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了。
草地行军,这黄昏时分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连队从满是泥泞的沼泽地里走出来,在一块小高地上停住了脚,宿营了。傍着矮树丛,用布单、包袱皮搭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捡来树枝茅草,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在风雨和水草、烂泥里跋涉了一天的红军战士们,围着这一簇簇篝火,烤着湿透的衣服,擦拭着枪支;篝火上架着的脸盆、口杯里,清水在响着,冒着热气。于是,歌声和笑声就随着这火苗、轻烟和雾气,一块儿在大草地上升腾起来。
但是,司务长宋新华的心绪却没有往常宿营那么愉快。他提着个竹篾背兜,在篝火间蹒跚地走着。见到一个战士,就从背兜里拿出一块拳头般大的牦牛肉递过去,随口嘱咐道:“注意,省着点吃,这可是一天的口粮!”说着,他心里暗暗叹一口气:“唉,这算什么伙食标准哟!”
确实,这样发放伙食,在他当司务长以来还是第一次。昨天,当战士们从粮袋里把最后一点儿青稞面粉倒进小碗里以后,连队就完全断粮了。他冒着风雨赶到团里,领到了一头瘦牦牛。团供给处长把牛绳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交代他说:走出草地之前,这是最后的一次供应了。而且还小声补了一句:“这还是根据上级的指示,照顾连队。总部机关从前天起就已经只靠挖野菜过日子了。”他把牦牛赶回来宰了,狠着心,留出了一半作为第二天的伙食;把这一半切成了小块,按人头发下去。
走过了一处又一处,背兜越来越轻,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了:在这样的水草地里连续行军,一天只吃这么几两肉,怎么能支持得了?而且,往后呢?
正想着,忽然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好!你这个办法要得!”讲话的是四川口音,话音里透着高兴,“同志,要是在这个里边加上点野菜呢?”
“掺上野菜?对!”答话的是江西口音,“要加上把辣椒,就和你们四川的回锅肉差不多啦!”
“好,好!”四川口音的人爽朗地笑了,“这样子吃法,解决好大的问题哩!”
宋新华循着话音望去,只见两个人正凑在一堆篝火边上忙着。四班长老谢在火上烧着什么,另外一个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看得那么专注,而且显然看了有些时候了,湿衣上流下的水在他脚下积了许多。
宋新华连忙走过去,抓起一块牛肉递给四班长,又抓了一块递给那个站着的同志。
那人推开了他的手,却弯下腰查看地上的背兜。
“拿着吧!”宋新华轻轻叹了口气,“困难嘛,只好按这个标准……”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
“不要?”宋新华惊奇地叫起来,“这可是一天的伙食呀!你不要,想要什么?”
那人把手伸进背兜里翻拣着,半天,才说道:“我要牛皮。宰了牛,牛皮呢?”
宋新华摇摇头:“扔了!”
“什么?!”那人提高了声音问道,“骨头呢?”
“你这人,真是的……”宋新华被对方说话的声调激怒了,他生气地说,“那些玩意儿又不能吃……”
他本来要重重地说上两句的,却突然住口了。就在这时,那人抬起身来。他看到了一张熟识的脸:方脸膛,宽宽的额角,瘦削的双颊上长满了胡子。穿戴也是熟悉的:用自捻羊毛线织成的衣服,扎着那条宽宽的皮带,背上是一只牛皮斗笠。但是,两道浓眉下那双一向温和的眼睛,此刻却照直注视着他,闪着严峻的光。他慌忙立正,低声叫道:“总司令!”
朱总司令摆摆手,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下去:“不能吃?那么,你来看。”他把宋新华拉近火堆,朝着四班长老谢一指。老谢却没有注意这些,他还在专心地忙着。只见他拿起那只牛皮鞋底,用刺刀从边上切下一小条,挑在刀尖上,伸到火苗上去。噼啪一阵响,牛皮上的毛被燎掉了,皮面上冒起一层黄黄的油泡,发出一股淡淡的油香味儿。
“看见啦?”朱总司令向宋新华看了一眼。
“……”宋新华这才明白,刚才朱总司令和老谢谈论的就是这件事。他觉得自己耳根一热,慌忙低下了头。他想起了被自己丢在小河边上的牛皮和骨头。
这工夫,老谢把烧好的一截牛皮扔进小碗里煮着,然后,拿起两根树枝,从碗里挑出了一块煮软了的烧牛皮,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走进矮树丛后面的帐篷里去了。
朱总司令慢慢蹲下身,拿起那只牛皮鞋底,看着。鞋底是用一块生牛皮剪成的,有的地方已经磨光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看着,又仰起头想了想,然后,解下自己的皮斗笠,拿起刺刀,切下了一条边边,照样放在火里烧着。
“总司令,我……”宋新华欠起身来,“我这就去把牛皮、骨头拿回来。”
“等等。”朱总司令止住了他,又抬手向着矮树丛一指。
树丛后面,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你吃。这牛肉嘛,留给二排长,他的伤比我们重……再说,还有七八天的路哩,哪能只看眼前这一步棋?……”
“那你……”说话的是个年轻战士,“我知道,你是在党的……”
“唉,应名是个党员,能力小,不能给党分忧啊!”老谢又说了,“咱们的党和红军遇到了难处,不要紧,咱把苦、把困难砸碎了,你拿一点儿,我拿一块儿,分分扛起来……”
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听见啦!”朱总司令又向宋新华看了一眼。
宋新华觉得自己整个脸都在发烧,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多好的战士啊!他们,要的那么少,可想的干的又那么多!”朱总司令把手搭在了宋新华的肩头上,话比刚才温和多了,“我们当干部的,就要把心贴在战士们的身上;要学习他们,关心他们,就能把工作做好了。”
“我知道,你很作难,也很辛苦!”稍停,朱总司令又说了,“我们手里掌握的东西,关系着战士的生命。家当不多,可工作不能少,思想不能差呀!”
宋新华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肩头上的那只大手按得更重了。
牛皮烧好了,朱总司令拿起来轻轻吹了吹,欣喜地看着。
他向黑暗里招了招手。一个警卫员走过来,把烧好的牛皮接过去。
“这些人,都是革命的种子啊!”说着,朱总司令又从皮斗笠上切下了一小块牛皮,放在火里烧着。“我们要用这有限的财富,用最好的工作方法,把战士带出草地,带到陕北,带到毛主席、党中央身边去!”
话说得很低,很慢,但像这暗夜的篝火一样,把人烘暖,把人照亮。听着这深情的话,宋新华觉得浑身都热了。他激动地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总司令,我错了!我不该老想着过去的供给标准。”
“标准!是啊,无论是供给,还是思想和工作,我们都需要有一个标准!”朱总司令把烧好的牛皮,递给警卫员,然后,慢慢地站起来,严肃地说道,“但是,这是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
说罢,他向警卫员招了招手,大步向前走去。
看着朱总司令走了,宋新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抓起一块牦牛肉,递给了警卫员。
“这倒不要,可就是……”警卫员把手里的烧牛皮和一把野菜一扬,“发现了这个,首长今晚又要到各单位去宣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哩!”
宋新华站在篝火旁边,目送着敬爱的朱总司令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情地喃喃自语着:
“草地的标准,革命的标准!”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将来,这样的供给大概不会再有了,但标准却会留下来。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将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和检查自己的生活、思想和工作。
1977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