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虾球走到了曾经一度是冒险家的乐园的沙坪。这地方现在是鹤山县政府、县参议会、县国民兵团以及各种各色县级机关的所在地。因为地处平原而又近河,水陆交通,十分方便。在香港失陷初期,有些从海外经过沦陷区到达沙坪的侨胞,他们十个有九个带着一种感激的心情来歌赞这个地方,有些人甚至看见本国国旗便感动到流泪,看见自己的武装士兵便失声欢呼:“哦,看呀!那是我们的队伍!我们的弟兄!”现实很残酷,现在这地方虽然一样悬着同样的旗,驻着同性质的部队,却已经没有一个过路人有这种感情了。住在这里的居民或者初到这里的外人,都没有感到或看出这地方有甚么值得骄傲引以为荣的东西和人物。

人们都知道,这地方曾经是国门的一个关口,两个敌对的政治军事力量,曾借它做以货易货的孔道,走私商人、落台军政人员利用它做挖金的大本营。现在,它已降为一个地位很低的县份,当局惶惶终日,不是为了狗咬狗骨,自相火并,便是为了巩固政权,和邻县新会、恩平磋商怎样实行联防自卫,防备人民武装的袭击。市面非常萧条,满街乞丐,到处是失学而又无工可做的野孩子。他们在虾球眼中看起来,比香港和广州的野孩子还瘦弱得可怜。

虾球在市内巡游了一转,找到一间兑换店兑一点国币,便到熟食店去吃饭。饭后经过一间大祠堂的门口,看见门外有个卫兵守卫。一看招牌,知道是一个中队部,中队部门口是一片广场,有不少小孩子在那里踢皮球。祠堂隔壁是一间小学校,正在上课。虾球站在广场左近看人家踢皮球。这种玩意,他在香港是时常玩的,他的脚头也很准确有力。刚好一只皮球滚到他的面前,他就控制它,一挑,一拨,再一脚扫出去,球像箭似的射进用竹架搭成的球门。大家赞道:“好嘢!好嘢!”他高兴得很,就老等在那里,差不多要半个钟头才轮到他踢一脚。后来,有人提议分队对打,虾球就老实不客气站进来,加入其中的一队。哨子一响,他就盘球直进,单刀射入了一个球,博得全场喝采。在香港红磡球场踢过球,看过中英两国球赛的虾球,到鹤山这个小地方,球术当然比这里街童高超得多了。

踢完球,他又到处蹓跶。天黑了,他走得也倦了,还找不到一处驻脚的地方。他在街市附近乱闯,看见一些叫化子走进市场,他也跟了进去,有一个叫化子坐上猪肉枱上一躺,就睡了。虾球也学样找到一张猪肉枱,躺上去,起初闻到一股腥味,但几分钟后,他就睡着了。一连几晚,他都到这收了市的市场上歇宿,猪肉枱睡惯了,他也不觉得有腥味了。不久,也认识了几个踢球的和看踢球的朋友。有些是曾经在小学念过书的失学儿童,有些是褴褛得像小乞丐的街边野孩子,其中也有一个是像他一样,不明来历,只晓得他曾经流浪过许多地方的小孩子。

有一天,他们两人并肩走出球场,他问虾球住甚么地方,虾球随便答:“我睡猪肉枱。”孩子道:“猪肉枱太腥了!你来跟我一起睡吧!”虾球问:“那么你睡哪里?”孩子道:“我睡在河边一只破船上,有天遮,雨淋日晒都不怕。”虾球道:“好,我就跟你睡在一起,我今晚请你吃饭!你叫甚么?”孩子道:“我叫亚炳。你呢?”虾球道:“我叫虾球。”亚炳道:“你不是鹤山人,你是省城人,我听出你的口音。”虾球道:“我是台山人。你呢?”亚炳道:“我是新会人。”虾球道:“好,我们两人算是同乡了。喂,乡里,你大还是我大?”亚炳笑道:“乡里是你大!我今年十四岁。”虾球也笑道:“你这人勒了屁股吊颈,精得很!吃饭去吧!”亚炳道:“你拿出钱来给我看!”

亚炳固然很精明,虾球也不笨。亚炳怕虾球没钱充阔佬请人吃饭,给当他上;他经历过这类怪事,人家请他吃东西,吃饱了借小便为名逃掉,让你留下挨人家几下拳脚。他自己也曾玩过这套把戏,所以一定要看虾球的钞票。虾球呢,他心想,财不露眼,何必一定要先拿出来给你看?

站在一间小饭店的门口,亚炳迟疑不敢进去。虾球推他,亚炳抬起一双狐疑的眼睛望着虾球,问道:“你是真的还是开玩笑?预先讲好,要逃就大家一齐逃!”虾球道:“死鬼!我有钱,任你吃十碗饭,吃到你饱死都可以!”虾球先踏进饭店,亚炳才敢跟进去。这一顿饭,虽然油水很足,饭也很白,很香,但亚炳却吃得非常辛苦。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慷慨请他吃过饭,这样慷慨随便让他点菜的。甚么咕噜肉,鱼片汤,亚炳不点,虾球自己就叫了来。所以亚炳一边吃,一边害怕。他心想:我们两个人这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了!他自顾快快的吃饱,也无心跟虾球谈话。虾球吃饱了就站起来,端起碗走到自来茶桶那里去要茶,亚炳就机警地丢下筷子,预备逃跑,他恐慌得面无血色。他看见虾球并不逃,仍然端一碗茶走回座位来,亚炳自己的魂魄才回到他的身上。虾球问:“干甚么?剩下半碗饭不吃了?你看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呀?”亚炳才又坐下来吃饭,他觉得他的背脊,他的额角已经渗出汗滴来了。

会了账,他们走出饭店来,亚炳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虾球道:“不瞒你说,我这一餐饭吃得很没味道,很辛苦。我准备挨伙计一顿毒打呢!”虾球道:“为甚么?”亚炳道:“我以为你是约我一同去骗食,所以我一边吃,一边淌汗。你想,这样吃饭,怎能吃出味道来呢?”虾球看见亚炳一副似哭似笑的怪相,呆了一会,然后纵声朗笑起来;他笑得很大声,肚子都笑痛了。亚炳也给引得笑起来。虾球道:“我的天老爷,早知这样,我就拿出钞票来给你看了。”笑笑谈谈,他们走尽了一条大街,大街口尽头就是河边,河边停了不少船艇。他们走下去,沿着河水上游的方向,在沙滩上走着。

亚炳指着一只破船道:“看,那就是我的公馆了!我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了。”虾球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只拖到岸上来的破船,船上空空的,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亚炳指着那一堆禾草道:“那是我的床。这不是比猪肉枱好睡么?有一顶笠帽,我用来挡风的。头顶有篷,下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到,只可惜少一张棉胎,现在天气渐渐冷了,盖一张麻包是不够暖的。”虾球拾起他说的那张麻包,这是不够两个人盖的。亚炳跟着又补充道:“无论怎样冷都比游击队里面好多了。睡在这里,再用不着日日夜夜走路了,用不着爬山爬岭,空着肚子露营了。”虾球握着亚炳的肩头问:“你是逃出来的?”亚炳点点头。虾球半晌说不出话来。

虾球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呢?他竟是一个逃兵!龙大副不是讲过么?他们是人民的军队;丁大哥不也说过么?他们里面大人小孩都有事情做;而且我也曾亲眼看见过,他们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是满神气满规矩的,参加进去的人自然是心甘情愿,怎么竟会有逃兵呢?虾球不相信亚炳的话。他倚在船边,摇摇头道:“你是冒充游击队,你不是游击队逃出来的,你骗我!我知道游击队是没有逃兵的。”亚炳道:“我骗你有甚么用呢?而且逃兵也并不怎样体面!”

虾球道:“是呀!那你为甚么又要逃呢!”亚炳道:“你不晓得。我实在是因受不了苦,不得不走开了。逃的人也不只我一个。”虾球道:“还有谁?我想只有你一个!”亚炳道:“先后逃了不少大人,他们都是耕田的,有些走了又回去,有些就不再回去了。这次我也不是一个人逃出来,还有一个叫亚康的,同我一样大小。”虾球道:“他回家去了?”亚炳道:“没有。他陪我走了两天,又说不愿逃了,要我跟他一齐回去,我说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出来还回去干甚么?”虾球道:“那么他怎么办?他自己回去了是不是?”亚炳道:“是的。他说在里边也是走路,在外边也是走路,就不如回去大家一齐走路了。”

虾球道:“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是想回新会老家去享福呀?”亚炳道:“我家里穷,没资格享福,但江门是一个大埠头,金山伯很多,容易搵食,你去不去?”虾球周身上下打量亚炳,没有话说。

虾球猜想:这家伙转了坏念头了。他索性戳穿他的梦想道:“跟你到江门去干甚么?发洋财是不是?”亚炳道:“跟游击队不能发洋财,除非是跟国军或者跟土匪才能发洋财。”虾球道:“你想投国军或投土匪是不是?”亚炳道:“一定要投他们么,我们不能偷偷地干?”

虾球道:“你这小鬼,你想做扒手了!想不到我走了一千八百里,又交到你这样的扒手朋友。”亚炳道:“我已经洗了手许久了,我逃出来时,明明可以偷两枝驳壳出来卖,但是我不偷。”

虾球道:“你还有良心!”亚炳道:“可是我往后还要活呀,不弄点钱,不是一辈子都受苦?”虾球道:“那么你又何必逃出来呢?”

亚炳道:“不是跟你说过么,就是因为苦呀!”虾球想不透了。不逃固然苦,逃出来也苦,苦苦苦,到处都叫苦连天,这该怎么办?他想不清这些复杂的问题。他想到晚上跟这个心术不大好的孩子睡在一起,自己的钱和手枪都可能给他偷去,他就心生一计,打发他上街去买一张麻包袋或旧棉絮,好度过这个秋夜。亚炳走后,虾球就走出来侦察附近的地形。他想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下他的手枪。他走了两三百步,走近一座小树林,看见林中有一座小庙,想把手枪藏在庙坛底下,又恐怕别人烧香时发觉。他抬头一看,看见一棵树上有一个大鸟巢,他想:枪放在鸟巢里真是最秘密不过的了。他就即刻攀上树上去,轻轻地把手枪连枪袋放置在鸟巢中,即刻下树赶回河边来。

亚炳买回一张麻包袋,一边想:跟上这个朋友,一天两餐总脱不掉。他待我好,我就是卖命替他奔走做事也值得。这样活下来,不是比跟三姐她们日日夜夜赶路舒服得多么?能在这里活下来,又何必回江门去做扒手呢?他怀着轻快的心情,赶回他破船上的“公馆”。

虾球已经躺下来了。他这两天走路也走得太疲倦了。睡下来才感到脚底板刺痛,低头一看,才知道已经起了水泡,他对亚炳道:“亚炳,你看!我的脚底板起泡了!”亚炳满不在乎的神气道:“脚底板起泡有甚么稀奇?嘿!我们在山上走夜路时,好脚走到烂脚,烂脚又走成好脚,除非你倒下来死掉,不然你就得走个不停,起泡小事情!”虾球道:“你神气甚么!”亚炳见虾球不高兴,他笑道:“那么我就上街冲一点开水回来给你浸脚,好不好?”虾球道:“我没这么好福气享这个福,睡觉吧!”

亚炳道:“便当得很,不费事的。”虾球道:“就是我要开水,又拿甚么东西来盛水呢?”亚炳道:“我有办法!在街上我有一群朋友,他们会同我想办法。”虾球问:“你还有些甚么朋友?”亚炳道:“这里睡街边无家可归的孩子都是我的朋友。我常常讲游击队故事给他们听,他们都当我是老大哥,巴结我呢。不然我在这里怎么活下去?”

虾球道:“是不是他们弄到甚么吃的东西,分一份给你么?”亚炳道:“对了,不过少得很。一些残羹冷饭,大家都吃不饱。”虾球问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亚炳道:“大概有几十个听过我讲故事,但比较要好的大约七八个人。”虾球道:“亚炳,你跟你的朋友们商量,找个能弄饭吃的地方,我买几斤猪肉;我请你的七八个朋友吃一餐饱的!大家谈谈好不好?”亚炳跳起来道:“好得很呀!”

虾球道:“我不抢你的地盘,我没甚么游击故事讲给你们听,他们要是想听香港爆仓故事,我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亚炳道:“好呀!那就讲你的爆仓故事!”虾球道:“人多嘈闹,警察要来抓我们的,到甚么地方弄饭吃好呢?”亚炳道:“这个你不必愁,伯公庙是一个好地方,我们把几只蒸饭烧菜的锅头弄去就行了。”虾球道:“那个伯公庙?”亚炳道:“不远,从这里走上去两三百步,那座小树林就是。晚上在那里闹到天崩地震都没人理会你。”虾球道:“好,那你明天就去准备吧!”亚炳道:“我哪里等得到明天!我今晚就去告诉他们。”说罢他就跑出去了。亚炳走后,他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入夜,在伯公庙树林的中心,神不知鬼不觉地聚集了一群沙坪的难童。他们分工合作,捡柴、烧火、切猪肉、洗米、买酒,弄得手忙脚乱。他们用砖头在空地上架起了临时的灶,生起火来。大家就圑圑围坐在火的周围,各司其事。这一群难童,有几个虾球在踢皮球时打过招呼的,有些穿着褴褛得像个叫化子。实际上他们也是能讨到一口饭就讨,讨不到就偷,警察老爷也让他们三分。他们之中,有的比亚炳甚至虾球的年纪还大,虾球不明白亚炳有甚么魔力能引起他们的崇拜。难道讲游击故事的人就是游击英雄么?但他分明是一个游击队的逃兵,不是甚么英雄,他有甚么值得人家羡慕巴结的地方呢?虾球一边放柴进灶里,一边思索其中的奥妙。他不曾想到:这群被社会遗弃的野孩子向往的是亚炳背后的那支队伍,所崇拜的也是亚炳背后的那支队伍,不过那样的队伍他们还不曾亲眼看见,只从亚炳的嘴里听见,因此只好把亚炳当成崇拜的对象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们的鸡呀、肉呀、青菜呀、豆腐呀的一品窝烧熟了。大家用碗盛酒,伸长筷子就吃起来。大家都伸过碗来跟虾球喝酒,这个叫:“大哥!喝一口!”那个叫:“大哥!干杯!”亚炳也凑热闹道:“我们的虾球大哥是香港爆仓大王,走过东江游击区,坐过出洋大军舰,上过观音山五层楼,四海为家,满肚八宝,大家同他干一杯,拜他做我们的大哥吧!”

大家一齐端起碗来,把酒往喉咙直倒,虾球空肚喝了几碗酒,脑壳已经不由自主地摆来摆去。他还要再喝,他端起了一碗酒还敬大家,说一嘴醉话道:“生不生,死不死,食不饱,喝不醉,桃园结义刘关张,伯公庙结义虾球亚炳同众兄弟,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合力打日本,大家饮一杯!”亚炳笑道:“大哥醉了!日本鬼走了,还打他做甚么?”虾球道:“既然走了,那就不打吧。如还再来,还是要打!”大家都笑起来。

火光熊熊,照着每一个人的醉脸。他们喝完了酒,就吃饭。吃饱饭,就东倒西靠,互相倚傍。亚炳又讲他军中的故事道:“我们游击队里有一个好姐姐,人人都喜欢她,人人也都害怕她。她会看病做医生,也能烧枪打硬仗。有一次我偷偷拿了老百姓一只手电筒,她硬要我跑三十里路带回去还给人家,来往叫我走了六十里路,我真是恨死她!但现在回头慢慢想一想,她比我亲生妈还爱我,望我进步,学做好人。我不中用,跟不上她。唉,你们谁打我一拳,踢我一脚吧!我对不起我们的三姐了!”他说罢就往地上一滚。有一个叫亚蒙的十六七岁的孩子扶起亚炳,唤道:“醉了吗?起来!你看大哥也没滚地,你就滚地了?”亚炳一骨碌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往树林外跑,亚蒙走过去拉住他,亚炳挣脱他的手,大声道:“不要拉我!我回去跟三姐!”

亚蒙一个人拉不回亚炳,有个叫亚胜的孩子跑上去帮忙,终于把亚炳拉回来,推他到伯公庙里去睡觉。大家收拾好东西,也就挤在庙里睡在一起。八九个人挤在一堆,暖烘烘的,又带着酒意,大家都睡熟得像烂泥似的。

经过这一次大会餐之后,沙坪街边的顽童,都对虾球另眼相看。不仅他是踢得一脚好皮球,而且言谈说话,富有吸力。他所讲的经历故事,他们不仅是没见过,也没听过。亚炳所讲的游击故事起初也很迷惑他们,但老是那一套翻山越岭,攻击退却,讲多了也就乏了味,虾球对他们所讲的却是多方面的,丰富的,像看走马灯一样,一套跟着一套。光是讲赤柱监狱里面的见闻,就讲了三天,到东莞宝安访寻丁大哥讲了两天,沙溪赌钱讲了一天,广州名胜讲了两天,军舰沉没及脱险讲了三天……这是以故事作中心讲的。另外他又拉拉杂杂,用人物来做中心,如鳄鱼头、王狗仔、蟹王七、亚娣、小玲、牛仔、龙大副,各人的故事,每一个人最少可以讲一天。虾球讲了他的见闻故事,也要他们讲他们的故事。

从他们的故事中,虾球知道亚蒙这个人曾经受过小学教育,他的故事很简单,只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牛跟他抽丁中签的故事。他中签,老父授意他逃走。他走后,他父亲就押房子筹款缴代金给猪仔头去买替身。第一次去买猪仔,空手回来,说猪仔涨了价,老父又断卖了房子筹足钱,猪仔头又回来说:猪仔又涨价了;老父没办法,逼得卖了最后的一头牛,等到最后一笔款筹到手,给猪仔头买回来一个替身壮丁时,兵役老爷说这个壮丁不及格,打回头来再换一个。就这么样,他的老父就发了疯,他的家就完蛋了。故事很简单,但听得个个酸鼻。亚胜的故事更简单:他的父亲不知怎样瞎了眼睛,乡下人说:瞎了眼睛还有甚么用呢?只有学算命占卦了。

他父亲就学占卦,妈妈跟了别人,他就靠父亲养大,从小就做父亲的“扶手杖”,带老人大街小巷到处走,日本鬼来了,九江许多乡下人肚饿没饭吃跳塘自杀,有的全家一齐自杀。也再没人算命占卦了。他父亲有一天对他说:“你自己上路吧!我不累你了,你也不要记挂我,自己找活路去吧。”说完他就投江淹死了。虾球听了这些故事,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他们的遭遇都比他来得悲惨。

亚炳倒比较好一点,他说他自己在江门做过扒手,有一位先生教育了他,带他去打游击,那位先生后来调到别的地方去,他很记念他,如果找到他,他还是要回去的。难童们常常模仿他喝醉酒时的神态取笑他。这群孩子,一有机会就聚在伯公庙聚乐,有时就集体去捉鱼,或调戏河边洗衣的女孩子,有时整天踢皮球,把皮球踢进陈家祠自卫中队部的大门口,大家争着跑进去拾球。有时祠堂内的士兵就一脚把皮球踢出来。这样胡胡混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冬天又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