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想了想,对六姑说:“船上那个亚佳哥扣下我的两打白兰地,他叫要王狗仔去才给拿回来,这事怎么办?”六姑回答说:“这件事容易,万一王狗仔出了事,亚娣的艇是不会进牢的,你坐电车到筲箕湾去看一看,到天后庙边去问问那个卖鱼肠粉的人,他会告诉你亚娣艇在那里。你找到亚娣,就雇她的艇上湾仔来,再去请五叔一道去交涉,亚佳不会不还给你的,他们长年交易,骗你的两打酒有甚么好处呀!”虾球道:“我不如现在就去找五叔!”六姑道:“这也好,今晚你先通知五叔,明天再去找亚娣。”虾球就走出房门口,六姑替他开楼门,在门口拍拍他的肩头问他:“你今晚在哪里过夜?”虾球给这一问问哑了,他没有想到他今夜睡在那里。他一径下楼,没有回答六姑这句话。他摸上小贩五叔的家里,五婶问明情由,一开门就把他抓进房间里去,手脚齐下在虾球的身上乱打乱踢一通,使虾球不易招架。五婶一边打他一边咒骂王狗仔,说他没有良心,当初跟五叔大家发过誓,无论那个失手被擒,都不要连累朋友,谁料王狗仔出海失手,又带警察到五叔家里搜出还没出手的货物,连五叔都给抓去了。五婶把虾球看成王狗仔的同党,打他一顿泄愤。虾球有理无处申诉,只好一面抵抗,一面夺门逃出来。他抚摸一下挨打的脸,理理他的头发,就一步步的走向修顿球场。
这里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里活跃的人是儿童、少年、壮丁、少女、少妇……难得看见一个老人。在这里,饥饿的魔鬼跟随着每一个人,追逐着人堆中的失败者。人人都用焦躁的眼睛互相期望着,窥伺着。药贩夫妇,演化装戏唱曲敲锣来招引观众;而扒手们就在观众的周围浪荡;警探又出巡在扒手们的身边;私娼们又用机警的眼睛盯看着警探步行的方向;一些在店里受了整天工作重压的工人店员,又到这里来寻找暂时麻醉的机会……虾球在这里一带绕了十几转,然后走出告士打道海边去,他在转角处碰见盛装的六姑站在骑楼边,六姑一手拉住他,教他一句湾仔通行英语,央他帮帮忙,叫他到海边去跟那个半醉的水兵说:“标蒂夫格尔,温那;端蒂法夫打拉!奥茄?”任何一个水兵都能意会,这意思就等于:“漂亮姑娘,一晚,二十五块钱,要不要?”虾球明白这是甚么一回事情,他想了一下,终于拒绝了六姑给他的一块钱,继续走他自己的路。可是,一句话记起来了,今晚睡在哪里?
虾球走到海边码头,给一阵海风吹醒了头脑,他想起要到筲箕湾去找亚娣,即刻转身去搭电车,车到终站,他跳下来就往海边走。他经过一条像祖国内地县城一个式样的小街,两旁有矮矮的店铺,灯光通明,招引不少艇上的顾客。虾球留心辨认,没有一个是他所要找的人。走到海边,向艇家问了十几个人,也找不出亚娣来。他走到小街尽头的古庙旁边,也不见有甚么卖鱼肠粉的人,最后他问到最末的一只艇家,那人向艇后大喊:“亚娣!有人找你。”可是走出艇头来的亚娣却不是他所要找寻的那个亚娣。他失望极了,也疲倦极了。他走进庙里去,想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过一夜,在里面四处张望,终于给庙祝公赶了出来,庙祝公在后边骂他道:“想发财就到番摊赌枱去,你摸错门口了。”他当虾球是扒手,虾球也懒得去跟他争吵。他走出来站在岸边,望着九龙半岛那边的灯火,想起他的严酷的妈妈,又想想自己的一连串的失意事,他痛恨极了,但没有地方发泄他的愤怒。他一眼看见左边海上有一间像是看更房似的小房间,里面堆栈着几大捆草料,没有人看守,他就悄悄地走进去,躺倒在草堆上,顺手拉一圑草堆盖在自己的身上,当作取暖的毛毡。他听见海水击打岸边的声音,听见呼呼的风声,他闭上眼睛想想他今天自早到晚的遭遇,伤心、怨恨、失望、愤激,种种情绪揉做一圑,终于他自己在暗地里笑了。他想起了妓女六姑的一句话:“别发愁,人是不容易饿死的。”他觉得很有道理。他自己安慰自己一番,不多久就沉入睡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虾球嗅到了一股难闻的粪臭,原来这是一个临时堆粪待运的地方,他走出去好远,还闻到臭味,看看自己的衣服,原来给粪沾污了。这时晨光照耀着海面,海水闪着诱人入浴的光波,虾球决心洗一个澡,顺带也洗涤自己的污衣服,他马上就脱光了身,跳下海里去。游了几转,然后回头洗他的衣服,洗完凉在堤坝的石板上,又游出去。清澈的海水,洗净了他几天来的烦恼。
亚娣一早听见说昨夜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找她,她疑心也许会是虾球。这两天她实在惦记着他。她街头巷角去找他,果然给她找到了。她在岸上欣赏他很结实的身体和矫捷的手脚,他潜下去在水里打圆圈又翻上来,亚娣看他游泳看得入了神。直到虾球看见她高声欢呼:“亚娣!”她才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