖大的、毛栗大的雹粒猛烈地洒落下来,水草倒下来,一棵小树眨眼工夫叶子被打光了,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枝。

肖国成拉过许苓,一下子推到牦牛身边。然后转回身,望着混乱的人群。

突然的袭击,使整个小高地上更乱了。人们东奔西跑,寻找着躲避的地方。这边有人“哎哟”一声栽倒了,那边一个人慌乱里跑进了泥潭,一声惨叫被水淹没了。

肖国成焦灼地跺着脚喊:“同志们,不要乱,赶快去救伤病员……”

他的话被风雨声吞没了。

他抽出枪,对空打了三发,人们有的稍稍一愣,混乱还在继续着。

他扬起手,想拦住奔下来的一群人,却被人流撞倒了。

他倒在地上,痛心,又无力改变这个局面。“怎么办?怎么办?”他悲怆地喊着,就势抱住了一个爬到身边的重伤员,自己却难过得哭出了声。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他抬起泪眼,认得出正是刚才见的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

常炽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脸颊上,他眼睛也不眨,厉声地问道:“在党吗?”

肖国成点点头。

“共产党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这玩意儿。”

“什么?”

“眼泪。”常炽扬起袖子给肖国成擦擦泪水,就势附在他耳边,“把党证拿出来,集合起党员,先救伤病员。”

肖国成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大声喊道:

“共产党员们,到我这里来!”

喊声,压过了风雨声;喊声,在草地上空回荡。

有几个人停住了脚,向着他跑过来。

又有几个人跑过来。

刚才在树丛坐着的那个伤员,推开照顾他的青年人,就往外爬。青年人拉住他:“你伤太重!”伤员推开了拉着的手:“我是在党的啊!”说罢向着肖国成爬去。

有几个尖细的嗓音在问:“‘少共’要不要?”没有得到回答,几个年轻的战士也向着肖国成跑来。这里面,有汪坤。

曾立标从牦牛边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走着。小秦连忙搀住了他。

小秦向着许苓说:“我去啦!”

“等等我。”许苓把萍萍塞在牦牛肚子旁边,把背篓扣在萍萍头上,又把背带在牛绳上绑紧了,小声嘱咐道:“萍萍听话,不要动。”转身跑去了。

刚才搭好窝窝的那个干部,早就把毯子油布收拾好了顶在了头上。听到喊声,他向着肖国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绊,扑倒在牦牛身上。

萍萍掀起背篓:“叔叔,你看见叔叔妈妈了吗?”

那人一怔,把萍萍往外一拨拉,整个身子靠到了牦牛肚子上。

肖国成已经指挥着先赶到的同志把伤病员集中起来。这时他站在上风处,把衣襟解开,双手撑开衣角,喊了声:“同志们来呀!”

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看,正是那个老头儿。

接着,一个,又一个……人们排成了一道人墙,撑着衣襟的手紧紧连着,身子前倾着,用脊梁顶住了冰雹,用胸膛掩护着同志。

冰雹继续无情地洒落下来。

那个重伤员也在掩护的队伍里。他咬着牙挺着。终于坚持不住,“噗”地栽倒了。旁边的同志连忙扶他躺下。人墙重又合拢了。

肖国成凑到常炽耳边:“你这个老同志,骂起人来可真凶!”

“激你的!”常炽抱歉地笑笑,“其实,世界上顶宝贵又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共产党人身躯里也有这种东西。你刚才的泪就很宝贵。”

“打我一棍子又给我一块糖?”

“给糖还早点。”常炽严肃起来了,“冰雹一停,就得赶快把党员组织起来,搞成个队伍;千万别散了。”

“嗯!”肖国成紧抓着老头儿的手,“选举你负责!”

“不,我不是党员。”

“什么?”肖国成瞟了老头儿一眼,“那,你把大家登记起来。”

“我不识字。”

肖国成笑出了声。他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眼镜递过去:“给,不识字的知识分子同志!”

冰雹继续下着。

廖文趴在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按着地面,往前爬着。不时“哎哟”一声,把手拿下来吹着被打肿的指头。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是锅盖大的一块牛皮。他不禁高兴地叫出了声,连忙顶在头上,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向着牦牛卧着的地方跑来。

他扑到牦牛旁边,爱惜地抚摩着,牦牛也亲热地舔着他的手。他拔了把草,伸在雨里冲了冲,塞进牦牛嘴里。

这时,他才听到了抽抽搭搭的哭声。

他循声看去,看见了孩子两条小腿在乱蹬。小腿裸露的地方,已被冰雹砸得几处青紫了。

“哪里来的小孩?”廖文忙把孩子抱过来,用牛皮给她遮着雹子,掀开背篓看了看,朝着小孩做了个鬼脸。

孩子破涕为笑。

廖文推推躲在牦牛肚子旁边的那个干部。那人有牛挡着,正躺得舒服,觉得有人推他,欠起了身。

“这是你的孩子?”

“这……嗯……是……”

萍萍抚摩着小腿:“他,他推我。”

廖文也看出了是怎么回事,气得噘起了嘴:“你!……还是个干部哪,干这种事……”

“嗨,困难时期,革命友爱嘛!”那干部忙换话题,“小鬼,这牛是你管的?”

“是,怎么样?”

“过草地,这可是好东西。”那人沉着脸,“你个小鬼管它,我可不放心……”

廖文警惕地看着他:“你走开!”

“还是把它交给我……”

廖文抱起萍萍,狡黠地说:“那得看老牛肯不肯跟你哩!”他低声喊了一声,牦牛猛然爬了起来,把那人搡了个跟头。

那个人爬起来,骂了句什么。廖文又拍拍牛的脖颈。牦牛一转身,一屁股又把那人推倒了。

廖文快意地大笑起来。

萍萍也拍着小手笑了。

那人按着驳壳枪套正要发作,发现常炽正向这边走来。他看看天,雹子稀疏了。他留恋地瞥了牦牛一眼,转身走开了。

小高地的中央,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刚刚过去,那些用身躯保护伤病员战友,被冰雹打得鼻青脸肿的共产党员们,又自动挤到了肖国成身旁。这是草地行军中最后一批共产党员的集会。他们有的坐着,有的歪倒着,有的在拧着湿衣服,有的从各种防湿的地方(油布包、猪尿泡、牛皮挎袋)拿出了自己的党证。他们都望着肖国成,神情肃穆庄严。

肖国成站在大家面前,手里捏着自己的党证,他扫视着眼前的同志们,眼眶里贮满了泪水。

忽然,传来了轻轻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只是吹奏得沉重、雄壮。乐音轻轻地掠过高地,掠过人们的头顶,仿佛给这个会定了个音调。

肖国成精神一振,讲话了:“中国共产党红军长征后卫部队全体党员大会开始,到会的党员三十四人,列席的少共团员十五人。”他征询地扫视了一下会场,“第一项议程:选举临时支部的委员会。有什么提议?”

会场里很静。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先,先说说你自己吧!”原来是刚才爬过来掩护战友的重伤员。他已是很衰弱了,由那个青年战士搀扶着,但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肖国成把党证举起来:“我,肖国成,红二方面军二军团后卫连连长。一九三三年在洪湖苏区入党,党龄三年半。”

“一个好同志啊!”重伤员像是发言又像是感叹。

另一个声音传来:“你也是好同志嘛,自己伤那么重,还赶了来……哪年入党?”

“入党年数不算少了,可力量少,眼看党遇到难处,不能替党分忧啊!我叫谢怀福,宁都暴动以后加入组织,一直在红五军团,当伙夫班长。”

稍停,一个高个子青年人站起来:“我,黄长友,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一个机关枪排的排长。党龄两年。”他指指脖子上的纱布,“我伤不重,能为大伙干点事情。”

一个女同志在担架边上欠了欠身,举起了党证。她正用自己的军帽给伤员擦着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同志们看看我行不?”她把头发往后一抹,露出俏丽的面孔,“伤员得有人组织护理,我是四方面军总医院护士长,李芳,党龄三年。”

肖国成望着同志们,心情激动。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在党遇到艰难的时刻,在死亡的边缘站起来,走出来,向党要一副担子搁在自己那本已沉重的肩头上。一时,他仿佛看见,就是这几个人,把这支近百人的红军队伍带出了艰险的草地;就是这几个人,领着一支整齐的部队,正向陕北高原大步前进。

他定了定神,问道:“还有谁?”

静了一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意这几位同志,选举吧!”

“同意!”几个人在喊。

一只手举起来了,三十四只拿着党证的手举起来了。

“全体通过。留一名额给以后收容到的同志。这届临时支委会,等赶上大队报上级党追认……”肖国成说。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凑到后边人的身边问:“干什么?”

“选举临时支部。”

那个干部掏出党证,叹了口气:“他妈的,晚了一步。”

“嘘——”有人制止了他。

肖国成继续讲着:“……现在讨论下一项议程,怎样以党员为骨干,组织行政的班、排……”

牦牛旁边。

常炽吹完了箫,慢慢擦拭着箫管,向着开会的地方深情地凝望。

廖文显然已经和萍萍熟识了,正在她身边忙着:他已经把萍萍的湿衣脱下来拧干,挂在牛角上晾着。又在牛背上卸下的杂物里找到自己的小衣包,找出件干的军衣给孩子穿上。又把两个铁皮箱并到一起,铺上那块油布,让萍萍坐在上面。

收拾停当了,这才发现箫声早已停了,连忙叫道:“老常同志,怎么不吹啦?”

常炽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一步……”

萍萍也学着廖文的样儿在叫:“老常同志,吹呀!”

常炽回过身,这才发现孩子:“嗬,老常同志!这么大的一个红军!”他来到孩子身边,亲热地用自己的胡子在萍萍脸上蹭着。

萍萍伸出小手,很有兴趣地摸着常炽的胡子:“同志爷爷,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常炽摇了摇头。

“你见到我叔叔妈妈了吗?……嗯,就是……代理妈妈。”

“代理妈妈?”

“嗯。”萍萍点点头,突然拍拍手,“来啦!”

许苓在小秦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走过来。她在刚才掩护伤员的时候被雹子打得不轻,又浑身透湿,这回正冷得发抖。

许苓来到孩子身边,两个人偎抱在一起。

许苓心疼地看着孩子被打得青紫的小腿。

萍萍抚摩着许苓的头:“哟,叔叔妈妈,你长了一个犄角啦!……又一个,又一个……”

许苓呻吟了一声:“雹子打的。”

“痛吗?”

许苓点点头,又打了个寒战。

常炽心痛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默默地动手捡拾着树枝。

小秦想起了什么,抱着那个油布包走过来。有了焦干的柴火,篝火很快点燃了。

廖文高兴地推了许苓一把:“快,把衣裳脱下来烤烤!”

许苓看看湿漉漉的前胸,却没有动。

“快点呀!看你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似的。”

常炽看了许苓一眼,打开一个箱子,从自己衣包里拿出一件军衣递给了许苓。转身向小秦、廖文招招手:“走,去给伤员把火点上。”

小高地中央。临时党员大会正继续进行。

肖国成:“……那就这么定啦?第一,刚才确定的班长、排长立即把班排组织起来,按身体强弱搭配;第二,组织担架队,重伤员集中护理,由你李芳同志负责;第三,从现在起,粮食由各班集中管理,定量发,保证伤病号。动员身体好的挖野菜充饥……”

“还要加一条,”机关枪排排长提议,“把武器弹药配好,检查一下!万一遇到敌人的骑兵……”

两三个人的声音:“附议!”

“好。这四条,作为这次大会决议案……”

后边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弄,拖着、背着的,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草地……”

这话引起了不满,有人反问:“依你,丢下同志不管啦?”

还是那个声音,只是低了些:“不看是什么时候?能活出几个就不错啦。”

“我同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把话接过来,“我主张,咱们谁也别管谁,自由行动。”

有人问:“不管?”

“对,我们凭什么受这个湖北佬管?他算老几?”那干部晃着手里的党证,“粮食集中,给他?叫这个‘九头鸟’带走了怎么办?”

肖国成被激怒了:“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大模大样站起来,拍拍驳壳枪:“冯朝,四方面军总部的,总部,懂不懂?”他环顾四周,“我问问,四方面军的同志,咱们干吗受二方面军的这么个人管,咹?!”

会场乱了。有几个人附和着冯朝,喊叫着:“对,谁也别管谁!”“分散活动,自由行动!”……有人在斥责冯朝:“别捣乱!”“这是党的会议!”“你还是不是个党员?”……

青年战士扶着重伤员谢怀福欠起身:“看,就是他。”

谢怀福看了冯朝一眼,愤怒地说:“他,不是个好同志!”

冯朝认出了谢怀福,慌忙扭过了脸,口里还在叫着:“这个会不合法,解散,解散!”

肖国成鄙夷地看了冯朝一眼:“继续开会。现在表决!”

冯朝跳起来:“愿意自由行动的,跟我走!”他边走边转身看看,只有刚才讲反对意见的人跟着他离开了会场。

肖国成的声音继续着:“赞成这个决议案的请举手。”

拿着党证的手像小树林似的高高举起。

夕阳西下。暮色从草地四周升腾起来。

小高地上,一簇簇篝火烧起来了。每一堆篝火边上,就是一两个新编成的班排。这些来自不同家乡、不同部队的红军干部战士,几个小时以前,还是单个的个体或者零星的掉队人员,他们受了伤,生了病,又远离了人群,孤零零地踯躅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地上。他们踏着的每一个草墩,都是生和死的边缘。他们靠着革命意志和求生本能扭在一起的力量,和自然环境的摧残力进行着搏斗。而现在,他们每个人却从单体归进了集体,每个人都成了这支小部队的一部分。尽管这支部队还很小,也很软弱。然而,组成它的人觉得这是自己的,自己的家,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就像这堆篝火一样:一根根柴火架在一起,被火种点燃,就蹿起了火苗,发出了热和光。

看,一件件湿透的衣服伸向了火旁,衣服上浮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看,搪瓷碗、洋铁皮的杯子,还有脸盆、铜盆、砂壶、瓦罐摆到了火炭上,吊起在支架上,里面煮着的野菜、炒面糊糊,发出“嗞嗞”的响声。

一堆火旁,响起了粗野的笑声。

另一堆火边,几个女战士小声唱起了歌。

一支动情的、豪放的又略带悲凉的歌声,随着篝火在跳动,随着细烟袅袅上升,在这原始荒原上飞飘。

牦牛的近旁,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篝火边,许苓抱着孩子,低声哼着小调,慢慢地摇晃着。萍萍嘴里含着一根野菜,却已昏昏欲睡了。

小秦喝完了自己小碗里的野菜糊糊,贪馋地舔着碗,眼睛却望着许苓的茶缸。终于忍不住了:“小许,你碗里还有吗?”

“还有点。”许苓说着拿起茶缸递过去。

小秦不好意思地说:“这……你再吃两口。”

“我冷,吃不下。”她喝了一口又递过去。

“同志哥,你真好!”小秦忙不迭地接过来,却发现萍萍,“看,孩子快睡着了。我给她搭个铺!”

他随手揪来几把草垫好,把油布铺开。

曾立标隔着火堆把刚烤干的一件羊毛线背心扔过来:“给孩子盖上,夜里冷!”

“这好办!”廖文牵着牦牛走过来,“我给萍萍盖个房子!”他把指头伸进嘴里,又拔出来试了试风向,然后把牛牵到上风,口里“嗬嗬”叫了两声,牦牛便听话地卧下来。

“好!”小秦高兴地把油布拉到牛肚子边上,“好,靠着牛肚子,暖和。”他又把一条粮袋放到油布边上,对许苓说:“你们娘儿俩睡吧!”

许苓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小秦连忙改口:“对,对,你们爷儿俩睡。”说罢,转身跑到火边,端起了茶缸。

许苓抱着孩子躺下来,给孩子盖上了那件毛线衣,她一只手当作孩子的枕头,一手轻轻拍打着。

萍萍睡意惺忪地喃喃呼唤:“妈妈!”

许苓附在萍萍耳边,小声地说:“叫阿姨。”

萍萍继续叫着:“妈妈!妈妈!”

许苓望着孩子,眼角挂上了泪水。她深情地把孩子抱紧了,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唉——”

“妈妈——”

“唉——”

孩子听到了应声,睡着了。

许苓打了个冷战,向孩子靠近了些,也睡着了。

小秦舔完了茶缸,打个呵欠:“小廖,你不困?”

廖文趴在铁皮箱上已经睡了,听到叫声,猛地一惊,含糊说:“我看挑子,看牛,等汪坤……他登记花名册去啦!”

曾立标命令道:“去,睡去。这里有我呢。”

小秦在许苓身边躺下,紧紧偎住了那微微发抖的身体;一只受伤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廖文抱住了小秦的腰。两个人很快发出了鼾声。

小高地边上,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三个人坐在一块油布上,正亲热地小声谈话。

冯朝从挎包里掏出一块东西丢进对面小战士的洋瓷碗里。“小朱,给!犒劳你。”

“什么?”

“牛肉干,咱们四川地道的麻辣牛肉!”冯朝嘲笑地说,“这自由自在,不比喝野菜汤强?你说对不,侯志平同志。”

侯志平,就是刚才跟着冯朝退会的那个人,愤愤地说:“那个护士长要我给伤员抬担架,我才不干哪。她还说什么活着为别人……”

冯朝嘲讽地说:“谁叫你不也负伤?那就有人为你活啦。”

“那你?……”

冯朝一把把左臂的绷带扯下来,晃着胳膊笑了:“看,这伤!”

小朱噙着牛肉干,愣住了。

“受了伤,别人就爱你、帮你,这是咱们红军的一大好处。”冯朝得意地说,“落到这个地步,首先得顾自己。活下来也是革命的一份力量嘛!”

侯志平点了点头。

“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干吗受别人的制?”冯朝把声音压低了些,“自由行动,有的是办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听不清了。

小高地另一侧,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又有三个人挤坐在一起交谈着。

肖国成把一张纸看完,小心地收进衣袋。“汪坤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咱们这支部队的文书啦。花名册由我保管,往后每天宿营以后填一份实力统计给我。”

“是。”

肖国成把粮袋解下来,交给汪坤:“快回去,吃点炒面,睡觉。”又补了一句,“照顾好那个孩子!”

常炽又嘱咐了一句:“喂喂牛,看好我那副挑子!”

望着汪坤走去的背影,肖国成对常炽说道:“既然你不识字,就不给你看了。”常炽凄然一笑,没说什么。

“一共七十七个人,外加一个四岁的女孩。”肖国成扳着手指数着,像是在向上级汇报,“党员三十五人,少共团员十七人。”

“统计,不大确实。不过也想不到,”常炽高兴地说道,“差不多是一个连。”

“哎呀,这个连!单位包括了三个方面军、九个军和军团。就是伤病员多,轻重伤四十一名,重病号八个。”

“粮食怎么样?”

“情况不好。有干粮袋的只占三分之一,都剩下不多了。老炊事班长交出了三斤多酥油,还有一头牦牛。刚才每人只准吃一两炒面,重伤员是二两。”

“不行,还得减!”常炽计算着,“第一次过草地用了六天,第二次是十一天,这次嘛,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这么个速度,估计还得五六天才能走出去。”

两个人都感到了形势的严峻,谁都不说话了。

停了一会儿,常炽动情地说道:“肖连长,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些同志带出草地,带给党!”他仰起头,沉思,“保存下这支红军不容易!全国劳苦群众把希望放到了这支队伍身上。多保存一个同志,就多一颗革命的种子啊!”

“我,和你!”肖国成也很激动,“在这里,干部除了你,就我这个连长啦。”

“我,一个老挑夫……”

肖国成抓住了常炽的肩膀:“你这是为什么嘛!”

“我说文书统计得不确实嘛。”常炽轻松地笑笑,“支部书记同志,我是个反革命,一个等待枪决的肃反对象!”

“什么?”肖国成一惊,手却抓得更紧了。

常炽“哎哟”一声:“你抓着的那地方,中午以前还用绳子捆着。遇上那场暴风雨,押送我的同志牺牲了。”他掏出那份文件,连同那挺花机关递给了肖国成。

肖国成接过文件看看,读出了声:“……兹有本部……嗯,看押革命的死敌、反革命分子常炽……希沿途各部予以协助!……嗯,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

“看清楚啦?‘各部予以协助’!协助看押我这个反革命。”

“这……”肖国成定眼望着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什么问题?”

“因为我反对了张国焘同志!”常炽依然说得那么轻松,“去年这时候,一过草地,党中央北上陕北,张国焘同志要南下。我提意见要跟着中央北上,这就犯了忌,撤了我的职。后来他要自立中央,我反对,我不举手,就抓起来,说要肃反。刘伯承同志通过朱总司令把我要到红大当教员,暂时没杀掉。”

他急剧地咳嗽起来。肖国成替他轻轻捶着后背。

“刑讯,折磨得凶,受了点内伤……”常炽深深叹了口气,“到了甘孜,又要杀。多亏你们来得快。和二方面军会师以后,贺龙同志和任弼时同志又在打听我,这才又押进了运输队。”

“赶上了大队,你可以直接向贺、任首长报告。”

常炽笑了笑:“个人的生死、荣辱算不了什么,这场悲剧才叫人痛心!一次分裂,百丈关拼了一仗,部队伤亡很大;又多过了两次草地……多少同志的鲜血和生命啊!”

肖国成注视着这个受尽磨难的老头儿,心情激动。

“同志,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一时也许还不明白。革命需要流血,流汗,流泪。有时候,只有血才能使人聪明起来,只有血才能使革命前进!至于我嘛,”他掀起衣襟,撕开一个补丁,拿出了自己的党证,“看,党证沾了点血,可是还在我身上,一颗共产党员的心,还在我的胸膛里。这就够了!只是,我这个情况给你出了难题。”

肖国成诚恳地说:“不难,在实力统计上加一个党员就是了。”

“那,我向支部提一个请求。”

“什么?”

“派一个身体好的同志跟着我。”

“不必了。”

“当然,我压根就不需再有人押着,”常炽严肃地说,“我找你,是有重要的情况报告:我挑子里是一批贵重的药品。”

“真的?”

“党的财产我现在不能交给任何人!必须有党的决定才能动用。”常炽掏出两张纸郑重地交给肖国成,“这是药品的清单。”

“同志,谢谢你!”肖国成激动地接过清单,随即紧紧握住了常炽的手。

两只手在动,解着牦牛的缰绳,绳子被解开了。

冯朝伏在地上,把牛绳交给侯志平,自己继续观察。

篝火的火苗早已落下去了,偶尔有几粒火星在夜风里闪烁。篝火边几个人睡得正香。

冯朝爬了两步,轻轻推开许苓的脑袋,把粮食拿到了手。

小朱从背后戳戳冯朝,低声说:“瞧,是孩子的。”

冯朝向后摆摆手,又从小秦身边拿起了一袋。

牦牛被侯志平拉起来。

萍萍身子动了动,喃喃地叫了声。

冯朝一惊,慌忙向后爬去。

三个人拉着牦牛、背着几条粮袋,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风吹来,萍萍被冻醒了,蒙眬中,她低叫着:“妈妈。”

许苓没有答应。

萍萍伸手摸摸,牦牛没有了。她又在许苓身上摸着,摸到了许苓的脸,掰她的眼皮。

“萍萍,别闹!”

“叔叔妈妈,牛跑了。”

“什么?”许苓睁开眼,这才发现小秦正抱着她。她连忙坐起身把小秦推推,叫起来:“牦牛跑啦!”

小秦醒了发现粮袋没了,也在叫:“连长的干粮袋呢?”

旁边的几个人都醒了,忙乱地搜寻着。

肖国成和常炽走过来。听人们诉说着。

常炽说:“不要急,看看蹄印,牦牛往哪个方向去了。”

黑暗的草地里。

冯朝等三个人慌慌张张地走着。

侯志平牵着牦牛在前头。他小声问:“往哪儿走?”

冯朝说:“别管,走出去再说。”

“人家追上来怎么办?”小朱担心地问。

小高地边上。

追赶的人停住了脚。

肖国成说:“汪坤,跟我下草地,追!”

“我先把牛叫回来。”廖文两手拢在嘴边“嗬嗬”地叫起来。

草地里,牦牛听到了叫声。它停住了,又突然一转身往回跑去。侯志平被拉了一个跟头。他趴在草墩上问冯朝:“怎么办?”

冯朝挥挥手:“快走!”

牦牛从黑暗中钻出来,跃上小高地,来到了廖文身边。

小秦晃着大拇指:“小廖,你真神。”

许苓也抱着萍萍赶来了。萍萍亲热地摸着牦牛。

肖国成还要进草地去追,常炽拉住了他:“算啦,牛回来了就是个胜利。”

肖国成愤愤地说:“竟然有这样的人!”

常炽感叹:“有什么办法呢。好的,坏的,总要在一起存在一个时期。问题是能不能让好的越来越多!”他摸摸萍萍的小脸,“萍萍,你说对吗?”

萍萍不解地望着他。

拂晓。草地里弥漫着浓雾。

浓雾里钻出一个人影。走近了,可以看清是伍芝兰。她正在临时营地上察看着。

在一堆篝火余烬的四周,东倒西歪地睡着八九个人——显然,她的队伍已经扩大了。

伍芝兰给这个盖好身上的毯子,又把那个压在胸上的步枪挪开……她慢慢走到离篝火较远的一个同志身边,只见那人身边一个旧铜盆里放着一堆野菜,人却蜷伏着。她摇摇他的肩膀:“同志,醒醒!”

那个同志却再也不会醒来了。只见那人一手握着步枪,一手抓着一把野菜根;嘴角上、胡楂儿上挂着野菜的碎叶。

她把那同志的帽子往下拉拉,又掰开手指取下步枪,口里喃喃自语:“同志,松松手,把枪给我吧!”她把枪挂在肩上,又端起那盆野菜,仔细看看,神情庄严地向着死者:“你留下的话,我懂!就靠这些野菜,我能把同志们带出去!”

她霍地转过身,走进草地,一弯腰拔起一棵野菜,又拔起一棵……

突然,她看到不远处一只水鸟站在那里。等她看清是只头雁,摘下枪来,那雁已经长唳一声起飞了。

接着,雁群升上了高空,排成了“人”字形的队伍,轻盈地向前飞去。

伍芝兰望着远去的雁行,脸上呈现出坚决的表情。

浓雾笼罩着的草地,三个人在蹒跚前行。

小朱的脚一滑,差点儿踩进泥潭。他倒抽了口冷气,埋怨地说:“我说,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哇?”

侯志平愤愤地说:“谁知道哪!这得问问为头的。”

冯朝没有答腔。他正被死亡的恐惧包围着,神情慌乱。

小朱嘤嘤地啜泣起来:“……跟大伙儿在一块儿多好……”

“别哭啦!烦人!”冯朝冲着小朱大吼。

浓雾里,队伍在行进。

走在头里的是伍芝兰。她全身挂满了东西,背上交叉背着两支步枪,腰间系着两个手榴弹、一只铜盆,右肩上挂着驳壳枪的枪绳,另一端拖着个胡乱捆扎成的爬犁样的架子,上面半躺半坐着一个垂危的重伤员,左手挽着她救出的那个伤号。

重伤员在爬犁上欠起身,抓住了枪绳乞求:“伍排长,让我下来爬几步吧,你也歇歇!”

伍芝兰头也不回地说:“别说话!”说罢,奇怪地仰起头,喊道:“哎——同志们!……”声音很亮,又透着甜润。

过了一会儿,后边浓雾里传来了喊声:“哎——排长——”

“同志嫂,你这个办法不错。”

“逼的嘛!”伍芝兰苦笑了一下,“看,我实在没有什么再给同志啦,就还剩下这张嘴啦。哎——同志——”

后面,传来了呼应。

“说实在的,听着他们的声音,我也觉得添了劲。”伍芝兰动情地说,“有一回,孩子他爹跟我说,世界上最好听的,就是听战士们说话、叫同志。我不信,还跟他吵了嘴。我说:‘我叫萍萍他爹,不好听?’……哎——同志——”

“你那孩子她爹在哪个单位?”

“在红三十军当营长,”伍芝兰声音很低,“去年打百丈关,牺牲了。”

伤号扭转了头。

“我带着我那个排掩护医院往后撤,带着孩子见了他最后一面。这回,他说我的话很好听,是甜的。……真的,至今孩子还常问我:‘妈妈,话怎么是甜的?……’”

她陷入到回忆里去了,听到拖犁上伤员的唏嘘声,才猛然醒过来:“同志,你怎么啦?”

“伍排长……你,你那个孩子,兴许还在……”

伍芝兰没有说什么。她使劲一躬身,拉得快了些,口里喊着:“哎——同志——”

那声音,像是甜的,又像是苦的。

浓雾中,冯朝等一行三人在烂泥里挣扎。

冯朝靠小朱近了些:“小朱同志,把你那根木棍换给我怎么样?一大把牛肉干。”

小朱没吭声。他正用木棍探着路,跳过一道泥沟。

“要不我买你的,一块袁大头。”

忽然,走在前头的侯志平“哎哟”一声摔倒了。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纵身跳起,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原来是一小群黄羊。

冯朝惊慌地说:“不好,走到没人的地方来了!”

就在这时,前方远处传来了细微的人声:“哎——同志——”“哎——排长——”

三个人惊喜地向前望去。

浓雾在渐渐消散,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了。

伍芝兰继续带着她的小部队前进。她还是不时仰起头来喊着。后边五个人应和着。

“行啦,同志嫂,你歇会儿,不用喊啦!”

“好,再喊一次!”就在她仰头要喊的工夫,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点。

她以极快的动作抽出驳壳枪,在大腿上一擦,扳开大机头,推上了顶膛火,机警地望去。

一小群黄羊飞速奔来。

伍芝兰抬手两个点发,羊群消失在雾气里了。

“不知打着了没有?”

“两只。”她轻吹着枪口的烟。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能解决一下咱们的肚子问题了。走,去找找。”

果然,两只黄羊倒在草丛里。

伍芝兰安排好两个伤员,自己把猎物拖到爬犁边。后边的同志也你搀我扶地陆续赶来。

有人在叫:“黄羊又回来了,快打!”

“别打呀!”随着声音,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迎面走来。

走在前头的小朱,一头扎在伍芝兰怀里,哭出了声:“同志,可见到你们啦!”

伍芝兰奇怪地问:“你们怎么往南走?”

侯志平正要回答,冯朝连忙接口:“雾大,迷失了方向。”

伍芝兰安慰着小朱:“同志,会合到一起就好了。我们一起走,再难也能走出草地。”

她重又挎起了枪绳。可是因为加了两只黄羊,更重了。她把几根空粮袋接起来,往拖犁上系着问道:“你们谁来帮一把?”

冯朝扬了扬缠着纱布的胳膊:“我,我去看看,照顾后边的同志。”

小朱犹豫了一霎,接过了空粮袋:“我来。”

队伍重又前进了。

队尾,冯朝附在侯志平耳边低语:“你不看他们都断粮啦?我们还得单独走。”

又是一支部队从雾气里钻出来。

这支队伍虽然是些老弱残兵,还存在着明显的掉队人员的痕迹,然而却已经成了一支经过整顿的、像样的队伍了。

走在头里的是连长肖国成,他背着曾立标。小秦已不需扯着连长的皮带了,他拄根竹棍走着,胸前的军号已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擦得锃亮。许苓背着背篓紧跟在后面,背篓上和萍萍脑袋上又插满了野花,看去整个儿像背着个花篮。小文书汪坤和廖文,还是一前一后地赶着那头牦牛。走在连部直属队最后的是挑夫常炽,他拄着竹棍,依然挑着那副担子,扁担上挂着那挺花机关,只是鼻梁上多了副眼镜,使这个怪老头儿更显得不伦不类了。

肖国成扭回头望去。

在“直属队”后面是五六副担架,上面是重伤员,稍后是被搀扶着的轻伤病号;护士长李芳跑前跑后地照顾着。再往后就是黄长友带的战斗分队,名字叫“步兵排”,实际上是身体稍强的人组成的一支运输队,每个人身上都挂满了枪支弹药。然而年轻的机关枪排排长黄长友却把人们带得井井有条。

黄长友跑到前边来。“连长,当这样的值星排长,没劲!来,换换。”

肖国成接过包在帆布套里的轻机枪,黄长友背起了曾立标。

肖国成扛着枪跨到队列旁边,心情有些激动。他眼前忽然浮上昨天傍晚那混乱的景象。他束手无策,抱着伤员痛哭失声,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共产党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眼泪!”……

他的思路又回到了现实,却发现一大滴泪水落到了腮帮上。他连忙擦了去,笑了。

他看见许苓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忙从驳壳枪上解下毛巾去擦。

许苓闪身躲开了。

肖国成看着背篓里的萍萍,俯身去亲亲。萍萍推着他那浓黑的胡子,咯咯地笑着,躲来躲去。

“你呀,根本不会爱!”常炽走过来。他指了指许苓,“让孩子靠路边歇会儿吧。”

肖国成不解:“这就是会爱?”但还是向许苓下了命令:“小许,过来!”

他让许苓在队伍旁边找块干些的地方,把孩子从背篓里抱出来。

萍萍站在如茵的草地上,一双清澈的大眼,望着行军的队伍,不时亲切地叫一声:“叔叔!”

抬担架的脚步慢下来了,都亲切地望着这花朵似的女孩。

一个担架员问:“你几岁了?”

萍萍扬起四个小手指:“四岁。”

伤员从担架上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核桃般大的一块东西扔给孩子。

许苓连忙捡起来,舔了舔:“盐?”

一个女战士停住了脚步,从腰间解下了一条毛线围巾,围到了孩子脖子上。

又一副担架过来了,担架员放下担架,浑身掏摸着,最后解下了粮袋向孩子走过来。

许苓忙把油布摊开。担架员往上边倒了一小把炒面。炒面散发着轻轻的粉尘……

这个头一开,人们仿佛听到了什么号令,一个个走到孩子身边,把点什么东西放到了油布上。

油布上,炒面在增多。什么都有:酥油、黄糖、奶酪、自制的牛肉干、羊皮背心、毛线袜子……

一个女战士把一件花衣服放在衣堆上。另一个女战士放下了一截红头绳。

一个战士放下了三个鸟蛋。

一个小战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灰兔子。这显然是他的心爱之物,他犹豫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心,小心地放到了萍萍的手里。

面对着这意外的情景,许苓又高兴又有点心慌。她不安地看着肖国成:“连长,这……”

肖国成却被这幅情景深深地感动了。他赞许地微笑着,胡子却在轻轻抖动,泪水溢满了眼眶。

只有萍萍例外,她依然瞪着秀丽的大眼看着这些人,看着这一切。直到队伍走完,许苓和肖国成把东西包裹起来的时候,孩子才突然抱住了许苓的脖子,小声地问道: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都是给你的。”

“给我了,为什么给我呢?”

“因为,因为……”许苓思索着,“因为大家都喜欢你,都爱你!”

萍萍昂起小脑袋想了想,若有所悟地说:“爱谁,就把自己的东西给他,对吗?”

许苓没有回答。

肖国成也没有回答。

这个生活的真理,这个人与人、人与事业关系的真理,由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地里讲出来,简直是惊心动魄!

一时,整个草地仿佛都发出了应和的回声:

“爱谁,就把什么东西都给他!”

萍萍还在问:“那……那我呢?”萍萍想了想,又问道,“我爱妈妈,我爱叔叔、阿姨,可我拿什么给你们呢?”

许苓和肖国成互相看了看,又没有回答——他们回答不了。

于是,天地之间只留下了这个四岁孩子的稚气的声音:

“……我拿什么给你们呢?”

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地上,把草地照耀得柔和而又美丽。就连草地跋涉者的剪影也变得峭拔、雄健,充满了诗意。

伍芝兰挽着小朱的臂膀,一用劲把爬犁拉上了土坡,似乎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两个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小朱眼尖,一眼看见了不远处一堆篝火的余烬。他连忙跑过去拨弄着,居然冒起了火苗。

人们陆续来到篝火边上坐下来。

伍芝兰抚着小朱的脸:“这么瘦。多大啦?”

“属鼠的,十二啦!”小朱情不自禁地往伍芝兰身边偎偎,“巴中东乡的。”

“这么小,爹妈怎么舍得你当红军?”

“撤出苏区,妈妈走散了,爹牺牲在杂谷垴。我就把爹的军装穿上了。”

小战士的话触动了女排长的心。她抱住了小朱的肩膀,低低地叫了声:“孩子!”

“排长,你好……你像个妈妈一样……”小朱把头扎进伍芝兰怀里,呜咽着,“我不好,我是个坏孩子!”

“怎么啦?”

“我不守纪律,跟着人家乱跑,还……”他从伍芝兰怀里挣出来,坐起了身。忽然,他叫起来,“对,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跟他们偷牛,连小孩子也不顾了……”他大哭起来。

伍芝兰坐起来,给他擦着眼泪:“别哭,别哭!”

伤号探过身问小朱:“你说什么?小孩子?”

小朱点点头。

伍芝兰也注意起来:“多大?”

“天黑,没看清。”

伤号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小朱摇摇头。

伍芝兰失望地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小朱:“好,好,能跟大伙儿在一起,就是好孩子!”她高声地说,“来,找水,煮黄羊肉!”

伍芝兰望望篝火四周,问道:“还有两个同志呢?”

冯朝和侯志平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一条清清的小河,河边几簇灌木丛,简直成了草地的美景。

落日余晖里,队伍正忙着安排宿营。河边到处是欢快的人群。

许苓抱着萍萍来到河边。

几个男孩子正在河水里嬉戏。小秦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喊着:“小许,快来呀!”

许苓转身走开。

她走到下游一丛矮树旁。树后,一个女战士探出头来。呵斥说:“小鬼,走到哪儿来啦,不快走开看我不拿皮带抽你!”

许苓苦笑一声,又走开了。

“我要跟小秦叔叔和老牛一块儿洗。”

“他们是男的。”

“跟阿姨洗。”

“她们是女的。”

萍萍怔怔地望着许苓。

她俩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河湾。许苓帮萍萍脱了衣服,把她浸到水里。

轻风送来一阵悦耳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但吹得轻快、悠扬,和眼前的情景十分和谐。

离河边较远的一簇矮树丛边,临时党支部委员会,已开了多时了,这会儿正进行着最后一项议程。

“……还是杀了它!”说话的是李芳,“今天又牺牲了两个同志,我检查了,是饿死的。”

排长黄长友说:“杀了,那七八支枪谁来背!”

“杀吧,还是人要紧!”炊事班长谢怀福倚着树根喘息着,他病情更重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可能不能再等一两天……”

李芳嘴快地说:“得,三种意见,各占一票!”

肖国成:“有个同志向支部提了个意见,剩的粮食集中给伤员,牦牛呢,先不杀……”

李芳激动地说:“同志吃什么?吃草?”

“对,吃草!”肖国成点点头,“把同志们逼一逼,准备应对更苦的时候。我看就这么决定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有箫声在回荡。

“好,同意!”李芳提起挎包站起来,“这个怪老头子!要药给一点点,牛又不让杀,什么都卡得紧紧的!”

人们陆续走开了。肖国成扶起了谢怀福。老谢轻声地说:“还有个问题:有两个人提出要求入党,得讨论一下。”

“入党?这样的时候,还顾得上这个?!”

老谢正色地说:“正是这样的时候,党,才能得到真的党员!”

小河边上,四处幽静。

岸边矮树梢头搭着几件洗净的衣服,有小孩子的衣裤、许苓的军衣,还有两条空了的干粮袋。

矮树下,萍萍光着身子趴在那里,正手拿野菜喂着小兔子。小兔吃得正香,萍萍开心地笑着。

河边,许苓显然已经洗过澡,穿着内衣,在望着水湾出神。

水湾清澈、明净,晚霞映红的浮云照在水里,分外好看。水里,映出许苓那洗干净了的脸庞,和小花布衬衣裹着的上身,完全是一个秀丽的姑娘。

许苓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抚摩着自己的短发,眼前浮起了幻影:仿佛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变长了,披在肩头一阵风吹来,飘飘洒洒,她正用心地把它编成两条长辫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花衣服。于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映在了明镜般的水里。许苓欣赏着自己,发出了少女的妩媚的微笑……

突然,传来了萍萍的喊声:“叔叔妈妈——”

许苓一愣,水中的姑娘消失了,又换上了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

许苓懊恼地噘起嘴:“什么叔叔,什么妈妈!……”

“叔叔——”萍萍叫声更高更急了,“衣裳跑啦!”

果然,晾干的衣服正被风吹离了树枝。许苓连忙去追,还是有萍萍的一件短裤被吹上了天空,眨眼不见了。

许苓佯怒地拍打着萍萍的屁股。萍萍咯咯地笑着。两个人高兴地滚在草地上。

夜幕笼罩着草地,也笼罩着那块小高地。

小高地中央,一堆篝火烧得正旺。吊架上,一个小铜盆和两个搪瓷脸盆里,煮着黄羊肉,飘散着香气。

伍芝兰手挽着手领着小朱,在高地上走着,捡拾柴火。

小朱发现了一根竖着的木棍,伸手就要去拔,被伍芝兰制止了。

“等等!”伍芝兰走过去,看出这是只路标,横杆上写着:“向北前进!”

伍芝兰心情激动:“那天,在这里的同志多吗?”

“多。差不多有上万人。”

“看,经了暴风雨,没有死一个人。那就是说,他们还有力量!”

小朱点点头。

“而且,他们还想着我们。”伍芝兰抚摩着路标,“知道吗?哪儿是北?”

小朱摇摇头。

伍芝兰指指路标的箭头,又循着箭头指去:“看,那就是北斗星。”

开阔的夜空里,北斗星格外清晰。

“记住它。万一失散了,剩一个人也要往北走,走出去!”

小朱偎依在伍芝兰怀里:“我再也不离开你啦!”

伍芝兰抱着这个大孩子,亲切地说:“对,孩子!不离开!跟着集体,跟着妈妈,不离开!”

一大滴眼泪落到了小朱的脸上。

一滴雨点洒落到泥水里,接着细雨唰唰地下起来。草地又变得阴沉可怖了。

肖国成指了指近外的几棵老树,喊道:“快避雨!”

人们向着古树奔去。

青年战士背着谢怀福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棵歪倒的树下。老谢已经有些昏迷。青年人喘息了一阵,掏出小洋瓷碗,接了点雨水,解下粮袋,抖进了点炒面,用树枝拌和了一下,喂到老谢嘴里去。

老谢醒来了,咂了咂嘴:“哪里来的炒面?”

“还有点。”他扬了扬粮袋。

空空的粮袋,只有寸把长的一截还有粮。老谢沉下了脸:“干吗还给我吃粮?”

青年人显然误会了,连忙指了指腋下:“我,还有。”那里半条粮袋鼓鼓囊囊的。

老谢推开碗:“把它送给重伤员!”

青年人噘着嘴:“你就是重伤员!”

肖国成走过来:“吵什么?”

老谢又有些昏迷,说不出话了,指了指粮袋。

肖国成冒火地说:“你,你打埋伏?!”

青年战士护住了粮袋,默不作声。

“去呀,”肖国成捏紧了拳头,“去交给护士长!”

青年战士没有作声。

“你,自私!”肖国成怒不可遏,一拳打在战士肩胛上,“交出来!”他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青年战士摸摸肩胛,又端起碗扑到老谢身上:“老谢,老谢!”

肖国成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迎面碰上了李芳。

李芳焦灼地说:“杀了吧!”

“杀,杀,你就知道杀!”肖国成眼里像喷火,“为什么你不能把那个班长救活?嗯?为什么?”

“他是饿死的!”

“你,你无能!”

他推开李芳又往前走去。

一棵古树的浓密的树冠,像伞盖一样挡住了细雨。

树下,红小鬼们围着常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故事,连萍萍也坐在许苓怀里注意地听着。

“……天,墨黑墨黑的,伸出手来也看不见指头。往哪儿走?才能走出这阴森森的原始大森林呢?”

常炽停住话,咳嗽了一阵,又说下去。

“这时候,丹柯解开了衣裳,一把撕开了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那颗心在他手里怦怦跳着,闪光,发亮。丹柯把自己的心高高举起来,领着大伙儿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出黑黑的大森林。”

廖文问:“丹柯呢?”

常炽说:“他倒在地上,死了!”

短暂的沉默。听众里传出了一阵轻轻的叹息。

小秦感叹道:“我们这里有个丹柯就好了。”

常炽说:“有哇。”

汪坤问:“在哪儿?”

常炽笑笑:“你,你,还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

“不信?”常炽拍了拍背后那棵古树,“你们看。”树上,有几处树皮被砍掉了,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向北前进!”“坚决北上抗日!”下署“湖南部写”。

“湖南部就是党中央的代号。”常炽叹了口气,“要按这个方针,去年我们就到陕北了,这会儿……”

这时,肖国成气冲冲地走过来:“干吗不挖野菜去?去!去!”

孩子们散开了。

廖文牵着牛怏怏不乐地走开了。

肖国成厉声叫:“廖文!”廖文站下来,肖国成却没有讲话,他摸了摸牦牛,说:“去吧!”

许苓狡黠地在萍萍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往肖国成怀里一塞:“连长抱会儿,我得挖野菜去。”转身跑走了。

常炽:“火气倒不小!”

肖国成声音有些颤抖:“又是三个!”他把两张纸片递过去,“连昨天一共四个同志牺牲了,三个是党员。”

常炽看着三份党证:“……江西吉安,湖南桑植,四川通江……”

“把牦牛杀掉!”

“嗯。”常炽抚摩着胡须,“不过,牛下水、牛皮都别丢掉。还得省着吃。更难的时候还没到。”

“已经够难的啦!”

“不。去年和党中央分手,我们从包座南下,走了四天才到这里。”常炽指了指树上的标语,“我们这速度还得五六天。万一曲河一涨水,窝住了……”

“杀了再说。我去找支委们商议一下。”

细雨中,人们三三两两在寻找着野菜。

廖文和汪坤、许苓一块儿边挖野菜边交谈着,牦牛慢吞吞跟在后面。

小秦模仿着常炽,摸着“胡子”,学着湖北口音:“你,你,还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丹柯嘛!……”

许苓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怪老头儿,真有意思。”

廖文把一棵野菜填进牦牛嘴里:“我可不够格。我太爱玩。”

汪坤装出大人样沉思地说:“嗯,这老挑夫,他讲得有道理!……”

许苓笑着说:“反正小秦不是,太馋了。”

“就你好,干什么都躲着大伙儿……”

传来了肖国成的喊声:“小许!给你孩子!”他把萍萍放在地上,围着牦牛走了一圈,走开了。

萍萍蹒跚地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黄糖,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牦牛的嘴边。

许苓问:“萍萍,你干什么?”

“给老牛吃,要杀老牛啦!”

廖文:“瞎说!”

“两个胡子叔叔说的。”她学着样子,“把牦牛杀掉!”

小鬼们全怔住了。

廖文像疯了一样,拔腿就跑。迎面遇上了常炽。他愤怒地冲上去:“不许你们杀牛!”

“咦,怎么今天都爱发火?”

“你亲口说的:这是党的财产!”他挥舞着小拳头,在常炽胸前擂着,“拉过钩的,不算数?”

肖国成走来:“廖文,别胡闹!”

廖文放开常炽,转身一头撞在肖国成的胸前。

肖国成命令身边的黄长友:“拉走!”

黄长友牵过牛,推开前来阻拦的汪坤、许苓,大步走去。

廖文定定神,“嗬嗬”地叫了两声。

牦牛挣脱了黄长友,又跑了回来。

谁也没法对付这个像只小疯狗一样的廖文,形势顿时僵住了。

稍停,常炽低声说:“我知道,这头牦牛是廖文同志的心啊!”

廖文一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丹柯,手里托着一颗心——不知怎的,这心,却是牛形的。

廖文轻轻抚摩着牦牛,随手把缰绳解下来,然后扳着牛角把牛递到黄排长手里,自己却捂着脸痛哭起来。

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只有萍萍抓着牦牛那长长的鬃毛,贴在自己脸上,把老大的一块黄糖塞进牛嘴里。

阴沉的草地。

两天前清澈得可以照人的那条小河,如今却浑浊不堪。

伍芝兰提着竹筒,小朱端着铜盆,两人沿着河岸走着。伍芝兰把核桃般大的黄羊肉逐个递到同志们的手里。

可以看见,她的队伍又扩大了,有了十几个人了。

伍芝兰把一份肉递给了个年轻的战士,却看见他身边的枪扔在泥水里,上面沾满了污泥。她把枪拿起来,倚在矮树上,说道:“吃完了饭,把枪擦一擦!”

那同志抬了抬眼皮:“擦它干啥?又用不着那玩意儿!”

她不悦地说:“军人嘛!哪能不擦枪?一会儿我要检查!擦枪布嘛……”她解下腰间的包袱,在一堆小衣服里翻拣着,找出了一件小花上衣。

“我有。”

伍芝兰奇怪地问:“你有?”

“呶,那不是?”那同志指指高处,“一会儿我去拿。”

伍芝兰抬头看去,只见矮树梢头挂着一件小花衣服,连忙伸手取下来。衣服和她手里的那件一模一样。她看着看着,一阵眩晕,倚到了小朱的肩上。

那个伤号欠起身问:“怎么啦?”

“我的孩子的衣裳,可孩子……”

“咳,同志嫂,你怎么糊涂啦!”伤号高兴地说,“孩子能到这里,一定是在自己同志的手里嘛。”

“在自己同志的手里……”伍芝兰自言自语,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她把衣服抱在胸前,低声呼唤道:“萍萍——”

细雨蒙蒙,冷风阵阵。草地的雨夜是寒冷的。

篝火旁,许苓正在给怀里的萍萍喂饭。她把蒙在萍萍头上的油布掖了掖,把半小碗野菜加炒面的糊糊送到萍萍嘴边:“来,再喝一大口。”

萍萍摇摇头:“不吃!”

许苓劝诱:“看,小兔子大口吃草。萍萍也吃。”

看看兔子香香地吃着草,萍萍猛喝一口,皱起了眉头:“我不吃草,我要吃面面。”

许苓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地说:“面面没有了,叔叔、阿姨都没有面面了。”

萍萍哭了,乱蹬着小腿哭叫:“我,我饿……”

旁边,老炊事班长谢怀福正聚精会神地忙着。他把生牛皮带用菜刀切下一截,用根枪通条挑着伸到火里去。牛皮“啪啪”一阵响,爆起一层油花。

他向着身边的年轻同志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办,能行!”他把烧好的牛皮扔进茶缸里,又用树枝从茶缸里夹出一块煮好了的牛皮,递给许苓:“给孩子吃吃看。”

许苓接过来吹了吹,塞到孩子嘴里。萍萍慢慢咀嚼着,不哭了。

青年战士凑近老谢:“你真好!什么也难不住你!”

老谢叹了口气:“瞎说,眼看党落难遭灾,不能给党分忧,这,这心里难受啊!”他艰难地呼吸着,“你要入党,好!我观察你多时了。我介绍。咱们一起把困难掰碎了,你一块,我一块,分分扛起来……”

许苓静静地听着,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还有我呢。”

萍萍也学着:“还有我呢!”

“有你有你,”老谢喘息着,“也为了你……”

青年战士从粮袋里掏出最后一把炒面,偷偷放进萍萍的碗里。

一堆篝火。火苗在慢慢落下去。细雨丝偶尔落到火炭上发出“嗞嗞”的响声。

篝火四周人们都蜷曲着身子睡着了,只有两个人在低声谈着话。

常炽望着肖国成:“该下决心啦,连长同志!”

肖国成长叹一声:“老常啊,我多么想把掉队的同志都带出去,一个不少地带出草地,带给党!”他扬起巴掌揩了揩眼睛,“想不到又困在这里……我真担心……”他声音更低了。

“就是为了走出去,才让年轻的同志先走,抢在曲河涨水之前走过去。先保住一部分!”

“真有大雨?”

“我会算!”常炽向肖国成靠近了些,撩起自己的衣服,小声地说,“你看看。”

肖国成抓起一块冒火的树枝照着,只见常炽腰背上鞭痕累累,腋下有一处伤口流着脓血,不禁“啊”了一声。

“嘘——保密!”常炽苦笑一声,“断了两根肋骨,想不到倒有这么个用处——留下了个晴雨表。今晚,至迟明天,有大雨。”

“这……”肖国成抚摩着常炽身上的伤疤,思忖着,“只能派出半个班掩护……”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常炽慌忙放下衣服。

走过来的是汪坤,他把一张纸交给肖国成。

肖国成看着,不由得叹息:“唉,又牺牲了两个。”他发现了什么,提高声音,“又收容了七个。总数是一百零三个。怎么,冯朝,那个捣蛋的家伙又回来了?”

“还有个侯志平。”

“什么,还填上他们是党员?”肖国成指尖戳着统计表,气愤地说,“这样的人也算个党员!”

常炽苦笑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在极端困难的时候,有的人在提高,往着人的更高处长;有的人呢,露出了本相,在往野兽窝里掉!”

“可他偏偏长着张嘴,说话吃东西!”肖国成叹了口气,“我可拿什么给同志们吃啊!”

他转身向着汪坤:“小文书,你去检查一下你们那些小伙伴,一定要睡好,准备明早执行任务。”

“是,执行任务!”

“我说的是:准备!”

汪坤刚走,黄长友和李芳走过来。黄长友说:“派去侦察的人回来了。河没有涨,就是有一段烂泥地,不大好走。”

李芳说:“准备好了,就只有一条牛腿,半袋炒面。”

“好,我们商量一下,做个决议!”

一个黑影缓缓爬过来,爬近火堆,可以看清是老炊事班长谢怀福。

老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你们的话,我……我都听见了!……”

肖国成扶住了老谢:“准备开个会……”

“我们几个伤重的,商、商量过了。”老谢几乎是恳求,“让年轻力壮的先走,那是咱们的希望。我们嘛,爬,也跟上去。我们人受了伤,心没有伤,不会给党丢脸的!”

常炽抓住了老谢的手。接着,一只又一只,五只手捏在了一起,五个人默默地望着。一个重大的决策在无言中决定了。

细雨中,伍芝兰带领着她的小部队在前进。她依然和小朱共同拖着那架爬犁,爬犁却似乎轻快了许多。木板在雨中的水草上轻快地滑过。伤号已经不需搀扶了,拄根棍子在后面走着,不时帮着把爬犁推上一把。

伍芝兰情绪比以前好多了,眉宇间多了点喜气,人显得更为英俊俏丽。她神情振奋地说:“这么走,大概再有两天就能赶上他们了。”

小朱高兴地说:“那,就能见到你的孩子啦!”

伍芝兰点点头,笑了。

伤员凑趣:“小朱,那时候,排长可就不要你这个儿子啦!”

小朱撒娇地向伍芝兰靠靠:“那,我也不离开你!”

“傻孩子,净讲些傻话。”她仰起头,神往地说,“等出了草地,到了陕北,咱们一、二、四方面军会合在一起,革命大发展了,一个大家庭里,该有多少事情要我们去做呀!”

“我们一块儿做。”

“对,一块儿。”伍芝兰揽着小朱的肩膀,“你、我还有萍萍,我们也‘会师’成一个新的家庭……就像《红军两大主力会师》歌里唱的那样……”

她清了清喉咙,唱起来: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

铁的意志,血的牺牲,

换得伟大的会合……

小朱也加进来: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

高举红旗向前进!

清晨,雨停了。

十四五个红小鬼和七八个女战士挤坐在一起,同声唱着这支歌: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得伟大的会合……”

年轻人个个装束得停停当当,个个神情庄重。

然而,几个老战士似乎还不放心,在人群的周围仔细察看着。

歌声一停,李芳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战士身边,把一个绣有红十字的挎包交给她,嘱咐了几句。然后,又来到了许苓旁边,递给她一个药瓶:“这叫鱼肝油,每天给萍萍吃两粒。”说罢,她转身俯到背篓上,在萍萍脸上久久地亲吻着。

炊事班长老谢爬到红小鬼们中间,把一块块烧得焦黄的牛皮分给每一个人。他指着牛皮上刻好的白印,向廖文交代:“孩子,看好了,一条线,是一顿饭的口粮!”

肖国成来到常炽身边,低声地说:“都准备好了。”

“嗯。”常炽把自己那根竹棍递过去,叹了口气,“给孩子撒谎,这可是第一次!”

肖国成:“也是最后一次。”

他大步走到队伍前面,严肃地扫视了全场:“现在,我们的处境十分困难,为了把一份重要的东西保护好,安全地交给党,组成了你们这支先遣分队!汪坤同志!”

“到!”汪坤走过来。

肖国成举起竹棍,拔开塞头,把一卷纸拿出来:“同志们看好,这是一份重要文件!”他又郑重地把文件放进了竹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这是几天来牺牲同志的名单和党证,一并带出去!”

他把塞子塞好,两手捧起竹棍,递到了汪坤手里。然后,他把声音提高了些:

“我命令:先遣分队由黄长友排长负责!你们的任务是:立即出发,沿着去年中央红军走过的路,走班佑、巴西、俄界……一直往北前进。直到遇到红军部队,把它交给部队的最高首长!”

场子里很静。红小鬼们脸上浮泛着即将执行重大任务的神圣的表情。

“同志们,孩子们!”肖国成充满感情地说,“你们的担子很重啊。记住,就是剩一个人也要把这件重要的东西送到……”

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把他的话打断了。

黄长友跑过来:“人都集合好了,就是那个冯朝又胡闹……”

“走,会照常开!”肖国成摆摆手,“你带小鬼们也列席听听。”

不远处一块平地上,党员们已经集合起来,会议还没有开始。冯朝在人们当中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着:“……哎呀呀,真想不到,几天工夫大家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吃没得吃,走又走不动……”

有人呵斥他:“你胡说些什么?能丢下同志不管吗?”

“这个嘛……得看什么情况,”冯朝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谁顾得了谁?谁能活出去算谁有本事!……”

肖国成赶来了,厉声道:“冯朝同志,不许你散布这种悲观的论调。”

“我悲观,可我活着!”冯朝讥讽地说,“你这个小连长,可把同志们带死了好多!”

会场里向冯朝发出愤怒的斥责声。

肖国成愤怒地指着冯朝:“你活着?靠什么?你偷了大伙的牦牛,偷走了同志们的口粮,你是靠损害别人活着的。”

冯朝恼羞成怒:“你,你,老子干什么你管不着!”

“偷孩子的干粮,谁都能管!”

“管?也得问问它!”冯朝抽出了驳壳枪。

肖国成镇静地说:“把他的枪下了!”

黄长友一伸手扭下了冯朝的枪。

肖国成走到冯朝面前:“把党证交出来!”

冯朝有些慌乱:“你,你没这权力!”

肖国成走前一步,双目逼视,大声说:“交出来!”

冯朝慢吞吞地拿出了党证。

肖国成用两个指头夹着那个党证和李芳、老谢交谈了几句,然后对着大家说:“同志们,咱们党、咱们红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纪律的。可惜,冯朝同志把这个弄脏了。”

会场里腾起了喊声:“党里不能要这样的人!”“开除出去!”“同意……”接着许多只手举了起来。

肖国成环顾四周:“支部大会通过了!”

他拿起那张党证,随手撕碎,一扬手纸片随风飘去。

他拍着矮树叶上的雨水洗了洗手,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同志大步走过来,嗫嚅地说:“我,我要参加党!”

肖国成一愣。原来这正是他两天前动手打了的那个同志。他犹豫地:“你?……”

“对,正是他。”老谢欠起了身,“他叫汤世俊,我介绍他……”

有几个声音在喊:“不要介绍了,我们认识他。”

肖国成提醒说:“在这个时候干共产党,可不容易啊!”

“我知道!”汤世俊严肃地点点头,“这几天好多好同志牺牲了,党员少了,我,我得补到他们的位置上。”

会场一时变得很静。党员的手却在沉默中举了起来。

“关于组织先遣分队的事,支部委员会还要向大会报告,”肖国成把指北针递给了黄长友向他做了个手势,“先遣分队,出发!”

那支小队排成一路纵队绕过会场,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伴着年轻人的脚步声,响起了箫声。《苏武牧羊》的调子又变得凄婉、悲凉了。

中午时分。

伍芝兰和她的小分队正在赶路。伤员在爬犁上惊叫了一声:“伍排长,不好!”

伍芝兰扭回头问:“什么?”

伤员指着西天上的一片乌云说:“天要变!”

伍芝兰望着急速升腾起来的浓云,心情沉重。她大声招呼:“同志们,走快点!”

“同志们,走快点!”

同样的话,已经是黄长友在喊了。他站在齐腰深的泥浆里,正把一个个小战士扶过去。

这是一段地势低洼的沼泽地带,不过四五米宽,却由于没有草墩做依托,泥泞不堪。黄长友和几个战士几乎是抱着小鬼们从泥浆上传递过去。

黄长友卡住许苓的腰,把她连抱带扶地传给了一个战士。然后望着西边的乌云,忧心地说:“要是上游下雨,一涨水,他们可怎么过呀!”

萍萍从背篓里探出头来,扑棱着两只小手:“黄叔叔,他们变成鸟儿,飞过去!”

黄长友苦笑了一下:“可惜,我是二十四岁,不是四岁!”

的确,人不是鸟。

队伍正在草地里艰难地走着。

肖国成站在行军队列的旁边察看着。

他扶着曾立标跨过了一个草墩,小声问道:“伤口怎么样?”

“好多了,能跟上。”

“云南白药倒是灵。”

“是你的脊梁骨灵。”曾立标感激地说,“在你背上趴了五天,伤好了,也知道人该怎么活啦!”

肖国成笑笑说:“这么说,我的脊背能治病,还能上课?”

“本来嘛,这长征就是医院、学校。”常炽把话接过来,“就是学费高了点。”

肖国成走近常炽,伸手去接挑子:“我挑会儿?”

常炽推开了他:“跟你一样,这肩上的挑子越来越轻,可心里的担子越来越重啦。”

好像为了证实他的话,大点的雨滴洒落下来。

常炽说:“看,这不是?老天爷要考考我们——更艰难的时候来啦。”

肖国成透过雨帘望着远方:“那些孩子们不知道过河了没有?”

拂晓。大雨继续瓢泼般下着。

红小鬼组成的先遣分队在冒雨行进。

一道闪电映出这队红色少年的身影:他们手拉着手,组成了人的长链、人的雁行,一步又一步,在草海泥塘里走着。

黄长友扛着轻机枪走在最前面。他不时借着闪电的光亮,看看手里的指北针。

小秦走着,从口袋里掏出块烤焦的牛皮看了看,狠着心又放进了口袋;不一会儿又掏了出来,忍不住咬了一口。

廖文已是疲惫不堪,又被瞌睡折磨着,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他像喃喃自语又像梦呓:“老是走,老是走……歇会儿吧……就一会儿……”

汪坤紧拉着他的手:“不行!快走!”

许苓咬着牙,一手抓紧背篓的背带,一手抓着军帽不停地揩着脸上的雨水。后边一个女战士赶上一步,扶着背篓,揭开上面的油布看看。

萍萍睡得正香。

黑暗里,唰唰的雨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交织着。

突然,廖文“哎哟”一声摔倒了。

汪坤连忙去扶:“怎么啦?”

廖文呻吟着:“被石头绊倒了。”

黄长友跨到队列旁边,问道:“什么事?”

汪坤回答:“没什么,小廖被石头绊倒了。”

“什么?石头?”黄长友跑过来,“在哪儿?”他用脚试探着。

一道闪电。看清了,果然是块石头。

黄长友一把抱住了廖文:“好小子,你这一跤摔得有名堂!”他大声地喊道,“同志们,有石头了,离草地边边不远啦!快走哇!”

年轻人的欢呼声压过了雨声。

果然,前边的路渐渐干些了,行军速度也快了些。

天放亮的时候,在行进的前方出现了一块高地。高地棱线上,依稀有人影在活动。

黄长友脱着枪衣,向身边的战士发出命令:“战斗准备!”

他拉过小秦:“吹号联络!”

小秦拍着肚皮央告:“排长,先得批准我吃两口牛皮!”

“你小子,又敲竹杠啦!”黄长友掏出两块焦牛皮,“好,补贴你!”

小秦把牛皮塞进嘴里嚼着,掏出了军号。

清亮的号声响了。

稍停,高地上也传来了号声。

小秦惊喜地喊:“排长,自己人!”

黄长友拔腿飞奔而去。

当一群泥猴似的红小鬼登上高地,黄长友已经在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亲热地交谈着。

那个干部:“……是贺总指挥亲自交代我们连在这里设兵站,收容和掩护掉队的同志们。七天啦,我们已经送走了好几批零散的同志。”

“魏指导员,你说什么,掩护?”

“有小股反动骑兵,就在这草地边上袭扰,专门袭击我们的掉队的同志。”

“大队在哪儿?”

“二、四方面军大约都在北上的路上,预定在甘肃的会宁一带和中央红军会合,那也是我们的目标。”魏指导员向走来的红小鬼们招招手,“同志们都受苦啦!”

“我总算把他们交给你了。”黄长友把汪坤拉到身边,介绍道,“这是红二方面军后卫部队的魏指导员,兵站的负责人。”

汪坤敬礼,严肃地说:“收容队的肖连长要我把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您!”他用衣袖把竹棍擦擦,拔开塞子,拿出里边的文件递过去。

魏指导员接过来看看感叹地说:“又有这么多同志牺牲了。”他把一叠党证放进图囊;又打开了另一张纸看着。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看完了,他捏着那张纸向前走一步,把纸片郑重地放到汪坤手里:“这,是给你们的!”

汪坤惊诧地问:“什么?给我们的?”

“对!”魏指导员点点头,“识字吗?念给你们小伙伴们听听。”

同志们围拢过来。

汪坤展开那张纸,大声读起来:

“亲爱的同志们,孩子们!当你们看到这封书信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请你们交给党的重要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你们自己!……”

汪坤停住了。

人群愣住了。

汪坤继续读下去:

“我们还在奋斗、前进!我们非常想赶上前去和同志们一起战斗。只是环境万分恶劣,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如愿。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要求你们:不要等待,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走到陕北去,走到自己的队伍里去。你们每往前走一步,我们都高兴;你们每一步里,都有着我们的希望!”

汪坤哽咽着读不下去了。

队伍里响起了唏嘘声。

汪坤擦了擦眼睛,接着读信:

“孩子们,我们不知道将来有什么等待着你们。但是,我们相信,你们决不会忘记我们这段艰难的征途。只要你们记住草地,带着这种草地精神努力奋斗,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人民,献给革命,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属于你们!”

“听我们的话,前进吧!”

信读完了。人群里一片寂静,只有晨风掠过草丛,把草梢上的雨点抖落下来的声音。

稍停,汪坤转身抱住了魏指导员,哭喊着:“指导员,快,快去救救他们吧!”

小鬼们也拥上前来,流着泪要求着。

魏指导员和黄长友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篝火:“你们先去烤烤火再把锅里的东西消灭了,我们就出发!”

孩子们向篝火跑去。

篝火上吊着的行军锅里,混合着野菜的疙瘩汤正在翻滚,一个炊事员正把辣椒粉撒到锅里去。

坐到了篝火旁边,人们才发现天放晴了,太阳升起来了,天边挂起了一道长长的彩虹。

萍萍指着彩虹问许苓:“叔叔妈妈,那是什么?”

许苓回答:“虹。”

萍萍望着这奇异的长虹,看呆了。

廖文凑近汪坤:“小文书,你有学问,听说虹是太阳的光变的,是真的?”

“嗯,”汪坤肯定地点点头,“可我说不明白:明明是白色的光,一遇到水,竟然有这么多颜色?”

小秦说:“我奇怪的是:明明是七种颜色,合在一起,就是光,就能照得到处都发亮!”

许苓幻想着:“要是这彩虹是座桥,让后边的同志们从上面走过来,那该多好啊!”

低洼的沼泽地带由于涨水,情形和先遣分队过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混浊的绿水,冒着气泡,显得深不可测。

肖国成和常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蹲在沼泽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常炽说:“水是在退,就是太慢。”

肖国成说:“我去试试看。”

常炽看了他一眼,从腰间解下那根麻绳,默默地捆在他的胸前。

肖国成跨进水里,走了没几步,身子一沉陷到了脖颈。常炽慌忙拉住。青年战士赶来,两人一齐用力,才拖了上来。

肖国成吐着泥水说:“不成!不成!”

李芳提着药包跑过来问:“怎么样?”

“我没事!”肖国成摆摆手,望着李芳,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

李芳背过身,低声说:“要是再加上你,就是四个了。”

常炽看着肖国成,坚决地说:“砍树枝、拔草,垫出条路来。”

沼泽地边上,肖国成带着一些人在砍着矮树。

谢怀福爬来爬去,把树枝捆起来。

几个伤病员在吃力地拔着青草。有人不时把能吃的草塞进嘴里。

沼泽地边上,肖国成指挥着人们把成捆的树枝、草团扔进泥潭。

魏指导员率领着队伍快步前进。

黄长友看看指北针,举目四望。

他突然一惊,转身附在魏指导员耳边低语:“看,那是什么?”

魏指导员举起望远镜。

一串黑点变成了奔驰的骑兵。

魏指导员把手一挥:“准备战斗!”

沼泽地里,用树枝、乱草垫的道路已浮出了水面。

肖国成试着踏了上去,一只腿插进了缝隙,摔了一跤。

他爬上岸,摇摇头:“空隙太大,还得加……”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枪声。

挤在“桥头”的人群出现了一阵慌乱。

肖国成拔出枪,望着对面不远处几棵老树,急得直跺脚:“得赶快过去,控制那个树林!”

常炽说:“你过嘛!”

“过不去呀!”

“过得去!”常炽从皮带上抽出那支竹箫,塞到肖国成手里,一转身,扑到了树枝上。他趴到树枝上,仰起头喊道:“还有谁,来哇!”

谢怀福挣脱了青年战士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过来了,和常炽趴在了一起。

那个青年战士跑过来,常炽抓住他的脚放到自己肩膀上:“过,接上去!”青年战士一纵身,扑到了常炽的脚后。

接着,一个,又一个,六个人,俯身在柴草上;六个人,用身躯垫高了沼泽地上的桥。

枪声,响得更紧了。

常炽厉声地叫道:“肖国成同志,带上同志们,过!”

肖国成惶乱地说:“这……”

“肖国成同志带队前进!”常炽恼怒了,胡须在抖,“我以军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命令你!”肖国成一愣,挥着手里的枪,大声喊道:“同志们,过去!”他一脚踏到了常炽的脊背上。

魏指导员望着奔来的骑兵:“瞄准马,靠近些,打!”

一阵排子枪,几匹马中弹倒下。

后边的马队继续冲来。

黄长友的机枪响了。

又是一批人、马倒下。

黄长友打完了一梭子弹,伸出手来:“梭子!”

许苓背着背篓爬过来:“在哪儿?”

“腰里。”许苓从弹袋里掏出一个梭子递过去。

黄长友“咔嚓”换上:“你小子,不错!”机枪又响起来。

旁边,汪坤把一块牛皮递给小秦:“小秦同志,吹号吧!”

小秦推开牛皮:“吹什么?”

“冲锋号!”

魏指导员一愣:“不好,有股敌人往南插过去了。拦住它!”

沼泽地里的“人桥”上,李芳扶着最后一个伤员正在通过。她边走边喊:“老常!”

常炽微微动了动,没有应声。一股血水从他嘴边流出来。

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喊声:“同志,等一等!”

伍芝兰带着队伍来到了“桥头”。

常炽睁开眼,眼前人在晃动。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又昏过去了。

沼泽地里的“人桥”已经没有了。

“桥头”,几个人躺在那里。有三个人脸上搭着帽子或毛巾——已经死去。常炽歪坐在那里喘息着,胡子上挂着血迹。老谢趴在青年战士身边叫着。李芳正在为他做人工呼吸。

肖国成提着枪跑过来,他扶着常炽,低叫道:“常炽同志!”

常炽睁开了眼。肖国成掏出那张押解命令,在常炽眼前晃了晃,随手扔在泥潭里:“糟糕,我把那文件弄丢了!”

常炽笑笑:“我什么也没看见。”

肖国成转身注视着那个青年战士问:“有救吗?”

李芳摇摇头:“太衰弱,饿得太久了!”

“瞎说,他有粮嘛!”他从战士腋下抽出粮袋。

老谢连忙去夺,肖国成已经把它撕开了:里面全是碎草烂土。

老谢低声说:“他把口粮全给了孩子和重伤员……”

肖国成呆呆地看着粮袋,眼前浮起了打那青年战士一拳的情景。

他抡起驳壳枪敲着李芳的头:“救活他!我命令你,一定要救活他!”他悲怆地叫道,“他刚入党,他的党龄只有一天,同志们,只有一天啊!”

李芳拿起一块雪白的纱布,盖到了那张孩子气的脸上。

肖国成跪下来,抚摩他的肩膀。

沼泽地对岸,小树林边上,战斗正在进行。

伍芝兰带着她的几个战士正在射击。

她准确地一枪又一枪,把敌人一个个打下马来。

肖国成卧在她身边急躁地说:“怎么搞的?打马嘛!”

伍芝兰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喜欢打马上的人。我的伤员需要马!”她一抬手,又一个敌兵掉下马来。

“对!”肖国成一挥手,“同志们,瞄准敌人打!哎……”突然,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右臂。

伍芝兰看看敌人退下去了,停住枪,从挎包里掏出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包扎。肖国成才看清伍芝兰的模样。他看着那件衣服,笑了笑:“同志嫂,你枪打得不错,可有一样不好。”

伍芝兰惊奇地问:“怎么啦?”

肖国成摇摇头:“你不是个好妈妈,把自己女儿都扔了!”

伍芝兰怔住了。

“你的萍萍在我这里。”

“在哪儿?”

肖国成向北一指:“在前面。”

在动情的悲壮的歌声里,肖国成带着队伍在前进。

队伍里多了几匹战马。

常炽坐在马上,抚弄着他的竹箫。

那个坐爬犁的伤员坐在马上。小朱牵着马。在小朱的旁边,伍芝兰边走边向着远方眺望。这个母亲的心啊,她期待着会师,期望着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在一起,并且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