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少奶跟那美国人下楼来了,音乐又响了,美国人就把她搂着舞过来。鳄鱼头这时不能再装看不见了,他勉强对他太太点头笑笑,心里却骂道:“啊,你又搭上了这个美国鬼了!”他太太眨眨眼睛,要跟他说话的样子。马专员的二小姐看见鳄鱼头无伴,过来逗他说话,他就请求跟她共舞。二小姐道:“我哥哥就快要出洋到美国去留学了!”鳄鱼头道:“你呢?你几时去?”二小姐道:“我才大一,早得很呢。”鳄鱼头道:“将来可以到日本去留学。照我看,不久去日本跟去美国都差不多了。”二小姐瞪大她的眼睛问:“这话怎么说?”鳄鱼头笑道:“你们大学生还不懂得吗?今天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呀!日本也是过的美国生活方式,那又何必一定到美国去留学呢?不都是一样吗?”二小姐道:“胡说!”鳄鱼头笑道:“事实就是如此嘛!连我的太太也跟美国人有了感情了!”

鳄鱼头这句话是有感而发的。二小姐望一眼鳄鱼头,又望了一眼那美国人跟罗小姐。她小声问鳄鱼头道:“洪先生,那位罗小姐是──”鳄鱼头道:“对啦,她就是我的太太。”二小姐瞪大眼睛,许久说不出话来。她一向就怀疑这个妖媚的女人跟她爸爸有点瓜葛,想不到她竟不是甚么罗小姐而是洪太太,现在又跟这美国人双双出入,这么要好,这位洪先生只能在旁边发发牢骚。她觉得如果罗小姐真的同那美国人要好,那么妈妈就可以放心,不必拷问那个汽车司机了。他们舞到那美国人的身边,洪少奶用眼色关照鳄鱼头小声对他说道:“下一回。”鳄鱼头点点头。

等到第二个音乐开奏时,鳄鱼头就趋前请少奶起舞。二小姐跟她的妈妈说道:“妈,你放心得了!罗小姐是洪先生的太太,他来找到她了。”马太太道:“谁说的?”二小姐道:“他自己说的。你看,他们两个人舞在一起了!他们舞到酒吧间去了!”

到了酒吧间,他们就放松了手。洪少奶要了一杯啤酒,鳄鱼头要了一杯威士忌,两人就站着干杯。少奶道:“你官运亨通,事情成功了。不要你长驻榆林港,只是一个月来回两趟。”鳄鱼头道:“管理员我不干,起码要舰长!”少奶道:“这是政府的编制,不能改的。因为是运输差舰,不是战斗舰。唉呀!你这人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你叫大家称你做‘喼顿’⑥不是一样吗?”鳄鱼头道:“你真想得妙!好,我就叫他们喊我做‘喼顿’!”少奶解开小手帕,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纸片来,递给他道:“拿去!这就是你喼顿部下的编制表!”【⑥:“喼顿”──英语舰长的译音。】

洪少奶一转身就走了出去,那个美国人正来找她,她的手就搭在他的臂上,跟他走出去。他们一直出到大门外,坐上美国人的汽车,飞驶离开多宝路。

鳄鱼头打开他手上的纸片,看见他这只舰的编制人马:

甲板部

管理员上尉

无线电生中尉

军需上士

大副上尉

二副中尉

波臣少尉

司舵少尉

水手上、中、下士

机器部

机轮长上尉

机轮副中尉

机轮员少尉

斟油上、中、下士

他藏好这张纸片,走出客厅来。马太太陪他舞了几回,心上放下了一颗石头,认为他太太这一个妖精,现在算是有主了。鳄鱼头坐了片刻,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厅长在舞池当中作独脚舞,后来又加进了一个秃光脑袋的甚么参座,跟他乱跳一阵,两人闹得乌烟瘴气,鳄鱼头就告辞走出来。马专员的司机老刘在汽车上打瞌睡,他叫醒他,问道:“喂!又接一次黑市生意,兜兜风,三十分钟放你回来,杀不杀?”那司机搓搓眼睛道:“照杀!”他就坐了上去道:“随便绕圈子,最后停在新亚门口!”

广州市此刻有两部汽车在横冲直撞兜圈子:一部就是美国高鼻佬跟洪少奶的,他们绕出长堤又进入南堤,转出汉民路。汽车的灯光曾射在虾球、牛仔、壮丁们的身上。一部就是新任珠江两岸清剿副司令兼运输差舰“喼顿”的鳄鱼头的,他从康宁路弯入惠爱路直下汉民路转出南堤回到长堤,这两部汽车的汽笛乱叫声,两次把虾球从睡梦中叫醒。

亚娣在艇上也给这美国佬耀武扬威的汽车声吵醒,她的肩上的伤还没好,又痛心她小弟弟的死亡。她悔恨她来错了广州。蟹王七在鱼珠想念虾球。他当了官儿,他的友伴还没有下落。司令官张果老依然叫那群婢女给他踏腰骨,踏累了就叫婢女替他暖被窝。

虾球和牛仔天没亮就醒来了。天上的星星仍然俯视着他们,但星星不会知道他们的不幸遭遇和精神肉体的痛苦。他们两个难兄难弟在耳朵边谈了些甚么心事,星星也是不知道的。牛仔在虾球耳朵边问道:“我们能逃得脱身吗?”

虾球道:“小声点!”牛仔道:“一定得逃走!不然他们就调我们到山东打仗去了。”虾球道:“是的,他们打了败仗,游击队打了胜仗,他们要我们当炮灰,龟仔才肯去呢!”牛仔道:“逃不脱,就得去啊!”虾球道:“别着急!我们大家都要逃的,我们正在等机会。”牛仔道:“你记得那天在警察局门口的事吗?分明是游击队干的,他们不是游击队的对手。我们要是齐心,我们也能抢掉卫兵那几支枪。”

虾球道:“我们没人领头干,哪能比得上游击队呢?”牛仔停了一会,向虾球发问道:“你老是记挂着要找游击队,游击队到底是搞甚么的呢?”

虾球道:“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专是跟我们的仇人作对的,就这一点我就喜欢他们。”牛仔问:“我们的仇人是谁啊?”

虾球道:“你真胡涂!就是这些捆我们、绑我们、打我们、叫我们饿饭的王八蛋呀!”牛仔道:“这样说,我们就是拚掉性命也不帮他们到山东打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