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陶庵梦忆》一书各卷篇目的安排看似杂乱无序，实则有着内在的匠心。本卷卷首两篇，一为《钟山》，一为《报恩塔》，从大明王朝皇帝的陵寝和报恩塔讲起，写得如此郑重其事，结合朝代更替的创作背景来看，作者显然是有深意在的。特别是《钟山》的最后一段，将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表达得十分明显。这一段文字系根据一卷本增补的，通行的八卷本皆删去，可见后来的刊行者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为了避免文字狱，只得割爱。一卷本还有四篇作品不见于八卷本，删去的原因也是因为写得太露骨，担心会引来麻烦。了解这一点，也就可以明白作者创作该书的意图。
作者写报恩塔，目的不在对该名胜各方面的详细描绘，其用意文中说得很明白，“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国破家亡之际，“报恩”二字是相当醒目的。
以下各篇所写皆为作者昔日所见所闻，或为奇花异宝，或为亭台名胜，或为民俗绝艺，无不体现着一个时代的繁华，但是转眼之间国破家亡，物是人非，此时的回忆正所谓追忆逝水年华。眼前的凄凉落寞，更衬托出当年的兴盛与欢乐，细腻生动的描绘中可见对往昔岁月的留恋。
就各篇所写内容而言，除了思想艺术方面的成就，还有很高的认识价值，作者所写，无论是物还是人，都达到了极致，明代文化之辉煌之灿烂，令人惊叹，尽管作品有刻意美化的成分在。
以下对卷一其他各文进行简要评述：
《天台牡丹》：所写确实是稀见的牡丹品种，难怪大家看得如此神圣，还搭台演戏，挺当一回事。这样也好，无人敢犯，“花得蔽芾而寿”。
《金乳生草花》：金乳生所建园亭为亦园，据明祁彪佳《越中园亭记》记载：“在龙门桥，主人金乳生。植草花数百本，多殊方异种，虽老圃不能辨识。四时烂熳如绣，所居仅斗室，看花人已屦满户外矣。”可与本文对读。
《日月湖》：作者在《越山五佚记》一文中也谈到平泉木石一事：“昔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文饶去不多时，而张全义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而致杀其身。平泉胜地，亦遂鞠为茂草，文饶所属之言，问之谁氏？故古人住宅多舍为佛刹，如许玄度之能仁，王右军之戒珠，至今犹在。苏子瞻以吴道子四菩萨画板舍僧惟简曰：‘若得此，何以守之？’答曰：‘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人苟爱惜平泉，亦当赠以此法。”读此可知作者感慨之所在。
《金山夜戏》：夜深人静，突然锣鼓喧天，唱起夜戏，可以想象僧人们惊愕、好奇的表情。听了一场没头没脑的戏，如堕雾中，确实弄不清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在作者，实际上看了两场戏，演出的是戏，在外围观的僧人们不自觉地也配合着演了一场戏。作者举止，颇有魏晋风度。
《筠芝亭》：繁华的好处，人人理解，简约的妙处，未必个个明白。只要营构得当，恰到好处，一亭足矣。
《砎园》：得水之力、之神、之趣，且安顿巧妙。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观，难怪两位老先生有置身蓬莱之感。
《葑门荷宕》：农历六月二十四，相传是荷花的生日，按苏州当地的民俗，这一天全城男女老少都要到荷花宕赏荷。该文描绘了当年的盛况。
《越俗扫墓》：“填城溢国”的扫墓盛况转眼间变成“收拾略尽”的“萧索凄凉”，“物极必反”一语后有多少难以言说的感慨和忧伤。
《奔云石》：《西湖梦寻》卷四“小蓬莱”一则写作时间当在本文之后，其结尾一段写得颇为凄凉，兹引于下：“今当丁酉，再至其地，墙围俱倒，竟成瓦砾之场。余欲筑室于此，以为东坡先生专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但林木俱无，苔藓尽剥。奔云一石，亦残缺失次，十去其五。数年之后，必鞠为茂草，荡为冷烟矣。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木犹龙》：作者另写有《木寓龙》一诗，诗序中说：“先君子有木寓龙，生于辽海，形如蹴浪，命岱赋之，因用东坡《木假山》诗龙。”可与本文参看。
《天砚》：作者的这位堂弟果然是位行家里手，懂得璞石的价值所在，只是得来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
《吴中绝技》：其他版本的最后一句皆作“技也而进乎道矣”，与“技也而进乎技矣”相比，显得平实且缺乏韵味。
《濮仲谦雕刻》：清宋琬在其《竹罂草堂歌》一诗中这样描写濮仲谦的技艺：“白门濮生亦其亚，大朴不斫开新硎。虬须削尽见龙蜕，轮囷蟠屈鸱夷形。匠心奇创古无有，区区荷锸羞刘伶。妙制流传真者少，何侯得之为异宝。”可为本文之补充。
钟山[1]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2]，人言王气，龙蜕藏焉[3]。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4]，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5]，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之不起[6]。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7]，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8]，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闭外羡[9]，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10]，后山苍莽而已。
【译文】
钟山上有云气，缓缓升腾，红紫相间，有人说这是王气，龙蜕下的皮藏在那里。高皇帝朱元璋与诚意伯刘基、中山王徐达、东瓯王汤和勘定陵墓，各自记下自己看中的地方，藏在袖子里。三人选定的相合，陵墓的位置就这样确定了。墓门的左边有孙权墓，臣下请求迁走。太祖说：“孙权也是一个好汉，留他守门吧。”等到开掘墓穴的时候，发现下面是南梁志公和尚的塔穴，和尚的真身不坏，指甲很长，绕着身子有好几圈。士兵们抬不起来。太祖亲自行礼，许诺使用金棺银椁，并拨给三百六十亩庄田，供奉香火，这才抬到灵谷寺，建塔安葬。现在寺庙里有几千僧人，每天能吃掉一庄田的粮食。陵寝完工后，关闭外面的墓道，人们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大家所能看到的，只有三扇门、一座飨殿、一座寝殿，还有葱郁的后山而已。
壬午七月[11]，朱兆宣簿太常[12]，中元祭期[13]，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14]，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15]。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
【译文】
壬午年七月，朱兆宣在太常寺负责司仪，中元节祭祀期间，我去陵墓观看。飨殿深邃肃穆，暖阁离此殿有三尺，用绣有黄龙的幔子来遮饰。里面放有两把交椅，用黄锦孔雀翎做褥子，正面织有龙，很是华贵庄重。地上铺着毡子，走在上面，必须脱去鞋子轻轻走路。稍微咳嗽一下，内侍就会呵斥道：“不要惊扰了圣驾。”
近阁下一座，稍前为妃[16]，是成祖生母[17]。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18]，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19]，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20]，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箸瓶二、杯棬二[21]。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22]。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
【译文】
靠近暖阁下设有一个座位，稍靠前的是妃，她是成祖的生母。成祖生下来后，孝慈皇后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育，这事很隐秘。再往下，东西两排设了四十六个席位，或坐或站。祭品都很简陋，有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很是粗糙简朴。簋中只有三片肉、一铗粉、几粒黍、一小盆东瓜汤而已。暖阁上有一个几案，陈设着一个铜炉、两个小筷瓶、两个杯子。下面一个大几案，摆放的也不过一副太牢、一副少牢而已。其他时节的祭祀或许与此不同，我见到的就是这样。
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23]，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24]。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所[25]。已，舁至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26]，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倍祀[27]，日必至之。
【译文】
祭祀前一天，太常寺的官员交代打开牺牲所的中门，用鼓、乐、旗帜引导，牛羊自动从里面出来，背上盖有绣龙的袱巾。到了宰割的场所，用四条绳索绑住牛蹄。太常寺的官员到了之后，和牛面对面站着，他们朝牲口作揖，作揖还没起来，牛头已经到了满是沸水的锅里。用水煮过后，抬到飨殿。第二天五鼓时分，魏国公过来，主持祭祀，太常寺的官员并不跟随，而是侍立在飨殿上。祭祀结束，牛羊已经腐烂发臭得不能闻了。平常的日子每天只进奉两顿饭，也是魏国公陪同祭祀，每天必到。
戊寅[28]，岱寓鹫峰寺[29]。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30]，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31]，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32]，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33]。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34]。
【译文】
戊寅年，我寓居鹫峰寺。有人说孝陵上有一股黑气，冲入牛宿、斗宿，已经有一百多天了。我夜里起来观看，果然看到了。从此流贼猖獗，到处告急。壬午年，成国公朱纯臣与王应华奉诏修陵，将干枯三百年的树木全部挖出来当柴烧，挖树根时，挖到下面好几丈深，有见识的人认为这是伤了地脉、泄了王气，现在果然有甲申年之变，就是将王应华碎尸也不足以挽回。孝陵享祭二百八十二年，今年又到清明，竟然都得不到一盂麦饭来祭祀，想到这里不禁哽咽哭泣。
报恩塔[35]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36]，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37]，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38]。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39]，其衣折不爽分[40]，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41]，斗笋合缝[42]，信属鬼工。
【译文】
中国的大古董，永乐年间的大窑器，说的就是报恩塔。报恩塔于永乐初年建成，如果没有成祖开国时期的那种精神、物力和法令，没有他那足以吞吐这座塔的胆略才智，是难以建成的。塔身上下有千百亿座用琉璃砖烧制的金刚佛像。每一座金身佛像，都是用十几块琉璃砖拼成的，衣服的皱褶、面庞眼睛，还有胡须眉毛，都分毫不差，榫头合缝，实在是鬼斧神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43]，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44]。今塔上损砖一块[45]，以字号报工部[46]，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47]。天日高霁[48]，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49]，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50]，谓四大部洲所无也[51]。
【译文】
听说当年烧制的时候，准备了够三座塔用的琉璃砖，建成了一座，将剩下的另外两座备用的掩埋了，用编号标记。现在塔上如果损坏一块砖，凭它上面的字号报送到工部，就发下一块砖来补上，整座塔好像刚开始建成的样子。每到夜晚必定点灯，每年费油若干斛。白天放晴时，云雾萦绕，摇摇曳曳，有奇怪的光在塔上出现，好像香烟缭绕，半天才散去。永乐时，那些路途遥远、言语不通的海外部族有一百多个国家，来到这里，见到报恩塔，一定顶礼膜拜，赞叹而去，说这是四大部洲人间世界都没有的奇观。
天台牡丹[52]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53]，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54]。枝叶离披[55]，错出檐甃之上[56]，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57]，淋漓簇沓[58]。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59]，婆娑乐神[60]。有侵花至漂发者[61]，立致奇祟[62]。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寿[63]。
【译文】
天台盛产牡丹，花朵大到如两手合围的挺常见。其中某个村里种有鹅黄牡丹，一株有三个枝干，花朵大得像个小斗，种在五圣祠前。这株牡丹枝繁叶茂，错落伸到房檐上，遮满三间房子。开花的时候有几十个花朵，形如鹅雏、黄鹂、松花、蒸栗，花萼繁盛，一簇簇、一层层地盛开着。当地人在外面搭个棚子演戏，有四五台戏同时开演，轻歌曼舞用来娱神。有冒犯花朵哪怕有丝毫伤害者，会立刻招致灾祸。当地人告诫不要冒犯，花朵由此得以茂盛久长。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64]。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65]。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66]，纵其趾于北[67]，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68]，有画意。
【译文】
金乳生喜欢种植花草。他的住宅前有片空地，以小河为界。乳生临近小河盖了三间小屋，将地基往北拓展，因而房子不是方形而是长形，设竹篱笆在左边环绕。北边靠街，修筑土墙，墙内砌有花栏护住地基。再往前，又砌一排石花栏，长有一丈多而稍显狭窄。栏前用螺山石垒成曲折的小山，有画中的意境。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莺粟、虞美人为主[69]，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70]；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71]；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72]；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楪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73]，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译文】
草木有一百多种，按不同的时节错杂种植，浓淡疏密，皆有情致。春天以罂粟、虞美人为主，以山兰、素馨、决明为辅；暮春以芍药为主，以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为辅；夏天以洛阳花、建兰为主，以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为辅；秋天以菊花为主，以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为辅；冬天以水仙为主，以长春为辅。木本植物像紫白丁香、绿萼玉楪蜡梅、西府海棠、滇茶花、日丹、白梨花等，则种在墙头屋角，用来遮挡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74]，蒲伏阶下[75]，捕菊虎[76]，芟地蚕[77]，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78]。癃头者火蚁[79]，瘠枝者黑蚰[80]，伤根者蚯蚓、蜒蝣[81]，贼叶者象干、毛猬[82]。火蚁，以鲞骨、鳖甲置傍引出弃之[83]；黑蚰，以麻裹箸头捋出之[84]；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线，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85]，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86]，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译文】
乳生体弱多病，早上起来后并不洗脸梳头，而是趴在阶下，捕天牛，除土蚕，从花根到叶底，虽然种有千百株，每天必定搜寻一遍。枯萎花头的是火蚁，使枝条瘦弱的是黑蚰，伤害树根的是蚯蚓、鼻涕虫，偷吃叶子的是尺蠖、毛猬。对火蚁，把鱼骨、鳖甲放在洞旁引它们出来再扔掉；对黑蚰，用麻裹着筷子头将它们捋出；对鼻涕虫，夜深人静时拿灯诱杀；对蚯蚓，用石灰水灌河水来解决；对毛猬，用马粪水杀死；对尺蠖，磨根铁丝，伸到洞穴里搜寻。这些事他必定亲力亲为，虽然手被冻裂，太阳晒焦额头，他也不管。司春之神青帝喜爱他的勤劳，最近生出三棵芝草来显示祥瑞。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87]，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88]；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89]，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90]。季真朝服拖绅[91]，绝无黄冠气象[92]。祠中勒唐玄宗饯行诗以荣之[93]。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蚤矣[94]，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译文】
宁波府城内靠近南门的地方，有个日月湖。日湖是圆形的，略小，因此用“日”来称呼它；月湖是长形的，较为宽广，因此用“月”来称呼它。两个湖像环一样连在一起，中间横贯一条湖堤，用小桥来连接。日湖里有座唐代秘书监贺知章的祠堂。他身穿朝服，拖着腰带，没有一点儿道士的样子。祠中刻有唐玄宗为他饯行的诗来显示荣耀。贺知章乞求归老鉴湖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在《回乡》诗里说：“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岁告老还乡，不能算早，但当时的人仍称赞他是激流勇退，其事迹无论今古都在传诵。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95]，求冲举之术[96]，持一珠贻之[97]。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繇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98]。《唐书》入之《隐逸传》[99]，亦不伦甚矣[100]。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译文】
贺知章曾拜谒一位卖药的王姓老人，寻求飞升成仙的法术，并拿一颗珍珠送给他。王姓老人看到一个卖饼的经过，就用珠子换饼。贺知章嘴上不敢说，心里很是懊恼，感到可惜。王姓老人说：“你的悭吝还没有除掉，法术从哪里得到呢？”于是归还他的珠子离开了。如此贺知章只不过是一个富贵利禄中的人而已。《唐书》把他列入《隐逸传》，也是很不般配的。月湖一泓汪洋，澄澈可爱，直达南城。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101]。湖中栉比皆士夫园亭[102]，台榭倾圮[103]，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104]，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105]，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106]。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熳，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译文】
城下密密地种植桃树、柳树，遍布湖岸四周，其间也种了一些名花果木，像彩带一样环绕着。湖中密布的都是士大夫修建的园亭，有不少台榭倾倒坍塌，松树石头都已苍老。石头上的凌霄藤有像斗那么大的，大概是百年以上的植物。对宁波当地的缙绅来说，田地宅院可以传给儿子，但园林亭台仅到自己这一代。如同平泉的树木石头，大多反复易主，因此园亭也就随意建造，就像驿站、衙门一样。屠隆的娑罗馆也仅存娑罗而已。所说的“雪浪”等石头，在某家的园林里很久了。清明那一天，两湖的游船很多，但是桥小，所以船不能大。城墙下地基较宽，桃柳烂漫，游人席地而坐，边喝酒边唱歌，其中有一支《西湖》的曲子流传下来。
金山夜戏[107]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108]，余道镇江往兖[109]。日晡[110]，至北固[111]，舣舟江口[112]。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113]。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114]。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115]。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译文】
崇祯二年中秋后的一天，我途经镇江到兖州去。傍晚时分，到达北固山，在江口停船。月光像从囊中倾泻而下的水流，与江涛相吞吐，被露气吸收，再把天空喷洒成白色。我分外惊喜。船只到金山寺，当时天已二鼓。经过龙王堂，进入大殿，都是漆黑宁静。树林下漏出点点月光，斑驳得如同残雪。
余呼小傒携戏具[116]，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117]。锣鼓喧填[118]，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眼翳[119]，翕然张口[120]，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121]，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
【译文】
我喊小厮带着唱戏的道具，在大殿中点燃灯火，演唱韩世忠在金山及长江大战等戏。一时间锣鼓喧天，整个寺庙的人都起来观看。有老僧用手背揉着眼睛、目瞪口呆的，也有老僧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笑得直打喷嚏的。众人慢慢定下神，想看看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到此，但大家都不敢问。
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译文】
戏演完的时候天也快亮了，于是解下船缆过江。山僧走到山脚，久久目送着我们，不知刚才在寺庙里闹腾的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
筠芝亭[122]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
【译文】
筠芝亭是一座风格浑厚朴实的亭子。然而亭子的事情完成了，筠芝亭所在这座山的事情也都完成了。我家在这个亭子后再建的亭子，都比不上筠芝亭；在这个亭子之后再建造的楼、阁、斋，也比不上它。总之，多一座楼，亭中的视野里就多了一座楼的障碍；多一道墙，亭中的视野里就多了一道墙的障碍。
太仆公造此亭成[123]，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124]，滃滃翳翳[125]，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126]，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127]，溪壑潆回[128]，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129]，老松偻背而立[130]，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131]，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132]。癸丑以前[133]，不垣不台[134]，松意尤畅。
【译文】
太仆公建成这座亭子后，亭外不再增加一根椽子、一块瓦片，亭内也不设一道门槛、一扇门户，这正是它有意味的地方。在亭子的前后，太仆公亲手所栽的树木都已有合抱粗了，清凉的树荫上升腾起薄薄的山雾，像烟云般弥漫，如同身在秋天明净的河水中。亭前有座石台，从亭中观赏景物时最先看到它，登高望远，眼界开阔明亮。敬亭等山坐落在山脚下，溪水萦绕回环，水从松叶间轻轻流过。从石台下右转，顺着台阶拐三个弯，可以看到有棵老松像驼背老人那样弯曲而立，从树顶垂下一根枝干，倒下来像一面旗帜，细小的树枝郁郁葱葱地盘曲着，出来辅助大枝干，盘曲的树冠像一把曲柄的鸟羽华盖。癸丑年以前，这里不建围墙不建台阁，苍松的意境很是畅快。
砎园[135]
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136]。
【译文】
砎园被水盘绕占据，既得到水的妙用，又安排得好像没水一样。
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而安[137]，则水之。
【译文】
寿花堂以土堤、小眉山、天问台、竹径为界，则曲折狭长，就用水环绕；内宅用霞爽轩、酣漱阁、长廊、小曲桥、东篱隔开，则幽僻深远，就用水环绕；临池用鲈香亭、梅花禅截断，则静谧深远，就用水环绕；缘城用贞六居、无漏庵、菜园、邻居的小房子护卫，则幽静安宁，就用水环绕。
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138]。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蚭[139]，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
【译文】
水的妙处用尽了，而水的意境神色，正是庞公池水的旨趣所在。庞公池采取人弃我取的方式，一心为园，眼睛不看别的地方，心思不在别的地方，不对别人许诺，龙山蜿蜒曲折，三次转弯迁就它，而水置之不顾。人称砎园能用水，最终也得到水的助力。
大父在日[140]，园极华缛[141]。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142]！”一老咈之曰[143]：“个边那有这样[144]？”
【译文】
祖父在时，园子极华丽。有两位老人在其中徘徊，一位老人说：“这里竟是蓬莱仙境、神仙洞府！”另一位老人表示不赞同：“那边哪有这样好？”
葑门荷宕[145]
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146]，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147]。楼船画舫至鱼小艇[148]，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149]。
【译文】
天启壬戌年六月二十四日，我偶然到苏州，看到男男女女倾城而出，都聚集在葑门外的荷花宕。从楼船画舫到小船小艇，都被人雇走了。远方的游客有拿数万钱却没有雇到船的，只能像蠢动的蚂蚁一样站在岸上。
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150]，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151]，摩肩簇舄[152]，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杂，男女之胜以溷[153]，歊暑燂烁[154]，靡沸终日而已。
【译文】
我划船过去观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宕中大船排列得像经线，小船排列得像纬线，游玩的子弟们吹打鼓乐，坐在小船上往来如梭。舟中的美人都浓妆艳抹，穿着浅色衣服，摩肩接踵，汗水湿透了层层纱罗。舟楫的胜处在拥挤，鼓吹的胜处在杂乱，男女的胜处在混杂，酷暑炎热，人们终日喧闹。
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155]。袁石公曰[156]：“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157]。”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158]，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译文】
荷花宕一年到头都没有人的踪迹，但到了这一天，男男女女以不到那里为耻。袁宏道说：“荷花宕里男男女女的混杂，光彩夺目的景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大约露出帷幕就可以看到千百个美女竞相微笑，一起举起袖子就像乱云出峡，挥动扇子就像星星闪烁月光辉映，听到歌声就像雷声轰鸣，涛声澎湃。”大概是不满于虎丘中秋夜的模糊躲闪吧，那些男男女女才特意在六月二十四这一天光明正大地混杂在一起。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159]，画船箫鼓[160]，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161]：“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162]，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鬯饮。
【译文】
越地扫墓的风俗，男男女女都穿着华美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坐画船，吹打箫鼓，就像杭州人游湖那样，厚待人而轻视鬼，大概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二十年前，中等富裕的人家还用一种施张布幔如屋帻的船，男女分两边坐，不坐那种座位舒服的船，不吹吹打打的。先辈开玩笑说：“以此来了结上文两节的意思。”后来渐渐追求奢华，即便是小户人家，男女也必用两个座位的船，必定戴头巾，必定演奏乐曲，必定欢呼畅饮。
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163]，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164]，与侪列厮打[165]。自二月朔至夏至[166]，填城溢国，日日如之。
【译文】
下午必定抄近路，去游览庵堂、寺院及士大夫家的花园。乐队靠近城内，必定吹奏《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混杂。酒徒带着醉意，一定在岸边掀起头巾大喊大叫，唱着没有词的曲子，有的则在船中挥舞手臂，和同伴厮打。从二月初一到夏至，人们填城盈国，日日如此。
乙酉[167]，方兵画江而守[168]，虽鱼菱舠[169]，收拾略尽。坟垄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170]，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译文】
乙酉年，方国安手下的士兵据江守卫，即便是像鱼和菱角那样的小船也被收掠一光。坟地距离有几十里远，子孙几个人就挑着鱼肉、纸钱，徒步往返扫墓，妇女不准出城已经有三年了。萧索凄凉的光景也是物极必反的一个表现。
奔云石[171]
南屏石无出奔云石者[172]。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173]，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
【译文】
南屏所产的石头没有超过奔云石的。奔云石得其情致，而未得其道理。整个石头如一朵滇茶花，在风雨中凋落，一半陷入泥土中，花瓣层层叠叠，有三四层。人走在其中，像蝴蝶飞入花心，没有一处不停下来细细品赏。黄寓庸先生在里面读书，来自四方的弟子有一千多人，门庭若市。
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174]，多髭须[175]，毛颊，河目海口[176]，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177]，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178]，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译文】
我小时候跟随祖父拜访先生。先生面色黝黑，嘴角多有胡须，脸颊长毛，眼大口阔，剑眉高鼻，张口多笑。交际应酬，八面玲珑。他耳朵里听着客人的言语，眼睛看着送来的书札，手上写着回信，嘴上嘱咐着奴仆，面前很多杂乱的事情，但未曾出过小差错。客人到了，不分贵贱，用家常肉饭招待，夜晚即与其同榻而卧。我有一个掌管文书的人过去，身上很脏，先生睡觉饮食对他没有什么不同，我深深叹服。
丙寅至武林[179]，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180]，不胜人琴之感[181]。余见奔云黝润[182]，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183]，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184]？”
【译文】
丙寅年我到杭州，看到亭台水榭倾倒坍塌，堂中埋葬着先生的遗体，不禁有人琴俱亡之悲。我看到奔云石黝黑润泽，色泽不减，就对客人说：“我想借这里一间屋子，用石头把门砌上，生活在里面，十年都可以不出去。”客人说：“有盗贼。”我说：“布衣破被，身外之物只有一瓶粮食和几本残书而已。王弇州不是说过‘盗亦有道’吗？”
木犹龙
木龙出辽海[185]，为风涛漱击[186]，形如巨浪跳蹴[187]，遍体多着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188]，至京。开平第毁[189]，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市[190]，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191]，进鲁献王[192]，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
【译文】
木龙出自辽海，经风浪吹打，形状像奔腾的巨浪，全身都有被冲刷的波纹，开平王常遇春在辽东得到它，用马车运到京城。开平王府第被毁后，都说木龙烧成炭了。等到挖掘瓦砾时，看到木龙埋在地下几尺深的地方，火烧不到，大家都感到惊异，于是称呼它为龙。不知道何故它在市场上出售，先父用十七只犀牛角做的酒杯交换，将其进献给鲁宪王，因为误写“木龙”两字犯了忌讳，鲁宪王严词拒绝，就将其留在长史官署中。先父去世后，我把它运回来，作为世代相传的宝物。
丁丑诗社[193]，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194]，倪鸿宝字以“木寓龙”[195]，祁世培字以“海槎”[196]，王士美字以“槎浪”[197]，张毅儒字以“陆槎”[198]，诗遂盈帙。
【译文】
丁丑年成立诗社，我恳请名公每人为其赐名，并且赋诗吟咏它。周墨农为其题名“木犹龙”，倪鸿宝为其题名“木寓龙”，祁世培题名“海槎”，王士美题名“槎浪”，张毅儒题名“陆槎”，题咏的诗作于是很多。
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繇陆[199]。济之杭，繇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200]，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译文】
木龙形体肥大，重达一千多斤，从辽海到京城、兖州、济水，是从陆路运输。从济水到杭州，经由水路。从杭州到钱塘江、萧山、山阴，再到我的住宅，水路陆路交替。前后费了很多钱，这还没算上买来的价钱呢。哎，木龙可以说是遇到好时机了！
余磨其龙脑尺木[201]，勒铭志之[202]。曰：
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
又曰：
扰龙张子[203]，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译文】
我在其龙脑的尺木上打磨，雕刻铭文来纪念此事。铭文写道：
深夜沟壑中响起风雷，张骞上天的筏子已化作石头；大海怒吼山峦崩坏，烟云消散；人说这里有龙，喊它或许就会出来。又有铭文写道：
打扰木龙的张岱，在尺木上书写铭文。拿什么来打比方？秋天的波涛，夏天的云彩。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出。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204]，遍城中无有。
【译文】
少年看砚台，不知道砚台的美丑。徽州的汪砚伯过来，拿着古老款式的废旧砚台，立即估得高价，浙江一带收藏的石头都卖光了。看的砚台多了，砚台好坏的道理也就明白了。我曾托友人秦一生帮着搜寻石头，城中找遍都没有找到。
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205]，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206]，持示燕客[207]。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208]，堪留支桌。”赚一生还盗[209]。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三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210]。”
【译文】
山阴监狱中有位大盗拿出一块石头，还没有经过雕琢，索价二斤银子。我正好要去武林，秦一生仓促间辨别不出好坏，就拿去给我的堂兄弟张燕客看。燕客指着石中的白孔说：“品质低劣，只能留着垫桌子。”哄骗秦一生还给大盗。随后，燕客夜间用三十两银子将其掠走。他让汪砚伯做成一方天砚，上面有五颗小星一颗大星，谱上叫“五星拱月”。燕客害怕秦一生看到，就铲去大、小三颗星星，只留三颗小星。秦一生知道后，很是懊恼怨恨，就给我讲了这事。我笑着说：“砚在燕客那里，与在你手里一样。”
亟往索看[211]。燕客捧出，赤比马肝[212]，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213]，面三星坟起如弩眼[214]，着墨无声而墨沈烟起，一生痴㾂[215]，口张而不能翕。
【译文】
我赶紧前去要来观看。燕客捧出来，砚台红得可与马肝相比，酥润如玉，背面隐约有玛瑙样的白丝，又像用螺壳写出的细小篆字，正面隆起的三颗星星像弩的孔，着墨无声，墨沉下去而烟气升起，秦一生痴呆呆地看着，张着嘴都不能合上了。
燕客属余铭[216]，铭曰：
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217]；星河溷扰[218]，参横箕翕[219]。
【译文】
燕客吩咐我撰写铭文，铭文写道：
女娲补天，不分美玉和石头；鳌血和芦苇灰酿成了云霞日出的景观；星河混杂，参、箕二星横在天空。
吴中绝技[220]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221]，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译文】
吴中的绝技包括：陆子冈制作玉器，鲍天成制作犀器，周柱制作镶边，赵良璧制作梳子，朱碧山制作金银器，马勋、荷叶李制作扇子，张寄修斫制古琴，范昆白制作三弦，都可以保证前后一百年没有对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222]，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技矣[223]。
【译文】
但是他们精湛的技艺、良苦的用心，也只不过是技艺上的本领。至于他们打造出来的各种制品的厚薄、深浅，浓淡、疏密，正好与后世赏鉴家的心思、眼光相契合，这岂是凡工俗匠所能做到的？大概这就是技艺又进一步、上升到超越技艺的境界吧。
濮仲谦雕刻[224]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225]，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译文】
南京濮仲谦，有着古朴的相貌和心肠，卑恭和顺的样子看上去像无能的人，但是他的技艺达到巧夺天工的程度。他制作的竹器，哪怕是一把笤帚、一把刷子，几寸长的竹子，他用刀刻几下，就可以卖出数两银子的价钱。然而他自己喜欢的器具，必须用竹子盘根错节的地方，奇在不用刀斧雕刻，只是经过他的手略微刮削、打磨，就能卖出高价，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仲谦名噪甚，得其款[226]，物辄腾贵[227]。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228]，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229]，终不可得。
【译文】
濮仲谦名气很大，器物得到他的款识，一下身价暴涨。三山街得到濮仲谦手艺恩惠的人有几十个，他本人却一贫如洗，但安然自在。在朋友家里看到有好的竹子、犀牛角，就主动雕刻。如果不合他的心意，即便用威势胁迫，用利益引诱，最终也不可能得逞。
* * *
[1] 钟山：又称“紫金山”，在今江苏南京东。
[2] 间：夹杂，掺杂。
[3] 龙蜕：传说龙蜕去的皮。
[4] 高皇帝：朱元璋（1328—1398），明朝开国皇帝，谥高皇帝。刘诚意：刘基（1311—1375），字伯温。曾被封诚意伯。徐中山：徐达（1332—1385），字天德。曾被封魏国公，死后追封中山王。汤东瓯：汤和（1326—1395），字鼎臣。死后被封东瓯王。
[5] 志公和尚：南朝僧人宝志（436—513）。俗姓朱，句容东阳（今属江苏南京栖霞区）人。志公去世后，梁永定公主为其建造一座五层石塔。明初朱元璋为营造孝陵，将塔迁至灵谷寺内。
[6] （jú）：古代一种运土的器具。这里用作抬、拉的意思。
[7] 椁（guǒ）：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
[8] 舁（yú）：抬。灵谷寺：在今江苏南京紫金山。初建于梁武帝时，原名开善寺，明初改名灵谷寺。
[9] 羡：墓道。
[10] 飨（xiǎng）殿：指陵墓的祭殿。位于陵寝中轴线“寝宫”前，为祭享之处。寝殿：陵墓的正殿。
[11] 壬午：即崇祯十五年（1642）。
[12] 朱兆宣（1613—1672）：字弦庵，朱燮元第四子。簿：旧时仪仗侍从。这里用为动词，意为负责仪仗侍从。太常：官名。负责礼乐郊庙社稷等事宜。
[13] 中元：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鬼节”。为每年阴历七月十五日，旧时道观做斋醮，僧寺做盂兰盆会，民俗也有祭祀亡故亲友等活动。
[14] 暖阁：从大殿中隔出的小房间。
[15] 舄（xì）：鞋子。
[16] （gōng）：姓氏。
[17] 成祖：明成祖朱棣（1360—1424），明朝第三位皇帝。
[18] 孝慈皇后：朱元璋妻子马氏，安徽宿州人。郭子兴养女。谥孝慈。
[19] 簋（guǐ）：盛食品的器具。
[20] 铗（jiá）：铁钳。
[21] 箸（zhù）：筷子。棬（quān）：木头做的饮器。
[22] 太牢：古代祭祀，牛、羊、猪三种祭品皆备或用牛为祭品，称“太牢”。少牢：古代祭祀，只用羊、猪或只用羊为祭品，称“少牢”。
[23] 牺牲所：机构名。明代始置，掌豢养牲畜，以供祭祀之需。牺牲，祭祀所用牲的通称。
[24] 龙袱：绣有龙图案的布单。
[25] （xún）：用水煮。
[26] 魏国：魏国公。明初徐达因功封魏国公，这里指的当是徐达后裔徐弘基，崇祯时袭封魏国公。
[27] 倍：同“陪”。
[28] 戊寅：即崇祯十一年（1638）。此段文字王文诰评点本、《粤雅堂丛书》本皆无，据《砚云甲编》本补。
[29] 鹫（jiù）峰寺：在今江苏南京白鹭洲公园内。明天顺五年（1461），为纪念唐代名僧鹫峰而建。
[30] 牛斗：牛宿、斗宿。牛宿，二十八宿之一。玄武七宿第二宿。有星六颗。斗宿，二十八宿之一。共六星。
[31] 朱成国：朱纯臣（？—1644），曾被封成国公。王应华：字崇，号园长，广东东莞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曾任礼部侍郎。明亡后参加抗清，失败后隐居。善画兰竹木石。敕：帝王的诏书、命令。
[32] 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这一年，李自成带领起义军攻进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而死，明朝灭亡，故称“甲申之变”。
[33] 赎：用行动抵销、弥补罪过。
[34] 猿咽：像猿猴一样悲伤哀啼。
[35] 报恩塔：在今江苏南京中华门外雨花路东侧，系明成祖为纪念自己的生母而建。咸丰年间毁于太平天国战火。
[36] 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1403—1424）。
[37] 功令：法律，法令。
[38] 金身：装金的佛像。这里指用琉璃砖建成的佛像。
[39] 琉璃砖：一种人造水晶砖。
[40] 爽：差。
[41] 忽：计量单位。一毫十丝，一丝十忽。
[42] 斗笋：建筑物上连接和拼合的榫头。
[43] 相：事物的外观。这里指塔砖。
[44] 识（zhì）：标记。
[45] 损：少。
[46] 工部：明代中央政府六部之一。主要负责工程建设。
[47] 斛（hú）：古代容器单位。原为十斗一斛，南宋末年改为五斗一斛。
[48] 霁（jì）：天晴。
[49] 夷蛮：古代对其他少数民族的称呼。重译：辗转翻译，意谓路途遥远，言语不通。
[50] 顶礼：佛教最高的礼节。
[51] 四大部洲：古印度神话传说宇宙有四大洲，东方胜神洲，南方赡部洲，西方牛货洲，北方俱卢洲，这是人类所居住的世界。
[52] 天台：今浙江天台。
[53] 拱把：大小如两手合围。拱，两手合围。把，一手所握。
[54] 五圣：旧时江南一带供奉的神灵。
[55] 离披：繁茂的样子。
[56] 檐甃（zhòu）：砌屋檐的砖瓦。这里代指屋檐。
[57] 穰（rǎng）吐：繁盛。
[58] 淋漓簇沓：形容繁花盛开，气势丰沛酣畅。
[59] 土人：当地人。
[60] 婆娑：盘旋和舞动的样子。
[61] 漂发：毫发，细微。
[62] 祟：灾祸，灾难。
[63] 蔽芾（fèi）：花木茂盛的样子。
[64] 莳（shì）：种植。
[65] 界：毗邻，毗连，接界。
[66] 濒：靠近，临近。构：建造。
[67] 纵其趾：拓展地基。
[68] 螺山石：即圆通山的石头。圆通山位于云南昆明东北隅，因其山石绾青篆翠﹐旋如螺髻，故称。
[69] 莺粟：罂粟。虞美人：一种一年生的罂粟，开红花。作者在《夜航船》中介绍了一种虞美人草：“虞美人自刎，葬于雅州名山县，冢中出草，状如鸡冠花，叶叶相对，唱《虞美人曲》，则应板而舞，俗称‘虞美人草’。”不知与此为同一物否？
[70] 素馨：本名“耶悉茗”，又称“鬘华”，一种常绿灌木。原产印度，以其花色白而芳香，故称。决明：一年生草本植物。夏秋开花，花黄色。荚呈长角状，略有四棱。嫩苗、嫩果可食。种子称“决明子”，代茶或供药用，有清肝明目之效。佐：处于辅助地位，陪衬。
[71] 西番莲：一种多年生常绿蔓性植物。果实被称为“百香果”。山矾：一种常绿灌木。春天开白花，有芳香。
[72] 蜀葵：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大而粗糙，圆形，花美丽，成顶生穗状花序。杜若：一种多年生草本。叶广披针形，味辛香。夏日开白花。果实蓝黑色。
[73] 绿萼：绿萼梅的省称。玉楪（dié）：即玉蝶梅。西府：即西府海棠，一种比较名贵的海棠。滇茶：即滇茶花，又称“滇山茶”“云南山茶”“大茶花”等。叶片光鲜，花朵硕大艳丽，有较高观赏价值。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茶花：以滇茶为第一，日丹次之。滇茶出自云南，色似衢红，大如茶碗，花瓣不多，中有层折，赤艳黄心，样范可爱。”
[74] 盥（guàn）：洗手。栉（zhì）：梳头。
[75] 蒲伏：犹“匍匐”，伏地而行。
[76] 菊虎：一种侵害菊科植物的小型天牛。
[77] 芟（shān）：除去。地蚕：俗称“土蚕”“地老虎”，其幼虫咬食花木的根茎。
[78] 周：遍。
[79] 癃（lóng）：枯萎，衰败。火蚁：一种危害农作物、花木的蚂蚁。
[80] 黑蚰（yóu）：一种危害花木的黑色爬虫。
[81] 蜒蝣（yán yóu）：又名“蜒蚰”“鼻涕虫”，危害农作物，可入药。
[82] 象干：即尺蠖，又名“造桥虫”，蚕食花木的叶子。
[83] 鲞（xiǎng）骨：干鱼或腊鱼的骨头。
[84] 捋：轻轻摘取。
[85] 龟（jūn）：通“皲”，皮肤因受冻而裂开。
[86] 青帝：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司春之神。
[87] 宁波府：今浙江宁波。
[88] 日之：以“日”来称呼它。下文“月之”，即以“月”来称呼它。
[89] 亘：横贯。
[90] 贺少监：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杭州萧山区）人。证圣元年（695）进士，历任太常少卿、礼部侍郎、工部侍郎、秘书监员外、太子宾客、秘书监等。天宝三载（744）还乡。
[91] 拖绅：旧时中原王朝朝服后腰所悬挂的大带，因其上有组绶，合称“绶带”。
[92] 黄冠气象：“黄冠”本是道士所戴帽子，借指道士。气象，人的举止、气度。这里是指有道士的气度。
[93] 勒：刻。唐玄宗：即唐明皇李隆基（685—762），712至755年在位。
[94] 蚤：通“早”。
[95] 谒（yè）：拜见。
[96] 冲举：飞升成仙。
[97] 贻（yí）：赠送。
[98] 直：只不过。
[99] 《唐书》：指“二十四史”中的新、旧《唐书》。《隐逸传》是其中的篇名。
[100] 不伦：不相当，不相类。
[101] 萦带：环绕。
[102] 栉（zhì）比：像梳齿般紧密排比，比喻排列紧密。
[103] 倾圮（pǐ）：倒塌毁坏。
[104] 四明：今浙江宁波。缙（jìn）绅：官宦的代称。
[105] 平泉木石：典出唐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记》：“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平泉庄：李赞皇平泉庄周回十里，建堂榭百余所，天下奇花、异卉、怪石、古松，靡不毕致。自作记云：‘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一石一树与人者，非佳子弟也。吾百年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
[106] 屠赤水：屠隆（1542—1605），字长卿，号赤水、鸿苞居士，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万历丁丑年（1577）进士，官至礼部主事。著有传奇《彩毫记》《昙花记》《修文记》及诗文集《栖真馆集》《鸿苞集》等。娑罗馆：为屠隆的书馆名。娑罗，梵语音译。植物名。一种常绿大乔木。佛教传说释迦牟尼在娑罗树下涅槃。
[107] 金山：在今江苏镇江西北，名胜古迹有金山寺、慈寿塔等。
[108] 崇祯二年：即1629年。
[109] 兖（yǎn）：兖州，在今山东西南部。
[110] 日晡（bū）：天将日暮时分，傍晚。晡，时刻名。即申时，相当于现在的下午三点至五点。
[111] 北固：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北长江边上，由前峰、中峰和后峰组成，梁武帝曾题书“天下第一江山”，名胜古迹有甘露寺等。
[112] 舣（yǐ）舟：停船靠岸。
[113] 噀（xùn）：喷，吐。
[114] 二鼓：二更天，相当于现在的晚间九点至十一点。
[115] 漆静：昏暗宁静。
[116] 小傒（xī）：年纪小的侍童，小厮。
[117] 韩蕲（qí）王：韩世忠（1089—1151），字良臣，陕西绥德人。行伍出身，以军功历任偏将、浙西制置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枢密使等。去世后被追封为蕲王。
[118] 喧填：亦作“喧阗（tián）”，喧哗，热闹。
[119] （sà）：揉。翳（yì）：眼角膜上所长的一种妨碍视线的白斑，多见于老年人。
[120] 翕（xī）然张口：目瞪口呆的样子。
[121] 徐：缓慢，和缓。
[122] 筠（yún）芝亭：作者叔祖张懋之所建，在绍兴卧龙山下。据明祁彪佳《越中园亭记》记载：“卧龙山之右巅，有城隍庙，即古蓬莱阁。折而下，孤松兀立，古木纷披，张懋之先生构亭曰‘筠芝’，楼曰‘霞外’。南眺越山，明秀特绝。亭之右为啸阁，以望落霞晚照，恍若置身天际，复一丘一壑之胜已也。主人自叙其园，有内景十二、外景七、小景六，其犹子张宗子各咏一绝记之。”
[123] 太仆公：指作者高祖张天复（1513—1573），字复亨，号内山。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曾官至太仆寺卿，故有此称。
[124] 清樾（yuè）：清凉的树荫。岚：山中的雾气。
[125] 滃滃（wěng）翳翳（yì）：云气升腾、烟云弥漫的样子。
[126] 躐（liè）：越过。
[127] 箕踞：两脚张开，两膝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这是一种不拘礼节的坐法。
[128] 潆（yíng）回：水流回旋。
[129] 磴（dèng）：石头台阶。
[130] 偻（lǚ）背：脊背弯曲。
[131] 幢（chuáng）：一种仪仗用的旗帜。
[132] 葆羽：以鸟羽为饰物、供仪仗用的华盖。
[133] 癸丑：万历四十一年（1613）。
[134] 垣（yuán）：围墙。
[135] 砎（jiè）园：作者祖父张汝霖晚年所筑。据明祁彪佳《越中名园记》记载：“张肃之先生晚年筑室于龙山之旁，而开园其左。有鲈香亭，临王公池上，凭窗眺望，收拾龙山之胜殆尽。寿花堂、霞爽轩、酣漱阁皆在水石萦回，花木映带处。”砎，坚硬。
[136] 安顿：安置，安排。
[137] （bì）：幽静。
[138] 庞公池：在浙江绍兴卧龙山之西。详见本书卷七《庞公池》。
[139] 龙山：又称“卧龙山”，位于浙江绍兴城西。以形如卧龙而得名。春秋时为越国王城，越大夫文种死后葬于此处，故又名“种山”，后因绍兴府署设在山东麓，改称“府山”。蚭（kuí ní）：蚰蜒，俗称“草鞋虫”。
[140] 大父：祖父，即作者的祖父张汝霖（1561—1625），字肃之，号雨若。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山东贵州广西副使。
[141] 华缛（rù）：华彩繁富，华美盛大。
[142] 蓬莱：传说东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山，为神仙所居之地。阆（làng）苑：传说中神仙所居住的地方。
[143] 咈（fú）：否定，不赞同。
[144] 个边：那边。
[145] 葑（fēng）门：在今江苏苏州城东。初名“封门”，因周围多水塘，盛产葑，后改称“葑门”。宕（dàng）：水塘，池塘。
[146] 天启壬戌：即天启二年（1622）。
[147] 毕：全，都。
[148] 楼船：有多层结构的游船。画舫：装饰华美的船只。（lǐ）：小船。
[149] 蚁旋：像蚂蚁一样回旋，形容焦急的样子。
[150] 游冶：出游寻乐。
[151] 倩：美好。
[152] 舄（xì）：鞋子。
[153] 溷（hùn）：混杂，混乱。
[154] 歊（xiāo）：炎热。燂（xún）烁：炽热，炎热。
[155] 鞋靸（sǎ）：拖着鞋。“鞋靸不至”意指到不了那里。
[156] 袁石公：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湖广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是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著有《袁中郎集》等。下面的引文出自其《荷花荡》一文。
[157] 雷辊（gǔn）：雷声轰鸣。
[158] 虎丘：在今江苏苏州，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称。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虎丘：吴王阖闾死，治葬，穿土为川，积壤为丘，铜棺三重，以黄金珠玉为凫雁。葬三日，金精上腾为白虎，蹲踞山顶，因名虎丘。”
[159] 袨（xuàn）服：盛服。靓（jìng）妆：漂亮的装扮。
[160] 箫鼓：箫和鼓，泛指演奏乐器。
[161] 谑：开玩笑。
[162] 监门：守门小吏。这里泛指社会地位不高的人家。小户：指贫寒或社会地位卑微的人家。
[163] 嚣嚎：大喊大叫。
[164] 攘臂：捋起袖子、伸出胳膊，形容激动奋起的样子。
[165] 侪（chái）列：同伴，同伙。
[166] 朔：农历每月初一。
[167] 乙酉：顺治二年（1645）。
[168] 方兵：方国安手下的士兵。当时鲁王监国绍兴，封方国安为镇东侯，负责抗清。
[169] 舠（dāo）：小船。
[170] 楮（chǔ）钱：旧俗祭祀时焚化的纸钱。
[171] 作者《西湖梦寻》卷四“小蓬莱”一则与本文内容大致相同。该文开头介绍了“奔云石”命名的由来：“小蓬莱在雷峰塔右，宋内侍甘升园也。奇峰如云，古木蓊蔚，理宗常临幸。有御爱松，盖数百年物也。自古称为小蓬莱。石上有宋刻‘青云岩’‘鳌峰’等字。今为黄贞父先生读书之地，改名‘寓林’，题其石为‘奔云’。”
[172] 南屏：南屏山，在今浙江杭州西湖南岸。因在杭州城南，如一扇屏障，故名。多产奇石，有南屏晚钟等名胜。
[173] 黄寓庸：黄汝亨（1558—1626），字贞父，号寓庸，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历任进贤县令、礼部郎中、江西布政司参议等。著有《天目游记》《廉吏传》《古秦议》《寓林集》《寓庸子游记》等。他是作者祖父张汝霖的好友，作者曾向其学举业，称其为“举业知己”。
[174] 黧（lí）黑：脸色黑。
[175] 髭（zī）须：嘴边的胡子。
[176] 河目：上下眶平正而长的眼睛。旧时认为这是圣贤的相貌。
[177] 酬酢：应酬，应对。
[178] 书记：掌管文书的人。
[179] 丙寅：即天启六年（1626）。武林：杭州的别称，因武林山而得名。
[180] 窀（zhūn）：埋葬。遗蜕：遗体。
[181] 不胜：禁不住。人琴之感：典出《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后多用此典表达对亲友的哀悼、思念之情。
[182] 黝（yǒu）润：黑色光润的样子。
[183] 磥（lěi）：同“垒”，堆砌。
[184] 王弇（yǎn）州：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南京刑部尚书、青州兵备副使、浙江右参政、山西按察使、应天府尹等。以诗文名于世，是“后七子”代表人物。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艺苑卮言》《弇山堂别集》等。
[185] 辽海：泛指辽河流域及其以东沿海地区。明初曾设辽海卫，隶属辽东指挥使司。
[186] 漱击：吹打，冲击。
[187] 跳蹴（cù）：跳跃。
[188] 常开平王：常遇春（1330—1369），字伯仁，安徽怀远人。为明开国功臣，死后追封中书右丞相、开平王。
[189] 第：府第，住宅。
[190] 易：交换，卖。
[191] 先君子：已去世的父亲，即作者的父亲张耀芳（1574—1632），字尔弢，号大涤。曾任鲁王右长史。
[192] 鲁献王：当为鲁宪王，即朱寿，万历二十九（1601）年被封鲁王，去世后谥宪王。
[193] 丁丑：崇祯十年（1637）。
[194] 周墨农：字又新，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任职南京国子监。作者好友。字：写字，命名。
[195] 倪鸿宝：倪元璐（1593—1644），字玉汝，号鸿宝，上虞（今浙江绍兴上虞区）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官至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以书画名于世，传世作品有《舞鹤赋卷》《行书诗轴》《金山诗轴》等。著有《儿易内外仪》《倪文贞集》。张岱称其为“古文知己”。木寓龙：亦作“木禺龙”，即木雕的龙，古代祭神时用。
[196] 祁世培：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又字幼文、弘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曾任苏松府巡按。著有《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越中亭园记》《救荒全书》《祁忠敏公日记》《寓山注》《里居越言》《祁彪佳集》等。作者称其为“字画知己”，其事迹参见本书补遗之《祁世培》。
[197] 王士美：王业洵，字士美，浙江余姚人。为刘宗周弟子，善琴。
[198] 张毅儒：张弘，字毅儒。善诗文，编有《明诗存》。他是作者的堂弟，作者称其为“诗学知己”。
[199] 繇（yóu）：通“由”。
[200] 萧山：今浙江杭州萧山区。山阴：今浙江绍兴。
[201] 尺木：传说龙升天时所凭依的短小树木。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有介绍：“尺木：龙头上有一物，如博山形，名曰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
[202] 勒铭：镌刻铭文。志：记。
[203] 张子：作者的自称。本书中作者多以“张子”自称。
[204] 秦一生：作者好友。性好山水声伎、丝竹管弦。作者写有《祭秦一生文》。
[205] 璞：这里是没有雕琢的意思。
[206] 造次：仓促，匆忙。
[207] 燕客：张萼，字介子，号燕客。张岱叔父张联芳之子。
[208] 黄牙臭口：这里是说石头品质低劣。
[209] 赚：哄骗。
[210] 犹子比儿：语出《千字文》：“诸姑伯叔，犹子比儿。”作者在其《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犹子：卢迈进中书侍郎，再娶无子。或劝蓄姬媵，迈曰：‘兄弟之子，犹子也，可以主后。’”作者引这句话，意在安慰秦一生，砚在燕客那里，与在他手里一样，不必太计较。犹子，侄子。
[211] 亟（jí）：急忙，赶紧。
[212] 马肝：即马肝石，一种制砚的石材。
[213] 指螺：螺旋形的指纹。这里当是指纹路。细篆：笔画纤细的篆字。
[214] 坟起：隆起，突出。
[215] 痴（hāi）：呆痴。
[216] 属（zhǔ）：嘱咐，吩咐。
[217] “女娲”四句：古代神话传说，女娲炼五色石补天，折鳌四足支撑四极，用芦灰来堵洪水。
[218] 溷（hùn）扰：烦扰，打扰。
[219] 参、箕：星宿名。这里指砚上的小星。
[220] 吴中：今江苏苏州一带。泛指吴地。
[221] 张寄修之治琴：张寄修是当时著名的“张氏五修”之一，“张氏五修”即张敬修、张寄修（亦作“张季修”）、张顺修、张睿修、张敏修五人。他们出自明代斫琴世家张氏，在明末崇祯年间享有盛誉。如今，张寄修斫制的琴仍流传于世，如成公亮旧藏“忘忧”琴就出自张寄修之手，此琴龙池内有“吴门张季修制，寰虚李道人藏”腹款。这里所说的“琴”专指七弦琴，是我们今天通常说的古琴。
[222] 针芥相对：即针芥相投，比喻性情契合，相互合得来。
[223] 进乎技矣：语出《庄子·养生主》：“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224] 濮仲谦：濮澄，字仲谦，安徽当涂人。民间竹刻艺人。作者在《夜航船》中亦有记载：“竹器：南京所制竹器，以濮仲谦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错节盘结怪异者，方肯动手，时人得其一款物，甚珍重之。”此外作者还曾为其竹刻作品撰写《鸠柴奇觚记序》。
[225] 粥粥：卑恭和顺的样子。
[226] 款：款识。
[227] 辄（zhé）：则，就。
[228] 三山街：在今江苏南京中华路、建康路交会处，因临近三山门而得名。润泽：受到好处、恩惠。
[229] 啖（dàn）：利诱，引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