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拳脚之实地练习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极欢喜研究拳脚。离我家五十里以内的拳教师,凡是负些儿声望的,没一个不曾指点过我三拳两脚:硬门、软门、阴劲、阳劲,杂凑了三四年;到一十七岁便从王志群先生学习。俗语说得好,学打三年轻。就是说初学打的时候,喜轻易和人动手的意思。不过我虽从拳师学打,却从来不曾轻易和人动过手。什么道理呢?一则因家里约束得严,没养成骄慢的习性;二则王志群先生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博学君子,一面教我就一面告诫我道:“在于今武器发达到了极点的时代,研究拳脚的目的不应在打人。若想学会了拳脚去打人,不仅打不着人,并是第一个讨打的幌子。”连带地还说了许多不能轻易和人交手的理由给我听,所以我在研究的时期中,绝没有实地的练习。后来年事稍长,交游中常遇着有曾研究拳脚的朋友,每酒酣耳热时,有要和我较量两下的,我也未尝不有些手痒痒的,想试验试验,看几年来所研究的,用得着用不着。无奈有两个念头横亘胸中,每次使我不能出手。哪两个念头呢?一个是好胜的念头,只因要强的心思太切,自己研究的拳脚平生不曾实地练习过,心中没有把握,恐怕打不过人家,坍台丢脸,甚且受伤。一个是拳脚的念头,较量拳脚不像打弹子下围棋,胜负无大关系,学拳脚的有几句师承话,如“一要学,二要练,三要打人心不善”,“动手不容情,容情不动手”,“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不流泪”一类的话,差不多成了武术家的格言。虽说是朋友要好,不妨玩玩,但动手既关碍着声誉,更关碍着性命,岂同儿戏?自己打不过受了伤,固是没趣;就是我比人强,把一个好好的朋友无端地打伤了,又有什么趣味咧?因此尽管有实地练习的机会,总是为这两个念头所阻止,使我不能出手。

直到二十四岁以后才渐渐地得着实地练习的时机了。然第一次的实地练习,就险些儿送了我和一个至好朋友的性命。在当时不觉怎么,于今事后思量起来,实令人不寒而栗。一事一事地写出来,也可使和我同好的青年,看了做个鉴戒,并可以见得学会了拳脚,用之得当,确能救困扶危;用之不得当,就枉送了性命。到了要紧的关头,便能按捺住火性,审察审察。

第一次是宣统三年三月,我和同练拳脚的程作民到平江县属的高桥地方去看做茶。高桥是一个有名的茶市。平江是产茶的县份,而每年出口的茶,高桥一市所制的总得占全额的十分之四。因高桥地方的位置,又靠山又靠水,茶叶出进,都极便利。每年三月间开市,远近来选茶的男女,老的少的,村的俏的,足有一万多人。趁这茶市谋生活的小卖商人,各种各类凑起来,也在一千人以上。一个小小的市镇中,陡增了这么多人,其热闹之不寻常,自不用说了。程作民的家离高桥不过十五里。我这年二月,从日本回家。程君听说我回了,就写信约我到他家去。信中并说高桥茶市已开了,到他家正好同去玩玩。我只知道高桥茶市热闹,却不曾去看过,当下就兴高采烈地赴程君的约。这时程君的拳脚功夫,在我二三倍以上。两膀足有三百斤实力,大水牛向他冲来,他敢挡住去路,伸手捞住两只牛角,不提防牛角太长,开叉得太宽,来势又太猛,左手不曾抓牢,那牛把头一偏直冲到程君的胸脯。程君能不慌不忙的,右脚向旁边踏进一步,左手朝牛颈,右手朝牛腹,一个顺水推舟的手法,将那水牛推跌五六尺以外,半晌爬不起来。

程君和我二三年不曾见面了,见面自甚欢喜。程君见我穿着洋服,便向我说:“乡下穿洋服的很少,茶市中都是无知识的人,若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又没有辫发,或者把你认作东洋人。三五成群的小孩子跟在后面,冷嘲热骂,计较不好,不计较也不好。”我说:“不错,不过我才从日本回来,不久又得去。说起来见笑,我竟没有可穿的中国衣服。”程君道:“不嫌坏,我有,你我身体的大小长短相当,正可穿得。”那时一连下了好几日春雨,虽在三月,天气很凉。程君拿了一件菜青花缎薄棉袍,玄青素缎夹马褂,给我更换了。只头上的中折呢帽和脚下的漆皮鞋,程君也说可以不换。

这日很早地吃了早饭,二人就步行向高桥进发。一路闲谈着行走,十五里路只一点多钟便到了。程君引着我到几个茶厂里都胡乱看了看,就在饭店里买吃了午饭,打算再闲游一会儿便是同赋归欤了。二人走到一个草坪里,草坪两边接连摆着许多做小买卖的挑子,中间留出一条五六尺宽的道路,这条路有十来丈长。我们走了一半,忽迎面来了一人,肩上挑着一担收字纸的簸篓,又高又大。程君在前,向右边避让。挑字纸篓的过去了,仍提脚向前走。没提防我退步避让的时候,一脚踏进在一个卖油饼的担子绳索圈里,绳索绊在我的脚上,刚一提脚就把那油饼担子拖翻了一头,这头是一个小火炉,一口油锅,半锅油,锅上的铁丝网里还有几个炸好了的油饼,一塌刮子都倾翻在草地上。我回头一看,连忙向那做油饼的认错认赔。无奈那厮也不听我说话,跨过倒在地上的担子,一伸油手抓住我的右膀,就不干不净地泼口乱骂。程君赶过来赔话,倒被那厮啐了一脸的唾沫。我这时因护惜借来的衣服,已十二分不愿意的被那油手捉拿,加以那口唾沫喷出来,我脸上也溅得不少。溅得我一把无名火,直高三丈。哪里再按捺得住呢?顺势只将右手一摊,那厮一来不曾练过把式,二来轻视我是个少年书生,想不到能给他这一下。摊得他倒退了几步,余势未尽,又撞翻了一个馄饨担,只倒得大盘小碗,满地开花。这一来,撞的乱子就更大了。馄饨担对面一个卖切面的,是卖馄饨的哥子,正拿着一把尺五六寸长的切面刀,在那里切面。见自己兄弟的馄饨担被人撞翻了,又见是一个穿长衣的动手打人,他哪里肯略略地踌躇思索呢?将手中切面刀紧了一紧,一跃跳过了案板,口也不开地朝着我的咽喉横砍过来,直逼得我不能不动手了。但我还不想打他,只在他脉腕上点了一下,把他的刀点落了。程君高举双手,一面扬着,一面喊道:“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打坏了的东西我来认赔。”程君的话他们只当没听见。卖馄饨的也不去扶那倒了的担子,双手把插在地上的大油布伞拔了出来,当作兵器。用伞把上的铁镵猛力向我戳来。我闪身进步,夺住铁镵,仍想和他们论理,和平解决。哪知背后有个做馒头的见我双手夺住伞把,就抽了一条檀木扁担没头没脑地朝我脊背劈下。亏得程君手快,蹿上前接去扁担,一脚将做馒头的踢倒。急忙对我喊道:“事已至此,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了,努力打出去罢!”我一听程君的话即将手里夺住的伞把一扶,卖馄饨的两手便跟着一抬,空出下部来,一脚踏在他小腹上,立时,一屁股蹲了下去,双手捧住小腹,口里哎哟哎哟地直叫唤。我二人踢倒了两个,就犯了众怒了。大家一声吆喝,两边的小贩,扁担、伞把、菜刀、面棍以及种种可以权当兵器家伙,每人手中操着一件,蜂拥一般围攻拢来。我和程君原打算背靠着背,一个顾前,一个顾后打出去的。可恶一个卖糯米粥的,他见扁担、伞把打下来都被我二人夺了还击众人。他就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拿起竹勺,将沸腾腾的热粥一勺一勺地直浇过来。我二人若再靠着脊背,则势不能躲闪,只得分开来往人多的所在冲进去。因卖粥的发明了这恶毒的法子,一时各小贩都改用液体烫人的东西来浇泼。唯有冲进人多的所在,方能避免。只是越打人越多,分作两个大圈子,将我二人团团围住。我肩背上着了好几扁担,但来得不重,我也不在意,一心想冲出重围。可恨脚上穿着在上海惠罗公司买的一双漆皮鞋,皮底踏在草地上滑得站立不牢,一个不留神,正在危急的时候,一跤滑倒了。离我背后最近的,趁我倒下的当儿,朝着我大腿一铁镵戳下。这一下,谁也避让不了,戳穿一件棉袍,一条洋服裤子,一条卫里裤,腿上还戳进半寸多深。只是当时不觉得痛,两手一按,一个鲤鱼打挺,已蹿了起来。而倒下的时分用眼向两边一望,看哪一方的脚少些,便露空的缝多些,起来就好朝哪方冲出。因周围的人都是立起的,我被困在当中,不能不将目标缩小。把马落低,落低了马,即看不出哪方人多人少,只要连冲两三次,冲不出去,体力一乏便无生理了。我才朝人少的所在冲去,忽见程君冲了进来,一身衣服撕破了几处,左额上鲜血直流,只见他两条臂膊直上直下如发了狂的一般。冲到我跟前,喊一句“跟我来!”又翻身打出。力大的毕竟占便宜,程君随手抓着人,随后往左右掼,多是掼得从人头顶上栽过去。掼开了五六个,我二人已冲出重围。程君挽了我的手道:“快走罢,不能再打了。”我二人向归途上跑,幸得后面并无人追赶。

跑不上两里路,只见对面来了两个雄赳赳的汉子,脚步很快,离我们三四丈远,就立住脚问道:“两位是在高桥打架来的么?”我和程君都不知两人的来意,不敢答白。那两人笑道:“两位不要疑惑,我们因听得说高桥几百人围着两个读书人打架,我们心里不服,所以赶来想抱不平。不好了,两位都受了伤,快同到舍间去。我们有伤药。”我和程君听了方把心放下,走上前拱手道谢。原来这两人姓陈,是弟兄两个。兄叫陈德和,弟叫陈义和。虽是种田的人,却都练得一身好武艺。家就住在离高桥两里路。因高桥做小买卖的人,想请他兄弟俩来帮着打我们,反被他兄弟骂了一顿。说几百人打两个读书人,还有道理吗?骂退了来人,兄弟各抽了一对铁尺,想跑到高桥打个抱不平;才跑到半里路,便遇着了我二人。我二人同到陈家,刚落座,我和程君都咯出几口鲜血。陈德和说:“没要紧,这是用力过度的缘故,并不是被人打伤了。”随即拿出一包末药来,用烧酒冲给我二人服了。

这夜在陈家宿了,程君的左额和我的右腿,幸都是浮伤。陈德和也给我们敷了药,只三四日就落了疤;不过遍身骨节疼痛了半月,方回复原状。

《星期》第50号民国十二年(1923)3月4日

拳术内外家的分别究竟在哪里

不必自己是研练拳术的,只要是和研练拳术的接近的人,大约都能知道我国的拳术,有内外家的分别。但是究竟怎么谓之内家,怎么谓之外家,这个问题不仅不曾研练过拳术的人,不能明了,不能分辨,就是在拳术中略略用了一点儿功夫的人,恐怕也不见得能说出一个很明显的标准来。照这样说起来,难道内家、外家本是没有区别的吗?名称上既历来区别了内家、外家,当然实际上也应该有很明显的区别,不过以在下个人所知道的,觉得现在一般拳术家所指定的内家,究竟是不是内家,其中还不无可疑之处。在下识见浅陋,而于海内拳术界诸先达,平日又少接近,所以对于现在所谓内家的怀疑,已不是一日了。于今且将在下个人觉得可疑之处,写在下面,尚望拳术界诸先达不吝指教为幸。

有人说少林派为内家,武当派为外家,这个内外的分别,很是容易明了。因为少林派是和尚传授下来的,和尚称佛学为内学,佛经为内经,佛典为内典,少林拳术,也是表示所以自别于外道,故谓之内家;武当是道教,依少林派区别内外的标准,当然是外家了。这种内外,是就僧道的地位不同而分,与拳术的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近年来的少林派、武当派都只存在了一个名称,大家说罗汉拳是少林派,太极拳是武当派,到底是也不是,苦没有确切的证明。今且让一步说,即算罗汉拳确是少林派的真传,太极拳确是武当派的真传,然于今练太极拳的又都说太极拳是内家。

在下当十几岁的时候,因生性欢喜拳棒,也曾从拳师胡乱练过几年,不过所练的拳法多是一般拳术家所指定为外家的,其中也分二种:一种为阴劲;一种为阳劲。初学的于阴、阳劲虽觉有刚柔之别,及其成功,则阴劲中有至刚,而阳劲中有至柔,所不同的,只在拳法的姿势,与劲路之明暗而已。至其讲究气拳丹田,匀调鼻息,则阴劲、阳劲都是一样。在下对于这两种外家拳,虽没有甚深的锻炼,然只是功夫不曾做到,于理法的知识是容易得着的。那时因为所学的是外家,才明白还有所谓内家者在,从此就到处访求练内家的人,却并不是抱了要研究内家拳术的志愿,只因从来没有遇过做内家功夫的人,不知道内家功夫,与外家是怎样不同?不幸存心访求了好几年,无缘遇着,直到近年在上海会见几个练太极、练八卦、练形意的拳术家,方知道这三种拳都是内家功夫。据说太极是张三丰所传,是武当嫡派,但是张三丰传的徒弟是谁,再传又是哪个,就是练太极的也说不出来,也没有记载可以证明确是张三丰所传的。黄百家所著《内家拳法》当中,有劲紧切等五字诀,而太极、八卦、形意三种拳中都没有,中华书局所出版的《少林拳术秘诀》当中,也有这五字诀,而自诩少林嫡派的罗汉拳中又没有。

太极拳的姿势与劲路,仿佛和在下所会略事学习的字门阴劲拳差不多,唯太极的劲,是连绵不断的,能打断劲的也有,如北京的太极专家杨少侯,听说他就是打断劲的;至于八卦、形意,多有与阳劲外家拳一般练刚劲的,便是不练刚劲,也不过与阴劲拳一般纯任自然而已,其所注意之点,在肩、腰、腿三处,而运用在虚实相生,尤与外家拳略合符节,在下和几位练内家拳术的朋友在一块儿研究,想寻出几处与外家拳不同的所在来,做分别内家、外家的标准,实在难得有很显明的所在。顾名思义,既名拳内家,应该注重内部,太极拳虽有尾闾正中神贯顶,和气纳丹田的话,能调神驭气的功夫,须由坐功得来(坐功,新名词所谓呼吸,就是道家所谓吐纳)。在下猜疑太极拳,或者是内家的行功(新名词所谓运动,就是道家所谓导引之术),应与坐功相辅而行,方能收内部之效,若也和练外家拳的一样,身体当然是可以练好的,尾闾也是容易中正的,只请问这神如何能使他贯顶,气又如何能使他纳丹田?神不贯顶,气不纳丹田,专从事于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八个方式,在下就觉得与阴劲外家拳的分别很少,不应有内家、外家的显然界限。在下这个疑问,怀之已久,却有一句须郑重声明的话,在下对于太极、八卦、形意三种拳术,怀疑只限于内家、外家的名称,若以拳术而论,三者都是中国拳术界的精华,得一即足以名世。读书体弱及年龄在三十以上的人,更以学太极拳为最相宜。

湖北陈慎先孝廉,年三十八,才从杨澄甫练太极,只几年工夫,便卓然名家,现已来上海专以太极拳法教授徒众,虽说是杨家教授得法,陈孝廉肯下苦功夫,然也,因练的是太极拳,才能有这般火候。假使他练的是硬门拳,只几年的工夫,又是三十八岁以后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有来上海教拳的资格呢!

我个人对于提倡拳术之意见

我为最热心提倡中国拳术之一人,宣统三年,主办拳术研究所于长沙,遭革命之变,所址侵于驻兵,遂为无形的破产。

民国二年,复宏其规,创办国技拳会,得湘政府辅助金三千元,延纳三湘七泽富于国技知识者,近七十人,才六阅月,又以癸丑之变,我本身亦因政治连带关系,附属的亡命日本。在日本复与吾师王志群赁居市外目白,组设专研拳术之学社,十余同好者,日夕抨击其中。于时北省人叶云表等,设武德分会于神田青年会,延郝海鹏为教员,余亦竭尽鼓吹之力,以期其有成。

民国五年,友人电招返沪,复创中华拳术研究会于新闸新康里,未几因有粤东之行,事又中止。

民国八年返湘,与吾师王志群组国技俱乐部,现其名尚存于湘,而吾以仇者所忌,不能安于故居,吾师好静,度部务必无发展之望,综计吾十数年来,对于拳术之提倡,不可谓非竭尽绵薄矣。于社会国家,虽未能有丝毫贡献,然对于提倡拳术之经验、阅历,自信较现在一般以提倡拳术自任者为宏富,阅者或不免以吾言为夸,请看以下论例。

近十年来,各省、各县之学校,设有拳术一科者,几于无校无之,而犹以警察署,及稍有战斗力之军队中为盛。至于上海之武术会、拳术研究会等等专攻之处,通都大邑,所在皆有。在一般热心提倡者,自以此为中国拳术界之好现象,而我则以为害人群、害社会,无有甚于此辈一知半解,徒知冒提倡美名,而胡乱提倡之者,请言其故。

现在之所谓提倡拳术者,不得谓之提倡拳术,只能谓之代乡村拳师邀徒弟,及代江湖卖艺者,捧场糊口,言之可为寒心。试问现今哪一个拳术研究团体,非请一二村俗拳师面交十数或数十学徒于彼,一任其手舞足蹈,胡说乱道乎?既无所谓教程,复无所谓学程,终年打拳,打了这趟打那趟,呜呼!此其弊害,可胜言耶。此等专攻之处,既以专提倡拳术为职志,创办之久,已有历十余年者,匪特不闻于拳术有所阐明,并拳术教科书,亦不闻有能编出一本,为拳术界订一定之学程者,吾国人办事之无头脑、可笑实可伤矣!

吾书至此,禁不住要问现在以提倡拳术自任者一言,君等在今日提倡拳术,岂尚以拳术为打人之具而提倡之耶?苟其心理,不出此范围,则吾又有一问,吾等不生于野蛮时代,不生于无政府时代,不生于无法律时代,何事用得打着?君等或答曰:“人每有偶然遇险之时,有拳术者,可以脱险。”吾于此,必为一简单之语答曰:“何不买一杆手枪,可杀人于数十步外,岂不于脱险更有把握?”若假口于日俄之役,日军得力于拳术,则我辈不为军人,尽可不必研究。且现世有识者,经欧战之教训,方从事于消弭战祸,我辈犹不宜提倡,为战争之预备;吾亦尝开提倡者言,乃为体育计,此语却近似之,然拳术中之违背生理者不少,提倡者既乏鉴别之识,而担任教授者,更视为当然,且一若其手法,为神圣不可侵犯者,以拳术供体育上之研究,则远不若柔软体操矣;保存国粹一语,现今之提倡拳术者,无不以之为门面语,然证以吾之经验阅历,则现今所提倡之拳,去国粹二字,尚不可以道里计,譬如我辈读书人,谓古文、诗词为文学之国粹可也,谓《今古奇观》《二度梅》《灯草和尚》等书为国粹可乎?有提倡保存之价值乎?今之延纳江湖卖艺者,担任拳术教授,而美其名曰“保存国粹”,是何异视《灯草和尚》等书为国粹,而保存之乎?阅吾书者,必病吾菲薄江湖卖艺者过甚,宁江湖卖艺者之中,无一拳术能手,且当今之世,从何处得许多文学士之能拳者,而延纳之以担任教授乎?更从何辨别其拳,实为国粹,有保存之价值乎?依子前之说,则拳术无提倡之必要;依子后之说,拳术将不能提倡矣,胡子竭尽绵薄,十余年来以从事于斯也?

吾曰:“江湖卖艺者之中,尽多能手,即现在之担任教授者,亦未始非拳术中之能手。但能手自能手,教授自教授,能手是功夫,教授是知识。有功夫无知识,教授不如不教授也。知识能教人,功夫不能教人。犹之《灯草和尚》,未尝无字也,并未尝非即古文、诗词中之字也,《今古奇观》未尝无文也,《二度梅》未尝无情也,其不得谓为国粹者,其知识限之也。无辨别文字之知识,不足言保存文字之国粹;无辨别拳术之知识,又乌足以言保存拳术之国粹哉!今之延纳江湖卖艺者任教授,若得谓保存拳术国粹,则三家村之冬烘先生,坐皋比、拥高头讲章,终日咿唔一室者,得为保存文字国粹矣。

天津武德会,其最初创办者,闻为李富东,北道技术家称为鼻子李者也(其鼻孔朝天故名),年已七十余矣,前清侍卫王教师之弟子。功夫虽在中国能首屈一指,要亦不过躀跤厂之一健者耳,以功夫传徒则有余,以知识授学者则不足,闻者疑吾言乎?请详言之。

吾国拳术家之设厂授徒者,吾得而闻命矣,除教授初学者外,集十数或数十稍有拳术研究者,其廷一教师,议定束修后,合请进师酒。饮食毕,此十数或数十之学徒,以次与教师角,皆不胜,则从而师之,一月或四十日期满,又以次角,皆不胜,则奉束修焉。于此一月或四十日中,教师任意教授。聪悟而勤勉者,于一趟拳中,能领会数手,可以致用;愚笨而怠惰者,勉强奏演而已。为教师者,唯束修之务得,学徒之成绩不问也。教师之真有能耐,而欲得一二传衣钵之弟子者,则拔取此聪悟勤勉者,而加意勖成之。此学徒之成功,或与教师等,或且青出于蓝焉,如是者,百不得一也。此其成功,非由于教师之善诱,而在其本人志意之坚强,与习练之精进。是以名教师之师,未必有名,而名教师之徒,犹不必成名也,此其故无他,即知识能授人,功夫不能授人也。有功夫无知识之拳师,仅能使其徒画依样之葫芦,决非所宜于群众之教授。

中国拳师授徒,历来无一定学程,一随其兴之所至,无所谓浅深层次也。初学者从之,固是授以一趟之拳架子,即曾有研究者从之,亦必令舍其所学,以更从事于其拳架子焉。因是常有一拳术家能演拳架子,至数十趟之多者,究之此类拳架子,皆为翻板之法帖,精神完好者绝少也。提倡者,无鉴别之实,靡不以此类拳师,担任教授,误人子弟,遗害社会,可胜言耶。

精武体育会之创始者,为靖海人霍俊清,其胸襟、其魄力,实足提倡中国拳术而有余,惜其所志未逮,遽被戕于矮鬼之手,言之伤心,使今之有志研究拳术者,不得一睹霍公之神采,一闻霍公之妙论,矮鬼之赐也。我国拳术界,应引此事为永矢勿谖之哀痛纪念。

此特就我国现今提倡拳术之卓卓有声者言之,尚未尝闻有丝毫提倡之办法,余指为替乡村拳师邀徒弟,及代江湖卖艺者捧场糊口,阅者能斥余言为过常乎,非冒提倡之美名而胡乱提倡之者乎。今且不论拳术为杀人之具,授非其人,将有大碍于社会之治安,姑认其学者,皆为敦品高尚之人,而如此提倡之法,亦决不能望其成功。反足使有志研究者,因而灭退其锐进之心,其略事究习,即决然舍去者,盖十居其八也,其中辍之原因虽不一,要为提倡者不得其道则同也。兹就中辍者之种种原因,分条言之:

一、本人之普通知识较高,薄拳师之粗野,不乐为其徒;

二、本人曾研究有年,于身手步法之知识,强半通晓,拳师无高深之知识,足以启发,甚至令舍其所学,从新打拳师之拳,而所打之拳,或较其所曾学者,理法更庸浅;

三、本人体质瘦弱,拳师所教之拳,纯为硬门,习之殊觉吃力,而成就较他人迟缓,因不能鼓其继续研求之兴趣;

四、本人资质较鲁,拳师无善诱之方,同学有揶揄之意,兴致索然,业何由进?

五、教者与学者之间,或以质疑问难,或因督责纠扶,于声貌言词之中,发生龃龉,盖拳师多无学养,非崖岸自高,即狭昵易与,二者皆不足为人师也。

以上数端,中辍原因之较著者也。尚有或因年龄之关系,或因研习时间之冲突,以及其他种种之不便而辍者不与焉。然则能避免此种种原因,自开学以迄毕业,始终不懈之学生,能有几何人哉!凡曾经以上之原因而辍学者,至少亦有过半数,心灰意懒,不再起研究拳术之念头,甚且于其亲友之有志研究者,亦多方尼阻之。

然此第就其已事研习,决然舍去者言之,更有因见提倡者不得其道,而唾弃不顾,反劝令其亲友子弟勿研习者,又有数原因焉,亦分条言之:

一、因中国拳术家,素重门户家数,双方因派别之不同,各不相下,至于决斗,刳腹剔肠,以身殉技者,在拳术界中,不可胜数。提倡者,既不能冶各家之长于一炉,而所聘之教员,复非能一洗从前拳师之习气者,子弟学之,适足以增加其好勇斗狠之心;

二、因无一定程式之教授法,复无足供研习之教科书,学者所得,不过破碎不完之拳法,理与实用,皆无从讲求,果有令其子弟习技之心者,毋宁独延一教师于家教之之较为妥当;

三、因专事武术,无其他之科学,无论武术本无卒业之期,即令三五年可卒业,而卒业后,殊乏致用之途。

总之提倡不以其道,而欲其发达,所谓欲其入,而闭之门也。以现在提倡拳术者之法提倡之,愈提倡,则社会对于拳术之信仰,将愈减少,势不至使世人闻拳术二字而掩耳却走不止也。余谓若辈为拳术界之罪人者,即以此,今请言外个人提倡之意见。

在今日武器犀利、体育法亦备具之时代,而言提倡拳术,其目的固不在打人,亦不在强健身体。“保存国粹”四字,自古提倡原因之一大部分,但余犹否认之。盖无论何种学术,凡能使人研究者,其学术之本身,必有能使研究者发生兴趣之处。研究者,既能发生兴趣,则此学术,初不必问其对于国家、社会、个人,有何等利益,而后尽心力以研究之也。譬如今之佛学、哲学、社会学、伦理学,及种种精神上之学术,于国家、社会、个人,皆无直接有形之利益可言。而研究者,恒殚智竭诚,学生以从事,则因其学术之本身,有研究之兴趣,不待言也。但觉有研究之兴趣,斯足研究,至有无研究之价值,有无研究之必要,及其作用、利益,皆非研究学术者所问。若研究而觉其无兴趣,则虽有价值,有必要,与有作用、利益,亦无研究之者。即研究,亦不能望其有成,此研究学术者之原理,无或能移易者也。

吾国拳术,创自数千年前,经史不传其法,荐绅不道其事,君主有禁制摧残之施,学者无提倡拥护之兴趣,不待言也。乃今之提倡者,慨我国士气之不振,欲因拳术以健其魄而振其气,遂为普遍之提倡,此固未尝有不可者,第怪提倡非其道也,在今日提倡拳术,应分两途:一普遍的,二研究的。拳术有三时期,身、手、步之理法与实用。第一时期之功夫也,皮肤之动作;第二时期之功夫也,纳精养气;而运之以神,则为第三时期之功夫矣!

欲为普遍的提倡,当然只能从第一期功夫着手,第二、三期之功夫,为研究的,当今之世,恐无有能具提倡之宏愿者,今请专言普遍的提倡。任提倡者,必须有鉴别拳术之充分知识,方不至误认翻板之法帖为原板,余为此言,必有疑余拟于不伦者,以为法帖可保存至千数百年,有原板之佐证,始能见翻板之非真,吾人安得观千数百年前之拳术,而左证之,而能鉴别其有异于原创之拳术哉。余曰,不然。拳法万端,拳理一也,吾人提倡拳术,当取其理、法、实用三者完备之拳,兹先就不完全者,分条言之:

一、散漫而气不相属者;

二、浪大而多曲折者;

三、同样之出手太多者;

四、足踵先着地,而无声响不实者;

五、出手以胸当敌,而肩、腰不连贯者;

六、有直力无弹劲者。

兹仅就演拳时形式上观之,已足鉴别其拳法之佳否,犯其一二,即非完善之拳;六者俱犯,无一顾之价值矣。然余经见之名拳师,其所演拳法,犯六病者,十之七八;犯二三病者,十之二三;不犯者未尝见也,然则何以能成名拳师?则苦练之效,所谓功夫也。

人果能耐苦猛进,朝夕不辍,无论用若何笨拙之方法,持之十年、二十年,未有不名世者,吾乡有以力佣于人者,其人性极椎鲁,主人有二子,延名拳师授技。力人方年少,欲从拳师学,习数日,拳师慢其鲁,不之教,漫以荆干一束与之曰:“若但朝夕置掌中握固,不时运以力焉,当有验也。”力人如教,行之三年,荆凡数十易,拳师不知也。三年后,荆着手成屑,适有闻拳师名,而来访者,与拳师角于庭,拳师不胜,忿且自裁。力人亦忿,趋前迳握来访者之臂,投之于地,来访者折臂流血,骇请姓字,嗟叹而去。语曰“同能不如独胜”,盖用力专,则造诣深也。然此不足为训,吾人提倡拳术,目的既不在打人,安用此十年练臂、十年练眼之工也哉。余识见浅鲜,所遇能有几人,以中国之大,知技者之众,有心物色,何地无才?提倡者,必先求有充分教授能力之人,规定教授之程序,编成教授之专书,然后可以来学徒,施教授,譬之经商者,设肆于市廛,必依其市招上经售之物,先期存积,其营业方有发展之希望,赝鼎混售,受欺者不终日而悟,则营业如之何能发展也。今之提倡拳术者,所延聘之教师,功夫虽有高下,然皆为有名之拳术家,则不待言也。夫今日之拳术家,其得名亦有甚易者,其人或天禀甚厚,赋性猛鸷,加以三五年之苦练,即成能手,偶与二三名实不称之拳师角而败之,则人固哗然惊为拳术大家,即彼亦自疑果无敌于天下矣。若而人者,其气力与功夫,非不卓绝一方,奈气力于功夫,皆不可以授受何哉!大匠之授人也,能使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规矩理法也,巧功夫也,吾人提倡拳术,但求其人,能精透拳术之理法,万不能徒采虚声,以喜斗善败人者承乏,此为提倡者根本之道,苟无其人,宁缺毋滥。

拳术家而绝无文字知识者,果其拳法完备,亦可使担任教授,唯教授须分别门类,门类有三,即理、法与实用是也。无文字知识之拳师,可令教法与实用,但亦须先编有教科书,按程次第教授,绝对不能逾越。教科书编制法,应以中人之资质为标准,而定进级之程期,庶可避免智过愚不及之病。拳术派别,虽然复杂,要不过连贯之点,各不同其式耳,至其手法与劲路,除分阴、阳劲二种外,其他之门户派别,皆无识者,强名之也。吾辈既以提倡自任,第一步即须打破拳师之家数念头,此念头不能完全打破,即其人为中国第一位拳术家,亦不能使之担任教授,只足备咨询而已。

学者体质,既有强弱之异,则授令研习之拳,自应有硬、软之分,如江西字门,湘潭邬家,一类之手法,体质弱者习之,收效较硬门为易,自能鼓动其研习之兴趣。提倡者,宜分阳劲、阴劲二科,方无遍废之弊。

拳式(即拳架子)无论南北,其中皆有专习二三种手法者,如四门拳、掌子拳,通体仅有钩、挂、单双掌数种手法,此类皆为拆练之拳。在昔拳师,从古法中,提取利用者数手,随意创体,以便学者专习,易于致用。故手数虽多至数十,而手法仍不出二三,转辗相传,此拳类式,几占中国拳式十分之九,习者不能辨别,尚自夸其师承,而不知其去拳式已远也。此类拳式,无提倡研习之价值,所谓破碎不完之拳法也,提倡者若但以其类似拳式,用为学者之圭臬,则正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

拳术家每有以一手享大名者,如《纪效新书》中所指,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拏,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皆以一手名世,即现在之名家,亦多只得力于二三手,本来以拳术为打人之具,有二三手得力之功夫,即充足有余矣。所谓“不招不架,只是一下”也,此讲作两解,一主观的,拳术于角斗时,以手招架敌人之手,本位极笨之拳法,故不招不架,而直攻之,只是一下,即能克敌;一客观的,为出手,务使敌人不能招架,故一下即可了事。存此类见解之拳术家,比比皆是,以之担任普通提倡之教授,未有不误人子弟、贻害社会者也,岂但不能达到普遍提倡之目的而已哉!

余既分提倡为普遍与研究二派,复分阴、阳劲二种,更分教授为理、法与实用三科,兹当就普遍、研究二派,分别论之。

欲为普遍的提倡,须具绝宏之愿力,与绝宏之魄力,还须政治已上轨道,国民教育已经普及之后,出之个人毅力,政府乃得尽相当提倡保护之责。如日本嘉纳治五郎之提倡柔术然,不二十年已遍及全国,取日本旧有相扑家之势力而代之。日本柔术,陈理不取高深,尤不取毒害人之手法,故东京讲道馆,日聚数百人,相与搏击于一室,绝未闻有重大伤害之事。有振敝起衰之功,无违法犯禁之惧,政府何患不为之提倡保护,人们何患而不相从研练哉!柔术至三段以上者(日本柔术,以段示研练程度之级,自初段至九段,为登峰造极。初段即不易得,非专攻数年乃至十数年者,不能上段,既上段,则其人之技艺,已升堂奥,未可侥幸得也),出手即多吾国拳术意味,间有恶毒手法,然皆作研究的,不以遍授学徒也。若在目前之中国,盘踞各省者,十九为全无头脑之武人,关系国家命脉之教育,尚摧残不遗余力,若见有聚壮健数十人,日以持枪刺剑为事者,不目为乱党之机关,则指为匪徒之窟穴矣,得免死为幸,安望其提倡保护哉!吾国政治未上轨道以前,除地方供武人捣乱,人们供武人宰割外,凡百无进行之望,况最触官僚军阀之忌之武术哉!(官僚军阀,最怕人暗杀,以为善武术者作刺客,必较寻常之刺客,难于防范)故在今日,欲为普遍之提倡,于事势上,为万办不到之事,前所论列种种提倡困难之点,尚可寻解决之道,至于此点,则非吾国巽懦之国民,因激刺太深,而有彻底之觉悟,齐起奋斗,将官僚军阀,产出净尽,更无其他解决之道,或者曰:倘官僚军阀,亦知吾国武术之足贵,出头提倡如马子贞者,安检不能普遍乎?余曰:“官僚军阀,以提倡武术自命者,舍马子贞一人外,岂尚有可屈指而数者乎?”即马子贞之提倡武术,亦仅可谓提倡武术耳,于吾国数千年来之拳术,似无与也。(新武术非纯粹之拳术)呜呼!官僚军阀何等人也,保存国粹何等事也,官僚军阀中,苟有一不植党、不营私者,余即以能保存国粹许之,悲夫,为瞻四方,靡然不知涕之无从矣!

北派拳中之太极、形意、八卦三种,为近今最流行之拳式,法、理亦实在玄妙,决非他种拳式,所可比拟其万一。唯练者成功不易,可作研究的,不可作普遍的。蒲阳孙禄堂先生,著《形意拳学》《八卦拳学》二书,深远之意,其文颇足以达之,在武术界中,诚为不易得之著作,惜余学识浅陋,于二种拳式,未尝致研练之功,而于易理,犹不了了,虽静读数过,所以与易理相通之道,犹茫然也,然就浅识所能及者,则确能证明此二种拳式,实有提倡研究之价值,唯孙先生之书,只能备参考,不能作教科之用,何也?《易》为古籍中最难通晓之一经,孔子韦编三绝,犹言假我数年,若以此二书为教科之用,则非通《易经》者,无致力之途。盖义不能晓,法斯有所蔽,必通经而后从事焉,将绝千古不复有能研练此拳式者也。呜呼,以文人之笔,穿凿而附会之,天下万事万物,安在不有与易理相通者?

戚东牟谓用棍如读四书,钩、刀、枪、钯,如各习一经,四书即明,六经之理亦明矣。夫能棍者,于钩、刀、枪、钯诸器,诚不难融会,然谓通四书者,即能明六经之理,其然岂其然乎?

余姑就十年、二十年后,吾国政治已上轨道,对于普遍提倡之物个人意见言之,负提倡之责任者,须先从事于下列之各条焉。

(甲)须确知内、外家拳术中,以何种拳式,为最有提倡之价值,择其于生理力学不背驰者,按理法之深浅,定初级普通专修各科,有固定之教程与学程,不能移易;(但如此殊不容易,负提倡责任之人,至少须具备以下两种资格:一是有武术之充分知识,而又略具文字知识者;二是平日于南、北派武术名家,有相知之雅,或因间接,能延而致之者。)有武术之知识者,然后能判别何种拳式,为有提倡之价值;有文字知识者,然后能知拳术与生理力学之关系,而于编定之教程,始有斟酌妥善之能力,不能延致南、北派武术名家,无以收集思广益之效,学年与教科书,皆难得适宜之编定。

(乙)须得教育部、陆军部为有力之赞助,各学校及国军中,以拳术为学科之一。而所用教科书,及担任教授者,务以南、北派各名家所编定,及所养成之专门人才充之。故提倡之初期,须粗设一专事养成教材之所,招四十岁以内之曾研究武术有根底者,按其素习,分科作育之,于教授法,尤宜使有心的。

(丙)须有文字上之鼓吹,拳术之为物,有大功于人类之生存与进化,理想、事实二者,皆确然有据,非不侫意测之言,兹姑舍其历史上之价值,及有益于人生之点,即专就艺术方面而言之,亦殊能鼓动研究者之兴趣。然数千年来,文人学士鲜乐道之者,虽半由于吾国重文轻武之积习,亦半由于能拳术者,多粗野不文之夫,不能为学理上之研究,转移文人学士之心理,而增加其信仰心。故欲为普遍之提倡,务先尽宣传之量,如发行专研究武术之汇刊杂志,及联合各报馆,为有力之鼓吹,或著稿投各报馆,请其登载。

(丁)作育教材,须取严格的,绝未受普通教育,与绝无常识者。其人武术即佳,亦不能使出而担任教授,即性情乖戾,品行不端者,虽有充分之知识,于过人之技艺,亦不能使担任教授。盖国人信仰武术之观念薄弱,提倡者不足矜式,将益资反对者之借口,故提倡之能否发展,视所作育之教材,能否胜任为断。

凡此数端,皆负提倡责任之人,不能不先事注意之点,又拳术之为物,虽能鼓动研究者之兴趣,及与人体育上一极大之助力。然今世所以培植体育之具大备,如体操、击球、哑铃、球杆、乒乓器之类,充满各学校,苟非极端信仰拳术者,当此文人学士鄙弃不道,势力衰微之际,决少以有用之时光,以研究此无益于日用寻常生活之武术者,当提倡之初期,即设置作育教材之所。苟不能为来学者毕业后,于此中辟一固定生活之途径,学者仍未必踊跃,故须得教育部、陆军部为有力之赞助,规定各学校、各国军中,以武术为学科之一。而所用教科书与担任教授者,必以南北各名家所编定、所作育者充之,如是则武术不统一自统一,来学者亦自踊跃也。吾国武术家之门户积习,由于无识者十之二三,由于武术不统一者,十之七八,果能全国同一传授,则此界彼疆之见,自无由起,即间有存两不相下之心者。一可于教员授技之际,以个人道德上,国家法律上,皆不容以所学技艺,任意与人搏击,以防止其少年轻率举动;一可以严格之章程,以范围学技者之粗野之行动,门户积习既除,斗殴伤生之事自少,人民但见武术之效,以前武术界粗野之弊,皆无熏染之虞,又安见不足转移社会之心理,使全国靡然从风,为吾国数千年之国粹,放一异彩于全世界哉!

至于研究的,则不必俟之十年、二十年,政治已上轨道之后,此属于个人之行动,但不触犯刑律,即在军阀淫威之下,吾人第为学理上之研究,无招聚徒众,使刀动剑,相与搏击于一室之举动,亦未必据罹于祸。即现今各省学校中,多有拳术一科,而专攻之所,亦尝有设立者,各省军阀之不取监视态度,即缘其提倡无法,相从者少,不足以触各军阀之忌也!故吾人第为学理上之研究,无普及之希望,则此地有武术名家,即足供吾研究,而设置专研之所,延致南北名家,容纳有志此道者,为高深之研究,亦是提倡与保存之道。不过所研究者,不宜重任在手脚,应从理、法上,进而为皮肤与气分之作用,此种专研之所容纳之人物,亦可为普遍提倡者,充各学校、各国军中教授之用,但仍须有普遍提倡具体之办法,按照编定之教程教授,不能任意以其所研究之高深者,作普遍提倡之具,尤不能任其人各异其传授,以长助门户之恶习也。

余为是说,或不免有病为全系理论,于事势有办不到者,余固已言欲为普遍之提倡,须具绝宏之愿力,于绝宏之魄力,决非徒传提倡之美名,而胡乱提倡者之所能办到也。海内明达,倘有较良之法,幸赐教督。

《国技大观》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论单鞭

甲子春,余方为世界书局辑《红》杂志,陈君志进以书抵余,嘱转致向君恺然,讨论太极拳中之单鞭一手,盖当是时有某书贾者,发行《国技大观》一书,贸然列向君名,丑诋单鞭无实用,陈君乃作不平鸣,迨鱼雁数往返,始悉《国技大观》一书,非向君所辑,然则向君之受此夹七气,非向君始料所及也,岂不冤哉!

癸酉秋仲编者识

(一)陈志进致向恺然

恺然先生:

我读了你的大作,很是佩服,又知道先生也喜欢拳术,更有同好,唯《国技大观》之作,以内容言之,似不足称为大观也,当不免名不副实之讥,且对于太极拳,尤不免门外汉之议论,为识者所笑。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何必强不知为知,作一知半解之言,而贻笑大方。

仆二十年来,直隶、山东、河南,以至江浙之地,所见所闻,比较言之,拳术之善,莫善于太极拳矣。不伤人而能击人于数丈以外,倒亦可,不倒亦可,唯在击之者主宰,其他之拳,未能如此也。盖太极拳者,练至柔,以至至刚,且为内刚而非外刚,故人之见者,几不知为拳术家,而知其暴躁之气,亦消纳于至柔之中。至于防御之法,更莫善于太极拳矣,而君所知者,只为单鞭,可云陋矣。盖用拳之道,与用药无二,药无论贵贱,贵于用得其当,拳亦如之。单鞭自有单鞭之用,不能因太极拳有单鞭,遂以为其他手法亦单鞭之类,则误矣!中国拳术之不发达,由于学之者,学此而轻彼,学彼而轻此,未窥门径,即露轻视之态,略知梗概,未究深奥,辄议论其短长,多见其不知量也。一艺相传,历久存在,必有可存之价值,唯在学之者,善于融通耳。

外家拳术,习之得法,即内家;内家拳术习之不得法,即外家。内外之分,在乎一心之运用,功夫深则近道,更不必斤斤计较也。孙禄堂之太极拳,学非纯粹的,杂有形意、八卦在内,许禹生亦然。太极拳者,专门之拳术也,岂浅尝者所能知其旨趣,极而言之,无有止境,学到老学不了,功夫深一日,则趣味浓一日,盖有大道存焉。

盲瞽之论,狂狷之言,先生如以为有可探者,不妨研究而讨论之。不让细流,沧海成其大;不遗拳石,泰山成其高。学问之道亦然,未知先生以为然否?

(二)向恺然复陈志进书

志进先生足下:

从《金刚钻》报中得读惠书,实深骇怪,鄙人服膺太极拳非一日矣,太极拳之玄妙,岂仅尊论所能尽,其不可思议之程度,直使善状物者,无可形容。鄙人尝谓练太极拳者,果能充一蝇不能落,一鸟不令飞之理,即克鲁伯四二珊之利炮,犹无奈之何,鄙人何尝以轻视之态论太极拳乎?

尊论所云,不知究竟何所根据,鄙人对于单鞭手法,不但《国技大观》中未有论断,平生实未尝有一字道及,足下骂人,安得如此鲁莽,至《国技大观》名实是否相副,足下果曾读其书,察其书未列名之处,当知完全与鄙人无涉,不应冒昧以此相诮。人与人相处,应有相当礼节,拳术家待人接物,尤宜以谦让为先。鄙人与足下,素昧平生,即议论太极拳有非是之处,要非有意攻讦个人,足下果非存心轻侮鄙人,何妨平心静气,以研究学术之态度,相与讨论。若意存不屑,或欲借此名立,则立论亦当有所本,安得捕风捉影,架词诬蔑如此?苟非狂人,则必目不识丁之伧,供人嗾使者,足下岂其人哉!

鄙人今本恶声必反之,义草此奉答,尚愿足下专从《国技大观》中就拙作切实加以考查,是否有论“单鞭”之语,再放厥词,未为晚也。否则蜀日粤雪之下,吠声盈野,鄙人则安得一一以理喻之。

(三)陈志进复向恺然书

恺然先生大鉴:

昨由友人寄来《金刚钻》报二张,始悉先生因志之一信,大发雷霆,破口谩骂。唯志之心,实未尝有得罪先生之意,不过辞气之间,稍有质直耳。而先生以为恶声,先生未免识浅量狭,至于先生此次覆函,谓“果能充一蝇不能落,一鸟不令飞之理,即克鲁伯四二珊之利炮,犹无奈之何”,此更无理之言,夫蝇鸟岂能与克鲁伯相比?义和团身避枪炮,已腾笑各国,为有识者所齿冷,先生高明之人,乃出此无意识之言。

先生之信,又云:“鄙人对于单鞭手法,不但《国技大观》中未有论断,平生实未尝有一字道及”,《国技大观》《拳术传薪录》中有云“形意、太极、八卦等拳,在北方盛行一时,北方之拳术,无不言形意、太极者,然能得其三昧者绝少。练形意、太极不到成功之候,与人角,几无一手可用,单鞭长手之拳,非至炉火纯青,矜平燥湿之度,不能言与人角也”。此一段先生自览是否先生尊著,抑他人假先生之名乎?至于与人角之能不能,唯在对手之程度如何耳。炉火纯青岂独太极拳然,各种拳术何莫不然,详察先生之语,更知先生为门外汉。服膺太极者,想徒震其名,强不知以为知,欺骗未尝学问之人,无人质问,则自以为学问高,见识广;有人质问,则以谩骂了事。先生可知只手不能遮尽天下人之目,谩骂亦不足威服人,有理岂在谩骂,无理者唯有谩骂而已。

先生函中又云:“足下果曾读其书,察其书未列名之处,当知完全与鄙人无涉……”志察书未列名,乃著作人向恺然、陈铁生、唐豪、卢炜昌等,先生所见而云完全无涉,先生以著作飨国人,盖自负有先觉之责任,非独为金钱驱使也。据先生自述,在长沙时亦曾提倡拳术,志读书未通,学艺不广,与目不识丁者相去一间耳。不过以先生学问见识,乃亦学无知妇孺下流社会谩骂之故态,志乃无名下士,呼牛呼马,于我并无稍损,先生不虑贻大雅之讥乎?且志之信,实未有登报之意,亦无借此立名之心,乃与先生作个人讨论,为将来面领教言作一先导,乃先生愤愤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志因不知先生通信之处,乃托某君转交,讵某君竟登之报端,先生以志为借此立名,真冤矣哉!

陈志进顿首四月廿七日

陈、向二君,素昧平生,因此一度之笔战,乃成莫逆交,语云“不打不成相识”,然信,今陈、向二君俱在湖南主持国术分馆教授事,倘重读当年讨论单鞭数书,悻悻之色,溢于言表,且哑然自笑也。

《金刚钻月刊》第1卷2期民国二十一年(1933)10月

纪杨少伯师徒遇剑客事

未曾记述这篇事实之前,在下却要说一段四川自流井产盐的闲话。

自流井产盐是人人都知道的,哪里用得着在下来说呢,不过自流井产盐固是人人知道,而自流井的盐,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是不是和山东的芦盐、江苏的淮盐一样?或者还有许多人不知道自流井的盐,是从盐井里吊出水来,用火煮成的,和芦盐、淮盐完全不同。说起自流井的盐井,很有可使人惊讶的地方。那井有深到二百多丈的,口径却又只有碗口粗细,这种井在机械发达到了极点的欧美各国,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何况完全不知道利用机械,纯由人力打成这么深又这么小的井,其成功不是很可使人惊讶吗?

他们打这种盐井的方法,初动工的时候,也和平常打吊井的差不多,打到两三丈深以后就用极直线的松木打空中心,竖在井里,周围把泥土填塞了,只留出些松木在地面上。那松木中心打空的圆洞,即是盐井的井口,于是在井口上搭起一个绞车架子来,并盖一座房屋,把绞车架盖在里面。绞车上盘着篾缆,篾缆尾端系南竹一段,竹端系打井的铁钻。那钻恰有井口大小,长有数尺,钻的构造很巧,钻尖与武术家所用的飞抓相似,未曾着地以前,钻尖铁爪是张开的,一着地就立时抓拢来。爪中抓泥一撮,上面用绞车将篾缆绞起,铁钻出井口,取下爪中所抓的泥,重复放下,是这么从容不迫的一把一把向外面抓,哪怕遇着石板,也慢慢地抓穿一个圆洞过去。所怕的就是遇着鹅卵石,石质既甚坚硬,而又圆滑不好着力,抓是抓不起来的,钻也钻不烂。遇了这种当口,便很费事,须将铁钻绞出来,用搥熟了的桐油石灰,吊下井去,把鹅卵石的周围填紧,不使有丝毫活动的余地,等到桐油石灰干了,然后再用铁钻,只几下就得把鹅卵石钻破,一经破裂便容易着力了。

打井的人家,选择的地点好,打到七八十丈就成了功的也有,然而打到百几十丈的居多。盐井里的水是黑色的,就拿这水可以煮出盐来。这井有两种,一种是水井,一种是火井,在初打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井是水是火,打成功才知道。火井里喷出来煤气,可以燃烧,于是就利用这煤气,在井旁边架起许多大锅大灶来,替别人煮盐,收人的火费。近处有水的井和有火的井打好了合同,便从水井口旁边安一个溜筒,与接自来水管一样,直接到火井旁边。不过溜筒所经过的地方,不经过有夙嫌人家的土地才好,只出相当的租价,就许溜筒经过;若遇了有夙嫌的,就很麻烦,每有看经过的路线有多远,用大元宝照着路线密密地摆过去,有多远摆多远,拿这多元宝做租价,才允许经过的。

却说在前清光绪初年,自流井有个姓杨名太和的,为人很是古板,家中略有些产业,一家数口足够衣食。太和有个儿子,名叫少伯,性质与太和一样,丝毫不肯苟且。他邻居有家姓张的,人多势大,又富有资财,张家的子弟,在外面无所不为。杨太和看了张家的行为,早已有些瞧不上眼,而张家的子弟并不觉得,平日仍是彼此来往。

这日有个与太和沾了些亲的妙龄女眷,到杨家来了,张家子弟见这女眷还生得不错,就起了混账念头,竟在杨家做出些无礼的样子来。杨太和哪里容忍得下呢?一面送女眷回去,一面表示与张家绝交。

不多几日,张家在三十年前动工的一口盐井打成了,出的水极好。张家照例办庆祝成功的酒席,遍请亲邻戚族,只因曾受过杨家的辱,单独撇开杨太和父子不请。当时却不曾想到新盐井的溜筒,必须打杨家的田地中经过,及至装设起溜筒来,才慌了手脚,连忙托人去问杨太和看要多少银子的租价。杨太和一口回绝,无论有多少银子不租,张家要求了好几次,无奈杨太和生性古板,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张家见软求不行,就暗中设计,想把杨太和害死。

那时杨少伯才得十三四岁,以为只要将杨太和害死了,小孩子手里,是容易说话的,广钱通神。不消一年半载的工夫,果然把杨太和害得丧了性命,并且张家的手段很巧,暗中害死了杨太和,居然能使杨少伯不知道。杨太和既死,丧葬都需费用,张家托人出面,借银子给少伯使用,重利盘剥。少年人没有生利的能力,债务日累日重,产业保守不住,张家这时只托人转一转手,杨家的产业便改姓张了。

等到杨少伯觉悟张家的阴谋,已是追悔不及了。后来杨少伯明知自己父亲是被张家谋杀的,因为没拿着丝毫证据,而自己又无钱无势,没有报仇的能力,只得忍气吞声,暂时按捺住一腔怨愤,先到重庆,在家盐行里当伙计。因他为人诚朴勤谨,同行的人都钦敬他,只当了十来年伙计,就将积聚下来的薪资,自己开了一个小规模的盐行,牌名庆隆。营运得法,又过了十来年,庆隆盐行居然是重庆首屈一指的盐行了。也是事有凑巧,庆隆行因为进货,与运商发生纠葛,而这运商又恰是杨少伯不共戴天的人——张家子弟。

杨少伯在重庆做了二十来年的生意,历来心气和平,不曾与人龃龉过。这回的纠葛,运商若不是张家子弟,杨少伯原不难让步了事的,为的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竟弄得打起官司来。但是杨少伯虽说在生意里面发了些财,然究竟敌张家不过。清朝末年做官人的本领,第一就是要钱,凡遇了打官司的,原告一方面有钱,官司结果是原告打赢;被告一方面有钱,结果是被告打赢;若是两方都有钱,这场官司,便不容易有结果。一则因为做官两方面都得了钱,不好判出谁曲谁直;一则因为曲直既经判定,官司有了结束,这场官司,便再没有得钱的希望了,这是官场中惯例。

杨少伯与张家的官司,就为的两家都有钱,拖了两年,还不肯将官司结束,直到杨少伯把钱花完了,知道这方面已得不了什么甜头,才肯官司结束,毕竟是钱少的杨少伯输了。杨少伯本来是一场有理的官司,花了无数的冤枉钱,倒打不过张家,心里气愤到了极处,自不待言。而因这场官司,把庆隆行的成本拿空了,眼见得在重庆首屈一指的盐行,看看撑持不住,心里更加焦急。勉强设法维持了一会儿,无奈局面太大,亏累太深,要支持门面下去,至少非得二三万两银子不可。杨少伯一时没处筹措,只得决计将庆隆行盘顶给别人去做,但是在重庆招顶了多少日子,无人承受。

少伯有几个有钱的朋友在成都,少伯便托伙计照顾行务,自己带了盘费到成都来,住在成都一家有名的远来客栈里。少伯曾在这客栈住过多次,账房茶房都认识少伯,到客栈的二日,少伯从外面看朋友回来,刚跨进客栈门,迎面遇着一个漂亮少年,气度轩昂,衣饰华丽,很像是一个贵胄公子的模样。杨少伯不觉停步看了一看,那少年也望了少伯一眼,自大踏步出门去了。

少伯回到自己房里,恰好茶房进来服侍,少伯顺口向茶房问道:“刚才我进这大门的时候,迎面遇见的那个阔少年,是住在这里的么?”茶房点头答道:“上进三开间房子,就是他一个人包住了,不许旁客人再进里去住。”少伯道:“他姓什么,来了多久,到这里干什么事,你都知道么?”茶房道:“他来了半个多月了,他说姓邵,行李极多,大皮箱都有四十多口,他说是到成都来看朋友。他到这里半个多月,差不多没一天不叫酒席请客,用钱散漫得了不得!”少伯道:“请来的都是些什么客?”茶房道:“都是本城的一班富贵人家大少爷,听说他做了好几个有名的红姑娘,整万的银两,送给那些婊子。”少伯笑道:“原来是一个游荡子弟。”接着长叹了一声道:“有用的银子,可惜落在这种游荡子弟手里,全花在无用的地方。”

茶房去后,少伯也没把少年的事放在心上。为庆隆行招顶的事,在远来客栈住了半个月,那些有钱的朋友,都知道少伯因官司打亏了,急于盘顶,遂都存一个勒价的心思,三番五次说不成功。少伯又是急、又是气,欲待赌气回重庆去吧,心想为的重庆无人承顶,才到成都来,不在这里弄妥回去,归家又有什么办法呢?思来想去,只得忍气再住些时。

这日早起,茶房进来打扫房间,笑向少伯道:“住在上进那个姓邵的后生,今早已病得不能起床了,只怕是在那些婊子家里,受了人家的暗算。”少伯正在心中焦闷,听了这话就问道:“他没请医生来瞧吗?”茶房道:“他还请得起医生倒好了呢,早几日已穷得一个钱没有了!”少伯道:“几十口大皮箱呢?”茶房道:“若是那几十口大皮箱还在,不仍是很阔吗?你老人家遇见他的第三天,就一股脑儿卖给晋泰衣庄上去了。于今欠这里房饭钱和酒席账,还差二百多两,我们东家急得什么似的,第一就怕他死在这里,自后那三开间房子没人敢住!”少伯道:“你东家没问姓邵的家住在哪里吗?他是个有身家的人,打发人去他家里报一个信,他家必然有人来接他,怕什么呢?”茶房笑道:“怎么没问,那后生穷便穷到了这一步,架子还十足,脾气还大得很呢!我东家因见他病了,就想问他家在哪里,恐怕我们不会说话,亲自到他房里去,假说看他的病,顺便问他府上在哪里,你老人家猜猜他怎么回答?”

少伯摇头道:“猜不出他怎么回答。”茶房道:“他见我东家问这话,立时两眼一瞪,放下脸来,反问我东家道:‘我初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问我府上在哪里,直到此刻才问哦?是了,我初来行李多,手边挥霍,你不愁少了你的房饭钱,用不着问。此刻看我没行李,又害了病,怕我死在这里,因此不能不问,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东家碰了他这个大钉子,只得赔不是退出来,急得没有法设。”

少伯低着头不作声,心想富贵人家子弟,常有瞒着父兄出来,在外面狂嫖阔赌,弄到后来,身败名裂,无面目回家,就流落死了。这种人很是可怜可惜。这姓邵的气概,不像是个庸愚人,我于今也差不多是落魄在这里,然我还不曾落到他这一步,何不去瞧瞧他,若能替他治好了病,帮助他回家乡,免得他流落做异乡之鬼,岂不是我不得意当中一件得意的事吗?想罢即起身走到上进来,冷清清的连茶房都没一个在里面。少伯跨进房,只见那少年面朝里睡在床上,少伯先咳了声嗽,缓缓地走近床前,看少年睡着了,满脸火也似的通红。少伯不敢惊醒他,正待且退出来,等他醒了再来,少年已掉转脸,睁眼望着少伯。少伯连忙拱拱手说道:“我听得茶房说阁下病了,觉得出门人害病,是一件极苦的事,所以特来奉看。”

少伯说话的时候,看少年的两眼,也是火一般的通红,瞳仁不大能活动,知道是极重的火症,心里或是不甚明白,所以并不开口说什么。少伯凑近身殷勤问道:“阁下觉得贵体如何不舒服,我去请个医生来,瞧一瞧,服一帖药好么?”少年就枕边点了点头道:“服药是好,但是我于今已是一文钱没有了,哪有不要钱的药呢?”少伯道:“药钱用不着多少,我虽是手边也不宽绰,然也可以略尽绵薄,济阁下的急。”说时从怀中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很诚恳地放在枕头旁边,少年露出很感激的样子说道:“萍水相逢,怎好便受你的帮助。”少伯道:“快不要说这客气话,吃五谷白米的人,谁能免得了三病六痛,我是四川人,成都有名的医生,我能去请来。阁下再静睡一刻,我便去请。”边说边提步要走,少年忙止住道:“不要去请!”少伯即住了脚问道:“怎么呢?”少年道:“我这病是时常发作的老毛病,自己能开方子服药,不过这时不能起身提笔。桌上有纸笔,请你替我写写,我报出药名来。”

少伯踌躇道:“阁下的病势不轻,依我的愚见,还是请个医生来瞧瞧的妥当些。”少年笑道:“请放宽心,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得比医生详细,请写吧!”少伯只得到桌边坐下,提笔拂纸,少年报一味写一味,写了八味说够了。少伯不知道药性,问每味开多少分两,少年说每味都写五钱。少伯写好了,少年道:“还请写一张。”

少伯愕然问道:“怎么还要写一张呢?俗语说得好,药是纸包枪,不是当耍的呢!”少年笑道:“请你尽管照着写便了,我不会弄错的!”少伯没法,又照着他报的,写了一张和第一张没一味相同的,也是每味五钱。写好了,少年还说请写,少伯以为他是大火症,精神昏乱了,提了笔不敢写。少年着急道:“我得的是奇病,非这奇方不能治,我又没失心疯,难道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吗?”少伯见他说话明白,不像是精神错乱的人,就安心照着又写。一连写了八张,才住口说道:“请你叫一个茶房来,把这银子拿去,八张药方,须分作八家药店里去买药,都要另包。”少伯道:“买药的钱,我这里还有,这点儿银子,留在身边零用吧!”少伯拿了药方出来,教茶房分途去买,一会儿买了来。少年要了火炉、药罐,关了房门,亲手煎药。

茶房躲在外面偷看,见少年只抓了几味药在药罐里,剩下许多药,都丢进火炉烧了。煎不多久,用碗倾出药汁来,做一口喝下,罐里的药渣,也倾在火炉里,烧成了灰,还拨了几拨,才上床蒙着被窝睡觉,直睡了一日一夜。

次日上午,少伯正惦记着少年病势,想再去上进探看,忽见那少年走了进来,向少伯作揖称谢道:“我的病已好了,盛意我非常感激,特办了点儿小菜白酒,并非酬谢,不过好借此谈谈,也没请一个陪客。”少伯慌忙起身答礼,让座说道:“哪用得着这么客气!我要是和阁下客气的,这一点点银子,也不好意思送给阁下了!”

少年笑道:“哪里是什么客气,我素来不知道客气两字怎么讲,酒菜已办好了,你我不把它吃掉,也是白糟蹋了!”少伯口里不好再推辞,然心里暗想这少年,真是不知物力的艰难,病既好了,这二十两银子何不拿了做路费回家去呢!当时只得跟着到上进房里来,只见房中摆好一桌很丰盛、很精洁的酒席,仅有两副杯筷,果然没一个外人。

少年让少伯上坐,殷勤劝了几巡酒才说道:“我这回为想交结朋友到成都来,会见上千的人,简直没一个够得上朋友的。唯有你真是个朋友,我极愿意结交。这桌酒席便是略表我愿结交的意思,请问你贵姓大名,此番到成都来何干?”少伯是个极诚朴的人,见少年动问,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平生经历,并这回到成都的遭遇,说了一遍。少年倾耳静听,听完了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庆隆盐行得多少银子,才能接续做下去,不盘顶给人呢?”少伯道:“至少也得三万两银子,若能有五万两银子,生意便更好做了。”少年不作声,提起壶来劝酒。

少伯本不会喝酒,少年也不勉强,胡乱吃完了饭。少年说道:“我此刻有点儿事,得出外走一遭。我和你还有话说,今夜三更时分,在你房里见面吧!”少伯道:“你的病才好,不宜出外吹风,什么事何必亲自去呢?”少年连说不妨,就掉臂不顾地去了。少伯想回问少年的名字籍贯,都来不及。少伯回到自己房中,兀自猜度不出少年是干什么事的人。看他的言谈举动,老练沉着得很,全不是富贵豪华公子,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气概。即专就开单服药的这件事而论,也就奇特得厉害,且看他今夜三更时候,到我这房里来有什么话说。

少伯这夜因少年有约,不敢上床睡觉,独自静坐到二更过后,只听得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一条黑影一闪就到了跟前。少伯就灯光看去,心里料知便是有约的少年来了,但是见面倒吃了一惊。只见进房的那人,浑身漆黑,连面庞都用黑纱遮掩了,仅露两只有神的眼睛在外,背上驮了一个很大的包袱,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和白天所见的截然是两个人。少伯惊得立起身来,退了一步,正要开口问是什么人。少年已一手揭去面庞黑纱,一手将背上包袱卸下笑道:“劳你久候了!”边说边把包袱往床上一搁,少伯听那搁下去的声音,很觉有些分两。少年随手指着包袱,接续说道:“这里面足够五万两银子,请你收下,庆隆盐行就用不着招人承顶了!”少伯愕然望着少年打开包袱,一封一封地点了出来,共是三十封。少年又道:“这里每封一百两金叶,你可不用着急了。”少伯道:“虽承阁下的好意,帮我的忙,但是我平生不敢取一文非分的钱,何况这么多的金叶呢!仍请阁下收回去留着自己使用吧!”少年望着少伯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以为这金叶的来历不明,恐怕反因贪财惹祸。你放心收了吧,若是来历不明白的钱,我拿来送你,岂不是以怨报德吗?我家中很有些祖传的积蓄,这金叶是刚才从家中取来的。我成心要帮助你,你得了怎得谓之非分?”少伯问道:“府上在哪里呢?”少年道:“在西安。”少伯笑道:“这就更是欺人之谈了,此去西安多远的道路,便是快马加鞭,来回也得半月,如何说刚才从家中取来呢?”少年也笑道:“此去西安,在你自然觉得很远,在我却是天涯咫尺,若不是半途有事耽搁,早已回到这里来了。你不用惊讶吧,我既说四川唯你一人够得上朋友,便不能拿来历不明的钱使你惹祸,更不能强你要非分之钱污了操守。”

少伯还待推让,少年已露出倦意,说道:“奔波数千里,已疲乏不堪了,有话明日再谈吧!”说毕,少伯又觉眼前黑影一闪,就不见了,惊愕了一会儿,只得将金叶收藏起来。心里颠来倒去地思量这事,直到天光将亮,才蒙眬睡着。一觉醒来,即去少年房间里道谢,已是空洞洞的房间,哪里有少年的踪影呢!少伯叫茶房来问,茶房说,一早就算清账走了。少伯怅然了半晌,料知无处追寻,就从这日带了三千两金叶回重庆,庆隆盐行骤增这么多活动资本,自然精神陡振,生意更见发达了。

过了些时有从自流井来的人,传说张家某夜,门不开,窗不动,失去五万多两银子。张家兄弟互相猜疑,兄怪弟偷了,弟怪兄偷了,几兄弟扭打起来,都受了重伤,于今正吵着分家,已告了状打官司。杨少伯听了这类言语,自然痛快,然心里已明白在成都所得的三千两黄金,必就是张家五万多银子买成的。大约是那少年恐怕银子碍眼,特地买成金叶免人猜疑。少伯是个深心人,这事并没外人知道,张家兄弟就因失却那五万两银子,各不相下的拿钱打官司,竟至都打破了产才罢。杨少伯对于张家的仇怨,算是那少年代替报了。少伯见张家结果如此,也无心再修旧怨了。

有个姓戴名季璜的,十二岁上就在庆隆盐行当学徒,甚是聪明讨人欢喜。三年脱师之后,少伯仍留他做伙计,只是戴季璜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嗜欲也一年比一年深,自谓已脱了学徒时代,拿自己赚来的薪水在外面嫖。嫖是不妨事的,起初杨少伯没察觉,不曾禁止他,他便嫖入了迷,自己的薪水不够挥霍,就不免在账上掉些枪花,不凑巧被少伯查出来了。做生意的人,最忌的是品行不端缘戴季璜这种行为的人,庆隆盐行自然容纳不下,查出之后,立即把戴季璜辞退了。

帮生意的人,凡是因品行不端,被东家辞退的,同行中永远没人再请这人帮生意。这种惯例,也不独盐行为然,大行家、大字号都是这么的。戴季璜既被辞出,知道没有再帮生意的希望。他和几个做骡马生意的人熟识,遂改业帮同赶骡马,往来云南、贵州、四川之间,每年辛辛苦苦的,仅可敷衍衣食,郁郁不得志,却苦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这日跟着赶骡马的人,赶了一大批骡马经过永善县,因赶骡马的人有事须在永善县耽搁几日。戴季璜闲着没事,听说有座庙里正演戏酬神,他就跑到那庙里去看戏。

那时云南的神庙演戏的不多,每逢演戏,看戏的总是盈千累万。戴季璜挤在人丛中,抬起头向台上望着,大凡人多挤拥的场所,照例是你推我碰,犹如大海中的波浪一般。戴季璜在人浪之中,自也免不了一时被推过东,一时被碰到西,不能有一定的立足地。挤拥了好一会儿,他偶然看见人丛当中立了一个人,也是抬头向台上望着,但是尽管众人推来碰去,那人只是立着不动分毫。戴季璜是很聪明的人,看了觉得奇怪,立时挤到和那人相隔不远的地点站住,留神细看时,不但推碰那人不动,并且向东边挤的人,挤到离那人尺来远,自然会避开去,连衣角也不碰到那人身上,向西边挤的,向前或向后挤的,也都是如此。

那人立在中间,简直和有一堵墙把周围掩护了的一般。戴季璜心想这必是一个异人,我今日既遇了他,这机缘万不可错过,遂紧紧地靠着那人站住。不一会儿,台上的戏演完了,那人跟着大众向外走,戴季璜便跟着那人走。走到人稀的地方,戴季璜几步抢上前,回身对那人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先生肯赏脸,同到前面一家茶楼上坐坐么?”

那人望着戴季璜发怔道:“你看错了人么?我并不认识你,有什么话说呢?”戴季璜连连作揖道:“不错不错,我是要和你老人家说几句话,此地不便,非请到前面茶楼上去不可。”那人迟疑了一下道:“也罢!看你有什么话说,我就陪你同去吧!”戴季璜喜不自胜地将那人引到一家茶楼上,向堂官要了一间僻静些儿的房子,教泡了两壶茶。

堂官退出后,戴季璜随手把房门关上,斟了一杯茶,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送到那人面前,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圣人,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个徒弟!”那人慌忙伸手来拉扯道:“你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一样生意不会做,收你做什么徒弟,不是笑话吗?”戴季璜赖在地下,不肯起来道:“你老人家不用瞒我了,我确实看出是圣人了。不答应收我做徒弟,我便死也不起来。”那人大笑道:“你既是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你,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什么来,却称我为圣人?”

戴季璜道:“上千上万的人在庙里看戏,都是你推我挤的,立脚不定。唯有你老人家,独立在人丛之中,许多人如潮涌一般地挤来,一动也不动,这不是圣人,哪有这种本领?”那人大笑道:“你真说的哪里话,我不是一般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吗?你看错人了,那立着不动的不是我。”戴季璜摇头道:“一点儿也没错,你老人家定得收我做徒弟。”那人道:“就算你没看错,挤不动也算不了什么稀奇,我的力比人大些,人便挤不动我,这算得了什么呢?你便学会了不怕挤,又有什么用处?”戴季璜道:“决不是力大力小的说法,若是许多人挤到了你老人家身上,挤不动,可说你老人家的力大。我分明在场看见的,还离尺来远,都挤得往旁边分开了,哪里是力大的缘故!”

那人听到这里,像是很惊讶的样子,两眼不转睛地望了戴季璜一会儿,才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干什么事的?”戴季璜道:“我是四川重庆人,姓戴名季璜,帮盐行出身,于今改业帮人赶骡马。”那人脱口问道:“你是帮盐行出身吗,那么庆隆盐行的杨少伯,你知道么?”戴季璜高兴道:“岂但知道,他就是我的师傅,我学生意是从他手里学出来的,又是我多年的东家。”那人点头道:“你起来坐着谈吧!杨少伯是我的老友。”戴季璜连叩了四个头起来,立在一旁。那人道:“我今日独被你看出来,不能不说是你与我有缘。不过缘是有缘,且看你的福命如何。学道第一重缘法,第二就重福命。没缘法不得学道的门径,没福命不是载道之器。你既要跟我做徒弟,就须把现在帮人赶骡马的事辞卸,你去辞吧,我在这里等你。”

戴季璜唯恐变卦,不敢离开,答道:“弟子帮人赶骡马,并没有经手的事件,也不该欠人的钱,用不着去辞卸,跟着师傅走便了。”那人道:“那如何使得,你不去说知一番,同伙的不疑你遇了意外的事吗?快去快来,我等你便了。”戴季璜只得跑去,向赶骡马的人辞事,回头到茶楼看师傅,幸喜不曾走开。那人已付了茶钱,带着戴季璜走到一座深山穷谷之中,莫说没有人迹,连飞鸟走兽都不大发见的荒僻地方。那人说道:“学道须耐得劳苦,这里有个石岩,你只坐在里面,我传你修炼之法,衣的食的,我自去办来,你不用分心,一意修道。”当下就传了吐纳口诀,戴季璜便遵师命,坐在石岩里做功夫,那人说了姓名叫邵晓山。

戴季璜不间断地做了一年功夫之后,邵晓山拿出一片三寸多长金质东西,其形式似剑的,给戴季璜道:“你这一年中在此修炼,所以没有妖魔异兽前来侵害你,全仗我的符箓道术保护。往后须你自己有保护的力量,方能不为外物侵扰。这是一把剑,可炼成变化不测,妖魔异兽不足当其一割,这是修道人必有的护身之物。”戴季璜双手接了,跪受了修炼之法,继续又炼了一年,这剑已炼得小如芥子圆,大如长虹,旋空击刺,任意所指。

邵晓山这日走来,看了戴季璜的剑术,喜道:“有此足以自卫了。”戴季璜也很觉自负地问道:“师傅的剑是不是和弟子的一样呢?”邵晓山点头笑道:“怎的不是一样,使给你瞧吧!”说罢,只见他将口一张,一道金光夺口而出,破空如裂帛之声,在天空夭矫如游龙,渐旋渐下,离地还有十来丈远近,满山的木叶树梢,都如被狂风摧折,纷纷堕地,冷气侵入肌肤,戴季璜不知不觉地连打了几个寒噤。

邵晓山只将手一挥,金光顿时消灭,只山中树木,尚在震颤不定。戴季璜道:“师傅怎么不把这样的剑传给弟子,却又说是和弟子的一样呢?”邵晓山笑道:“你的功夫没到这一步,也不怪你怀疑不是一样。其实我的剑便是你的剑,你的功夫做到了我这一步,就和我这时的剑一样了。你于今自卫的力量已够,随处都是你修炼之所,此后不必专坐在这岩里了。你功夫做到了什么地步,我自然知道,自然前来再传你高一层的道法。你须知道到我门下的,初期得严守四条戒约,你静听仔细记取吧!”戴季璜跪地受戒。

邵晓山道:“第一条戒妄杀;第二条戒奸淫;第三条戒贪盗;第四条戒多事。吾道的法术,是修炼了对付妖魔异兽的,不是对付和我同类之人的,若拿了这种厉害的法术去害人,在寻常人是没有抵挡的能耐,然天理是不能容的。此间不平的事尽多,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遭际都有定数。我等虽目击不平,不能用道术去挽救,因明有国法,暗有鬼神,不干我们修道人的事,多事必遭天诛。这四戒你须发誓遵守。”

戴季璜遂对天发誓道:“弟子今日受师傅的戒,永远遵守,倘若破戒,来世不得为人。”邵晓山向天打了个哈哈道:“好!后会有日。”说毕金光一亮,即时不见邵晓山的踪影了。

戴季璜惊异道:“师傅的本领真大,我若能炼成这么大的本领,岂不可以无敌于天下了吗?我修炼的遁光,今日且试他一试,到成都去玩玩。”戴季璜施展道术,果然借遁到了成都。他生性是个欢喜游荡的人,帮人赶骡马的时候,几年没能力闲游寻乐;学道两年,在深山穷谷之中,更是清苦到了极处。一旦得了自由行动的机会,又有了随心所欲的道术,岂不是和放发了一匹没笼头的野马一般吗?当下戴季璜因手中没有银钱,就使法术弄了些银子,更换了时新衣,去窑班里寻开心,手中有了钱,要嫖婊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到成都的这一日,就姘上了一个年龄很轻的婊子,睡了一夜之后,两情异常融洽。那婊子年龄虽轻,牢笼嫖客的手段却老,把个戴季璜骗得心悦诚服,无所不可,银钱只要婊子开口,总是用法术取了来孝敬。

这日戴季璜打听得成都将解协饷银四十万两去云南,心想我何不一股脑儿劫来,作我一生的用度呢?零星向人家去取,好不麻烦!主意既定,等到解饷的起程,戴季璜赶到半路上,一施手段,真个全数劫了,存放在一处人迹不到的山谷里,随身只携带了几百两,到婊子家玩耍,说不尽心中快乐。

次日早起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朱笔写道:“前日受的何戒,今日做的何事?限尔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将原赃全数退还原处,过时即以飞剑取尔首级,切切此谕。”下面认得是他师傅的花押。

戴季璜吓得汗流浃背,呆呆地望着纸条发怔。那婊子已缠了过来,撒娇撒痴的,说些快刀都割不断的话。戴季璜因此陡然想起昨夜和婊子商量嫁娶的话来,心想我答应娶她做老婆,就因为有了这几十万两银子,可以成家立室了。若依师傅的话,退还原处,这一笔已到手之财,吐出去固是可惜,而我这老婆不眼见得讨不成了吗?一时想思量出一个两全之道,耽延了好几个时辰,哪里想得出好法子来呢?

正在心中着急的时候,忽然见邵晓山揭开门帘进来,一声也没听得外面人呼报,也不知怎么进来的。戴季璜看了,心里就是一惊,看邵晓山沉着脸,盛怒之下的样子,吓得连忙双膝跪倒,叩头请罪。邵晓山挥手道:“用不着这些玩意儿了,随我来吧!”回身就往外走,戴季璜身不由己,仿佛被人推挽一般,跟着邵晓山出来。

邵晓山在途中也不说话,先到戴季璜藏银子的地方,从袖中摸出几封银子来。戴季璜偷眼瞧时,正是昨夜拿给婊子的那几封,不知师傅在什么时候拿回来的。邵晓山显神通把四十万饷银运回了原处,才把戴季璜带到云南当时传道的石岩中,指着戴季璜说道:“你到成都的行为,我一概知道,并不怪你不遵戒约,只怪我自己过于孟浪,妄收了你做徒弟。当初我以为你是杨少伯的徒弟,又在庆隆盐行帮了好几年生意,端人取友必端,谁知你是被杨少伯赶出来不要的东西。我查明了就应该把你斥退,只因见你在山修炼尚诚,姑予你一条自新之路,听你受戒时发的誓,便知道你有今日。你受戒时若不存心破戒,为什么会发来世不得为人的渺茫誓呢?照你到成都后的行为,久应飞剑取你的首级,只是你原不是修道的人,罪恶应在我身上,由你去吧!这里五十两银子,给你作归家的旅费,算是你我师弟一场,从此我没你这徒弟了!”

戴季璜双手接过银子,再看师傅没有了,只见天空中有道金光闪烁了几下,转眼也就不见了。戴季璜呆立了半晌,暗自寻思道:我以为师傅带我到这里来,必要重重地处罚我一顿,谁想到不但没恶言恶语地责骂我,并且赏我五十两银子,这不是很稀奇的事吗?他已把道法传了我,却不要我做徒弟了,我于今没有师傅,倒少了个拘管我的人,岂不更好!来世能做人不能做人的咒,便发一百次,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今世得了快乐。想到这里,心中又高兴起来,满拟借遁光,立刻再回成都寻那婊子取乐。但是哪里还由他遁得了啊,再试别的道法,一件也使不验了,简直回复了二年前赶骡马时的原状。这才不由得有些慌急起来,心想怪道他给我五十两银子做旅费,若是还能借得了遁光,又如何用得这银子,一时追悔不及,在石岩里痛哭了一场,只好步行回四川来。

行到了四川界,心里忽然悟道:前年在永善县茶楼上,师傅不是曾说和杨少伯是老友吗?我何不就去重庆求少伯,请他替我对师傅求求情,我自愿改过,不再破戒。师傅或者看少伯的情面,肯再收我做徒弟,将道法还我,也未可知。想时觉得不错,及至到了庆隆盐行,将二年来情形对杨少伯说了,接着说要托少伯去求情的话。少伯初听摸不着头脑,后来问明了邵晓山的容貌举动,才点头说道:“那姓邵的何尝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恩人!我受了他的大恩,已转眼十年了,只因不知道他的籍贯和名字,就想报答他,都无从报答起。你教我去哪里向他求情?”

戴季璜问少伯曾受了什么大恩,少伯笑道:“那得问你师傅才知道。”戴季璜见少伯这么说,知道没有希望了,觉得很伤心,又掩面痛哭起来。杨少伯看着他可怜,便说道:“你此时痛哭也没用处,你真能知道改过,不修道也不失为好人。你于今没有生路,不妨就住在我这里,衣食有我担负,高兴帮我做做小事。你师傅的神通广大,若知道你诚心忏悔,或者再来收你去,也说不定。”戴季璜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旁的道路可走,自然依了少伯的话,仍住在庆隆盐行,痴心盼望邵晓山再来收他。

民国九年十月间,在下因事到了重庆,就下榻在离盐行不远的一个旅馆里,在朋友酒席上遇了杨少伯,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朋友为述这件事。在下要看那姓戴的,次日居然到在下旅馆里来了,在下拿这回事问他,他不说什么,只是吞声饮泣。在下还曾托他代买了四川许多土产,其人至今不过五十来岁。然而即令邵晓山再来,他也不见得再有修道的勇气了。

《侦探世界》第10、11期民国十二年(1923)10月

纪林齐青师徒逸事

于今若有人在湘阴、平江一带地方,提出林齐青三个字,问当地的土著,是一个何等人物,能答得出来的,必然很少;但是只要换一个说法,提出林齐青的绰号——齐桶子三个字来,便不论老少男女,都得连连点首道:“原来是问齐桶子么?知道知道,是二十年前一个著名的好汉!”究竟齐桶子是个什么好汉,在当日没有电报和新闻纸供人宣传,所以齐桶子的威名,只限于湘阴、平江两县,远道的人,知道的绝少。

在下原籍虽说是平江人,然半生并不曾到过平江县城。十多岁的时候,以欢喜和一般会武艺的人来往,时常听得他们谈论拳脚,不说某拳某脚是齐桶子传授出来的,便说齐桶子用某种手法打倒某教师。像这类的谈论,在下两只耳里,也不知曾听了多少次,却不明白齐桶子是谁,以为必是拳术界中的老前辈,姓齐名叫桶子,自以为这种推测不错,所以并不追问究竟是与不是。直到民国二年,在下在长沙倡办国技学会,三湘七泽会武艺的人,招集得不少。其中有一个绰号头麻子的,年纪三十多岁,身体瘦削,面貌甚是丑陋难看,并像是害了风病的人,行止坐卧,头颈手足,都惊颤不定。同伴中没人愿意和他同睡,说他睡着了,也和醒时一般地惊颤,只颤得床架喳喇喳喇地响。休说和他同床的睡不安稳,便是和他同房,两床相隔太近的,也每每被他响得睡不着。在下因问头麻子是不是姓涂,是不是害了风病。头麻子摇头道:“我姓黄,名头喜,因为脸上略有几点麻子,大家便呼我为头麻子,并不曾害了风病,这惊颤的毛病已害了十多年,于身体毫无妨碍。”

在下当时听了头麻子这句于身体毫无妨碍的话,不由得心里好笑,暗想这种毛病如何能说于身体毫无妨碍呢?即算于身体没多大的妨碍,然我这里倡办的是国技学会,招来的全是会武艺的人,不会武艺的不能入会。他既有了这种毛病,还能说得上会武艺吗?不会武艺,却跑到这国技学会来干什么呢?岂不是一个可笑的人?只是我那时心里虽觉好笑,口里并没说什么。

过了几日,忽然从衡山来了一个姓胡的,指名特来会我。我即出外迎接到客堂里坐下。看那姓胡的,年龄约在四十以上,体魄强壮,气概粗豪,生成一脸的横肉,颔下一个漆黑的大疙瘩,疙瘩上还长了一撮黑毛,加以两眼火也似的通红,使人一望便能断定他是一个很凶横的人。宾主坐定,我还不曾开口问话,他便放开破锣似的喉咙说道:“我姓胡,人家见我这里长了个疙瘩,就叫我作胡疙瘩。我家住在衡山城里,因听说长沙开了个武艺大会,好本领的人来得不少,我忍不住要来领教领教,所以特地来拜望先生。先生何不把有本领的人叫几个出来和我见见。”

当时我看了胡疙瘩那目空一切的态度,又听了这番没有礼让的言语,只得带笑说道:“兄弟倡办这国技学会完全是一种想保存国粹的意思,因为开办的日子不多,现在会里还没有好本领的人。阁下远在衡山,所听闻的,是传闻失实的话。但是既承阁下惠然肯来,敝会异常欢迎。敝会有了阁下,就可算是有好本领的人了!敝会房屋尚宽,就请屈尊在这里住下来吧!”

我自以为这番言语说得很周到,谁知胡疙瘩听了,大不以为然,即时将两只火红般的眼睛朝我一瞪,很严重地说道:“先生不要推诿,怎么能说开会的日子不多,会里还没好本领人的话呢?我虽住在衡山城里,听来的话,却十分实在,这里若真没有好本领的人,就敢随意动手打人吗?”说罢,现出一种气愤不堪的样子。

我一听这话来得有因,但一时想不出随意动手打人的事实来,因为那时的国技学会,已经开办了两个多月,为彼此互相研究武艺起见,时有动手较量的事。一较量自有胜负,不过有较量的限制便了。遂向胡疙瘩问道:“阁下说谁曾随意动手打人呢?被打的又是谁呢?”

胡疙瘩更生气的样子说道:“你会里的人,在你会里打伤了人,你还装马虎,反来问我吗?”我心想会里的武术家,虽说时常有和外来人较量的事,然因限制得严密,从不曾把人打伤过,只得答道:“我绝不是装马虎,实在是想不起有将人打伤的事,望阁下不要生气,从容将受伤的人并动手的情形,明白说出来吧!”胡疙瘩冷笑道:“你果是想不起来么?好!我就明白说给你听!稽查处处长柳子实,是你们会里什么人?”我说:“是发起人当中的一个。”胡疙瘩点头道:“他跟前带的护兵周振标,曾在你会里和人比过拳棍没有?”我说:“不错,有过这么一回事。”胡疙瘩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却也来,你还能说不曾把人打伤么?”

我说:“周振标在这里较量拳棍,确是曾有的事。但是,我当时在场,亲眼看见的,可绝对地担保,双方都没有受伤的事。阁下专听一方面的话,或者还不甚明白当日较量的情形。那日柳处长带了周振标到这里来,看了这里一个姓范的师傅使棍子。柳处长赞不绝口地说这种棍子真使得好,不知能否用这种棍法,教兵士刺枪。范师傅说能教,并解释许多棍法给柳处长听。谁知周振标在旁听了不服,当面做出种种鄙薄嘲笑的样子。好几个同场的人看了都不睬他,他忍耐不住了,忽然对柳处长行了个礼,说道:‘请处长的示,护兵也懂得几下棍子,想和范师傅领教一番。’柳处长是个少年好事的性格,听了周振标的话,不但不阻拦,反连连地点头道:‘你既会几下,就弄几下给我们瞧瞧也好。’范师傅连忙将手中棍子放下笑道:‘我这棍子是假玩意儿,认真打起来,是不中用的,不要见笑大方吧!’周振标哪里肯听呢?从兵器架上抢了一条棍子,在手晃了一晃,棍颠指着范师傅道:‘何用客气,拳棍是当面见效的东西,来吧!’范师傅望着我不作声,我就对柳处长道:‘你是这会的发起人,中国武术之所以不昌明,就在会武艺的动辄相打,一相打就不免受伤,因此有身份和自爱的人不肯学习,有知识的人不敢提倡。这国技学会若时常打伤人,会务便决无进行的希望,请叫遵纪不要勉强范师傅动手吧!’柳处长笑道:‘没要紧!我们都是本会的人,随意玩几下,有什么相干。周振标时常自负其勇,我也正想借范师傅试验试验他!’范师傅见柳处长这么说,便不开口,将放下的棍子取在手中,笑问周振标道:‘玩几下使得,不过会里定了较量武艺的章程,你知道么?’周振标道:‘什么章程不章程,我都不管,你打翻了我,算我输给你;我打翻了你,算你输给我。’范师傅仍从容不迫地笑道:‘倘若打个不分输赢,如何罢手呢?会里的章程,是若我不愿意打了,我就把棍子往地下一竖,你便不许再打进来,趁我措手不及。你竖棍子也是一样。’周振标爱理不理地点点头,于是二人就扶棍打起来。范师傅的棍法,确比周振标高明一筹。周振标身上穿的白衣白裤一霎眼间,衣上裤上,都着了无数点棍颠黑印。因范师傅不肯重打,所以只沾在衣裤上,着肉极轻,以为周振标受了这么多下,必然知趣不来了。哪晓得他误会了范师傅的意思,认作棍法不老辣,打不入木,反一棍紧似一棍地逼拢来。范师傅只得将手中棍子朝地下一竖,周振标明知竖了棍子不能再打了,却故意装作没看见,一步蹿进去。范师傅已来不及扶棍,随手接住周振标的棍尾,往后一带,周振标立脚不住,扑地栽了一个跟斗,跳起来要再打。我不答应,柳处长也不许。周振标才悻悻的不敢多说。他在这里较量,就只这一次,自后并不曾见他跟随柳处长来过,如何会有受伤的事呢?”

胡疙瘩听了我的话,怒气似乎略平息了点儿,然仍很倔强地说道:“周振标真受了伤与不曾受伤,我当时不曾看见。此刻我也懒得争论,只是当日曾动手相打,你已承认是实有其事的了。我这番特地从衡山到这里来,也就只要会会你这里的范师傅,请你即刻叫他出来吧!”我说:“且请阁下在敝会住下来,因范师傅已于前日下乡扫墓去了,须迟几日才得回来。”胡疙瘩不相信的样子冷笑道:“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不来,他不下乡扫墓!我前日从衡山动身,他也恰好是前日从这里动身!”

我见了胡疙瘩这种不相信的神气,并轻侮人的言语,不由得心中发生不愉快之感,说道:“胡君不要误会,看朋友的,适逢朋友不在家,是常有的事。范师傅并不曾接得胡君今日来会他的通知,他要下乡有他的自由,并且范师傅在敝会虽是会员之一,却无重要职务,来去本可听便。”胡疙瘩道:“我倒不一定要会姓范的,你会里的好汉,我都想领教领教,难道一概都下乡扫墓去了不成?”

我还不曾回答,忽从客厅后面转出几个人来,都是从各州府县招集来的武术名手。一个姓彭的在前面,开口对胡疙瘩道:“你是定要和我们会里的人动手么?答应你有在这里十八般武艺,听凭你想来哪一样!”这姓彭的原是一个石匠出身,两膀有三四百斤实力,拳脚功夫也还去得,平日和人动手,全凭实力胜人,性情异常猛烈,心地却很光明。他这几句话一说,说得胡疙瘩托地跳起身来,大喝一声道:“不找你们动手,也不到这里来!”一面说,一面用右手往桌角上一拍。甚是作怪!那方桌是椆木的,十二分的牢实,想不到只被他那么一拍,竟拍断了一条桌脚,而落手掌的所在,也削下了一片巴掌大的木屑。这么一来,把姓彭的和同出来的几个名手都惊得呆了。我一时也惊得没作摆布处,胡疙瘩却得意扬扬的,连声催促道:“谁敢来就来!”这几个名手都眼见了这情形,还有谁敢自讨没趣呢?

就在这个大家很着急的当儿,只见黄头喜一步一惊颤地走来,笑向胡疙瘩道:“牛角不尖不过界,我正没有见过衡山人的本领,难得你跑到长沙来,就请你借两手功夫给我看看。”胡疙瘩翻着白眼,望了黄头喜一望,立时做出鄙夷不屑的样子,把黄头喜遍身打量了一会儿,问道:“你这人就在这里吗?只怕还有忘记带来的吧!”黄头喜似乎没懂得胡疙瘩说挖苦话的意思,怔了一怔,说道:“我没什么忘记带来。”胡疙瘩大笑道:“就是你一点点人儿,恐怕不够,我劝你且把你这风病治好了再来,我胡某便打胜了一个病人,也算不了什么好汉!”黄头喜这才明白胡疙瘩的意思,也大笑着说道:“原来你是到这里来和人比身体轻重的。隔壁磨坊里有极壮大的牯牛,你去和他比吧!这国技学会只比武艺的高低,不比身体的轻重!”胡疙瘩没得话说,姓彭的连忙拖开断了脚的方桌,腾出施展的地位来。

这时我非常担心黄头喜不是胡疙瘩的对手,只是没有阻止他们不动手的方法,只好一面打发人去请长沙省城里几个著名的拳师来,一面准备人在旁边等着。黄头喜若支持不住,即上前救援。我布置方妥,胡黄二人已交手了。奇怪黄头喜惊颤的毛病,至此全不见发作了,二人仅走了两个照面,猛见黄头喜浑身一颤,仿佛猫狗睡了一会儿才起来,抖落身上灰尘的抖法一般,黄头喜这一抖不打紧,只抖得胡疙瘩哎哟一声不曾叫出,已跌倒七八尺远近,半晌爬不起来。我这时只喜得心花都开了,唯因所处地位的关系,不能拍手叫好。上前将胡疙瘩扶了起来,敷衍了几句安慰的话。胡疙瘩当时就吐了两口鲜血,很狼狈地去了。

黄头喜已来会里住了几日,我因疑他是个有风病的人,不曾和他谈论过拳棒,许多的武术家每日各显身手,他也只立在旁边瞧瞧,不肯出手给人看。既有了这番惊人的举动,我心里自不由得不敬服他。于是才把他单独请到我房里,和他细谈。我问他的师傅是谁,他道:“我只一个师傅,我师傅也只我一个徒弟,就是齐桶子。”我听了更惊喜问道:“齐桶子是现在的人么?”黄头喜笑道:“他老人家还不过四十多岁,怎么不是现在的人呢?”我问此刻在哪里,黄头喜说:“于今在四川,前月还有信给我。”因将齐桶子平生的历史,很详细地说给我听。我听罢,不觉发生无穷的感触,以为像齐桶子这种人,决不仅是湘阴、平江两县人异口同声所称的著名好汉,简直要算是武术界中的一个杰出人物!他的生平事迹,很有足记述的价值,在下且将他当一篇武侠小说写出来。

光绪二十五六年之间,黄瑾武(即黄兴,那时名轸,字瑾武)想革清朝的命,在长沙秘密组织了一个团体,名叫兴汉会,所招集的会员,十九都是湖南有名的武术家。那时齐桶子的声名,并不甚大,年纪也只三十来岁,不过他练的是童子功,遍身刀剑不能伤损。他时常脱了衣服,仰睡在地下,任凭大力的蛮汉,推一车四五百斤的麻石,走他肚皮车过去,他鼓起气来,一点儿痕迹没有。他因姓林,名齐青,身体甚高,地方上本来都叫他为齐长子,后来见他有这么好的武功,就改口叫他齐桶子,便是恭维他桶子劲好的意思。他的师傅,也是平江人,姓黄,名其寿。当时黄其寿在平江并没人知道是个身怀绝技的人,仅收了林齐青一个徒弟,且只整整地传授了三年武艺,黄其寿便出门不知去向了。林齐青家中略有些儿田地,由他哥子林步青耕种,每年勉强足一家人的衣食。林齐青因得专心练武,离开他师傅后,又整整地练了七年,一次也不曾和人比试过。这年三月,高桥地方正在做茶的时候,林齐青独自走到高桥去看热闹。凑巧这日义泰茶庄里面因为争论工价,茶商与选茶的工人打起来,茶商照例得花钱雇些会武艺的强徒保护。每到与茶工相打的时候,总是关了庄门,双方在庄里鏖战。打死了茶工算不了什么事,万一将茶商方面的人打输了,这场官司就得使为首的茶工受多少说不出的委屈。这回义泰庄里的男女茶工,共有三百多名,只因老弱的居多,强壮有力的,不过三四十个。但是义泰庄雇的把式,也只得八个,所以双方相持不决的恶战了许久。庄门外挤了一大堆想打不平的人,却苦于庄门太厚太牢实,冲挤不破。林齐青走来,一问得了缘由,真应了小说上的那两句“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的套话,即对那大堆人扬手说道:“我进去救他们出来,你们不要把庄门阻塞了。”说着一耸身就飞上了二丈多高的风火墙,在墙头朝庄里一看,只见被打伤倒地的茶工已有十来个,都是头破血流,在地上乱滚乱叫;不曾被打伤的,都红了眼睛,拼命围住几个人,打作一团。只是不会武艺的人,尽管拼着性命,究竟打不过会武艺的。一转眼又打倒了两个茶工。

林齐青再也忍不住了,两脚只一缩,早飞下了青草场,高声喊道:“众位选茶的兄弟不要怕!帮助你们的来了!”旋喊旋舞着两条赛过钢铁的臂膊,冲进人丛,在墙头的时候,已看清了几个穿什么衣服,打什么包巾的,是茶商雇来的把式。这时冲进去,一见分明,可怜那八个把式,哪一个上得了林齐青的手,加以和众茶工已打得有几分疲乏了,林齐青如抓小鸡子一般,一手一个,抢住辫发,往空中掼去。把式气力小的,不抵抗掼得轻些,越是动手抵抗,越掼得重些。不须半刻工夫,八个把式都掼得昏头搭脑。眼见得茶商方面没有战斗的能力了,林齐青才开了庄门。外面蜂拥了无数的人进来,这许多人,全是和茶工表同情的。

林齐青向义泰的茶商说道:“我就是齐桶子,你们的人,是我一个人打伤的,与众选茶的无干,你们要到县里去告状,只许告我齐桶子一个人,我并不走开,就住在高桥客栈里等候县里的官差到来。”林齐青交代了这番话,真到客栈里住着,于是高桥附近的人,无论老少男女,没一个不知道齐桶子的,更没一个不钦佩齐桶子的。义泰茶庄受了这回大创,自是免不了去县里告状。当时茶商都具有相当的势力,呈词上去,县里派了八名干差到高桥来拿齐桶子。官差到时,齐桶子正立在一个面粉担旁边吃面粉,官差想乘他不备下手拘补,两条铁链,同时抖出来,往齐桶子颈上一套,打算拉着便走。齐桶子只当没有这回事,不断地用筷子夹着面粉往口里送。当场有好几个在义泰的茶工曾受过齐桶子救援的,见有官差来拿齐桶子,发一声喊,都跑过来要打官差。齐桶子才忙将手中碗筷一丢,举起双手向两边扬着,口里大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们一动手,就害死我了!”

众茶工听了这话,才不敢动手了。林齐青回头对官差道:“劳动诸位多远的来办案,我不曾尽一点儿东道之谊,心里很不安。想请诸位到前面客栈里喝几杯淡酒,略表我一点儿敬意。我还有些儿行李在那客栈里,也得去取来,方好陪诸位到案。”官差见林齐青这么说,以为有些油水可得,都欣然答应,一路同到客栈里。林齐青招呼办了酒菜,对官差道:“这铁链锁在我颈上,吃喝都很不方便,请解下来吧!”官差摇头道:“这是国法,我们不敢做主。”林齐青道:“我若要走,还待此刻吗?你们解不解?再不解时,我就自己动手了!那时却不要怪我不肯到案!”

众官差见情形不对,恐怕林齐青脱逃,握铁链的,将链端牢牢地握住,其余的或拔出单刀,或抽出铁尺,准备先将林齐青打伤,再押着上路。林齐青哈哈大笑道:“你们做梦么?”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笑声里面,只听得咯喳一声,两条胡桃粗细的铁链,即时变成了四段。林齐青抢了两段在手,扫地只一甩,早把两个立得近些的官差每人扔了一个跟头。这六个举刀的举刀,举铁尺的举铁尺,想一齐扑攻过来。林齐青将右手的铁链一抖,仿佛成了一条铁棍,直指着六人说道:“你们若还想我到案,就得赶快立着不动,听我的吩咐。如果真要讨死,就不妨动手杀来!我饶了你一条狗命,也不算齐桶子厉害!”六人看了齐桶子这种神威,谁还肯不顾性命地上前自讨苦吃呢?遂连忙各自放下兵器,齐声说道:“我等身不由己,冲撞了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不要计较,只要肯同去到案,什么吩咐都能遵从。”

林齐青至此也放下铁链说道:“我若不愿意到案,早已离开高桥了。不过我到案是到案,却不是犯了罪的人。一不能上刑,二不能赶路。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我高兴走就走,高兴住就住,并得好酒好肉地供给我。你们受得了我的吩咐,即刻便可动身;若受不了,休想我去!你们回头请县太爷再派过人来,你们不是能办我这案的人。”官差听了,不敢不遵,一一地答应了,林齐青才跟着动身。高桥各茶庄所有的茶工,没一个不流泪相送,从此齐桶子三个字的声名,震惊遐迩。正经绅士听了齐桶子这回遭官司的事,很有些出力替齐桶子帮忙的。齐桶子到县里,一点儿委屈不曾受,绝不费事地就开释了。

黄瑾武组织兴汉会,极力地罗致他,他起初不大愿意,后来感激黄瑾武的知遇,才答应如到有所举动的时候,可竭他自己的力量,听候驱使;在没有举动之前,不与闻一切进行会务。黄瑾武也只要他能应允到这种程度,就觉满足了,平日进行会务,自有担任的人。那时三湘七泽的豪杰之士,如马福益、王福全等,都为黄瑾武收罗在兴汉会里。这种秘密运动,一人多口众,便不免泄露风声。光绪末年,湖南拿革命党,拿得十分认真,黄瑾武那时在明德学堂当国文教习,险些儿遭了毒手。幸亏他为人机警,化装作担水夫,挑着一担水桶,到小西门外,上了外国轮船,才得逃亡到日本。当他挑着水桶从明德学堂后门出来的时候,正遇着去拿他的差役刚刚走来堵截后门。因见是一个挑水的,不曾注意盘诘,反向黄瑾武打听道:“从前门进去拿黄瑾武的,不知已拿住了没有?”黄瑾武神色自若地笑答道:“我才挑水回来,不知道。”

等到众差役将全学堂搜查了没有,疑心到那挑水夫时,已是来不及追赶了。然而黄瑾武有脱难的机智与亡命的能力,方能逃到日本去,留着性命做异日的大伟人。至于马福益、王福全这般无名之英雄,如何能逃得了呢?杀的杀,死牢的死牢,能逃出性命如刘揆一等,都是些读了书,或家中富有财产的人。这时林齐青避匿在平江西乡的丛山之中,除自己至亲骨肉之外,没人知道。官厅中人,也知道兴汉会里面,最勇敢可怕的只有齐桶子一个人,派了几班精干有名的捕快,带着强壮兵丁四处侦缉,并悬了三千串花红,侦缉了两三个月,得不着一些儿踪影。于是就有人出主意将林步青拿了,用种种严酷的刑罚,逼着要供出齐桶子藏匿的地方来。林步青初不肯说,后来实在熬刑不过了,只得把丛山之中的地名说出。差役不相信,要林步青领着去拿。林步青无奈,只得引着一行二十四个兵丁、八个差役,同到林齐青藏匿的所在来。

林步青在路上对众兵士差役道:“我兄弟藏躲的所在,我不能不引你们去。不过我兄弟的武艺,你们大概也曾听人说过,很不是容易可以将他拿住的。我是一个种地的人,一些儿武艺不懂得,不能帮着你们捉他,我只能引你们与他见面,见面之后,便不干我的事了。你们一共有三十多人,各人手中都有兵器,就不要把他放走了,却又抓了我来拷打!”众兵士差役齐声应道:“只要你引我们见了面,就不干你的事。任凭他本领登天,便活捉他不住,也得将他打死。你没有这种兄弟,也可免多少祸害!”

一路说着,已走近那所在了。林步青一面指着房屋,告知众人,一面高声喊着林齐青道:“捉你的人来了!你不要逃跑了害我呢!”众兵士差役,哪敢怠慢,一转眼就将那座小小的茅屋包围了。捉拿林步青的人怪林步青不应该高声喊叫,是有意教齐桶子逃跑,顺手就是两个嘴巴,把林步青的牙齿都打落了。林齐青这时正横躺在床上,吸鸦片烟。他本来不是吸鸦片烟的人,林步青因知道他的性情急躁,不肯独自藏匿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才特地弄些鸦片烟给他烧吸,使他好借此消磨日月。他有了这鸦片烟,果然不觉得独居岑寂了。这时忽听得自己哥子的声音在外面这么喊叫,他原知道是有意教自己赶紧逃跑,但是心想自己做的事,岂可连累哥子?遂不作逃跑之想,仍旧烧烟,躺着不动。外面包围停当,在三十二人之中,拣选了八个精悍的人,押了林步青进来。林步青一见自己兄弟还躺在床上烧烟,只急得跺脚叹道:“我做哥哥的害死你了!”八人各操兵器,堵住门窗。林齐青从容坐起来,见林步青泪流满面,不由得自己的鼻子一酸,两眼的泪也要夺眶而出了,只是唯恐乱了自己的怀抱,连忙忍住,反哈哈大笑说道:“这算得了什么事!你们快放了我老兄,我跟你们到案便了!来来来,请上刑吧!我很值价的,不劳诸位费手脚。”边说边将两膀反操起来,这八个精悍汉子,因齐桶子的威名实在太大,初进屋的时候,只敢堵住门窗,没一个敢争先上前动手,及见齐桶子自请就缚,才敢上前抖链条锁了个结实,并拿出两副纯钢手铐来,都套在林齐青两只手腕上,因为要带着走路,不能上脚铐。众人觉得万无一失了,方欢天喜地地放了林步青。

林步青带众到这里来的时候,以为林齐青得着一点儿风声,必然逃跑,这三十多人,逆料绝不是对手。他的心理,只要兄弟能脱难,自己不是犯罪的人,便拿去也没死罪。没想到自己兄弟竟肯束手就缚,明知兄弟的心思,是因为怕连累自己,不禁深悔不该把众人引来。林步青这么一着想,哪里忍心撇了自己兄弟,独自回去呢?哭哭啼啼地跟在众人后面走。林齐青走了一会儿,只得回头喊道:“哥哥,你放心回家去吧!我有把握,不至送了性命,才敢是这么做。”林步青虽听得这般说法,然心里怎么能相信咧?因为兴汉会里的人被拿住的,没一个留了活命。林齐青尽管这么说,林步青仍是跟着不舍,这才把林齐青急坏了,要求众人许他和老兄说句话。众人冷笑道:“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有许你和亲人说话的道理么?”众人一面这么回答林齐青,一面分班回头,把林步青赶回去。林齐青看着,心里才高兴了。

这日行了五十多里路,天色已向黄昏了。众人不敢夜行,就落在一家老饭店里,三十二个人,分作两班,轮流看守,吃饭的时候,将链端锁在林齐青坐的凳脚上,一头坐一个兵士,用脚踏住那凳。林齐青说道:“我从来做事,不肯含糊。我果是想逃跑,什么时候跑不了呢?并且你们这种刑具,也不能禁止我不跑。何不做个人情,把这两副铐子去了,让我好拿碗筷吃饭呢?”众人恐怕去了手铐,对付不下,都不肯解。林齐青也不多说,就用指头抓住饭菜,慢慢地往口里送,两手一上一下的,暗中运足了气力。纯钢虽坚,然越坚越没有弹力,禁不住林齐青的神力,只几上几下,就拗得喳喇一声,两铐齐断了。林齐青到这时岂肯放松半点,两拳往左右一开,猛不防早将那两个用脚踏凳的兵士打得仰天便倒,也来不及再扭铁链,带了那条板凳一跺脚,便从桌上蹿出了店门。

众人发声喊,操兵器就追,只见林齐青在前奔跑,那条板凳悬在背后,与放风筝相似。众人心想只要追上了,有了这链条板凳,拖在他背后,要抓住是容易的,遂拼命地追赶。看看越追越近了,远望前面更有一条很宽的河挡住去路,众人益发放了心,满打算齐桶子是跑不掉的了。果然,眼见齐桶子跑到河边住了脚,像是很慌急的样子,大家鼓起勇气,散开来包围过去。相差已不到一丈远近了,林齐青哈哈一笑,连铁链带板凳横扫过来,手脚快的闪开了,迟钝些儿的,被扫倒了几个。再看时,林齐青已赤手空拳地飞过了河,立在对岸大喊道:“有劳诸位远送,后会有期!那板凳请带回饭店里去,少陪了!”

众人眼望着他从容缓步地走了,看这河有三丈多宽,河流极急,须到上流两里多路才有桥梁。这时天色已快黑了,便绕过河去,也万分追赶不着,只得扶起被板凳铁链打伤的人,垂头丧气地回去。林齐青这夜跑到徒弟黄头喜家歇了,悄悄地在黄家传授了好些时的武艺。因听得官厅又有派兵来缉拿的风声,黄头喜才筹了些盘缠给他,步行到四川去了,在四川改姓名投入军队,在下倡办国技学会的时候,黄头喜说他正在四川某师长部下当营长。他自从亡命到四川,几年之中,也很干过几件惊人的快事,在下笔墨有余闲的时分,仍当继续写出来,作武术家的圭臬。在下因和黄头喜相处得久,才知道黄头喜浑身昼夜不停地惊颤,并不是毛病,乃是林齐青传授的一种功夫。做了这种功夫,浑身皮肤都能发生抵抗力,哪怕敌人猛不防从后面暗算,一沾皮肤,就自然于惊颤之中,发生了抵抗,使敌人受伤。黄头喜与胡疙瘩交手,得力就在功夫上。

《侦探世界》第13、14期民国十二年(1923)12月

拳术家陈雅田之逸事

在三十年前,湖南长(长沙)、平(平江)、湘(湘阴)三县的人,不论老少男女,无有不知道陈雅田这个人的。陈雅田的为人行事,在下已替他做了一篇传,在《拳术见闻录》那部书里面。不过在下做过那篇传以后,又得了他不少的事迹,其中并有一两桩事,饶有小说趣味,正不妨详细写将出来,以补前传之不足,而在研究技击的看官们读了,或者也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陈雅田的身体,天赋的强壮过人,兄弟排行第四,乡里人都顺口喊他陈四。他家里世代种田,他父亲陈光照少时,曾略略地练过些武艺,只是苦不甚高明。陈雅田十五岁的时候还是跟着父兄下田做工,只因这年夏天大旱,他父亲和人争水,双方动起武来。他父亲本领不济,被人打得受了重伤。打既不曾赢得,水也自然不曾争得,直把他父亲气个半死,思量要报仇雪恨。除了教自己儿子练习武艺,没第二个方法可施。自己已是五十上下的人,就是想发奋在武艺里面用一番苦功,无奈精力衰颓了,吃苦也不得成功。陈光照共有五个儿子,那时最小的都有十三岁了,打算花重金聘一个极好的教师来家,专教五个儿子的武艺,但是物色了好几个月,不曾物色得一个相当的教师。

陈光照报仇心急,料想长沙省会之地,必有好本领的人物。恰巧他到长沙寻师的时候,长沙正新来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教师,姓罗名大鹤,在戥子桥设厂教徒弟。远近闻罗大鹤的名,特地前来拜师的,不计其数,但是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不拘男女,不论贫富,只凭他一双眼睛验看。他说这人有学武艺的资格,便肯收这人做徒弟;他说这人不能学武艺,任凭这人送他多少钱,如何哀求苦告,他总是不作理会。有时被人缠急了,他就大声问道:“黄牛可以当马骑么?”有许多曾经练过好几年武艺的人,去求他收作参师徒弟,他教这人做两手功夫看,看了总是摇头长叹,说很难很难。这人问他什么事很难,他就说走回头路,不是很难吗?多有听了他这话仍是不解所谓的,再追问他,他才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索性是不曾学过的,我倒好教你,你于今已学到了这一步,譬如走路,原是要向正东方去的,你却错走到正西方去了,此刻若要回头走过,势必退回起初动身的地方,才能改道向正东方走。你看这一大段回头路,岂不要走煞人吗?”

罗大鹤收徒弟的资格,既限制得如此之严,所以在长沙的声名虽大,没几个人能拜在他门下的。陈光照到长沙见了罗大鹤的面,说了来意,罗大鹤教陈光照将五个儿子,都带来看看,后来一一看了,仅有第四个陈雅田能学,就收了陈雅田做徒弟。

陈雅田这时的性格极是顽皮,最不肯用功练习。陈光照眼巴巴地望这个儿子练习武艺,替自己报仇雪恨。见儿子偏不肯用功,就租了一间房子在厂子旁边,趁三九酷冷的天气,亲自动手将陈雅田身上的衣服完全剥了,只留给一条单裤,向租了的那间房里一推,把门反锁了,自己坐在门外等候。

陈雅田冻得一身如筛糠一般地抖个不了,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地苦练。运动得越激烈,身体越觉暖热,四肢一停顿,就寒风侵骨了。每次是这么监督着,苦练点两根线香的时间,才放出来穿衣,休息一会儿。

苦练二三年以后,陈雅田的本事,也渐渐长大了,拳脚中的趣味,也渐渐能理会了,哪里还用得着陈光照监督呢?陈雅田的气力最大,又最喜和人较量,和他同学的几个人,没一个及得他那般大的气力。学武艺在和同学较量的时候,贵在持久,持久就是气力大的占便宜。同学的和陈雅田动手,结果总得吃陈雅田的亏,弄得一班同学的,都不愿意和他动手了。和他同学的,尚且不能跟他持久,以外会些儿拳脚的人,更是做梦也不敢想到与陈雅田比赛了。

陈雅田学成了归家,正在六七月间。陈光照多年不敢相争的水利,这时见儿子武艺学成回来了,自己田里本用不着水,却故意提了把锄头,将仇家田里的水口放开。仇家自然不肯随便放过,立时邀集了十多个会武艺的人,各人提一把锄头,蜂拥一般地来掘陈家的水口。

陈光照教陈雅田去抵抗,陈雅田这时的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赤着两手出来,迎面抓住走第一的一个,往左胁下一挟,右手夺过铁锄,也不和那些把式动手,挟了这个把式,径向仇家田里走去。十多个把式,都跟在后面追赶,陈雅田一只手拿着铁锄,一面招架,抽空就在田塍上掘一锄。被挟的这把式痛得手足乱动,但是越动得厉害,便挟得越紧。打过一条田塍,也就掘过了一条田塍,十多个把式当中,勇猛些儿的,都受了伤,胆小不敢上前的,就不会挨打。

陈雅田见田塍也掘了,把式也打伤的不少了,才慢条斯理地将胁下的这个把式放下来一看,觉得诧异,怎么放下来倒不动了呢?仔细看的,原来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挟得断了气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什么把式,怎这么不牢实?”这回的事,陈家虽遭了一场人命官司,然陈雅田的勇名就从此震动远近,仇家也再不敢和陈家争水了。不过陈雅田生性喜斗,他的勇名愈扩大,敢和他交手的愈少,终年在家单独地练习,觉得十分枯寂。

这日他在野外闲逛,猛然间遇着一条发了暴性的水牛迎面奔将过来,牧牛的孩子跟在后面,旋追旋大声喊人让开。陈雅田正苦一身本领没处施展,哪里肯让呢?支着两条铁也似的臂膊,向前等待。那水牛见前面有人挡住去路,多远的就把头一低,撑起一对二尺来长的倒八字角,蓄全势力戳将来。

陈雅田叫声来得好,双手抢住两角,一个鹞子翻身,那牛便立脚不住,身体跟着一翻,背脊着地,四蹄朝天,倒下去半晌爬不起来。陈雅田自从此次于无意中,得了这么一个好对手,便每日四处寻找喜斗人的大水牛,用种种方法,挑弄得牛性大发,不顾性命地向陈雅田冲斗。论陈雅田的力量,本不难一两下即将水牛推翻,只因水牛的意志并不坚强,第一次被人推翻了,第二次便不肯奋勇上前。很不容易地才能找着一条欢喜斗人的水牛,若仅仅斗过一次,就使它失了战斗的能力,岂不可惜。所以陈雅田为欲保留水牛这一点斗志,总不肯尽自己的力量。不过水牛这东西,毕竟不是一种能强硬到底的畜类,尽管不将它推翻,只要接连和它游斗几次,每次累得它疲乏不堪,它的气就馁了,听凭你如何挑弄它,它只低下头,往两旁避让。陈雅田寻牛做对手,斗不到几何时,陈家附近十多里的凶牛,没一条不是见了陈雅田的影子就俯首帖耳的,动也不敢动一动。陈雅田没有方法能激怒那些牛,只好和一般牛贩商量,教牛贩遇了喜斗人的凶牛,就牵到陈家来,每斗一次,给牛贩二三百文的酒钱。一般牛贩乐得有新奇把戏看,又有得钱的希望,离陈家百里以内的斗人牛,只要是搜罗得着的,无不牵到陈家来。

有一个种田的人家,养了三条大水牛,本来都是极驯良,会做功夫的,不知因什么缘故,其中有一条,忽然像是疯了一般,逢人便斗。寻常斗人牛多是喜斗面生的人,自己的主人和每日牵到外面吃草的牧童是不敢斗的。这条水牛不然,不问什么人,见着就斗。没人的时候,连树木砖石,它一发了暴性,都得冲斗一会儿,简直没人敢驾着它下田做功夫。并且还不敢照平常的样儿三条牛做一个栏关着,若关在一处,那两条牛难保不活活地被这条牛斗死,只好另关一处。既不敢教它做功夫,自然也不敢教它出外吃草,每日送水草到栏里给它吃。送水草的仍不敢把脚跨进栏去,只在墙根下留一个窟窿,水草从窟窿里递进去。

那时私宰耕牛的禁令极严,安守本分的种田人,丝毫不敢做违法的事,加之水牛的肉,湖南人最是忌讳,便宰了这条牛也卖不出多少钱来。想活的卖给人家,谁也不敢过问这牛,在这个人家,整整地关着喂养了三年。远近的人,都知道这家有一条凶恶的斗人牛,受了陈雅田嘱托的牛贩子,得了这个消息好不欢喜,连忙跑到这家交涉。这家但求脱货,情愿充量的便宜,牛贩子如此这般地报给陈雅田,陈雅田巴不得有这样的好牛,催牛贩从速牵来。

牛贩子牵牛,无论牛有多凶,他们总有方法能牵着行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用两根长竹竿,分左右拴在牛牶上,两人在牛背后,一人支着一根竹竿往前走。牛想向左边回头,有左边的竹竿撑住了,想向右边回头,有右边的竹竿撑住了。不过这种方法,只能牵着在路上行走,不能用了使做田里的功夫。这回牛贩子就用这方法,将这条凶牛撑到了陈雅田家。

陈雅田家的大门外,有一片很大的青草坪,坪中有几棵树。牛贩子将两根竹竿分开,系在两边树上。牛立正当中,只能向前后略略地进退一两步,仍不能向左右走动,系好了牛,才报知陈雅田。陈雅田喜滋滋地跑出来,看这牛时,比寻常的水牛,特别壮大。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暴出来有半寸多高,火也似的通红,不问什么人,见了这一对凶恶的眼睛,也得害怕;左边的一只角,不知因何折断了四五寸,据牛贩子述养牛人家的话,是在一个石岩上触断了。

陈雅田一面捋衣袖,一面教牛贩子把竹竿解开来。牛贩子踌躇不敢解,说这牛实在不比寻常,只能把两边的绳索放长,不能完全解开,万一给它跑了,没人能制得住,它不知要斗坏多少人。

陈雅田笑道:“怕什么,我若制不住它,也不教你们弄它到这里来了。”说完又一迭连声地催促,牛贩子没法,只得二人同时把两边系在树上的竹竿一松,随即都爬上了树,看陈雅田和牛怎生斗法。

这牛三年不曾得着自由,胸中郁结的愤气,日积日深,无处发泄。今一旦脱离了羁绊,眼睁睁地看见一个人在面前揎拳捋袖,还能忍得住,不拼命地来斗么?当时拔地跳了几下,翘一翘尾巴,晃一晃脑袋,倾山倒海地撞将过来。

陈雅田仍使出平日斗牛的手法,双手去抢牛两角,就没想到这牛的两角,与平日的牛角不同。这牛是一长一短的,因这一点不会注意,牛力又来得太猛,比寻常牛大了几倍,左手没抢牢,右手便按压不住,牛头向左边一偏,直冲而上。

陈雅田不提防右角折断的所在,比刀锋还要尖利。见牛直冲上来,遂用左手再抢右角,谁知自己的力也用得太猛,牛角折断的所在又只剩了半边,禁不起抢住一拗,哗喳一声响,半边断角,应手而断了。然角虽断了,陈雅田的手掌,也被锋利的角棱划破了一条裂缝,鲜血直往外冒。

陈雅田从十五岁上练习武艺,十来年不曾受过一次创,斗牛上百次,更不曾被牛伤着过。这番竟被牛伤得如此厉害,又有两个牛贩子在树上看见,如何能不又羞又气呢?他平日斗牛,本不肯使尽自己的力量,这回火冒上来,便顾不得许多了。趁这牛直冲上来的势,将身子往右边一闪,让过牛头,双手夺住左角,顺手牵羊地往下一拉。牛的前脚支不住,就跪在地下,双手再一扯,牛到了此时,一点儿抵抗力也没有,牛身随扭而倒。陈雅田余怒未息,用膝盖磕住牛颈,对着牛肋两巴掌拍下,正要再打,忽然转念,像这样的牛,不容易找着,一次打怕了,不敢再和我相斗,未免可惜。心中有此一转念,即住手不打了,忙立起身,打算将牛牵起来,只见牛躺在地下,张开口雷一般地喘气,并喷出许多白沫。

两个牛贩爬下树来,吐舌摇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两巴掌,就把一条这么强壮的水牛打得不能活了。”陈雅田吃惊问道:“怎么呢,这牛已不能活了吗?我并没用力打它,哪里就会死咧!”牛贩子笑道:“暂时是不会死的,然至多挨不上一个月,我们专做这种贩牛的生意,眼睛是不会有差错的。你说没用力打它,它的肋骨已被你打断好几条了。若不是折断了肋骨,你磕在它颈上的膝盖一松,它抬得头,就应立得起身子来。只因肋骨断了,抬头即牵动得肋痛,所以只些微抬了一下,就只管吼喘。”

陈雅田道:“还有药可医治得好么?”牛贩子摇头道:“断了肋骨,纵然能医治得不死,也已成废物了。”陈雅田听了,很悔自己鲁莽。然已无可如何,后来这牛果然只活到二十多日,就躺在地下,一息奄奄了。教宰牛的宰了,剖开看时,肋骨断了三条,靠近肋骨的脏腑,都腐烂了,陈雅田从此再也不敢和牛斗了。

陈家附近有几个武童生,终日操练弓刀矢石,陈雅田生性好动,时常到那些童生家,看他们操练。那些童生知道陈雅田的武艺好,对陈雅田说道:“你既有这么高强的武功,何不跟着我们操练操练,同去赶考呢?”陈雅田道:“那只怕不是容易的事,我学习的武艺,完全与你们的不同,赶考的功夫,我一件也不懂得,教我怎生跟着你们操练呢?”童生们笑道:“你这真是呆话,我们赶考的武功,虽然与你们的不同,但一般地以有气劲、能灵巧为主,讲到功夫,还是你学习的功夫难做,我们这种呆板功夫,只怕你不肯用功,肯用功一学就会。”

陈雅田听了高兴,便跟着一班武童生,照样操练。有陈雅田那般神力,开弓掇石的勾当,哪里用得着操练,真是一见便会。所难的,就是几条步箭,再也练习不好,以极大的力,射极轻的弓,居然射不到靶,这才把个陈雅田急得发慌。看看考期近了,陈雅田的步、马、箭,都毫无成绩,本已灰心不肯去考了,无奈那些童生们,定要拉着他去,推托不了,只得跟去。

这场考试,陈雅田的步、马、箭,一箭都不曾中靶,但居然得了一名武秀才。其原因就是在点名的时候,不知怎的,有一个童生应错了名,在下面吵闹起来。长沙武考期中,一班武童生,照例有相打的事发现,这回的相打,牵扯了陈雅田在里面。陈雅田施展出平生本领来,一个人抵敌几百人,打得个落花流水,到底没一人敢近他的前,拉他同考的童生们都替他担心,而考试官倒注了意。考弓石的时候,陈雅田将两把头号弓合拢来,拉棉条似的,一连几下,弸然一声响,两条弦齐被拉断了。考试官都失色站起来,陈雅田也自知失仪,以为进学是没有希望了,谁知发出榜来,竟高高地进了第十二名。于是乡下人平日叫他陈雅田或陈四的,自后都改口叫他陈四相公了。

不过陈雅田虽然进了个武学,在家仍是下田做功夫。他的兄弟和族人都不以为然,说秀才们应该是秀才们的服装、行动,才显得与寻常白丁不同,这是与族人争光的事,不可马虎。陈雅田道:“我本是个种田的人,除了种田,没旁的事可做,不能说进了个武学,便把我的职业荒废了,你们大家教我不种田,却教我终日在家干什么事呢?”那时陈家的贴邻,恰好有一家药店,想盘顶给人,陈家兄弟和族人,就花钱顶了那药店,由陈雅田主持开设,于是陈雅田从农人一变而为商人了。

陈雅田在当农人的时候,曾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籍贯的大力士,因这日陈雅田正驾着牛,在自己大门外的田里犁田,忽来了一个背上驮着黄色包袱的大汉,年纪不过三十上下。江湖上的规矩,不是自己有武艺,特地出外寻师访友的人,不敢驮黄色包袱。江湖上有句老话,说是“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

陈雅田知道这种规矩,见那大汉背上驮的包袱是黄色的,就料知必是有本领的人。一面催着牛犁田,一面偷眼看那汉子,走到大门口,停步四处望了一望,想提脚走进大门,却又停了,回头走到田塍上,向陈雅田问道:“借问老哥,陈四相公陈雅田,是住在这屋子里面么?”

陈雅田忙勒住了牛,答道:“不错,四相公是我的少东家,又是我的师傅,你要见他么?”那汉子点头道:“我不要见他,也不多远地到这里来了。”陈雅田道:“你今日来得不凑巧,他有事下汉口去了,今日刚才动身,你既多远地到这里来,我师傅虽不在家,我也应该款待你一番才是道理,请进屋去坐吧。”那汉子摇头道:“我是特来会陈雅田的,陈雅田不在家,我还坐些什么,我走了,等他回了的时候再来。”陈雅田如何肯这么放他走呢?连忙止住道:“不要走,我有话请问你,你尊姓大名,从哪里来的,要会陈雅田有什么贵干?”那汉子回身说道:“那些闲话都用不着说,你且把牛解下来,它也累得太苦了,我替它犁几转。”

陈雅田心想这汉子有意在我跟前卖力,我倒要看看他。随即答应着,将牛解下来。汉子教他在后面掌犁,一手挽住犁头索,拖起就走,来回犁了三转,还待拖往前走。陈雅田将掌犁的手。使劲一按,那汉子拉了两下,拉不动了,回头望了陈雅田一眼,便不再拉了。陈雅田笑道:“你只能拉到三转,我师傅可以整天地拉着,我都能拉到半天。”

那汉子不相信道:“你就拉给我看。”陈雅田摇头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不敢拉。”汉子问是什么道理,陈雅田指着那牛道:“这畜生见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又在拉犁,没人管它了,它一定要跑菜地里去吃菜。你若是定要看我拉,我得先把这畜生送回家里去,再来拉给你看。”汉子点头道:“使得,我在此等你,你送了牛回去就来。”

陈雅田遂走到牛跟前,伸起两条臂膊,往牛肚皮下一托,将牛托起离地有二尺来高,那条大水牛足有四百多斤,平时被陈雅田托惯了,并不害怕。陈雅田托牛送到家里,转身出来看那汉子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陈雅田随教家里的长工掌犁,自己用手拖着,虽也来回犁了三转,只是很觉得有些吃力,不能像那汉子行所无事的样子,才惊异那汉子的力大,不知他为什么不别而行地去了。

后来有人说,那日遇了那汉子在一家饭店里打中火,对人说陈四相公的本领大得骇人,连他的徒弟都能用两手托起一条大水牛,水牛动也不能动一动。我多远地到湖南来,本是要会陈四相公比武的,见了他徒弟的本领,就吓得我不敢停留了。

陈雅田听了这消息,心中暗喜,幸亏那日不曾承认自己就是陈雅田。倘随口承认了,两下比试起来,不见得能打得过那汉子。如此看来,此间有能耐强似我的人尽多,我的声名太大了,自免不了常有好手来找我比赛。古言道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从此遇有来访我的人,总以不说出真姓名为妥,免得吃眼前亏,坏了自己的声名。

陈雅田存着这种避人攻击的念头,在开药店的时候,也遇了一个好手,不过这好手的本领,并不比陈雅田高大。这日陈雅田正睡午觉,忽被徒弟推醒来,神色惊慌地说道:“外面来了一个外省口音的人,进门就问师傅,我曾受师傅吩咐过的,见来人问话的神气不对,便回他说师傅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可对我大师兄说。那人放下脸道:‘谁认得你什么大师兄,我要买三五百文胡桃,快拿胡桃来,给我看看。’我听了,以为他真要买胡桃,即抓了些胡桃给他,他哪里是要买胡桃呢?原来是要拿胡桃显本领。我抓了十多颗胡桃在柜台上,他用两个指头拈一颗胡桃,只轻轻一捏,随手变成了粉,捏碎一颗,给我看看道:‘这样朽坏了的胡桃,也要人花钱买么?’一阵捏,十多颗胡桃都捏碎了,我便向他说道:‘不用忙,我大师兄有不曾朽坏的胡桃,你等等,我去教他拿来。’看师傅如何去对付他。”

陈雅田翻身爬起来,跑到放胡桃的所在,悄悄地试演了一会儿,才用篮装了一篮胡桃,亲自提出来,往柜台上一搁,望着那人笑道:“我这胡桃,也贩来不少的日子了,不知道朽坏了不曾,等我来试给你看看。”说着抓了十几颗在左手掌内,用右手掌合上一摩擦,就如经磨盘磨碎的一般,胡桃粉纷纷地往下掉,却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说道:“我的也毕竟朽坏了,可惜我师傅不在家,不曾朽坏的没有了。”那人看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向陈雅田拱了拱手,说声领教就走了。

陈雅田不会使棍,遇了会使棍的人,他总是以白眼相看。有人问他,何以瞧会使棍的不起,他说不曾见真会使的,若真使得好,我安有瞧不起的道理。一般会使棍的人,都畏惧他的力大,他说人不会使,人只得承认,不敢和他辩论,然受了他的白眼,没有不恨他刺骨的。

长沙宋满,是负盛名的老棍师,使一条六尺长的椆木棍,神出鬼没,二十岁得名,径到七十岁,不曾逢过对手。生平收的徒弟,没一千也有八百人,但这许多徒弟当中,没一个的本领赶得上宋满,所以都遭陈雅田的白眼。那些徒弟一恨了陈雅田,就跑到宋满跟前挑拨,说陈雅田当着人骂宋满,不曾和会使棍的人见过面。究竟宋满是老于年事的人,火性已退了,听凭徒弟如何挑拨,宋满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见得陈雅田肯说这话。”徒弟们见师傅不信,就大家赌咒发誓,证明陈雅田确曾当着人如此说了。宋满仍只当没这回事地说道:“陈雅田不曾见我使过棍,单看了你们这些没下死功夫的棍法,自然是这么说,谁也不能说他的话错了。”一般徒弟挑拨不成功,反受了一顿训斥,只好忍气吞声不说了。

这年长、平、湘各乡镇,都练团防,凡是会武艺的人,一概请到团防局里,教练团兵。陈雅田、宋满,皆在被请之列,陈、宋二人因此才会了面。一个会拳,一个会棍,不同道,原不至发生忌嫉的心,奈宋满的徒弟平日对于陈雅田的积怨,无可发泄,自己师傅不受播弄,便改变方法,反激陈雅田。时常三五成群的谈话,故意使陈雅田听见,话中总露出宋满轻侮陈雅田的意思来。陈雅田认真走过来听,他们却又连忙住口不说,还要挤眉弄眼的,做出种种形迹可疑的嘴脸。

陈雅田有经验、有阅历,遇事能细心体察的人,怎能不落这些人的圈套。一连几次,所见所闻,皆是此类,不由得愤火中烧,趁宋满在教棍的时候,走上前大声说道:“你不要自以为你这棍法了得,在我四相公的眼里看来,简直一文钱不值。你若不相信,不服我这话,你拿棍,我赤手空拳,就在这里,较量一番试试看。”

宋满初听这突如其来的话,不觉吃了一惊,心想我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彼此才见面不久,无缘无故的,他不应对我如此无礼,必然是听了人家挑拨的话。一点儿不动气地答道:“四相公的话不错,我于今已老得快要死了,若不是国家的功令无可推诿,如何敢到这里来教团兵呢?”

陈雅田一肚皮的愤气,被宋满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得面上很难为情,不知要怎生收科才好。一转眼又见宋满的徒弟几个人聚作一处,一面交头接耳地议论,一面对陈雅田表示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陈雅田不知不觉地火气又冒了上来,以为宋满狡猾,假装着谦虚样子,也不顾自己无礼,接着向宋满叱道:“你这老狡猾,不要当着我就装出这彬彬有礼的样子,你的棍,我知道是有名的,但是你不能仗着你这点儿虚名,欺我的棍法不如你,我倒拿拿棍,和你见个高低,谁赢了,算是谁强。”

陈雅田这么一逼,逼得宋满实在不能再退让了,只得将手中棍往地下一顿说道:“陈雅田未免欺我过甚,你难道真以为我老了,容易压服下来,好得声名吗?好,好,请拿棍过来吧。”陈雅田还没答话,旁边想瞧热闹的团兵已将自己手里拿的木棍,递给陈雅田。

陈雅田的棍法,不过不甚高妙,然有了他那么好的拳脚功夫,也就不是寻常会棍的人所能和他挈长较短的。陈雅田接棍在手,也不答话,起流水点杀进去,他不知道宋满的棍已超神入化了,才一踏进步,前手大指拇就实打实落地着了一下,打得破了皮,冒出血来,只因年轻气壮又十分要强,忍住痛用“直符送书”逼过去。他不逼倒没事,宋满的棍颠,如蛇吐信,没有一霎眼的工夫,前胸肘膝,连着了好几下。好在宋满没有伤害他的心思,棍颠到处,只轻轻地使他知道便罢。然陈雅田已是又羞又愤,赌气将自己的棍一掼,一手就把宋满的棍也夺过来掼了,要和宋满打拳。宋满这就不敢了,慌忙避让着,拱手说道:“四相公要和我比拳,就是要我的老命,用不着动手动脚,只须你一下就够了。”

陈雅田满脸怒气,见宋满这么说,竟不好意思再逼过去动手,只得恨恨地指着宋满说道:“老奸巨猾,我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和你这种人见面。”陈雅田一时气头上虽是这么说,然心里不由得不佩服宋满的棍法,便是宋满也极佩服陈雅田的手快,自后常对人说:“我的棍,称雄五十年,和人较量的次数以千计,不曾遇见能敲响我棍一下的人,陈四相公居然能从我手中将棍夺去,可见他手法之快了。”于是二人从此都成了知己。

《小说世界》第3卷1期民国十二年(1923)7月6日

述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耳其名者,皆许为关东大侠。余友江西人丁季衡知五甚悉,尝为余言其生平梗概,余以为颇足资治技击者之观省,故为述之。

五字子斌,赋质魁伟,生有强力,善御双钩,北人多称为双钩王五。为人好任侠,喜交游,绿林豪客,震惊其名,莫不詟服。商旅因争求护焉,五遂为会友镖局于京师,业甚盛,四方治武技有声者,慕名投谒,尝接踵至。五因喜交,款洽逾恒,门下旅食之徒,辄以百计,数年如一日,未尝间辍。

御史安维畯,以弹李相,触怒西后发口,朝野震惧,无敢近安者,即亲故亦望望然去之,唯恐波及。五独投袂而作曰:“李贼祸国无敢言,言者获罪无敢救,朝中除安公外,尚有人乎?某无言事之资,无救安之力,唯有躬护安公出口外,以明向慕之怀耳!”因见安,以意为请。

安于五素未谋面,闻五言,则大惊叹,坚谢不获,姑从之。沿途起居服食,五躬亲调护,备极周至,一若仆御之勤勤奉其主者焉。安益不自安,后固却之,五曰:“某来非他,正欲人知公骨鲠可敬,而愧夫忘国媚权之朝臣耳,卒殷勤护出口外。”五名因是益著,显于公卿间,四方之士,归之者日益众。

五居有室,用以习武事者,室中武具备具。囊三石沙悬室中,五以腿为前后踢,激囊越头而过,其力之巨,见者挢舌。五亦殊自负,谓侪辈无及己者。

一日,五正击囊,忽闻太息声发自室表,审睇则有人四十许,高鹳鹰目,体逊中人,盖食客中之山西人,董其姓,未肯告名者也。董至五许将一月,五尝与言技,董初以病谢,五谓其非能者,杂食客中礼之,至是闻太息,则请故。董笑曰:“无他,吾耳为吾目诟病,吾天君为之不宁,是以叹耳!”五未喻,请所以,董曰:“吾不惮修阻,存君于此,以耳君名,谓技必有足观者,不虞负吾目之至于斯也。荒时废事,虚此一行,安得而不叹乎?”

五以勇名震关内、外十余年,曾不闻有面毁之者,闻语,愤火中结,作色对曰:“某技诚无所底,然未尝奉迎,何辱见临,既荷存注,请证瑕隙。某顽躯颇耐颠扑,其赐教勿吝,若徒为大言欺人,则君不求来而自来,当令君求去而不能去矣!”

董曰:“无礼哉孺子,辄敢反唇稽长者,无惑乎技之不进也!子姓王行五,则王五之可也;名子斌,王子斌之亦可也,胡为以技冠其名,而曰‘双钩王五’哉,此双钩云者,谓非迎人之柬得乎?苟吾为吝教者,早舍子他适矣。子既以双钩冠名,吾即以身验双钩之利否。”

五双钩未逢敌者,复易视其微弱,乃操钩而前曰:“君所御为何?室中武具皆备,一唯君择。”董遍视各具,略不当意,五曰:“谓其轻而非利乎?”董曰:“特病其重且锐,易创人耳!”五曰:“不创人,安用具焉?殆不欲见教耳。”董不答,举目见支帘小竹,欣然揭之曰:“即此可入剑树枪林矣,子但进扑无忤。”

五犹豫曰:“小竹宁胜击之具,子不欲角,罢斗易耳,无为作态凌人。”董夷然笑曰:“子真不解技,以子之能,讵足当吾角?具之重且锐者,创子不为勇,而人将谓我欺子矣。”五曰:“咦,是更欺我之尤者也,脱受刑者不为我,人复将谓我何耶?”董曰:“毋然,吾已得见子技矣。吾诚爱子,宜令子伏而就我,非然者,何辱事手脚。”五曰:“如此,则请君先之,不幸而创,咎不在我。”董曰:“可慎之,吾当以中平枪加子矣。”言已,竹已及五,五左钩格竹,将以右钩还刺,钩及竹,即受巨震,腕为之戾,钩胶,苦不得脱,竹长,右钩亦不及董。董徐徐屈伸其竹,类触五胸次,五情急弃钩,将夺竹,董已抵竹于地曰:“使此非竹者,子胸不已创钜而痛深乎?”

五疑未尽己长,请复角,董曰:“中平枪为枪中之王,非唯子不能格,天下鲜有能格之者。此番其慎备子下三路,吾生平不以暗器伤人。”五颔之,遂复角董竹。及五膝,五发钩,复受震,戾肘于背,身为之俯,左钩又不得逞,五再弃钩。董笑问服未,五忸怩良久曰:“输若长手矣(治技家以械斗为长手,徒手为短手),请更以短手相见可乎?”董曰:“从未说则可。”五问将何说之从。董曰:“有从子业者乎?”(五)曰:“有。”(董)曰:“将四人来,支被于室隅,然后与子角耳。”五曰:“何谓也?”董曰:“短手与长手异,长手不惮倾覆,第具之不创人者足矣;短手非倾覆人,将无以见其长焉。支被以承之,则吾不虑子或以倾覆见伤,而致我蒙欺人之诮。”

五极怒其见轻,置不答,但攘臂请角,董不可,必支被而后交手。五自思一足之力,无虑三百斤,董当之,必无幸,支被之辱,安知不在彼也,遂从之。命从业者四人,支被于庭,乃奋身而斗。

适数合,五抵隙进以腿,未及董,董手已出五臀后,五一足不能支,竟仰堕被内。五羞愤无地,亟思有以复之,自念其腿能作前后击,适为所乘,悔不以击后者击之,此度当复三败之辱矣。亦不作语,立趋扑董,董左右避,又数合,五阳以腿进击,实觇董手及身后,阴以后击者乘之。讵董捷不可目,后击之腿,方发不可遏,乃董手已及五腹,无可支吾,仍投体于被。五至是始信非敌,顿首请属为弟子。董曰:“技之易知而难及者,莫武技若也,技未及,而名先及之,适足自丧其驱而已。他技角于人不胜,足以为辱,未足以戕肢体,捐生命也。唯武技辄孤注性命,故治武技者,其技愈高,其虑名也亦愈甚,彼嚣嚣然,患人不己知者,特未尝知技耳。今子以名先及之故,致技终无由进。吾乡治技先辈,有自京师归者,为吾言子,殊致惋惜,因不惮修阻,思出子于死徒,然已嫌失之晚矣!”

五感激泣下,言当屏绝人事,昼夜勤习,或不恨晚。董曰:“非此之谓,夫名者,所以死治技者之具也。治技而得名者,无不死于技,不必其技之高下,其死一也,未闻有幸免者也。今子已勇名震关内、外,欲免死难矣,吾为子谋,唯能使子不死于技,若死于名则命,吾无能为役也。西北之能者,多与吾有旧,吾当以单刀法授子,至不获已,与人角,宜无不胜,苟其能有加于子者,非吾徒,即吾友,举山西董以告,必见宥焉!”五再拜受教。

单刀亦称大刀,故人呼之为大刀王五。董去,五谢宾客,遣徒众,日从事董法。岁庚子,义和团祸作,联军陷京师,德军以其大使,实戕于拳匪,误善拳勇者,于匪为类,捕杀唯力所及。而任侠好义之王子斌,亦遂被害焉。

有人见其就刑时,容态自若,夷然语观者曰:“吾师真神人,数年前已知吾之必死于名也。”观者唏嘘,莫能仰视,死时四十有六,其刀法无传人。

《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赵玉堂

十年前旧友皖人农劲荪,曾为余言霍大力士俊清事甚详,余既为之传于《拳术见闻录》中矣。农与霍公交甚久,霍公平生一言一行,无不能言之纤悉靡遗,上海精武会之创设,农一言启之也。

余询农,霍公平生,亦有服膺之人否?农沉思久之曰:“霍公平生心许者,其唯赵玉堂乎。若言服膺,则未尝闻也。”因为余言赵玉堂事曰:“赵玉堂者,直隶人,霍公弟子刘震声之甥也。赵氏世精拳艺,男妇老少皆以能武名于当时。及玉堂,数岁而孤,母刘氏,震声之姊也,抚玉堂成立,而授之以技。玉堂生而敏悟,矫捷异常儿,然母教极严,二十以前,未尝令出以技与人角也。玉堂天性笃厚,事母以孝闻。有叔曰赵善山,北道有名之镖局头儿也,河南、直隶、山东以至哈尔滨之绿林,无敢犯其镖者。

“玉堂时年二十五,家中本无遗业,依母针黹度日。无赖者知玉堂勇捷,以越货诱玉堂,玉堂以为然,遂劫行商,得物而取其轻者,归则饰以他词奉母。然行商有善山之镖旗,或携有善山之名刺者,则不劫,习久渐安,赵母不及知也。行商见善山之镖独无恙,因争求护于善山,善山之生涯日盛,而玉堂则终日无所获矣!

“无赖者复设词激玉堂,欲玉堂并劫善山镖,玉堂曰:‘吾不畏彼,第以亲亲之谊,不敢出耳,吾当往说之。’遂诣善山许,慨然语善山曰:‘吾家所贵乎能武者,以有勇能立事功,为国出力,为家增光,使人慕为好男儿也。与龌龊商人做看家狗,何为者哉!’

“善山闻言大怒,斥玉堂无状。玉堂不言,疾趋而出,善山虑其将劫己镖,亦戒备而出,夜分无所见始归。方就寝,忽闻门外剥啄声甚厉,善山启门,不见有人,问为谁,则有声自内出曰:‘我也。’亦不审其音,趋入内,又不见,又问之,声又自外至曰:‘我也。’如是三数出入,善山怒曰:‘谁恶作剧?再不出见,吾将以恶口相加矣!’语未已,则见玉堂据案而坐,从容笑曰:‘叔乃不识堂儿乎?’玉堂年幼,年事略长者,皆呼为堂儿,故以自名也。善山愤,不知语所从出,玉堂笑曰:‘叔为人保镖,脱有能于堂儿者,叔之头,毋亦将不保耶,适从叔头飞过者六,而叔不及觉也,堂儿为叔羞之。’言已,倏不知玉堂所在,但闻室外数武,笑声大纵,渐笑渐远,瞬息而杳。

“善山愤火中结,无可为计,翌日哭诉赵母,赵母亦愤,呼玉堂责之曰:‘汝不肖竟至此乎?欺一年迈之叔,不得谓勇,失长幼之节,忘尊卑之分,何以为人,不亟请罪,将驱汝出赵氏之门矣!’玉堂无奈,至善山前屈膝谢罪,自是不复劫行商。

“玉堂闻霍公以勇名于天津,其舅氏刘震声亦相从于淮庆会馆,遂请于母,如天津省刘,实将以窥霍公之能也。抵淮庆会馆,闻刘言霍公救教民,诛义和团首领等事,玉堂极为心折。

“一日玉堂与霍公绕丹墀并肩闲步,霍公欣然曰:‘夙闻震声言堂儿矫捷,曷一试扩吾眼界?’玉堂逊谢,霍公固言之,弹指间,玉堂已飞登屋脊矣。从丹墀至屋脊,高几三丈,霍公脱口呼好,呼声未歇,玉堂已复立原所,绝无声息,霍公亟称其能。

“玉堂归,以善山故,不劫行商,生活颇苦,乃奉其母居哈尔滨,每于夜间窃钜商家财物,甘旨之余,尽供挥霍。数月之间,盗案迭出,俄国警署,侦缉不遗余力,卒不得盗主名。而被盗之家,皆门窗未启,每有盗后数日始觉者,遂渐疑非赵玉堂,无此矫捷。侦玉堂所居,乃在僻野,并不与其母共处,唯白日诣母二三度,夜则独宿于僻野之孤室中。室四周以土为墙,树皮覆其上而加泥焉,无窗牍,一门供出入而已,昼出则反扃,室中作何状,人不及知也。

“俄警署既侦得玉堂宿所,复侦其行动,已得证实,将加逮捕,又虑其勇,乃于夜深,出武装警察二百名,围孤室,数十名登屋顶,实弹于枪四拟之,而以善拳术之华人四名,持械当门而立。严密布置已,始叩门呼堂儿,则闻玉堂自内应曰:‘请稍待,即奉迎。’门忽辟,但闻砉然一声,门破裂腾起,善拳术者略避让,已失玉堂。二百余人,无一见玉堂踪影者。盖玉堂于启门时,一足踢门,使破裂有声,当门而立者,必惊避,乘其惊避之际,已从头上飞越而过。夜昏如漆,玉堂又全身衣黑,出以不意,故无见者。善拳术者,率警察入室搜索,室中除稻草破絮外,一无所有,归以情告署长,署长殊骇异。

“署长为俄之拳斗家,嗜武若命,闻玉堂事,颇致爱惜之意,令于众曰:‘有能生赵玉堂者,赏千金。’久之不能获,而盗案续出如故,署长忧之,有华人进策曰:‘闻赵玉堂事母甚孝,若拘其母,赵必自至。’署长以为然,遂遣人拘赵母至,署长辟精室以居之,无何,玉堂果自投曰:‘速释吾母,吾所为,吾母皆不知,尽法以处为可也。’

“署长见之,惊叹不已,立释赵母出,而谓玉堂曰:‘以汝之青年,汝之技艺,何所之而患不得存活,乃甘为盗贼何也?’玉堂曰:‘吾武技外无他艺,卖技江湖非所愿,以力佣人,所得复无几,舍为盗,无以养母、自养也。’署长曰:‘养母月需几何?’玉堂曰:‘养母月仅数十金,自养非百余金不可,合之月需二百金也。’署长曰:‘月畀汝二百金,供吾驱使可乎?’玉堂喜出望外,顿首称甚愿。署长喜,遂置玉堂于署中,闻至今尚居哈尔滨也。”

农之言如此,余遂因以书之。

赵玉堂治技之功,无足为异,我所异者,吾国有此等人而不能用,乃至为他国人所收买,也不亦哀哉!

《国技大观·拳师言行录》民国十二年(1923)9月3日

拳术家李存义之死

北方最盛行的拳术,大都知道是太极、形意、八卦三种,这三种拳术各有各的好处,任是谁人,也不能随意分出个优劣。北方拳术名家,对于这种拳,有专练一种的,有兼练二种的,也有三种都能抉取精微的。

李存义是北方拳术名家中的老前辈,平生于太极拳造诣独深,形意、八卦也有相当火候,在北方拳术界中,近四十年来,允称独步。不知道拳术的人,不谈论拳术便罢,谈论拳术,便没有不满口推崇李存义的。李存义在拳术界中的声望地位,和伶界中的谭鑫培不差什么。

在下十五年前,在东京和一般北方会拳术的朋友往来,耳里无时不听得“李存义”三个字。不是说某种手法在李存义如何运用,便是说李存义某次与某人交手系如何的打法,因此在下虽不曾见过李存义的面,脑筋里总觉得李存义是个很熟识的人。后来回到国内,凡遇着北方会拳术的朋友,无论如何仓促,李存义此刻还好么这句话,是免不了要问的。

去年马子贞将军统率了许多北方健儿,到上海来,在公共体育场开全国武术运动会。在下这时又遇着一个多年不见面的北方朋友,寒暄了几语之后,便问道:“李存义先生这回能来参与这种盛会么?”这朋友听了在下问的话,翻起一双眼睛,望着在下怔了半晌说道:“你还不知道李存义已死了么?”在下也怔住了,问道:“已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何以前几月,我有个朋友从北京回来,还对我说,曾会见李存义呢。并说李存义究竟是个内功做到了家的人,哪怕这么高的岁数,精神还了不得,寻常少年人哪里赶得上,照这种情形过下去,只怕能活到一百四十岁呢!”这朋友长叹了一声,点头说道:“若果然照他平常的情形过下去,便不说能活到一百四十岁,再活二十年,连我也能担保的。我当闻得他老先生死耗的时候,也和你是一般的心理,四处打听所以致死的病症,竟打听不着。后来才有一个知道底细的朋友,悄悄地说给我听,并叮嘱我不要向人乱说,替李老先生保存一点儿身后的荣誉。”

在下见朋友说得这般慎重,唯恐他谨守他朋友的叮嘱,不肯把底细转述给我听,便用极诚恳的态度说道:“我和李老先生虽不认识,然确是我十五年来,心中最崇拜的人,如果致死的缘由确有妨碍他身后的荣誉,我决不拿了向人乱说。”这朋友笑道:“有什么妨碍,古今多少豪杰,十九死于所长。在我辈看来原不算一回事,李老先生之死虽说是被人打死的,然我并不承认于他的名誉有损。”在下忙问被谁人打死的,朋友道:“就是这回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的马子贞将军的部下,马子贞不是多年就印行了几本新武术的书吗?”在下答道:“不错,那书有什么关系呢?”朋友道:“李存义之死,就说是死在马子贞的新武术上,也可以说得过去。”

在下听了这话很觉得诧异,暗想:“马将军的新武术,才现世不久,纵然有练得好的人,也不见得能将李存义打死。”只得问道:“这话怎么讲?”朋友道:“听说马子贞在天津,因想集合许多拳术名家,在各名家所练的得意的拳术里面,每一种拳提出几手最好的来,合成一种拳术,以补前此所创新武术之不足,于是李存义也在被邀请之列。马子贞将自己想集各家之长的意思,说给李存义听了,要李存义从太极拳里面,提出几手来。李存义很不以马子贞这种主张为然,说:‘一种拳有一种拳的体态,不但身法手法,与他种拳不同,运气用力,也完全不能与他种强合。至于太极拳法,更是天衣无缝,无所谓哪一手最好,哪一手次好,哪一手不好,若要提一两手与旁的拳合,世间没有合得他上的拳。’马子贞说:‘我也知道太极拳很好,但我原欲集各家之长,创设一种混合体的新拳术,李先生不要误会了,以为我是疑心太极拳不好。’李存义说:‘混合起来断不能成一种拳,你口里说知道太极拳,只怕未必,你若真知道太极拳的好处,便不至要我在太极拳里面,提出几手来的话。什么新武术,新武术是什么东西,你不要以为我老了,能说不能行,你这里练新武术的人多,不妨和我走两趟,看是新武术行呢,还是太极拳行。’马子贞笑道:‘谁不知道李先生是拳术界中名宿,莫说我这里没人是李先生的对手,便有也不敢和李先生动手。一则我这番迎接李先生到这里来,为的是崇拜李先生的德望,决没和李先生动手的道理;二则李先生这么高的岁数了,我这里都是年轻晚辈,更不敢许他们在长辈前无礼;三则中国从来拳术家的恶习,动辄便和人打起来,每每不死便伤,以致社会上视练武如畏途,社会的信仰心愈薄弱,拳术的前途便愈黑暗。我是历来抱提倡中国武术的人,就是旁人有这种动辄相打的行为,我的力量能禁止的应禁止、能劝阻的应劝阻,岂有我自己反主张人和李先生动手的道理。’李存义更加不服道:‘不和人动手,用得着什么拳术,提倡了又有什么用处?拳术不动手不见高低,要提倡拳术,就免不得要打着瞧瞧,看毕竟是谁的拳术好,便提倡谁的拳术。我知道你跟前教师不少,你不要以为我老了,借故不教人和我动手,须知本领没有老少……’

“李存义正说到这里,门开处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马子贞和李存义在房里谈话的时候,部下的教师们,都在门外偷听。有个姓杨的教师,本领在一般教师之上,一般教师见了李存义这种目空一切的神气,又听了这类逼着要和人动手的言语,都有些忍耐不住,大家推着姓杨的进房,都说如果李存义定要和这里人过不去,我等为保存提倡新武术的资格起见,不能不答应他,哪怕他有三头六臂,既找上门来了,也没有避免的方法。姓杨的当然也是这种心理,因此就推开门进来。

“李存义曾经马子贞介绍,知道进房的汉子是姓杨的教师,哪里看在眼内。一时想显自己能为的心思太切,随立起身,指着姓杨的,对马子贞说道:‘他就是你这里的教师,我和他走两趟也使得。’马子贞连忙摇头说道:‘不行,我提倡武术的章程,不许和人以炫耀本领的目的交手。’姓杨的也谦着说道:‘你老人家的本领,谁的耳里也听得说,我虽不曾领教过,然而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你老人家有这么大的声名,本领想必是不差的。我们这里的章程限定了,就是一点儿本领没有的人,到这里来吹牛皮,我们师长也不许我们动手,何况是你老人家,这一大把子年纪的人呢?’

“李存义不听杨教师这番似恭维带讥讽的话倒也罢了,听了不由得更冒上火来,对马子贞说:‘非得走两趟不可,不然你手下的人,背后定要骂我在这里瞎吹牛皮。’马子贞见李存义执意要打,自己也未免有点儿忍气不过,便对李存义说道:‘李先生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过拂尊意。我这里章程,只限定了不许和外人无故交手,自己人每每因研究的目的,也有免不了必须走两趟的时候。我这里有一间房子,无论什么人在外面,都不能向里面张看,李先生如定要和杨某玩玩,就请到那房间里去,连我都不在那房里,只两位去里面,随便玩几手,不问胜负谁属,外面不会有一人知道。’李存义连说很好,马子贞把李、杨送进那间密房子,自己退出来将门带上。

“杨教师向李存义拱手问道:‘请问是来单盘呢,还是来双盘呢?’(二人同时动手为双盘,甲让乙先打若干下,打完了甲再如数打还为单盘)李存义说单盘也好,杨教师道:‘既来单盘,就请你老人家先来吧。当下又议定了每人打七下,李存义推让了几句,只得先动手。七下之中打着了杨教师三下,杨教师体强气壮,虽着了三下,并不甚感觉痛苦。李存义打过之后,只得让给杨教师打。

“李存义的功夫,虽是到家,然毕竟多了几岁年纪,哪及得杨教师矫捷。加之李存义的家境很好,近年来对于自己的技艺,不能如少壮时候下苦功;杨教师正在壮年,又正在教学相长的时候,因此七下之中,竟有五下打着了,并有一下打在李存义胸前。李存义当时便觉得这一下颇有些儿分量,不过还能提起气功来,支持得住,得以保全一时的颜面。

“这么一来,再打的勇气,自然没有了,也没说什么,很丧气地辞了马子贞回北京,听说在火车上就咯了几口鲜血。这血不见得是伤了内部,只因他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待说自认这回的事,为平生第一次受人挫辱,连急带气,所以咯出血来。到北京没多少日子,便归了道山了。这事外面知道的人很少,马子贞是个长厚人,当然代他守秘密。”

在下听朋友述到这里,忍不住仰天长吁了一口气道:“有这种事吗?照这种情形看来,李老先生之死,不能说是死于新武术,只能说是死于太极拳。因为拥护太极拳的心思急切,才有这番结果,这真是以身殉技了。”

在下于今把这事写出来,也可使专讲门户派别的拳术家得着一个教训。在下敢武断说一句,于李老先生平生的荣誉,丝毫没有妨碍,因为学术技艺,都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何况李老先生这么高大的年纪呢?

《侦探世界》第24期民国十三年(1924)5月

李存义殉技之讹传

第二十四期《侦探世界》,在下做了一篇《拳术家李存义之死》,是说李先生死在一个姓杨的手里。当在下做那篇文字的时候,因耳里所听的,是那么一种事实,当时很觉得以道高德昭的李先生在拳术界中享盛名数十年,而其结果乃如此,实在令人痛惜不置,所以将所听得的情形,做成那一篇文字,以志感慨的意思。然做过之后,心里仍不免有些疑惑,以为李先生的拳术,为当世名宿,非等闲可比。并且曾听得长沙王志群先生说:“李先生有几个徒弟,已为今世极不易得的好手。”何至便被名字不见于经传的杨某打伤,且至于送命呢?即算李先生年老气衰,误为奸人所算,何以李先生去世了这么多日子,从没听说李先生的高足,对于那姓杨的,有施报复的举动。难道那姓杨的,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李先生纵有好徒弟,也不敢向他寻仇吗?然则事隔多日,何以姓杨的并不在拳术界中崭露头角呢?这种疑惑在下存之于心,已有好些日子了。直到昨日,会见一个知道李先生生平最详细的拳术家,闲谈中,在下谈到李先生之死,那拳术家忽然跳起来道:“谁说李存义是死在姓杨的手里?这话来得太荒谬了,太无根据了。”

在下听了,不觉吃惊问道:“原来李存义不是这么死的吗?我也正有些疑惑,我是一个多年就存心钦仰李先生的人,巴不得这话荒谬没有根据。不过说这话给我听的人,说得有源有本,我不是深知道李先生的人,不由我不认为事实。足下既说这话荒谬无根据,实在情形,毕竟怎样,务请说给我听。”

那拳术家说道:“李存义的武艺,高与不高,本来是可以随人说的。和他有嫌隙的人,存心破坏他的名誉,固然可以将他的武艺,说得一文不值半文。如果真有武艺强似李存义的人,也不妨批评他的武艺不好。只有事实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人的爱憎,将事实变更,颠倒黑白,诬人名誉。我于今且简单说几句,便可以证明足下所听得的这些话,的确是荒谬无根据的了。马子贞请李存义去,是在民国二年七月,马子贞在山东济南镇守使任上的时候。而李存义之死在民国十年二月,其间相隔七八年,世岂有受伤七八年之后才死的道理?这种事实,何能随人的爱憎而变更颠倒呢?”

在下不禁狂喜道:“好极了,我正苦没人能证明我所听的话不实在,心里虽对于这事有种种的疑惑,只因我一则不知道李先生的生平;二则不知道马子贞部下的人物,听了这种消息,唯有感叹,无从判别是非真伪。难得足下知道详尽,即请把实在的情形说出来,我好据实再做一篇更正的文字,方对得起李先生在天之灵。而我十数年来钦仰李先生的诚意,也就可以不因此而有遗憾了。”

那拳术家道:“我对于李存义、马子贞二人,都无所容心,只就我所确实知道的事实说一说。李存义,字忠远,直隶深县南小营村人。少小时就慷慨好义,初学拳术的时候,从刘奇兰先生,学习形意拳;后从董海川、郭云两先生学八卦拳,也兼习形意拳。至于太极拳,我始终不曾见他练习过。他在北洋享武术的盛名很久,经他教授成为武术界健全的人物极多。他平生待人接物,恭而有礼,轻易不见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更喜欢奖掖后进,门弟子质疑问难的,自朝至暮,现身说法,毫无倦容,务必使门弟子疑难之处,得完全了解才罢。这是由于他好艺出于天性,而学养又能兼到的缘故。所以凡是曾和他接见过一次的人,莫不心悦诚服地说‘其学可及,其养不可及’。他既是一个最有修养的人,休说他的学力已到了绝境,便是第二等武艺的人物,但能养也决不至得足下所听得的那种惨结果。误传那种消息的人,是不是有意中伤,虽不得知,然与事实相差太远,即令不是有意,也不能辞荒谬的罪。

“民国二年,马子贞在济南镇守使任上,发愿要统一中国的武术。统一的方法,就是想将中国研究各派武术的人,拣出类拔萃的,由马子贞出面,延聘在一块,大家各出其所研究有得的精华,融会贯通,创成一种混合的新拳术。就拿这种特创的新拳术,教成一大批人才,再由马子贞将这一大批人才,分派到各处教授,渐渐推广,及于全国,于是中国的拳术,便可由此归于统一了。马子贞既是这么一个志愿,已经被延聘幕下的各派拳术家,当然有几个。那时做山东省长的是蔡儒楷,知道马子贞这种志愿与办法,便对马子贞说道:‘君欲统一中国拳术,形意、八卦这两种拳的法门,似乎非研究加在里面不可。北洋李存义,为武术界老前辈,并是研究形意、八卦两种拳种之杰出者,应该派人去,礼聘他到这里来。’马子贞见省长这般说,只得打发一个姓郭名永禄的人,迎接李存义到山东。

“李存义以拳术雄视北方数十年,北方拳术界中的人才,谁强谁弱,纵不能遍观尽识,然一般稍露头角的,即未见面,也已闻名。及到马子贞部下一看,知道能手很多,心里甚是欢喜,以为可得些切磋的益处。想不到马子贞见面便对李存义说道:‘敝处的武术,起手就用打人的方法,不知形意拳的用法怎样,请李先生指教指教。’李存义见马子贞开口就要他较量武艺,心里不免有点儿不愉快。只因自己处于来宾地位,又本为研究武术而来,不便表示不愿较量的意思。其实李存义之不愿轻易和人较量武艺,就是他平生待人接物,恭而有礼的缘故。因为武艺不较量则已,较则胜负立分,胜了的志得意满,负了的便不免恼羞成怒。殊非他平生待人以礼让为主的本意,并不夹着丝毫畏缩的心在内。但是马子贞的志愿,既在融汇各派之长,创造新武术,其势又非互较一番不可。

“李存义明知终不免于一较,不可以谦让得畏缩的声名,有玷宗派,只得问马将军怎生比法。马子贞道:‘敝处比武素有定规,拿白粉在地下画一个圆圈,随二人的便,一个站在圈子内,一个站在圈子外,动手的时候,在圈子内的,不能打出圈外来;在圈子外的,也不能打到圈子内去。’李存义原没有求胜人的念头,就立在白圈子内。马子贞指令一个兵士装束的拳术教习,和李存义较量。那教习的武艺,果然矫捷异常,确不是等闲之辈,竟与李存义支持到半小时之久,才被李存义挒住手腕,一腿打扑在地。但是这一腿打去,却打出了白圈,马子贞急忙喊道:‘这不能算是你胜了,你的前足出了圈外,违背了定规。’李存义听了,从容笑道:‘是,只怪我的武艺,不用前足不能扑人,用前足自不觉出了圈子。’马子贞见李存义态度闲雅,绝没有骄矜使气的样子,似乎自觉说得太唐突,即改口带笑说道:‘好,好,你真是名手,请你就在敝署当教官。’随即送了份委任状给李存义,月俸六十元。

“他怎么甘愿干这玩意儿呢?只因有打扑了这个教习的事,觉得不受委任就走,反为不好。既成了在一块共事的人,受扑的便有嫌怨,也可以消释了,所以接受委任,并不推辞。在那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有个姓杨的教习,直到李存义的卧室来拜访。李存义殷勤招待,杨教习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质问形意拳的用法,词气之间,很带着寻瑕抵隙的意味。李存义明知其用意所在,然以自己才来不久,与杨某又是初次相会,不能不存些客气,仍以研究学理的态度待杨某。那姓杨的武艺,不待说也很有些惊人的地方,加以年壮气盛,咄咄逼人,使李存义不能不出手自卫,一个不留神,将杨某也打扑在院子里。李存义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起来赔话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偶然失手,老哥不可见怪。’幸当时没有第三人在旁边,杨某也是一个能虚心服善的人,并没有嗔怪的表示。不过李存义的为人,素来谨慎,逞强争胜的心思,更从来没有。终恐因此贾怨,于提倡武术前途,必多妨碍,遂极力与杨交欢,并愿结盟为兄弟。杨某见李存义这么谦温蔼,本来没有嗔怪的表示,至此更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了。

“李存义在济南没多久,就因赴王芝祥的约,辞职到广东去了。直到民国九年八月,李存义在北京得了痢病,医治无效。到这年年底,才由几个常在他跟前的徒弟,送他回深县原籍,还支持了一个多月,到民国十年二月才去世。这便是李存义到马子贞幕下以及去世的实在情形。

“从马子贞那里辞职出来的时候,不但双方都没有受伤的事,并且好来好去,彼此连嫌隙都说不上。李存义年高德劭,固不至掩败为功,便是马子贞,他是个以提倡中国武术自任的一世贤豪,也决不至造作蜚语,厚诬长者。向足下妄传那种无稽消息的,必为局外不明当时情形的人,以讹传讹,以伪传伪,才有那种与情理事实两相悖的报告。”

那拳术家说完这一大段事实,在下不禁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就实在太对不起李先生了。”李先生虽已去世了几年,然其人生前学力,为武术界斗山,一言一动,都足为后生矜式。反使他死后无端遭此不虞之毁,这如何使得?只是那篇记载,已经在第二十四期《侦探世界》杂志里面刊布了,无论有多大的力量,也收不回来。唯有再根据这位拳术家所说的,重记一篇,以代更正。然在下对于李先生在天之灵,终觉抱歉之至。

《红玫瑰》第1卷6期民国十三年(1924)9月6日

孙禄堂

孙禄堂在拳术界的声名不减于李存义。论班辈,却比李存义晚一辈;论本领,据一般深知二公的拳术家评判,火候还在李存义之上。

孙禄堂原是专练八卦拳的,虽兼练形意拳,然功夫究不如八卦拳老辣。后来知道太极拳的妙用,在八卦、形意二拳之上,便改变趋向,专练太极拳。

从来拳术家肯下苦功的,大概要推孙禄堂为最。孙住的地方,离教他太极拳的师傅家中,有二百来里旱路。孙在家用功,每遇到疑难之处,自己思索不得,立时就动身到他师傅家去,决不因路远踌躇。他家清贫,总是裹一点儿干粮,在路上充饥。二百来里路一气走到,不在路上停歇。见着师傅把疑难之处解释明白了,又立时欣然归家,也不在师傅家停歇。在他心目中,看这来回四百来里路,直如平常人看三四里路一般容易。

他做功夫并不限定时间地点,随时随地都在用功,所以孙禄堂的武艺纯熟自然到了绝境。

他近年著了八卦拳学、形意拳学、太极拳学三部书,凡是研究这三种拳术的人,没有不拿他这三种书当参考资料的。他的声名,当初原只拳术界中人知道,自这三种书印行,声名就渐渐地扬溢了。

日本著名的柔道家坂原,在日本是很强的四段。闻了孙禄堂的名,又看了孙所著的书,特地从日本到北京来,拜访孙禄堂。孙禄堂殷勤接到家中款待,住了几日,略略做了点功夫给坂原看。坂原研究的是柔道,是两人对扭对搏的,像中国这种单独研练的拳术,坂原不曾研究过。因此孙禄堂虽演出些手法,坂原却看不出功夫的深浅来。见孙禄堂的体格并不魁梧,态度又很温雅,不像有多大气力的样子,以为是徒有虚名的。

坂原来访孙禄堂的目的,一不是崇拜英雄,二不是想研究中国的武艺,只是仗着自己的柔道在日本很享些声名,想凭着一身本领,到中国来出出风头。知道孙禄堂是当今中国拳术界负盛名的人,心想若能将孙禄堂打翻,声名在孙禄堂之下的拳术家,当然不敢出头露面,和他较量。他这一来在中国拳术界的风头,不出得十足了吗?

坂原非不知道日本的柔道,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但他的心里以为围棋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而日本围棋界四段的高部道平、濑越宪作,先后到中国来在中国围棋界里,风头出了个十足。以为中国围棋的程度如此,拳术的程度大约也差不多。坂原自己的艺术阶级,也和高部濑越一样是四段,所以敢抱定一个出风头的目的到中国来。加以见孙禄堂言不惊人,貌不动众,更觉得这回出风头的目的,有把握可以达到。

在孙家住过三五日之后,自以为看透了孙禄堂的本领,要和孙禄堂交手。孙禄堂是个生性诚笃的人,平常待人接物,十分谦虚有礼。坂原远道前来拜访,孙禄堂只认作一番崇拜自己的好意,绝对不疑心有将自己打倒,好借此扬名出风头的心思。在殷勤款待的这几日当中,只自己做功夫给坂原看,却不曾要求坂原显什么本领,忽见坂原要和自己交手,连忙谦逊道:“我从来不曾和人交过手,因为一则拳脚生疏,不愿意献丑;二则拳术是一类很凶的技艺,动手便难保不伤人或受伤,非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宜使用。先生过都越国到寒舍来,我正感念得很,岂可与先生动手动脚。我一点儿功夫已经做给先生看过几次了,更用不着真个交手。”坂原听禄堂这么推辞,疑心真是不愿意献丑。心里很高兴,面上却做出失望的样子说道:“我从敝国特地到这里来,所希望的就是先生肯赐教几手功夫。几日来虽承演了些手法给我看,但彼此不同道,看了仍不能领会,觉得与贵国普通知道拳术的人所奏演的,没有什么区别。若只图看看贵国拳术的模样,非但用不着到先生这里来,并用不着到贵国来。日本人当中也多有曾研究过贵国拳术的,教他们演给我看看就得咧,我尝听得说贵国的拳术家有句古话:‘动手见高低’,可见得拳术不动手是不能见高低的。”孙禄堂见坂原说话带些不相信自己的神气,只得说道:“不错,这句古话是有的,但是我并没有要和先生见高低的心思,所以这么说。”坂原即立起身来将上身的洋服边脱边说道:“先生不要辜负我一番拜访的诚意。”孙禄堂到了这时分,知道再不能推托了,遂也起身拱手道:“我平生还不曾见过贵国的柔道,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法度。请先生不要存个决胜负的念头,可以解说给我听的所在,不妨互相交换,庶几彼此都能得着互相发明的好处。”孙禄堂说这话,确是出于诚心,而坂原听了不由得心中暗笑。

于是一宾一主,就在孙家一间很长的客厅里交起手来。孙禄堂有十来个徒弟,都立在远远的看。坂原一心想把孙禄堂打跌,很凶猛地一步一步逼过去。孙禄堂确实不曾见过柔道的手法,存心要看出一个路数来,手手只略事招架。坂原逼进一步,便退后一步。坂原的身法手法,孙禄堂已看得了然了。知道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只须一出手,就能把坂原屈伏。但孙禄堂是个生性诚笃的人,忽转念坂原在他本国很有点声名,功夫做到四段,也不容易。我如将他打败,他将来回国颇不体面。他本好意地来拜访我,不可使他扫兴而去。孙禄堂这么一想,即一倒挫,退了五六尺远近。对坂原拱手道:“罢了,罢了,已领教过了,钦佩之至。”坂原因孙禄堂只有招架,不能回手,已存了个轻视的心思。此时见孙禄堂一步退了五六尺,背后离墙不过尺来远,没有再退一步的余地。孙禄堂只顾向前望着,他自己好像还不觉得的样子。不由得更暗暗欢喜起来,以为趁孙禄堂尚不觉得背后没有退步的时候,赶紧逼过去是个求胜的好机会,哪敢怠慢,故意发一声吼,使孙禄堂专注意前面,不暇反顾。只一蹿便到孙禄堂跟前,刚要施展柔道中极毒辣的手法,谁知孙禄堂见坂原不肯住手,反紧逼过来,已看出坂原不良的心事了。哪用得着什么退步,也容不得坂原施展,随手将坂原捞过来轻轻地向前一抛,只抛得坂原四体凌空,翻了一个跟头,才落下地来;并没有跌倒,仍是两脚着地。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时坂原所立的地方,离孙禄堂已有一丈四五尺远近。坂原这才大吃一惊,知道孙禄堂的本领比自己不知要高强多少倍。自己一晌想出风头的心理,确是不度德不量力。心里并很感激孙禄堂,毫没有给他过不去的心思,定要跟着孙禄堂学拳。

孙禄堂因坂原是个日本人,素知日本人厉害,不问对于什么学术,都肯拼命地研究。若将太极等拳术传到日本去了,十年之后,中国的拳术家,绝不是日本拳术家的对手。不须二十年,也就要成今日两国围棋的现象了,决心不肯收坂原做徒弟。坂原见要求做徒弟不许,就再三地说,只要能学了刚才一抛丈四五尺远的那一手,也就罢了。孙禄堂笑道:“中国的拳术,须全体会了,才能分作一手一手地使用。专学那一手,是永远没有成功希望的。”坂原这才垂头丧气地回国去了。

《红玫瑰》第1卷16期民国十三年(1924)11月15日

秦鹤歧

现在长江流域的武术家,不知道秦鹤歧这名字的,在下敢武断说一句,是绝少绝少的了。普通知道秦鹤歧的,可分出两种性质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武艺高强的,秦鹤歧今年活到六十三岁了,还不曾逢过敌手;又很有几次的机会,使他显出惊人的能耐来,所以声名扬溢,远近皆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为伤科圣手的,江湖上有一句老话,未曾学打先学药;可见得学打的人,都是要研究研究伤科的。只是武艺既有强弱之分,伤科的学问,当然也有精粗深浅之别。秦鹤歧的武艺和外面一般负盛名的大武术家比较,自是当仁不让,他自己也未必承认弱似哪个。若和他秦家历代相传的祖宗比较,则他这一身武艺,就不免有一代雄鹰一代鸡的遗恨了。但是秦鹤歧的武艺,便赶不上他自己历代祖宗。至于伤科,却又比他历代祖宗更研究得精到。这一则是由于他性之所近,二则由于最近几十年来,欧西的医学,盛行于中国,使他有可资参考与佐证的所在。因此他的伤科,不但继承祖训,且能发挥而光大之。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秦鹤歧伤科既研究得这么精到,悬壶几十年,经他手治好的,不待说是盈千累万的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声名又安得不震惊遐迩呢?不过依上说两种性质,知道秦鹤歧的,仅知道秦鹤歧是个善伤科的武术家罢了。至于他家武术的来源,以及他本人几次显出惊人能耐的事实,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在下震惊他的声名,已有好几年了。虽苦于没有机会去拜识这位武术界的名宿,然间接从秦鹤歧的朋友口中,所得来的消息,已有不少了。并有几件在武术中,是很有价值的。在下素性喜表扬人的武德。像秦鹤歧这种于武术中有价值的事实,在下尤乐为之宣传。不过希望看官们不要拿着当武侠小说看,但在下所知道的,究属传闻之词,中间或者不免有不实不尽之处。是又希望比在下知道详细的看官们,加以纠正,或另写一篇出来,使知道秦鹤歧的程度和在下差不多的人看了,能更知道得详尽些。那就不是在下一个人的希望,可说是宣传武化的人所应尽的责任啊!

闲话少说,却说秦鹤歧的原籍,并不是上海人。他以前第八代的祖宗,康熙年间才从山东迁到上海浦东来,就在浦东落了业。至于他这第八代祖宗迁到浦东来的历史,也是武术界中一段很有价值、很有趣味的故事。要写秦鹤歧的事迹,就不能不先将这一段有价值有趣味的故事写出来。秦鹤歧的八代祖,说的人已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说的人因与秦鹤歧有朋友的关系,随口以秦先生代之。在下图着落笔时的便利,不好任意杜撰一个名字,也只好跟着人称呼他秦先生。

秦先生当少年的时候,生性喜欢练武艺。山东是个民性最强悍的省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因为民性强悍的缘故,练武艺的从来非常之多。但看中国的响马贼,只山东一省出的最多,就可以证明山东会武艺的人多了。秦先生既生性喜武,又生长在这历来尚武的山东,从十几岁研练到二十多岁,其造诣自不待说是很有可观的了。不过武艺这种东西,造诣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要做到登峰造极这一步,无论什么人,竭多少时间的力量也做不到。这便是所谓天外有天,永无穷境的缘故。

秦先生苦练到二十八岁的这一年,在山东的声名,已是震动一时了。会武艺的一享了盛名,在中国武术界的惯例,自然免不了有同道中人前来拜访。拜访的原因,异人同辞地都说是慕名。其实何尝是慕名?忌名也罢了!拜访的目的,也是异人同辞地说是领教,其实领什么教?无非想打倒人,以成全他自己的声名罢了!当时来拜访秦先生的,一个也逃不出这两种的范围。只是那时秦先生的本领,虽仍是不能说做到了登峰造极的这一步,然普通来拜访他的,却没有一个能达到了来拜访的目的。落在一般襟怀狭小、故步自封的武术家,练武练得了这种成绩,纵不昂头天外,骄气逼人,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再和初练的时候一般下苦功夫了。终成大器的人物,毕竟不同。秦先生越是在山东打得没有对手,越觉得中国之大,本领强似自己的人必然很多;并相信越是有真本领的人越不会无故找寻同道的动手;要求自己的本领有进境,势不能不亲往各省细心访求。好在秦先生那时父母已经去世,自己又因练武的关系,不曾娶妻。单独一个人,来去没有牵挂,正好出门访艺。因多年就闻得少林拳棍的名,遂径到河南少林寺。谁知少林寺拳棍,只是历代相传的声名。那时寺内的和尚,并没有练拳棍的,秦先生大失所望。在寺内盘桓了多时,才知道众和尚中,有两个老和尚,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了,武艺高到不可思议。其来历没人知道。秦先生便在寺内从两老和尚学艺,直学到三十九岁,已经过十一年了。

这年少林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官军围剿,大约牵涉着种族革命的关系在里面。官军在夜间将少林寺包围,用火箭向寺内乱射。官军存着聚而歼之的念头,所以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儿不警告,就四周用火箭放起火来。寺内几百僧众从梦中惊醒,都慌乱不知所措。

秦先生当这种时候,真是艺高人胆大,哪里把这些官军放在眼里。但是因有两个师傅在跟前,不敢鲁莽举动罢了。便在两个师傅面前请示道:“弟子愿一身当前,将重围冲破,救一寺僧人性命。”老和尚从容说道:“劫数如此,不可救也。你不在此劫之内,你自逃生去吧。以你此刻的本领,能不伤一人出去,仍以不伤人为好,免得自重罪孽。”在这说话的时候,正殿已经着火了。老和尚催秦先生快走。满寺僧人号哭的声音,惨动天地。秦先生见师傅不许他救众僧人,不由得着急道:“弟子一人逃去,两位师傅怎样呢?师傅不走,弟子宁守在这里。”说时也流下泪来。老和尚挥手说道:“你能逃,还着虑我两人不能逃吗?”秦先生听了这话,才恍然两师傅的本领在自己数倍以上,岂有逃不出去之理。只是这时四围都已着火,总不免有些觉得两师傅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自己做徒弟的不在跟前,心里实在放不下,因此迟疑不肯走。老和尚似乎知道秦先生的用意,遂捏了一捏指头说道:“你快向东南方逃去。在五里外某处一株大松树顶上等我,我只待经过这劫便来。你此去东南方甚利。”秦先生至此才向两老和尚叩了几个头,施展出十一年来所得的功夫,就在院中凭空一跃,即飞出了重围。

回头看少林寺时,已烧得如一座火山。因牢记两师傅的吩咐,在五里外松顶上等候,不敢停留,顷刻奔到了指定之处。秦先生才飞身上了松树顶,天色已将发亮了。只见半空中远远地来了四盏红灯,越来越近。定睛看时,原来就是两师傅每人两手擎两盏斗大的红灯,凌虚向东南方飞去。经过松顶的时候,都含笑对秦先生点头,转眼就没入云雾之中去了。秦先生从松顶上下来,因两师傅有此去东南方甚利的话,便不回山东原籍,一路寻觅可以安身的地点,到浦东就住定了。渐由小本经营,几年之后,即成家立室起来。

两个老和尚也到了秦先生家里,一个没住多久,仍出外云游,不知所终。一个直在秦家住到一百零三岁,就在秦家圆寂了。老和尚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秦先生,秦先生也活到一百多岁,见了曾孙才死。秦先生的伤科,自然也是精妙极了。连同武艺,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到秦鹤歧已是第八代了。中国武术家能历代流传,不坠不失,像秦家这样的,只怕也可说是绝少绝少的了。

秦鹤歧从小即苦练他家传的武艺,也不找人较量,也不向人夸张。秦家的家教是绝对不许子弟学了武艺在外面逞强的,因此秦鹤歧练到三十多岁,虽练了一身本领,除同道的人知道而外,便是浦东本地方人也少有知道的。

这日秦鹤歧因闲着没事,在外散步,顺便到一家茶楼上,想喝杯茶消遣消遣。上楼就拣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来。秦鹤歧虽生长在浦东,却并不曾在这茶楼上喝过茶,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原来这茶楼是一个船户开设的,平日在这楼上喝茶的人,船户居十之八九,不过有一二成商民。船户有什么事须集会的时候,照例以这茶楼为集会的地点。遇了这种时候,这茶楼便不卖外客的座位。有时就不是集会而来这楼上喝茶的船户太多了,没有座位,也得强令外客腾出座位来。一般商民都畏惧船户人多势大,每每不敢表示反抗的意思,忍气将座位让给船户。后来浦东人都知道这茶楼是船户的势力范围,已没人肯上去喝茶了。

秦鹤歧不知道这种情形,才上楼坐定,还不曾喝了一杯茶,凑巧紧跟着上来了一大帮船户,约莫有四五十个。这时在楼上喝茶的,已有十多个人,不待说尽是船户。唯有秦鹤歧一人,非其同类。衣服容貌,谁也能一望便知道不是个驾船的人。那四五十个船户上得楼来,登时把楼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剩下五个人走到秦鹤歧所坐的这张桌上,挥手教秦鹤歧让开。秦鹤歧既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也从来没听说有这种无理的事。并且这五个船户,都只挥手大喝让开让开,没一个肯略假词色,说句温和些儿的话。

秦鹤歧正当壮年气盛的时候,如何能受这种横不讲理的待遇?当然坐着不动。据理和船户争道:“凡事得论个先来后到。我一般地花钱来这里买茶喝,并非不给茶钱,为什么就这么教我让开呢?”这五个船户也都是从来没见过有不同业的人敢在这楼上不肯让位的事,听了秦鹤歧的话,不但不自觉得理亏,倒比秦鹤歧的气更来得大。其中有一个性急的,早忍不住,对着秦鹤歧的面孔,大呸了一声道:“你聋了呢,还是瞎了呢?”这呸一声不打紧,却呸了秦鹤歧一面孔的唾沫。

秦鹤歧到了这时分,无论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来,就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们难道都是些强盗吗,怎的竟这般不讲理?你们不聋不瞎,也应该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负的。”秦鹤歧这几句话,倒骂得这五个船户怔住了。五人的心里都以为这茶楼在浦东开设的日子不少了,浦东人没有不知道这茶楼是船帮的势力圈,从来教外人让座,无有不唯唯遵命的。今忽然见秦鹤歧这么强硬,而说话的口音又分明是浦东人,何以竟有这般胆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时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摆布。同时两旁桌上的船户,便不假思索,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早已挺身抢过这边来,指着秦鹤歧回骂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倒是好欺负的?我们也没工夫和你多说,请你滚出去打听明白了再来。”边骂边动手来拿秦鹤歧。

秦鹤歧见有人动手来拿,反笑起来说道:“好的,看你们人多便怎样!”趁那人来到切近,只伸手用两个指头轻轻在腰眼里点了一下,那人登时两腿一软,身不由主地痿瘫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听,心里也明白,只浑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没丝毫气力,连四肢都柔软如棉,不能动弹半点。余人见这人无故倒地,虽也有觉得奇怪的,只是都是些脑筋简单的人,哪里知道见机呢?一人不济,三四人一拥上来。秦鹤歧一用不着解衣捋袖,二用不着躲闪腾挪,只两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里照样各点一下,顷刻之间左右前后,横七竖八地躺了二三十个,就和一盘眠蚕相似。座位隔离远些儿的,因不能近秦鹤歧的身,才看出这纷纷躺下,一躺便不能转动的情形来,不由得都惊得呆了。任凭这些船户有万丈高的气焰,天大的胆量,眼见了这种情形还有谁敢上前来讨死呢?

秦鹤歧点倒了二三十个船户之后,等待了一会儿,不见再有人上来,才高声向这些座上的说道:“怎么呢,要送死的请早,我也没工夫久等。”众船户有面面相觑的,有以为打死了这么多同伙,势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鹤歧高声催问了几遍,见终没人再敢上来,便跳过躺着的船户的身体,待提步往楼下走。众船户自是不肯放秦鹤歧走,然也不敢动手来拿,只得大家将秦鹤歧包围着。年老些儿的就出头说道:“你打死了我船帮里这么多人,就想走吗?没这般容易的事,我们这里已打发人叫地保去了。”秦鹤歧从容笑道:“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来收尸。你们既打发人去了,我就等一会儿再走也使得。”回身坐下。

等不一会儿,有两个船户跟着地保和几个街坊绅士来了。一上楼,船户就指着秦鹤歧向地保道:“他就是凶手。”地保、街坊都认识秦鹤歧的,见面很惊讶地问道:“就是秦先生在这里吗?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他们船帮里人来报,说这楼上打出了几十条人命,把我们吓得要死,急忙赶到这里来。秦先生府上是浦东有名的绅耆人家,这里到底为着什么?”秦鹤歧便把争座的言语、动手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茶楼的招牌上并不曾写明不许非船帮的人买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还没有喝了的时候,教人让座呢?即算这茶楼上有这习惯,也应该向人将情由说明,要求通融办理才是。然要求尽管要求,人家花钱买来的茶座,让不让还只能凭人高兴。不论如何,断没有恃众欺人,硬动手要将人打下楼去的道理。这楼不是才开张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来,就遇了这种对付,可见得平日在这里,曾受他们欺负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们不先动手打我,我只一个人在这里,绝不会先动手打他们。他们既仗势打人,又经不起人家的打,只一个一下就打得都赖在地下不肯起来,请诸位去仔细瞧瞧,看是不是伙同放赖,想借此讹诈我。”

地保和街坊齐向躺着的船户一看,只见一个个都睁眼望着人,脸上也没一点儿不同的颜色,只不转动,不说话。地保拣一个望着自己的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躺着不起来,身上受了伤么?”这船户只将两眼动了一动,仍不开口,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地保说道:“秦先生是浦东的正经绅士,他家历来待人很和平的,并且这回你们船帮里人多,他只得一个人,料想他不至无缘无故动手打你们。你们于今又没打伤什么地方,何苦都赖在地下不起来干什么呢?你们报事的人也太荒唐。现在一个个面不改色地睡在这里,说什么打出了几十条人命。”船户中有两个略有些见识的说道:“我帮里人若是想借此讹诈,就得装出受伤的样子,不会都睁开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点穴的功夫,将我帮里人点成了这个样子。仍得姓秦的动手,才能救得转来。”

地保和街坊听了这话,才恍然秦家的武艺是历代相传,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转向秦鹤歧道:“他们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与他们计较,请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面,将他们救起来。再教他们向秦先生赔罪。”秦鹤歧笑道:“我要他们赔什么罪?诸位先生教我救他们容易,只是要这茶楼的老板出面和我说个明白,看他为什么不在招牌上将不卖外客茶座的话写出来,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来,受他船帮的欺侮。他把这道理说给我听了,我不但愿将这些人救起,并愿向他赔罪。”地保即高声说道:“这里的老板本也太糊涂了。他茶楼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为何还躲着不出来。”当下就有个堂倌出来说:“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没有出来。”地保和街坊绅士久已知道这茶楼是船帮人开的,素来横不讲理地驱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楼老板取消这种恶例。听了堂倌的话,即正色厉声说道:“胡说,什么病这般厉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这里来。这里老板不到,休说秦先生不答应,我等也不答应。他店里出了乱子,他安闲自在地睡着,倒累得我等来劳唇费舌,于情理上也恐怕说不过去。”

众船户急欲救人,又见地保街坊都动了气。这些船户平日倚着人多势大,欺侮单弱客人,是再厉害没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声势都比他们大些的人,认真和他们交涉起来,便吓得都缩着头不敢露面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来抵挡一阵。也跟着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这老板自然也是和众船户一类欺软怕硬的人物,并不是真个有病,只因知道这回遇了对手,自觉理亏,不敢出头,才教堂倌说病了的话。堂倌这时被逼不过,只得到里面如此这般地向老板说。老板明知非自己出来,这事不能了结。只索硬着头皮,跟堂倌一同出来,仍装出有病的样子。出来除向地保街坊道谢,并向秦鹤歧赔罪而外,没有道理可说。

秦鹤歧到了这时候,在势不能不强硬到底,据理教训了这老板一顿。地保街坊也勒令这老板从此取消驱逐外客的恶例。老板当众答应了。秦鹤歧才使出手段来,在躺着的船户身上每人按摩了几下,按摩过了的就霍然跳了起来,一些儿不觉着痛苦。秦鹤歧自从显了这回手段之后,浦东才无人不知道他的本领。

秦家祖遗的产业,原有三四万。传到秦鹤歧手里,因经营得法,那时已有七八万财产了。有七八万财产的人家,在浦东地方,当然要算是一个富户。三十年前的银行业不曾发达,富户将银钱存放银行里的很少。除了买田购地而外,余下的银钱多是搁在家里的。秦鹤歧家既有七八万银子财产,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银钱,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远近一般做没本钱买卖的窃贼,无时无刻不转秦家的念头。无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传巨宅,异常坚固。想从墙壁上凿窟窿进去实行偷盗,是一件绝对不容易办到的事。并且秦家是远近知名的好武艺,而秦鹤歧在茶楼上显手段的事,更传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窃贼越是不能达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酝酿了多时,居然被一个会些武艺的窃贼头目,邀集了二三十个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艺的,打算趁黑夜偷进秦家,硬把秦鹤歧杀翻,抢了银钱远走高飞。

那时好像是八九月间天气,秦鹤歧为图练功夫便利起见,不曾和他夫人同室。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宽大的房子里面。每夜须练到二更过后,大家都安睡了许久才睡。秦鹤歧所睡的房间及入睡的时刻,窃贼都探听得明白了。派定了某人先动手,某人紧跟上去,某人从旁帮助。任凭秦鹤歧有登天的本领,乘正在睡着的时候下手。八九月间天气,既不能盖多厚的棉被,又不能穿多厚的衣衫,要杀翻尤比较冬季容易。众窃贼布置得铁桶也似的严密,无论如何绝不任秦鹤歧有逃生的门路。才趁月色无光的这夜,相率到秦家来。

秦鹤歧这夜练过了武功,觉得有些疲倦了,就上床安歇。窃贼的种种布置,事先没得着丝毫音信。照例一上床就入了睡乡。但是练武艺的人,本来睡觉比寻常人警醒些,而秦鹤歧又处于夜夜防盗的地位,不待说更不敢放胆鼾睡。刚合上眼蒙眬不久,猛觉有人撬得房门响,惊醒过来。一听就知来了不少的人。连忙翻身坐起来,正待下床,黑暗中觉得有很尖锐的东西朝着自己胸前刺来,来势甚为凶猛。哪来得及避让,只顺手往旁边一牵,恰好牵着了一支矛杆。来的势猛,这一牵的势更猛,那矛已脱离贼手,直射向床角落里去了。那持矛的贼不提防这一牵的力量有这么大,赶不上提脚,已扑地一跤,向床前跌下。秦鹤歧哪敢怠慢,下床一脚踏在贼背上,只将足尖一紧,贼哇地叫了一声就这么死了一个。第二个紧接着上来,迎头向秦鹤歧一刀劈下。秦鹤歧背后被床缘抵住,不能退步闪开,只得仗着身上的硬功夫,明知劈来的是一把单刀,也不害怕,举右手迎上去,刀锋正劈在手掌上。谁知这使刀的贼极刁,将刀顺势往自己怀中一拖。不问什么硬功夫,遇刀只能受砍不能受拖,这一拖就险些把秦鹤歧的右手掌截断了,只痛得秦鹤歧冒起火来,也顾不得右手掌的伤痕怎样,左手朝贼人胸前,屈一个食指,一钉锥戳去。贼人哎哟了一声,还不曾倒地,秦鹤歧的右手早到,一把撩住贼人的下阴,也是一拖。可怜连小肠都拖出来好几尺。用不着说,这贼也登时倒地死了。第三个使一条檀木齐眉棍,没头没脑地劈将下来。秦鹤歧更懒得避让,踏进迎头一拳,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贼人的脑袋已被这一拳打作三四开,脑浆迸裂,也不能活了。这三个能耐高些儿的贼都死了,以外的不敢单独上前,然也不甘心饶了秦鹤歧就走。大家逼在一间房里,与秦鹤歧混战了一会儿。毕竟二三十个贼人手中所持的刀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被秦鹤歧在黑暗中夺了。个个都剩了一只赤手空拳,没有恋战的资格了,才相率逃去。秦鹤歧因打死了三个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不忍再下毒手打人,只要夺了各贼人的武器,便不能伤自己就罢了。所以众贼能不受伤逃去。若秦鹤歧不如此存心,尽着平生本领施展出来,这二三十个毛贼,一个也休想有活命。

等到秦家的妇孺老弱,以及仆婢惊醒起来时,众贼都已逃去了。房中除三个贼尸外,满地都是武器,有多半被秦鹤歧随手折断了。秦鹤歧脱衣看自己两条臂膊,也现了无数的伤痕。不过都是皮肤上的轻伤,只右手掌伤了筋骨,他自己既是伤科圣手,家中有现成的伤药,毫不费事地就治好了。

这事自免不了要报官相验,官厅派员验了尸,问明了格杀情形,十二分佩服秦鹤歧的本领。逆料贼人受了这回大创,必然要来寻仇报复。官厅知道秦鹤歧是个极正直的人,饬地保将贼尸葬埋之后,即送了一杆六响手枪给秦鹤歧做自卫之具,免得遇急难时赤手和有武器的贼对搏,致受伤害。秦鹤歧得了这杆手枪,胆量自然更壮了。

这事没经过多少时日,那些从秦鹤歧拳头底下逃得了余生的恶贼,果然又纠众前来,意图报复。这回秦鹤歧却发觉得早些,贼人正在撬后门的时候,秦鹤歧还不曾睡。听了响声觉得有异,即抽了手枪,蹑足到后院。听撬门的声音很急,快要被贼撬开了。忙向天开了一枪,才对着后门高声说道:“劝你们不要再来和我姓秦的为难,上次他三人若不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也不至要他们的命。上次已开了你们一条生路,还想来报复我吗?官厅于今已给我这手枪自卫,你们的武艺就比我高强,料也挡不了这手枪。就进来也讨不了便宜去。”秦鹤歧说完这几句话,外面登时没一些儿声息了。自后便没人再敢前来尝试。

秦鹤歧三个字的声名,自经过这一度的宣传,比上次在茶楼上显手段更容易使闻名的人震骇。因为茶楼上虽也一般地打倒了二三十个人,然都是些毫不懂得武艺的船户,又在白天。船户不知道秦鹤歧是何许人,存着骄矜欺负人的念头,不提防秦鹤歧有这么厉害,所以都被点倒在地。至于这二三十个窃贼,都是挑选了会武艺的。黑夜乘秦鹤歧不备,二三十件兵器,打秦鹤歧一双空手,竟打成如此一个结果,安得不骇人听闻呢!

宣统元年,天津霍元甲因与英国大力士奥皮音订了约在上海比武。霍元甲一到上海,就闻到了秦鹤歧的名,特地到秦家拜访,这时秦鹤歧已住在英租界戈登路了。与霍元甲会面,彼此谈论得很投契,自然双方都存着钦佩的心思。秦鹤歧评判霍元甲的武艺,几句话说得异常中肯,说后不久便应验了。秦鹤歧说霍元甲当练武艺的时候,因急于做手上的功夫,将身上的功夫忽略了些,以致手上功夫先成功,身上还没到成功的时候,若尽手上的功夫使出来打人,受着的固然是受不了,而自己身上也不免受伤。这话说出来,在外行固是不明了这道理;便是内行,也多有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的。及至霍元甲在张园摆过一个月擂台之后,身体上果然发生了毛病,起病虽尚有其他的原因,而秦鹤歧所说的这种弊病,得居原因之一大部分,许多内行朋友才相信秦鹤歧的话应验了。

霍元甲被小鬼毒死后,有些会武艺的人研究秦鹤歧评判的道理。秦鹤歧说道:“这道理不容易明白吗?且拿一艘海军战舰做比譬:二万吨战舰上的巨炮,在二万吨的舰上开起来,有十二分的威力;无论什么坚城要塞都可以攻破。然若将这种巨炮移到一万吨或几千吨的舰上,不开则已,开则载炮的舰必先自受了伤损。这就是因为吨数太小了,受不起那么大的反动力的缘故。拳术何独不然?一拳打出去的力多大,反动力也有多大。霍元甲右拳打出去的力,足有八百斤;而身上所能受的,才四百余斤。不用全力打人,没有妨碍。一用全力,自己身体就先吃不住了。这便是霍元甲致病的大原因。”一般人听了这种比譬,不由得不佩服秦鹤歧的见解高妙。

数年前,唱武生的戏子赛活猴来上海唱戏,闻了秦鹤歧的名,也是特地到秦家拜访。赛活猴的武艺也是曾下过死功夫的,平生不大肯许可人。会着秦鹤歧的面,谈了些武艺中的言语,究竟看不出秦鹤歧的本领来。又有些不敢明说要比试比试。一则恐怕敌不过秦鹤歧,跌了跤,便无面目再在上海立脚;二则见秦鹤歧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拿武艺在外面夸张骗饭吃的人,无缘无故地说要较量武艺,总觉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因此只坐谈了一会儿就起身作辞出来。此时的秦鹤歧,早已矜平躁释,炉火纯青的了。哪里还有无故想和人较量武艺的心呢?见赛活猴作辞,即殷勤送出大门,拱手道再会。赛活猴忽然觉得既会了面,安可虚此一行;念头一转,便不暇仔细思量,趁秦鹤歧拱手的时候,猛不防双手在秦鹤歧脉腕上一按,打算用平生气力,将秦鹤歧的拱手按下。谁知秦鹤歧的手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哪里按得动丝毫呢?秦鹤歧随手往上一领,便把赛活猴的身体领得悬空起来了,不能上,不能下,只得恭维秦鹤歧道:“到底名不虚传,黄忠不老,拜服拜服。”秦鹤歧笑着从容放下说道:“领教了。”赛活猴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而去。秦鹤歧事后向一般朋友说道:“赛活猴倘在二十年前和我开这玩笑,就不免要请他吃点儿小亏。在今日来见我,实不能不算是他的幸运了。”前年山东马良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还请了秦鹤歧出来。当场演了些他祖传的武艺,给一般人见识见识。只可惜在下没这缘法,不曾去瞻仰这位老英雄的丰采。

《红玫瑰》第1卷36期民国十四年(1925)4月4日

杨登云

凡是与现在上海武术界接近的人,大约不认识刘百川这个拳教师的很少,便是不曾会过面的,十九也得闻他的名儿。不过上海一般与刘百川认识的朋友们,无论当面背后,多不叫他刘百川,也不称他刘子潮,因见他是个瘌痢头,都直截了当地呼他为“刘瘌痢”或“刘瘌子”。他听了不但不怪,并且欣然答应。他自从到上海来至于今,才有五六年。虽是以教拳为生活,然在上海以教拳为生活,像他一样,年数还比他长久的,何止数十人?只是和他一般得声名的,却是不多几个。

在下初次和他会面的时候,记得是壬戌年的冬季。那时在下在中国晚报馆编辑《小晚报》,有时也做些谈论拳棒的文字,在《小晚报》上刊载。于是就有些会拳棒的朋友,误认我对于拳棒是确有研究的人,纾尊下顾。而刘百川也就在这时候,因汪禹丞君的绍介与我会面的。那时他才到上海不过一年,在汪禹丞君所办的中华拳术研究会里担任拳术教授。他初次与我相见,即口讲指划,唾花四溅。谈到兴发,表演几个架势,跺得地板震天价响,墙壁都摇动起来。我此时也很赞叹他豪爽痛快,然心里总觉得他的江湖气太重,而所发挥的又未见精透。

相见后不多几日,中华拳术研究会即假座宁波同乡会,开周年纪念之拳术表演会。这夜由刘百川邀来帮场的拳教师虽也不少,然并没有表演出特殊技艺的。在下不耐久看,已打算回家了,只因表演次序单上,最后载有刘教师的“千斤铁板桥”。在下看了这名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又见演台角上,安放了一块二尺六七寸见方、七八寸厚薄的大麻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找着汪君打听,汪君笑道:“这就是刘瘌子的大玩意儿,也还有点儿道理,且看了再走吧!这里人手不多,到时说不定还得请老兄帮帮忙。”我见汪君这么说,只得不走了。

等到各教师按次序都表演完毕了,即见刘百川一手托了一条很粗壮的板凳走出台来。将板凳作“二”字形安放台口,脱去上身衣服,露出粗黑多毛的赤膊来,放开破喉咙对台下观众说道:“兄弟这个玩意儿,名叫‘千斤铁板桥’,看了是有些吓人的。其实兄弟若没有这力量,也不至来干这玩意儿,望诸位看时不要害怕。”说毕将两条臂膊接连屈伸了几下,好像是运动气功的样子。只见他身上的肌肉,登时膨胀起来,较平时壮大了许多。随即仰面朝天地睡在两条板凳上,腰背悬空。在旁边做帮手的人七八个壮健汉子,一齐动手将那块大麻石托起来,平平正正地放在刘百川胸腹之上;又有四个大汉子,擎四个大铁槌,各尽平生气力,朝着石块上打去。在下也是其中擎铁槌的一个,不过那块麻石,质地异常坚结,又太厚了,虽有四个铁槌敲打,但是敲了几十下,只敲得石屑四迸,苦不能将石块敲破。喜得当时还有一个上海著名的李大力士在场,看了忍耐不住,提了一个约重四五十斤的大铁槌,跑出台来,两三下就把石块槌得四分五裂。刘百川见石块已破,便一跃而起,拍着胸脯给观众看,没有一点儿伤损。观众无不摇头吐舌。那石板的重量,虽没有一千斤,然实重也有七八百斤。并且那麻石极不平整,台角上的木板尚且被那石压成许多破痕,而刘百川胸脯上的皮肤,没有伤损,这点能耐也就不小了。

后来会见了一个老走江湖的武术家,偶然闲谈到这事,那武术家却不在意似的笑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与空手劈碎大块麻石的同一江湖眩人之术,毫不足奇。”我说:“难道所劈的石块是假的吗?不曾搁在他胸脯上么?”那武术家道:“这如何能假?”我说我亲眼看了,亲手摸了,知道确是不假,何以算不了一回事呢?武术家道:“我所谓算不了一回事者,因为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论情理这人胸脯上能搁七八百斤重的石块,听凭四五个大力的人用铁槌敲打,应该不问多重的拳头,也打他不伤,也打他不痛。其实不然,其不能挨打的程度,与平常拳师一样。即如空手能将斗大的麻石劈成粉碎,论情理这种硬手还了得?应该打在人身上,不问什么人也受不住。其实打在人身上,也与平常拳师的轻重一样。可见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只能算是卖看的一种把戏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可以当面试演给你看。”

在下因这样把戏,非有相当的地点及准备不能试演,心里又相信他不至说假话,便点了点头说道:“用不着试演,我已很相信了。不过既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然则是道法吗?”那武术家笑着摇头道:“‘道法’两字谈何容易,若果真是道法,怎么还算不得真能耐!”我说:“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武术家沉吟了半晌说道:“我也在江湖上混饭吃,说话不能烂江,一言以蔽之,不可究诘罢了!”在下听了这番话,不好再问,然至今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无从证明那武术家的话是否确实。

近一年来,时常与上海武术界中人会见,提起“刘百川”三字,知道的尚少;一提到“刘瘌痢”,倒是都说认识,并且异口同声地称赞这瘌子的武艺了得。在下计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与刘百川会面了,很想会会他,好顺便打听他学武艺的历史。遂托朋友带信给他,看他能否趁闲暇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谈谈。机会还好,托信去不到几日,这位刘教师居然下临寒舍了。相见时口讲指划,唾花四溅,粗豪爽直的神情,还是和当年一样。

这日天气很热,进门就脱去了草帽,露出光顶来。我留神看他那光顶,凡是没有头发的所在,都低陷下去一二分深不等,与寻常的瘌痢头不同。我知道他是不忌讳人家叫他瘌痢的,便问他这瘌痢头是何时成的。他笑嘻嘻地把那成瘌痢的历史说出来,使我听了异常高兴。因为他成瘌痢的历史,就是他学武艺的历史,也就是他半生的履历,且有记述的价值,故不惮烦琐地写出来。也可以见得我国的剑仙、侠客,无时无地不有,只是无缘者不能遇,无福者虽遇亦无所成就也。

刘百川是安徽六安人,虽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经商为业。在乡镇之中,开了一个招牌名“刘全盛”的杂货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刘家是一门忠厚的。刘百川生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照他家的家规,是应该已读过了几年书,要到自家店里,跟着父兄学做生意了。只是刘百川生性不似前辈人忠厚,从十岁送他进蒙馆读书,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里专跟着附近一般顽童无法无天地胡闹。好在他父兄对于读书的事,也不认真,每日放学回来,更不知道盘诘。父兄是忠厚人,以为子弟也忠厚,见刘百川每日进学堂去了,只道是发愤读书无疑的了;谁知道他挂名读了四五年书,实在所认识的字,不满一百。到了应该进店学做生意的这年,见他提笔写起账来,竟写不成字,才知道他读书不曾用功,然已迟了。他不但读书不肯用功,并不耐烦守在店里做买卖,仍是欢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热闹之处闲游浪荡。

离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处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个水陆交通的码头。那码头上有一个名叫石泰长的镖局,镖头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枪”王义。还请了一个镖师叫赵老平,这两人时常押了镖走刘百川所住的这镇上经过。这时刘百川所结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刘百川一样粗暴凶横的,合伙聘了一个拳教师练习拳棒。这个拳教师与花枪王义、赵老平都是朋友。王、赵两人每次押镖走这镇上经过的时候,必停步拜访这位拳教师。刘百川因身体生得强壮,又能下苦功夫练武艺,在一般同学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师很欢喜他,因此王、赵二人也对他特别注意。

他这时同练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时蒙童馆里的读书学生,因为集聚的人太多了,况且无恶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厌恶。以致有许多地方,禁止教书先生开设蒙馆。像他们这种粗暴凶横的恶少,十多人聚作一处,终日不干好事;又仗着会些拳棒,地方人简直奈何他们不得,竟是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们,将他们比作一群猛虎,一个一个地取出绰号来,都离不了一个虎字,如飞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类。刘百川那时就得了一个“出山虎”的名目。他们这一群猛虎,虽不曾在地方上杀人放火、掳掠奸淫,然除却强盗这类行为而外,也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了。久而久之声名越弄越大,竟至泸州府都闻他们这群猛虎的名了。

那时做泸州府的,是一个极风烈严正的人,对于地方上的败类,用访闻案也不知办过了多少。既闻了他这群猛虎之名,当下就委派了一个候补安徽直隶州崔乐书下乡查办。谁知这位崔大老爷,是个很倒运的候补官,候补了好几年得不着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这件委任,也就当作一件好差事来办,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捞一注大财。利用那泸州府办事严厉,凡是在地方行为不正当的人,一经拿到府里是没有轻放的,远近声名恶劣的人,无不害怕。一遇府里派来查办委员,都情愿花钱极力运动,只求委员口头上方便一句。泸州府所派去办访闻案的委员,似这般饱载而归的已有几个。

崔乐书是深知个中情弊的,一到刘百川所居的这个镇上,就派出许多差役,按照访案名单,往各家拿人,并声言一个个都须拘拿到案。刘百川这群猛虎虽然都闻风避开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横吵直闹,勒令各家长交出人来。各家长明知种种逼勒纯是为几个钱,也就照例托人向崔乐书说项。无如崔乐书的欲壑难填,各人倾家荡产都不能了案。

刘百川这群猛虎,被逼得愤恨极了。他们多是年轻性暴的人,不知道厉害,十多人藏匿在一处商议道:“我们生长在这地方,从来只有人家畏惧我们,我们不曾畏惧过人家。我们所到之处,有谁敢在我们衣角上碰一碰?于今崔家这小子到我们这里来,不但吓得我们藏躲着不敢出头,并且把我们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这小子张开眼睛要钱,说出数目来倾家荡产都不能缴纳。这小子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老是这么藏躲着,以后我们还能在这地方混吗?”

刘百川的胆量最大,听了这话,即攘着臂膊说道:“这小子住在周家饭店里,我们趁黑夜劈开门进去,抓住他一顿毒打。我们也不开口说话,把包头齐眉扎了,使他认不出面貌,听不出声音。打过一顿之后,掼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再在这里耀武扬威了!”他们都只是十几岁的人,有什么见识?一个人说委员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说非打他显不出厉害。于是三言两语,计议已定,当夜三更时候,这一群猛虎就蜂拥到周家饭店,劈开大门进去。饭店里人以为是强盗打劫。崔委员所带来的差役,虽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恶物,但是教他们欺压良善,本领都觉得很大;教他们抵抗强暴,却是胆小如鼠。从梦中惊醒听说强盗来了,只吓得一个个争着向床底下藏躲。崔乐书仗着自己是个委员,以为强盗绝不敢对他无礼,翻下床来正要开门出来,向强盗打官腔。不料这群猛虎已撞开房门进来了,见面不由官腔开口,揪翻身躯就打。

崔委员见强盗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将官腔收起来,放哀声求饶。他们多会拳棒,手脚打下来不轻,又系十多人争着打,没一人肯轻轻放过。崔乐书的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怎么受得起这般捶打呢?他们见崔乐书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发声了,才掼下来跑了。

次早探听消息,想不到崔乐书不经打,当晚就呕血而死。各家的家长,知道这祸又是他们撞出来的,逆料这乱子更闹大了。唯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别处去,自寻生路。非待十年八载之后,风声平息了不得回来。

刘百川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独自逃生。他心里计算,逃往别处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长镖局,有花枪王义和赵老平在那里,不妨前去投奔他们。当下也不暇计及自己与王、赵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从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里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时王、赵二人都在局里,不曾押镖出去。

刘百川见面也不相瞒,照实将打死崔乐书的情形说了。王义说道:“像这样的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诈了银钱的人出口恶气。你住在我这局子里不要紧,无论哪条衙门里差来办案的人,不得我们亲口答应,照例不能进局子办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过这事只能对我两人说,万不能使这地方的人知道。暂且躲住些时,等待外面风声略为平息,再作计较。”刘百川见王、赵二人如此仗义,不用说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离刘家虽只四百多里路,然一则因那时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着迟滞;二则因镖局不似寻常人家,照例是一种庇护罪犯的所在。有这两种原因,与刘百川同时动手打崔乐书的那些朋友,虽也逃到了别处,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亏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认杀官的事,又更换了泸州府,只是打的打,关的关,马马虎虎地结了案。不过刘百川家里,就为这场官司破产了。

刘百川在石泰长镖局里隐居了几个月,不曾出门,自觉气闷得非常难过,见王、赵二人押镖出门,就要同去。王义巴不得多有一个伙计,好在路上照料照料,遂许可带刘百川同走,刘百川就此做起二镖师来了。王义的武艺,是在北道上享大名的,每到高兴的时候,也传授一点儿给刘百川,是这般也跟着混了两三年。

这次又押着几十辆镖车到山东去。一日走到封沛小荡山底下,在赵大房饭店里歇了。刘百川因连日天气太热,受了暑气,忽然有些腹泻起来,睡到半夜,起来到后院里大解。这后院左边便是关帝庙,庙里有几株数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此时天上月色,正如悬挂一圆明镜,晴空万里,没有一点浮云。树影倒射在这边后院地下,微风不动,枝叶都仿佛可以数算得清的样子。刘百川一面蹲下身躯大解,一面无意识地望着地下树影,觉得树尖之上还有一点黑影,不似枝叶,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毫不迟疑地抬头向树上一看,只见离树尖两三丈高以上,俨然是一个和尚,盘膝坐在空中,竖脊腆胸,动也不动一下。

刘百川心想难道我肚泻了这几日,连眼睛都泻昏了吗?心里边是这么想,边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再仔细定睛看时,确是一个和尚坐在上面。只是太离远了,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觉得这事太稀奇了,也顾不得大解完结了没有,连忙拽起小衣往那树下跑去,却被一道六尺多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刘百川虽不会纵跳,但是喜得这土墙不高,急搬了两块石头垫脚,翻过了土墙。立在那树底下朝上一望,因被枝叶遮掩了,看不见天空。暗想爬上树尖,便不愁看不见了,遂使出十来岁时候在乡下爬树的本领来。刚向树上爬了两步,忽觉腿上有人拍了一下,接着就听得很沉着的声音说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爬上树去干什么?”刘百川想不到下面有人,倒吃了一吓。低头看时,原来也是一个老年和尚。刘百川跳下地来,跑到旁边,向树尖上一看,已不见那和尚了。

地下的这个和尚,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你这人疯了吗?这般慌里慌张地看些什么?”刘百川看这和尚的衣服身段,好像就是坐在空中的那个,随口答道:“我是好好的人,怎么会疯?刚才坐在空中的那个和尚,就是你么?”这和尚摇头道:“空中如何能坐人?你不要乱讲。”刘百川道:“你不用瞒我,我又不老,两眼分明看见你盘膝坐在空中,所以翻过墙来。正想爬上树尖去和你谈话,你却已经下来了。”这和尚笑道:“你在这里做梦啊,哪有这种事?我在这关帝庙住了好些时,也不曾见过有坐在空中的和尚。你姓什么?此时已是半夜了,怎么不去睡觉?”

刘百川道:“我是周家口子石泰长镖局里的二镖师,这回押了几十辆镖车上山东去。今日走到这里忽害肚泻,因此半夜起来大解,就看见你坐在空中动也不动。请问你贵姓?你这种本领肯收我做徒弟,传授一点儿给我么?”这和尚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你还是一位保镖的达官么?这倒看你不出。你既保镖,武艺是不待说,一定很高明的了。失敬之至!”

刘百川连忙作揖道:“我于今虽是当了一个二镖师的名目,实在并没有当二镖师的本领。完全是花枪王义、赵老平两位师叔重义气,格外周全我,借此混一碗饭吃。”这和尚满面笑容说道:“花枪王义么?这人我也久已闻他的名,是一个欢喜交结的好汉。他于今也押镖到了这里么?”刘百川听和尚说知道花枪王义,不由得十分欢喜答道:“王义、赵老平都来了,就住在隔壁赵大房饭店里。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我立刻就回去叫他们过来拜访你。”

这和尚从容摇头笑道:“用不着这么办,我等做和尚的人本来是没有姓氏的,不过我这个和尚与寻常的和尚不同。寻常的和尚是出家和尚,既出了家自然不要俗姓了;我是在家的和尚,因此还是姓杨。”

俗话说“福至心灵”,也有道理。刘百川平日是个心粗气浮、不知道什么礼节的人,此时心里明白了,觉得不容易遇到像这样有本领的人,既是遇着了就不可错过,应拜他为师,学些本领才好。心里一这么着想,立时就换了一副很诚恳的神气说道:“我今夜有福气遇着了杨老师,这是非常难得的事,千万要求杨老师可怜我,收我做个徒弟,教我一些儿本领。”说时就拜了下去。

杨和尚连忙伸手扶起刘百川笑道:“说哪里的话,我有什么本领教给你?你终日和花枪王义在一块,还怕学不到本领吗?”刘百川道:“花枪王义的本领虽好,但是他有他的正事,哪有闲暇工夫教我呢?并且我虽承他两位师叔看得起,给一碗饭我吃,然我终日只是悬心吊胆,不得安逸也不好练武艺。”杨和尚问道:“这话怎么讲?平白无故的要终日悬心吊胆做什么呢?”刘百川道:“我知道你是和神仙一般的人,我的事不用瞒你。我是因为在家乡地方打死了人,于今逃命出来。那件命案不了结,我不能回去。”

杨和尚问:“打死了什么人?”刘百川便将打死崔乐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道:“这碗保镖的饭,我不但没这本领,够不上久吃。就是有这本领,我也不情愿久吃。武艺是我欢喜练的,只苦没有好地方去,不得好师傅教;今夜既遇了杨老师,我绝不能不求你收我做徒弟。我甘心一辈子在你跟前伺候。”杨和尚道:“我不是能收徒弟的人,你也不是能做我徒弟的人,这话请收起来不要再提了吧!天气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觉,我也就要睡了。”

刘百川哪里舍得走呢?正要再叩头请求,只听得花枪王义的声音,在土墙那边说道:“百川,百川!你无端跑到那边去做什么?害得我哪里不找到。”刘百川见是王义找来了,好生欢喜,几步跑到墙跟前说道:“快跳过墙来,见见这位杨老师傅,他说也久闻你的名呢!”王义是能高来高去的,听了刘百川的话,只一跺脚已跳过墙这边来了。刘百川匆匆将大解时,看见空中有人坐着,及杨和尚对谈的话,说给王义听。王义不待说完,即“哎呀”了一声说道:“照你所见的说来,不是别人,必是直隶杨登云老师无疑。我虽没见过面,然早已闻他的名,如雷贯耳,立在那边树下的就是他么?”刘百川点点头,王义已紧走上前抱拳说道:“杨老师傅可就是直隶的杨登老么?”

杨登云合掌应道:“不敢当,贫僧俗姓杨名登云。”王义行礼说道:“江湖上提到杨登老的威名,谁不钦敬,谁不赞叹!不过大家谈论起来,都恨无缘与登老亲近。我今夜得在这里拜见,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登老此刻就住在这庙里么?”杨登云忙答礼说道:“贫僧居处没有一定,这回因到小荡山采药,暂借这关帝庙小住些时,采完药就得走了。”

刘百川插嘴将要拜师的话,对王义说了道:“我不打算练武艺便罢,既打算练武艺,遇了这样有飞天本领的师傅,我还不拜师,再去哪里找师傅学武艺呢?我于今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练成了武艺我方有生路;练不成武艺不能谋生,就只死路一条。他老人家若定不肯收我这个倒霉的徒弟,我的武艺也不练了。不练武艺将来不冻死就得饿死,与其日后冻死饿死,落得人家骂我没有出息,倒不如此刻为求师不得,情急而死好多了。请师叔代我向他老人家求求何如?”

王义即对杨登云说道:“这小子说的话,登老也听得了,他现在的境遇委实可怜。我把他留在左右,也就是为见他无路可走。这小子心地很仄,登老若必不肯收他,他真个死了也太可惜。我与他初学武艺的师傅,是知己的朋友,此刻我那朋友已经死了。我看在死友的情分上,情愿帮助他几十串钱,不教他以衣食等费用累登老。”

杨登云道:“不是贫僧怕受拖累,不肯收他做徒弟,实在是因看他的骨格太差,不是载道之器。无论有什么好师傅,也不能造就他成一个人物。白费精神,白费气力,彼此都讨不了好,又何苦多此一举呢?于今他既这么诚心,王大哥又代他请求,我再不肯也对不起王大哥了,暂时且收了他再看。不过我有几句话,得事先交代明白。”

刘百川一听暂时且收了他的话,即拍了拍身上衣服,待上前拜师。杨登云忙摇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我要事先交代的话还没说出来,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呢?”刘百川笑道:“只要老师肯收我做徒弟,传我在空中坐着的本领,不问什么话我都能答应。”杨登云也不作理会,只对王义说道:“贫僧既看他的骨格不能成器,勉强认他做徒弟,于他毫无益处,于我却有大害。只因看他这时候的心还诚恳,如果能安排这片诚恳之心,持久到十年八载下去,就是骨格差些,也未始完全无望。不过这就得从容看他的毅力如何,一时的诚恳是靠不住的。暂时不要拜师,在我跟前过了些时,等到我认他能做我的徒弟了,再教他拜也不迟。我十多年来,山行野宿惯了,不能为他弄个地方居住。我虽是落了发,披了袈裟,然并不是出家受了戒的和尚,荤素菜随缘便吃。有时为采药到了深山之中,几日得不着饮食,只好挨饥忍渴,不能为他不到深山里去,也不能为他多带干粮。山中尽有可以充饥的草芽果实,他不能贪图美味不吃。但是在能买办衣食的地方,我有钱给他去买办,用不着王大哥送钱。”

王义道:“要学武艺,自然随时随地都得顺从师傅。”刘百川道:“这些话我若不能答应,难道想跟着老师享福吗?休说不至教我冻死、饿死,就是教我冻死、饿死,得跟着老师在一块儿,我也甘愿。”王义对刘百川笑道:“恭喜你得遇明师,将来造就是了不得的。今夜且回去歇了,明早我再送你过来。”杨登云向王义合掌道:“贫僧礼应过那边回拜,只是夜已深了,惊扰贵同事不妥。”王义谦谢了几句,即挽了刘百川的胳膊,提起来跳过土墙。回房后对刘百川说道:“你的缘法不小,眼睛也不错,遇着他就知道要拜他为师,这确是很难得的机会。”

刘百川道:“我虽则一时想起来,应该拜他为师,学些本领。但是这杨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此刻还是不知道。他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吗?”王义道:“岂但有名,威名大得很呢!他是河间府人,十八岁上就中了武举,因不曾夺到武状元,赌气把头发削了,改成僧装,云游天下。行侠仗义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江湖上人只知道他的本领大,然都不知道他本领大到什么地步,能在空中行走坐卧,是曾有人见过的。只就这一点本领而论,已不是寻常人所谓英雄豪杰所能做到的了。”这夜已过,次早王义、赵老平取了三十串钱,同送刘百川到关帝庙来。

刘百川从此就跟着杨登云做记名徒弟了。杨登云也不对他谈起武艺的话,每日天还没亮,就提起一根装有铁锹的禅杖和一个斗大的竹篮,上小荡山去寻药。刘百川跟在背后,在山上走来走去,遇了可用的药草,即用铁锹铲了起来,放在竹篮里面。有时遇了显露出来的枯骨,随即教刘百川收集一处,用铁锹掘一个深坑,将枯骨掩埋了。刘百川是这般跟着跑了半年,杨登云才渐渐将所寻药草的名目用途说给刘百川听。又过了半年,药草也认识得不少了。

这日杨登云忽问刘百川道:“你从前所练的拳棒还记得么?”刘百川道:“记是记得的,不过练不好罢了。”杨登云道:“不管好不好,且练一趟给我看看。”刘百川就在关帝庙的大殿上,扎起辫子,捋起袖,聚精会神地走了一趟拳。杨登云看了点头道:“拳法确是不差,不过有许多地方被你打走样了。我也懒得重新教你,只就你的原架子改改便行了。不问什么技艺,最要紧的是自己下苦功夫,不下苦功,听凭什么明师傅授的武艺,也不中用。你跟我跑了一年,寻常应用的药草,已认识不少了。此后不必每日跟我出去,只在这庙里练拳就是了。”刘百川唯有诺诺连声地应是,杨登云当将刘百川练错了的所在更改了。刘百川从此便不跟着出庙。

杨登云有时朝出晚归,有时一去数日才回,采了几个月的药草,采足了一料,就有多少时闭门不出,专一守着火炉炼丹。炼完了丹,又出外采药。无论在家与出外,每夜亥子相交的时候,必盘膝在空中坐一个时辰。腾空时的情形,并不是和会纵跳的一样,突然一跃而上。先盘膝在地下坐好,用两手扳住两脚尖,冉冉腾空而上,腾到离地十来丈高下,便不动了。

刘百川心里十二分地羡慕这种本领,只是不敢要求杨登云传授,整整地在关帝庙练了一年拳脚。为练踢腿的方法,每日提起腿向那树兜踢去,踢到一年之后,那株数人合抱不交的树,都被踢得枝叶震动起来。早起能将枝叶上的露珠踢下,如雨点一般。

这日杨登云在殿上,看见刘百川一腿踢下几片枯叶,不觉笑问道:“你这一腿有多重?”刘百川道:“大约也有三四百斤。”杨登云道:“这还了得!谁当得起三四百斤一腿来,向我腿上踢一下试试看。”刘百川道:“我天大的胆量,也不踢老师。”杨登云道:“我教你踢,你有什么不敢?快来踢吧。”刘百川总觉得自己的腿太重,不敢踢师傅,迟疑不肯上前。

杨登云生气地说道:“你以为我老了,受不起你一腿吗?好好你就此滚出去吧,我已够不上教你这样的徒弟了。”这几句话说得刘百川害怕起来,连忙走上前说道:“既是老师这么说,我踢给老师看就是了。”杨登云这才点了点头道:“你踢了吧!”刘百川还是不敢尽力和向树上踢的一样,只轻轻地对准杨登云大腿上踢了一下。杨登云道:“你为什么不使劲踢,不想练好么?你要知道我身上比这株大树坚牢多了,不是你这种腿子可以打得坏的,尽力踢来看看。”

刘百川心想他既如此逼着我踢,我就踢断了他的大腿,谅他也不能怪我,遂用尽平生气力猛然一腿踢去。这一腿踢去不打紧,那种反震力哪里受得住?踢去的一脚仿佛被人抵住推了一把,只推得左脚站立不牢,仰天往后便倒。殿上阶基有五尺多高,一个倒栽葱翻跌下来,头顶正撞在铁香炉的脚上,竟撞了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登时鲜血迸流,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杨登云将他抱到床上,立时用药收了痛,止了血,半晌才苏醒转来。只见杨登云苦着脸立在旁边说道:“这回苦了你,可恨这近处找不着‘滴水成珠’那味草药,然没有那味药,又救不了你的性命,这却怎么好呢?”刘百川问道:“我此刻并不觉得伤处如何痛苦,大约没要紧。”杨登云摇头道:“此刻不大痛苦也是药力,只是这药仅能止痛,撞开了的脑盖骨,非有‘滴水成珠草’合不起来。再过十二个时辰,就有仙丹也不能止痛了。没奈何我只得去寻觅那味药,看你的缘法何如!”说着抽声叹气地去了。刘百川相随他两年,不曾见他苦过脸,不曾听他叹过气,这回算是第一遭。

杨登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刘百川渐渐觉得头痛起来了,越痛越厉害,自己知道肿得比斗桶还大,一阵一阵地痛得昏死过去。也不知经过了若干时候,忽觉有东西撬开了自己牙关,有凉水灌进口来了。极力睁开眼看时,见杨登云正立在床边望着,一手端了一个茶杯,一手握着一根筷子。杨登云见他睁眼了,即带着笑容说道:“合该你命里有救,居然寻着‘滴水成珠草’了,那东西真是宝贝。你的头已肿到三倍大了,那药水一洒上去,就和吹起来猪尿泡凿了个窟窿的一般,顷刻之间便收小了。”刘百川也自觉头已消去了大半,欣喜地问道:“‘滴水成珠草’是什么样子,请老师说给我听,下次我也好寻了救人。”

杨登云道:“药草中只有这东西最容易认识,也只有这东西最不容易遇着。这草要石山上才有,根在最高的石岩上面,苗向岩下垂下来。若有石头挡住它下垂的路,它绝不绕弯,无论多大的石头,它能在石上穿一个洞再垂下去。苗长足了,就在苗尖上结一个圆球,最大的有鸡蛋般大,形像仿佛金瓜,那个圆球就叫‘滴水成珠’,是治头伤的圣药。你于今有了这味药,性命是可保无妨了。只是在不曾完全好了以前,不可使头上出汗。”

过了几日,伤处果已结疤了,一点儿不觉着痛苦。心里只是不明白何以那一腿踢去,杨登云动也没动一下,自己倒仰天跌了那么远。问杨登云是什么缘故,杨登云将反动力的道理说出来,并将当时如何迎受那一腿的动作方法,详细演给他看。他看了记在心头,等杨登云出外的时候,就独自照样练习。不提防练得过劳了些,累出一头的大汗。这一来却坏了,伤处所结的疤还不曾长好,被大汗浸透了创疤,连发根浮了起来,里面又有鲜血流出。杨登云回来看了跺脚道:“叫你不要使头上出汗,你不听说;于今非把头发剪掉不能上药。这不是自寻苦吃吗?”刘百川没得话说,只好由杨登云把头发剪了。想不到受伤的地方发根既浮了起来,固是永远长不出头发;就是旁边没有受伤之处,只因伤处流出水来,那水所至之处,即时发烂,一烂就把发根烂掉了。是这般烂了几个月,便烂成了一个瘌痢头。

几个月过后,杨登云取了几十两银子给刘百川道:“我于今有事得往别处去,万不能带你同走,你去自谋生活吧。我们将来有缘,还可以在江南相见。”刘百川见杨登云的神气十分决绝,知道求也无益,并且相随了两年半,饥寒之苦也受够了,情愿自谋生活。遂接了那几十两银子,与杨登云分手了。

据刘百川说,从别时到此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江南相见的话,还不曾应验,大概是没有再见之缘了。

《红玫瑰》第2卷41、42期民国十五年(1926)9月11日