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猛、廖志强、胡万顺三个人到了广州市,正似俗话说的“桐油缸依旧装桐油”,不到一天,他们便把自己卖身给人命贩子,补名去顶替中签的壮丁。他们以新兵的资格,给送到一个营部去。一脚踏入大门口,吴猛便对廖志强说道:“我的天!我们又回到老家了!孙悟空打了七十二个筋斗,依然打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我们又要挨三不怕唐营长的咒骂了!”胡万顺大概因为多吃了一点辣椒,小声狠狠骂道:“妈的!出发打仗,老子就干掉他!”门口一声“敬礼”!一个连长走进来。吴猛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在山东打仗时的旧连长,一同给俘虏过去的。他喜出望外,走过去向他敬个礼,叫声:“陈连长!”

陈连长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军官。宽广的额角上有一抹弹伤的痕迹,显然是曾经戴过花挂过彩的。粗浓的眉毛底下藏着一双深陷在眼盖内的大眼睛。他听见新兵行列中有人喊他,他的一双锐利的眼光盯看着吴猛,认出他来了。他跟在新兵行列旁边,问吴猛道:“怎么,你顶了人的名字到这里来?”

吴猛答道:“报告连长,我原来是本营第五连的班长,派出去押船,船沉了,逃生回广州,没办法活下去,才顶了几个钱花花。想不到这么巧又给送来自己原部队补充……”他的话还没说完,带队官就呼:“立正!向左转!”的口令,他只得跟着队伍跑步上前赶紧站好队。陈连长等带队官叫完了“报数!”、“稍息!”的口令,就走过去跟带队官道:“张排长,拨给我们的新兵就只这些吗?”张排长道:“这是第一批,还有第二批跟在后面。”

陈连长道:“真是开玩笑,里面竟有第五连的旧班长。”张排长微微一笑,放低声音答道:“这不稀奇,我们的三不怕营长他连警备部的便衣侦探,探访新闻的记者都抓来过。”陈连长问:“几时分发?”张排长道:“要等营附交代,我先把名册送去。”

陈连长道:“你等一等,名册我看看。”陈连长接过名册,他找不出吴猛的名字。他向队伍高声叫:“吴猛!”吴猛大声答:“有!报告连长!我在五连的名字是伍贵,现在的名字是彭一平!”陈连长交还名册给张排长,他径到营部去了。

三不怕唐营长自从交卸了舰长任务之后,调升到总部去当了一个时期的少校附员,转眼间他就给调到这正规部队当少校营长。他的部队勤务很多,又驻扎在大都市,因此逃亡率很高,但三不怕除了经常派人到粤海师管区坐催新壮丁外,还随时自由在外间抓丁补充,一来填补缺额,二来借机发财,倒也一举两便。但因为做得太过火,抓错了不少有来头的人,给人控告,他就把一个受自己命令自由抓丁的第六连连长呈请免职,上头批准了他,并派在曲江受训期满、经过思想检查、忠实可靠的陈华接任连长。陈连长已到差几天了。

陈连长在三不怕的房门口呼一声:“报告!”三不怕就请他进去。接着,张排长也跟着进来。三不怕在看张排长交来的名册,一边“唔,唔,唔,”应酬着他们的口头报告。陈连长报告道:“这名册上的彭一平是我的旧部下,原名叫吴猛,打仗很勇敢,可否请营长仍派到职连服务?”三不怕一边“唔,唔,”应着,一边就用红铅笔尖找到了“彭一平”这个名字,自语道:“甚么彭一平!怪难听的名字!还是改回吴猛吧,是不是勇猛的猛──唔,唔,好,就派给你。”说罢就在吴猛名字头上写上“六连”两个字。一边说着:“这次师管区移来的新兵,的确做到了迅速确实四个字。即补即解,大概知道我们要出发了。老实说,我们的军队难打胜仗,出发命令还没正式发下,他妈的,全城都传遍了。”陈连长问知对他没有甚么训示,就退出来。

晚上,点呼就寝后,陈连长把吴猛叫到连长室来,详细盘问他从山东被俘到释放之后的经过。吴猛答道:“连长,你也知道啦,定陶那一仗,真打得冤枉!我们的汽车刚要停下来,就听见弟兄们喊道:到定陶了!有沙梨吃啦!话还没说完,‘老八’的铁沙梨就掷过来了。大胖子旅长吓得发抖,还是副旅长把他背下来。我的机关枪还没来得及架好,就听见有人喊缴枪了。连长,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我现在还想不清楚。”

陈连长道:“我们是瞎子打仗,黑墨墨,不打败仗就怪。后来你怎样了?”吴猛道:“后来他们带我们到一个草坪上,分开官兵,把我们弟兄集合在一个院子里,登记我们的姓名,检查我们的武器。公物一律收缴,私物就记录下种类数量,发下收条,说是代我们保存好,以后就上政治课讲道理,闹了一个礼拜,就向我们宣布道:留者欢迎,原级录用;去者欢送,发给旅费。我当时想:有这么大的蛤蟆随街跳?真是饿雀遇到飞来蜢,有这么好吃兼方便?原来他们卖的膏药果真如假包换。”陈连长说:“那你怎么不留下来?”吴猛道:“凭良心说,谁愿意在山东冰天雪地吃窝窝头呢?还是回广东好。连长,你后来又怎样?”

陈连长道:“我们给编进教导圑,还好。”吴猛笑道:“他们说官长头脑顽固,要多训几个月。可是真的?”陈连长笑道:“在那里休息几个月,读了一些书,也还好。想不到回到广东来,又给调训。”吴猛道:“我回到广东来,东不成,西不就,没有一样生意做得成,无奈何,又钻进这个桐油缸来。桐油缸,装桐油,真没办法,连长你好吧?”

陈连长道:“好甚么!回到家乡,没有一件事情能做。见到十年不见的母亲和患病的父亲,陪了老人家住了半个多月,天天挨稀粥,闷得几乎发狂,又不得不出来报到了。”两个旧袍泽的遭遇大同小异,他们互相倾诉了一番旧事后,就默默无言了。陈连长给了吴猛一根香烟,大家一边抽烟,一边也沉在回忆中。陈连长想到人家怎样护送他到黄河过渡,怎样跟他珍重道别,怎样劝他不再帮人打内战,又怎样关心他的旅费和旅途中的安全,自己也曾为别人的友情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可是,今天自己的所做所为,完全违背了人家的期望了。对着吴猛,这种精神苦闷是不能说给他听的。他叮嘱吴猛道:“你得小心,我们这种人上头是认为不大可靠的。你可别在人面前提起我们在山东的旧事。这里环境很复杂,上头疑神疑鬼,我们多说话是会坏事的,你记得!”

吴猛道:“连长,我记得!”陈连长道:“你辛苦了一天,回去休息吧!那两个知道你的历史的胡万顺、廖志强,也叮嘱他们不要乱说话。”吴猛答允了连长的叮嘱,鞠躬敬礼而退。

第二天上早操的时候,三不怕唐营长到来看操。陈连长是值星官,他高呼一声口令:“立正!”然后就跑步到三不怕跟前报告公差勤务人数,病事假人数,实到官兵人数。报告毕,又跑步回来叫一声“稍息!”各连再开始动作。等到下操号声吹起来,三不怕就吩咐陈连长道:“值日排长带队回去,其余官长集合讲话!”陈连长就宣布营长的命令,队伍就由值日排长带离操场。官长跑步到陈连长面前,他举起右手指示排头站队位置,队伍站好,他就跑到排头入列,面向三不怕叫一声:“敬礼!”三不怕答礼后他接着喊:“礼毕!稍息!”三不怕站前一步,从头到尾很神气地看大家一眼,然后开口道:“各位同志!”大家就“喳”的一声自动立正,三不怕举手答礼,叫声:“请稍息!”他这样才讲入正题道:

“目前各县匪情紧急,圑部来电话,叫我们随时准备出发。老实说,广州这个鬼地方,再好的部队都住坏,各种引诱这样多,老实说,我当了兵我也要逃走!所以,我一向就不主张住广州。现在好了,我们就要出发了。这几天,要严防逃兵!老实说,我兄弟一向主张以德服人,这是我兄弟对大家的态度,但不是我完全放松大家,大家以为可以乱来,乱来要顾住你们的脑袋!带干部和带兵不同,大家带兵就非严不可,弟兄拉屎都要请假!并且还要另外派一个弟兄监视到他拉完回来,前前后后,绝不能有一点儿放松,老实说,弟兄们份子复杂,三流九教、工人、学生、教员都有,难保没有奸匪混进来,我们要像防贼一样防备他们。来往书信,绝对要检查!留心那些不嫖、不赌、不抽烟、爱读书报的家伙,他们思想一定有问题。更要防备那些扮猪吃老虎的伪装傻瓜!总而言之,大家带弟兄不要当他们是人,当他们是一批家贼、一群畜生就不会错了!你待他们太好,你就不能叫他们绝对服从,打仗时枪未响就向后转逃跑。还有,大家在广州所有一切钱银债务,限三天内清理完毕。我们要保全部队的名誉。好头不如好尾,千万不要欠下人一身烂债,留个臭名。老实说,我知道大家都贴钱养了不少契家婆;这些女人,背后骂我们作‘肥田料’,见钱眼睛就睁开。老实说,一个都要不得!我警告大家,任何人都不得带女人随队出发!不管正式结发或临时姘头。如查出来,老实说,我必定严办!我以身作则,我如带女人出发,大家也可严办我!完了!”三不怕的“老实说”说完之后,众人又“喳”一声立正致敬,他就答礼转身走开了。

陈连长回到连部来,听到张排长跟骆排长议论道:“他用得着带家眷出发?他的家眷到处都是。一手拿左轮,一手拿关金,管你千金小姐,良家妇女,教员学生,喝一声要钱还是要命?他管你从不从?他自己乱来就不怕,我们娶个老婆就不行,见他妈的鬼去吧!”少尉排长骆雄笑道:“你急甚么!我们的娘子军情报比敌人还灵通,我们的宿营地还没找到,她们就跟踪追击前进了。她们有雌老虎圑长太带领,怕甚么?”

陈连长心想:幸好我还没讨老婆,省得这些麻烦。打仗有女人跟在后边,总是拖手拖脚,不好照应。去他妈的!打这样的仗又何必认真!

三不怕这个营是隶属于一个正规师的机动运用的一团。这机动的一团是轮流指定的,逢到这一团出发,其他几圑就拱卫市郊整补训练。各县县长老爷的告急电报来得愈多,机动兵团出动的机会就愈多。县长老爷的告急电报有时也不大灵验,比方说西江罗定吧,军情紧急,不仅是人民武装活跃在县城附近,就连自卫团队也先后叛变,“特急”、“十万火急”的电报天天打,兵还是一个不派。原因就是县县都有急电,其他的大县有“猛人”在省城坐催,参议员又大叫大闹,就只好先应付这类有猛人在省催促的县。四邑、恩平、开平、台山、新会各县就是一个例。有一个省参议员在政府官员面前拍起桌子大叫道:“我们四邑除了县城外,统统都沦陷了!你们上面衮衮诸公知道不知道?”这样一闹,省当局就不能不理了。

三不怕隶属的那个团,就是奉了命令准备出发的。他们的作战秘密计划的重心是这样的:一路沿江佛公路出发到南海九江,一路走水路沿西江高要、鹤山、高明到达九江对面的鹤山古劳,然后会合向四邑境铲下去,到达台山相机出击。对于这次出发,有一个念头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就是到四邑后向金山伯、金山婆大铲一笔美钞港币和金饰。防军压境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那些告急请兵的县长参议员们是不理会的,因为这痛苦他们不会身受。

在这团人候命出发的期间,鳄鱼头洪斌的新任命发下来了。果然是保安圑长。他奉召到省参加治安局召集的重要会议,讨论扩编有关的一切问题。光头参座也出席训话。他在会议厅看见了那个在沙溪密谋围捕失业军官的赵科长。他的任务是帮助治安当局首脑布置这次会议。他跑过来握鳄鱼头的手道:“久违久违!”鳄鱼头笑道:“沙溪一面之后,失教许久了。”鳄鱼头应酬一番之后,就把握机会,约赵科长于会后外出便饭。

赵科长是参谋处的红员,情报特别灵通,他供给鳄鱼头不少参考资料。从各县敌情到他太太洪少奶最近的郊游,从四邑告警到保安圑扩编后的行动,他都得到不少线索。为了酬谢赵科长,他伪称道:“有个朋友从香港带来几条三五香烟,改日我叫人送两条过来。”赵答:“那就预先多谢了!”

这之后,鳄鱼头就买了一大批海南土产,和一批在市面买得到的香港洋货衣料、墨水笔、化妆品、香烟之类,预备了适合马专员、马太太、大少爷、二小姐各人身份的礼物,分别包好,就坐汽车亲自送到多寳路马专员公馆去。马专员一见鳄鱼头到来就责问道:“怎么这时候才看我?”鳄鱼头应道:“报告主任,我回来就病倒了,发了几天大热症,起不了床,所以……”马专员道:“大热症?呀,危险得很!我明天叫个医生给你看看。”他明知道鳄鱼头的病是假的,仍然当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在作伪的这点本领上,马专员到底比鳄鱼头棋高一着。

马专员收下了鳄鱼头的礼物,马太太堆着一脸笑容接过了马专员递过去的东西,笑道:“洪舰长你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鳄鱼头道:“小小意思,不成话。这次还是托马太太鸿福,不然就给鲨鱼吞食回不来了。”马太太道:“是呀,我们也真替你耽心,这世界实在愈来愈不成话了!军舰自动沉没,飞机无端失事,不知多少人冤枉死了!唉呀,我还没告诉你呢,你说荒唐不荒唐,前天德祺同德珍从沙面出来,竟有人敢白天硬抓德祺去当兵呢!你说荒唐不荒唐?”

鳄鱼头道:“真是荒唐!大少爷也抓去当兵?这还成世界!”马太太道:“后来还是德珍机警,她从德祺口袋取出那张出国护照给那些抓丁的人道:‘你们发了疯了?有眼不识泰山,他是政府派到美国去的留学生呀!’这一来,才把那些混蛋吓跑了。”

马专员转过去来对鳄鱼头道:“听说你调任保安圑,有官无兵,你预备怎么样去充实那么多空额?你可不能满街乱抓人,这成甚么体统!”鳄鱼头应道:“不敢这样乱来,以后随时听主任指导。”马专员慨叹道:“兵源枯竭,是当前一个严重的问题。部队天天整补扩充,三教九流,土匪流寇都混到正规军来,军风纪愈搞愈不成样子。我们喊了几十年革命革命,现在自己变成人家革命的对象了!”

马专员这一番感慨,鳄鱼头莫测高深,不知道是骂上头政府还是骂他和张果老?流寇队伍分明是暗指他们那些草莽英雄。他不好说甚么,只有含糊点头,表示听见了。马专员又继续说道:“不过你们的责任实在也很重大,在后方保国保乡,就全靠你们了!好好地干吧!差舰的事,再补一个详详细细的报告上来。那批军火,实在太可惜了!”马专员很可惜那批军火,鳄鱼头又痛心他的货物,各有各的怀抱。至于舰上淹死的人,再也没人提起。

鳄鱼头走出马公馆,非常得意。甚么撤差查办,实在是空操心。

他的汽车经过长堤回西濠口,他满脸春风,把泊在长堤江边将他从香港载来的亚娣艇忘记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